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叫着冲到她跟前,说:静芳,你怎么了?你怎么能这样啊?
李静芳不理会他,扭着秧歌似的舞步在那里唱。
都是过去的老歌:《咱们工人有力量》、《纺织工人心向党》、《歌唱祖国》……只是每支歌她只唱那么一两句,就转向另一支,就像电视晚会上那种大联唱。
乔全宝终于明白李静芳这是疯了。他急忙冲进房内,找了件衣服给她披上,哀求似地说:静芳,你要想开呀?你不能这样啊!你要知道,你是个女人呀?
李静芳仍然不理他,她把披在身上的衣服丢开去,继续对着大家唱,那样子就像在舞台上演出。她唱:革命的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接着又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唱到这里再换成另一支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她唱着扭动着,惹得围观的村民们不时发出哈哈的大笑。
乔全宝一时没了奈何,急得他在地上一圪蹴,抱着脑袋大哭起来。
李静芳就这么疯了。疯了的李静芳除了脱光衣服唱革命歌曲外,就是坐在那里发怔,嘴里念念有辞,乔全宝来劝慰她,开导她,一点作用也没有。她似乎已经不认识他了。她脱光衣服唱着,或发着怔念叨着,仿佛面前根本没有乔全宝这个人。
乔全宝说:静芳,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全宝呀?
她怔怔地望着他说:全宝是谁?
他说:全宝就是我呀?我们一块下过放,你的最好的工友呀!
她仍怔怔地说:是吗,我们一块下过放,你是我的工友?突然拍起巴掌来,欢迎欢迎。我给你唱支歌听吧!说着将衣服一脱就唱起来。
这时候,乔全宝惟有给她披上衣服,把她拉进家。
一段日子又过去了,李静芳还是依然如故。这之间,乔全宝曾带她去市里的精神病医院治疗过,但一点效果也没有。大夫私下里对他说,她患的是深度精神分裂症,这样的病是很难治愈的,除非出现奇迹。乔全宝问,怎样才能出现奇迹呢?大夫却摇了摇头。
也就是从市精神病医院回来的那天,乔全宝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要同黄娟娟离婚,然后全副身心地照顾李静芳,陪伴着她一直到死。就是她的病永远不会有好转,他也照样爱惜着她,呵护着她。这个念头一产生,就不可遏止了,终于有一天,他把离婚的打算向黄娟娟提了出来。
黄娟娟很意外,说:乔全宝,是你提出来与我离婚呀?
乔全宝说:是的。
她冷笑笑说: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就是你找面镜子照照自己,也应该是我提才对的。
乔全宝说:不管谁提,只要能离婚就行!
她将鼻子一哼说:你想离就离呀?没那么容易!告诉你吧乔全宝,这婚我还偏偏不离呢!黄娟娟说着摔门而去。
听着黄娟娟高跟鞋嗒嗒嗒一路远去,乔全宝一阵迷惘。他原以为只要他一提出离婚来,黄娟娟会很痛快地答应的,他们两人根本没有什么感情,维系着两人的只不过是法律上的那点名分罢了。只要把这点虚伪的名分一解除,他们就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过去之所以没有离婚,那是因为女儿乔倩,现在乔倩长大成人了,离了婚对她也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可是,这个黄娟娟不知为什么,竟这么断然拒绝了,乔全宝很是有点不理解。尽管不理解,但乔全宝一想起李静芳的惨境,还是下定了与黄娟娟离婚的决心。为此他还征得了女儿乔倩的支持。女儿说:爸爸,你只要想离,就离吧!你能容忍她到现在,已不容易了!我不但支持你,还要声明让法院把我判给你!又说:你别为我担心!我现在找了份工作,边上学边打工,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支援你呢!他听了眼里热泪横流,第二天就把诉状递交给法庭。随即从家里搬出来,直接住进了李静芳家。
谁知前后不到一个星期,乔全宝却蓦然丢掉了清洁工的工作,厂里一纸文件辞退了他,他下岗待业了。他心里清楚这是因为什么,但也顾不得许多了,索性把全部精力用在李静芳身上悉心地照料她。
李静芳的病时好时坏,坏的时候依旧喜欢脱光衣服大唱革命歌曲,好的时候不是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双眼无神而又茫然地望某一地方,就是嘴里喃喃地呼唤着女儿高菲菲的名字,眼里泪水潸潸。这时乔全宝也会禁不住地跟着泪水潸潸。一边抹泪,一边就会想起厂长余新亮,还有他的侄子余小虎来,他就恨得格格咬牙。他不相信这个世道会成为这些坏人的天下,他们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想到这里,他泪水汪汪的眼里便会忽然闪出光。他要继续告那个恶魔余小虎,让他绳之以法,替高菲菲报仇,让她年轻的灵魂在地下得到安息。他想只有这样,李静芳才有可能病好。这也可能就是那位大夫所说的奇迹。他相信这个奇迹会实现的,因为党和国家不会容忍坏人胡作非为,是要为老百姓作主的。也可能县里有人袒护、包庇他们,但还有市里,省里,党中央。他要一级一级的反映,一级一级的告状、直到报仇雪恨的那一天。他找来纸、笔,开始整理起上告的材料来。他不仅写了高菲菲被杀害的事,还把近几年厂里所发生的种种不公平的事都兜了出来。他要让党知道,让国家知道。他奋笔疾书,彻夜不眠,用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终于把材料写完了,白纸黑字,密密麻麻,竟有一万余言。这是他一生中写得最长的文字。
这天,他见李静芳没有发病,就把材料带去城里找家打字社打印,然后分头向上级有关部门邮寄。谁也没想到等他从城里回来,又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清醒过来的李静芳竟已经投井自杀了。
她自杀的地方,就是发现她的女儿高菲菲尸体的那眼大口井。那天,当乔全宝看到那具从井里打捞出的尸体,他顿时呆若木鸡,一阵天旋地转,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的乔全宝,也成了个呆子,成天神情恍惚,变得木木的。
日子如水慢慢流过,转眼就到了2003年的春天。这一年,乔全宝的女儿乔倩已是大三的学生了,棉纺厂的厂长余新亮,也大权在握了整整三年。三年里,这家县级企业的改革一刻也没停止过,先是推行厂长负责制,后是股份制,现在,私有化的条件已经成熟,终于在新年不久的一天里,厂长余新亮联合几名中上层干部,还有香港一个财团的老板,将棉纺织厂买了下来。从此,这家本县最大的国营企业成了私人的企业。权力交接那天,县里的领导们专门来到厂里剪彩、庆贺。
庆祝大会召开的那天天气晴朗,春光明媚,厂区内的杏花正在盛开,风中送来淡淡的芳香。全厂职工无一例外地全部参加了这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大会。乔全宝作为下岗人员,也被通知来了。那天他看上去似乎没有特别的反常,还是穿着那身灰白色的工作服,一副蔫蔫的样子。遇到厂里的工友,他还一一地打招呼,但走进工厂大门之后,他却没有到会场去。他绕过厂里那栋气派的办公大楼,沿着一条斜斜的通道,径直走进了生产区。很多开会的工人都看见了他,但都不知道他去车间干什么,也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事。大家同他打着招呼,参加那个极其重要的大会去了。
车间全部停产了,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乔全宝如人无人之境般地来到原棉仓库,他熟悉地从空无一人的值班室里取来钥匙,把仓库门一一打开,从怀里突然掏出个汽油瓶子,把汽油洒到棉垛上,然后擦燃了火柴。他点燃这个仓库又去点另一个仓库。他从容镇定,行动敏捷,等把所有仓库里的棉垛全点燃,他突然对着那冲天而起的大火,发出一阵怪异的大笑。他怪笑着,把余下的半瓶汽油倒在了自己的身上,把自己变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这团火焰向车间奔去,一冲进车间,就把那些棉花棉纱点燃了。那些易燃的纤维类的东西,只要一沾着火星立刻爆炸般地蔓延,腾起一条条火龙,发出一声声巨响,瞬间就把车间变成一片火海。他就在这火海中向前奔跑,从清花车间跑到梳棉车间,从梳棉车间又向着细纱车间奔跑,火焰在他身上和他的四周燃烧着、轰鸣着,他扑倒了,又爬起来,依旧拼命地狂奔。大概就在乔全宝跑进细纱车间的时候,他终于扑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随即便与燃烧的大火融为一体了。
也就是在这一时刻,棉纺织厂由国有制企业改为私有制企业的庆祝大会,在一串热烈的鞭炮声中开始了,厂长余新亮在众多官员和宾朋的簇拥下,一脸微笑着走上了主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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