心里有回声的女人-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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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美好和残忍的地方都在于它在一天一天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再过不到二十天,就是端午了。节日是哪一天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它只是给一段日子做一个标识的符号,知道该播种了、该浇灌了、该收获了。节气已到小满(夏熟作物灌浆乳熟,籽粒开始饱满,但尚未完全成熟,故称小满),麦子在秸秆上做最后的冲锋,只等芒种(大麦、小麦等有芒作物已熟,紧接着就是夏播作物播种最忙季节,春日夏时,收种都急迫,故称芒种)前的热风过境,几天便金黄了平原。

    把麦田搬回家,把种子播进土地,不论是收还是种,都要出大力流大汗来干。这个时候就体现出男人的重要性了。造字的祖先肯定有第一手的经验,所以才如此智慧的造出来“男”。而卫东家除了麦田,加在一起还有五亩瓜田。不说别的,仅把成熟的西瓜摘下来一个个背到地头,就足以累垮两个壮年男人。何况还有十来亩麦子等着收割,收割过之后就要犁地、施肥、种上大豆和玉米。这些都完成了,才能坐下来喘一口气。

    往常干这些都有卫东在,他像一堵墙,赤着膀子一弯腰就把这些活计都堵在他身体之外。而今年,麦子刚一变黄,婆婆就开始念叨着卫东了,她的小儿子是个拈轻怕重的祸害,从来没想指望,就一天天盼望着卫东赶快回来,回来挥舞着胳膊把这些西瓜、这些麦子都轻松解放。

    喜眉不敢想卫东回来的情景。

    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她撞过墙,喝过凉水,拿擀面杖打过,她把自己打得疼晕了,可到了夜里,她看看肚子,下腹已经开始有轻微的膨胀。这是一种无限绝望和悲凉的膨胀。她一遍又一遍地想,对自己说,死了吧,喜眉,你死了好了,怎么还有脸再活啊……

    她揪着头发,想了又想,她只是怕她死了,拖累了卫东,她一死,没有谁会再嫁给一个把女人留在家里苦熬死了的男人,卫东因此可能再也讨不到老婆了。她不舍得不再给他当老婆,她觉得这一辈子都还不够。这一个月她把这一生的泪水都哭尽了,眼睛通红,连卫东说好看的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落,枯萎得没有光泽,她的颧骨和下巴都露出来了,像一条悲伤的河,被歹毒地抽去了水分,水面下的石头露了出来。

    她就想问男人一句话,男人要是怨恨她,她不用他说,就会找个地方悄悄地了结,男人要是不怨她,她发誓会用命来对男人好,再也不和他分开了,哪怕跟着受再多的苦、再多的累,她也不要和他分开。

    可是呵,她还没有给她最心爱的男人生个孩子,却已经恶毒地大了肚子,一想到这些,久已哭不出泪水的眼睛,还是留下殷红的泪来。

    先是两头猪死了;接着,婆婆又病了。

    猪是喂了一春天的两头猪,一场瘟病,它们就从蹄甲处开始溃烂,然后是腹下,再然后是眼。这几年,奇怪的病症越来越多,村里人都几乎不敢喂了,怕长成了,却突然来一场病,不是死了就是花费许多的禽药钱,不划算。喜眉要不是想着尽快把盖房子欠的钱还完,也不会这么操劳又喂了这两头猪。喜眉不舍得天天让兽医来还要给人家手续费,她想她还活着一天就要给男人管好开支一天,就自己买了兽药和针管,吸了药水,给两头猪打针。她没想到打针是这么的难为人,第一针她一闭眼扎了下去,没想到猪的皮肉是这么肥厚,针脚没扎进去肉,猪遂触疼,叫着一挣,把她带着摔在地上,额头磕在食槽上,流了血。第二次算是成功了。之后她扎了几十针,公公说,没用的,白搭药钱,赶快卖了吧。她不舍得呵,这可是她一顿顿喂大的,当成病猪卖一头最多几百块钱,连饲料的一半都不够。可是又过了五六天,两头猪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她把针管里的药水扎下去,半天都推不下去,猪的脖子后面打针的区域都已经被连续扎针硬化了,吸收不下药水了。喜眉拔下针管,怔怔地看着,一下子颓败下来,瘫坐在地上,默默抱着奄奄一息的猪,哭了……她是哭她自己,她从来没信过命,她只是感觉到无尽的无助和委屈……

    婆婆病了,是因为常中他们都回来了,卫东却没回。

    这时候常中才说出其中的原委,原来并不是卫东不想给家里打电话,而是不敢打,他们都一样。他们投奔的常中那个七弯八绕的亲戚,是个小包工头,干了将近两个月,手下有一个工人开车进货时出了点意外,撞了人,手下的员工也伤得不轻,工头怕赔偿纠纷,就躲了。这样一来可苦了常中、卫东他们,费了时间却没拿到一分钱。常中在附近的工地当了小工,卫东和新认识的一个也会木工的同事听说另一个熟人那里做装潢缺几个人手,就奔了过去。卫东是怕麦收的时候回到家里两手是空的,没法给喜眉交代。他们都不知卫东的心思,当初结婚的时候拿不出多少钱,就给喜眉买了一个金戒指再加上母亲的一对老式银镯子,别人都是“三金”或者“五金”,喜眉也没计较,她觉得他看她时候珍爱的眼神,就值那些金银。可卫东觉得亏欠,他有一次和工头一起去大超市买点东西,超市真大,琳琅满目,他却一眼就看到金饰品那里的一挂项链,底端坠着的是一个金娃娃,可爱又精巧。他看看定价,眼就被项链温润的光芒刺疼了。他心里说,喜眉,我一定要给你买下它。

    ……

    婆婆一听卫东不知道去哪儿干活了,也不知道他还来不来了,婆婆看看一地金黄干燥的麦子和成熟的西瓜,婆婆心急攻心,喊一声,亲娘哎,累死我也干不完哪!……就病了。

    喜眉和公公弓着腰,把西瓜从瓜畦里用口袋背到地头前,一个西瓜十多斤,她每次都要背三个。公公说,闺女,不能那样干,悠着点儿,干不完也不能把人累坏了啊!

    喜眉想着心事,没有听见。

    公公曾对婆婆说,你看咱喜眉这一段脸色不对,瘦得也厉害,怕出了什么事吧,你问问她?婆婆说,我见天管理这么多西瓜也没见得有什么事,她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想你儿子了呗,她是个离不了男人的货,成天弄得哭哭啼啼的,给谁看呢?……

    喜眉没到半晌,肩头上就肿了,磨出了水泡,喜眉就不能再背了,就一趟一趟地抱,喜眉想,在这太阳底下累死也好,累死了卫东可能也就不会怪她了吧。喜眉故意早上不吃饭,想使劲累,或许肚里的孽种就会累掉吧。

    喜眉在想着这些心思,烈日把她晒得面皮发黑,再加上憔悴和劳累,四朵赶集回来从地头路过,几乎不敢认出来这是以前安静美丽的喜眉,四朵打了个招呼,没敢给喜眉说话。

    婆婆却挣扎着起来了,她丢不下这劳碌了一春天又一夏天的庄稼和西瓜,婆婆抱了一个西瓜,还没走几步就踉踉跄跄地趔趄了一下,西瓜就摔在了地上,烂了。婆婆心疼地破口大骂,卫东啊,你个没良心的崽儿,你也不回来了……婆婆底下骂得更厉害了,喜眉看着婆婆,闷闷地地喊一声,妈!……喜眉的眼神像是从坟墓里飘出来的鬼魂,凄凉得吓人,还布满通红的血丝,婆婆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嘴上积了几十年的习惯,还不服软,说,我骂我儿子,要你个外人管?

    夏日的天气像是孩子的脸,这句话虽然听得多了,但还真是这样。前几天还是晴朗的大太阳照在头顶上,这几天就下了雨,连个阴天过渡的时间都没有,“夏雨如大赦”,就是这么急和烈。别人家的麦子都收了家去,只有喜眉家的,只顾着卖瓜,麦子都熟焦了,仍然没来得及赶上收割机。这一场大雨,都淋倒在地里。婆婆抖动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一蹦多高地骂天又骂地。

    但是天和地从来都是不曾理会这尘世间的悲喜。

    雨后,麦粒都掉落在泥里,甚至都发了芽,公公叹一口气,顿一顿脚说,犁,再种!

    这一季的麦子谷穗饱满,可他们收获到家里的却就那么一点。一场大雨把原本是收获的笑脸淋湿了,只有叹息。喜眉想,完了,这半年的辛苦白费了,猪死了,瓜还有三分之一没卖出去,麦子都泡在地里……还上欠钱的希望又落空了。她攥起拳头恨恨地捣自己的肚子,每捅一下那种疼就像大风雨中的树,疼把她连根拔起。但是她还要继续捅自己,她恨自己,什么都没给卫东看住,连同大黄和她自己的身体。

    卫东走的时候,她喂猪,喂鸡鸭,种瓜……原想着会给他一个惊喜,却不想是这样的结局。喜眉疼得没有一点力气,也不知道肚子里的那个东西到底是让她打死了没有,她坐在湿漉漉的地上,痛苦而困难地呼吸。旁边是她单为卫东留下的那一株西瓜,有一个怀抱那么大了,马上就要熟了,这会儿刚吸足了雨水,汁液丰满地袒露在那里,接受雨后的阳光照耀。喜眉轻轻抚摩着西瓜的圆面,她喊这个西瓜叫囡囡,是他们将来女儿的名字,因为卫东说过,要生个和她妈妈一样漂亮的女儿。喜眉就痴痴地对西瓜说,囡囡,为什么你的心里都是甜?

    麦子收完了,又该种新一茬的庄稼了。卫东还没来。

    留给他的那个叫囡囡的西瓜都快要熟过了,卫东还是没有来。

    但是节气不等人。趁着这场雨,得赶紧将种子播进地里。犁地之前,要先撒一遍肥料。公公说我去请拖拉机,婆婆哼哼唧唧的类风湿又在作祟,本来没收到麦子又没把瓜买上好价钱她就没好气,现在一张脸更像是不营业的门面,说不出的晦气和黯然。

    喜眉没敢吭声,用板车里拉了肥料,她去撒,婆婆怀疑地说,你行吗?她没接话。就拉到地里去撒。

    撒化肥的时候,喜眉想,卫东,你嫌弃我也罢,你回不回来也罢,我都要好好地过日子,把因为跟我结婚欠得的钱都还上,我就走了,我也打工去,哪怕去新疆给人家干农活也好。卫东,你要是嫌弃我我就再也不回来了,你要是不嫌弃,我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女人,什么时候都是你的……想着想着喜眉蹲在地上哭出了声音,竟然用手去擦脸,肥料把脸上辣得火辣辣滚烫,却没感觉到疼,喜眉说,卫东,我想你,可我,都不敢想你……喜眉对着远远地天空,说,卫东,喜眉没有对不起你……

    婆婆到底不放心,那些肥料可都是一袋子几百块钱买回来的。婆婆拄着一根竹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喜眉还在撒着肥料,婆婆忽然看见了什么猛地连滚带爬地奔跑过来,跑过来就用竹竿劈头盖脸地打她。原来喜眉撒错了地了,把肥料都撒到邻家地里了。也难怪,都是天晴后秸秆焚烧后的田地,不细分真的看不出来。

    婆婆边骂边痛心地打她,婆婆说,死女人,你能干啥啊你说,撒个肥料你都能撒到别人地里,你是不是成心气我,你连这点儿事儿都办不成,你干脆死了算了……

    喜眉由于巨大的惊吓,摔倒在旁边的犁子上,犁子的尖端正好硌在她肚子上,喜眉倒地的时候感觉到下身热辣辣地流淌,喜眉疼得几乎晕过去,看着天上大团的白色云朵,喜眉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

    婆婆看着她不正常地笑,吓得一哆嗦,然后又开始骂她,把一直以来积聚的对她的不满和这个收获季节的失望都发泄在喜眉身上,喜眉看着婆婆两片苍老的嘴唇不停地翻卷,喜眉躺在地上,只记住了一句话,婆婆说,你干脆死了算了……喜眉想,原来躺下真的比站着舒服多了。看看天上,天上的云原来是这么的白呵。

    婆婆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下午了,小燕去找姐姐,却发现门是反锁的。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还是这样。等叫着人打开,喜眉已经躺在床上几乎快没有了呼吸。

    她喝了农药。

    她还是怕孤单,就希望自己死的时候会有一点甜,她是用糖水炸了馃子蘸着农药吃下的。她吃第一个的时候,她对着结婚照说,卫东,麦子收完了,我不等你了,我这回真累了……

    而两千里外的上海,卫东此时正在向着喜眉赶来。他不知道今年的阳光充沛,家里的麦子比往常早收了十来天,他觉得现在赶回家也不晚。卫东其实前几天就去买票了,只是没有买到硬座,也没有站票了,只有卧铺票,多出来两百多元,他没舍得买,就又等了两天。他这回挣了两个月的工钱,他没日没夜地加班,挣了足足有一万块钱,不但给喜眉买了带金娃娃的项链,还买了一个吹风器,一按就能吹出冷风,再一按,就是热风。卫东想,喜眉,这回你冬天洗头可就不用怕头发上结冰了。卫东把钱和项链用针缝在裤头的里面,吹风器就抱在在怀里的包袱里,他要给她一份惊喜。卫东念着喜眉的名字,疲惫而满足地坐在火车上,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包袱,睡觉时枕在上面,一路上他都是笑的。

    婆婆发现了之后,不再骂了,吓傻了,惊叫着喊人,人们要往喜眉嘴里灌屎尿水,想让喜眉再吐出来,但是已经没有用了。喜眉不让任何人挨近她,她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把窗子也打开了,她想在床上可以看见她种下的指甲花。墙角的指甲花很繁华地开着,喜眉感觉到那些藏在农药里的小刀子开始一刀一刀划割她的肠胃,那种咬噬的钻心的疼,就像那一簇簇凤仙花坚持她们热烈的红……在闭上眼睛之前,喜眉嘱咐地说,卫东,西瓜熟了,鸳鸯蛋也腌好了,你都赶快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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