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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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条静寂的街道上有几家荒凉的旧院子,有几棵树,街是窄小的石板道,从石板缝隙里长出了青草。

    没有路灯,每家院子的门紧紧关闭着。时候快逼近中夜了,天色是黑暗的。街上没有行人,除了风吹着树叶抖动外,就没有别的声响。仿佛一切都睡去了。

    突然黑暗里起了一个低微的响声,一家院子的门开了,从里面射出一点灯光,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个,两个,三个……

    “敏,那草案你带去了?”院子里面的人低声问。

    叫做敏的那青年刚要跨出门限,便回头匆忙地答应了一句:“带走了。”于是他大步走出了旧院子。他的右手里拿着一根火把,光不大,却也照亮了他的圆脸。两只眼睛是很明亮的,他是一个二十岁光景的人。

    院子的门关闭了。十多个人被赶到荒凉的街上来。街上就起了皮鞋的声音。都是沈重的,而且单调地在这静夜里响着,没有回应。

    火把被风一吹就爆炸似地燃起来,火花时时落在地上。黑暗的街道在它的微暗的光亮里战抖了。那些青年的脚步踏在那街心,永远是沈重的。从一条街道转到另一条街道,大家都不大说话,只听着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两三个人分成一组,每一组隔了十多步路的光景,后来进了一条较宽敞的街道,于是大家分散开了。

    最后的一组有三个人,除了敏外还有一个瘦长的男子和一个中等身材的女郎。

    “敏,你们为什么都不开口?”那女郎看见敏把快燃完的火把掷在地上,用脚踏灭了它,却不说话,忍耐不住地问了这一句。她这时候嘘了一口气,似乎灯光给了她一点安慰。

    “我们没有话说,当然用不着开口!谁像你那样多嘴?”瘦长的男子接口说。他的态度是有些粗暴的。年纪也只有二十多岁,和那女郎差不多。

    “德,我没有和你说话,不许你插嘴!”女郎做了嗔怒的样子对这叫做德的男子说。她掉过头去看敏,敏在旁边笑了,并且说:

    “德的态度永远是这样地粗暴;我说这不行,以后应当改掉!”

    “我有一个好比喻,德就像一个响雷,那来势倒很凶猛,可是过一会儿什么也没有了。”女郎说着就扑嗤地笑起来。

    “慧,你要当心!谨防有一天这个雷会打到你的头上来,”德说这话态度是很正经的,他有些气愤了。他这个人很容易被人激怒,他的朋友们知道这个就常常故意用话来激怒他。

    “我不怕,看你的雷怎样打到我的头上来。你至多不过骂女人不革命罢了。”慧得意地回答说。声音里还带着笑。

    德不作声了,气愤地沈默着,用力把皮鞋在石板路上踏。他抬了头望天空。天空是黑暗的,没有星子;像一条海,但没有波浪;平静的,深沈的,没有一点响雷的朕兆。他的心跳动得很厉害了。

    “慧,你不要和德争论,你们两个遇在一起就免不了要吵架。大家让德安静一点,等一会到家他还有工作,我还要和他商量修改那草案,”敏和平地说。

    “草案,你老是谈着草案,敏,你和德一样,你也以为世界上除了草案以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你们都不像年青人,”慧激动地说,她这时候脸色突然发红了,但那两个男人都不曾注意到她。他们都在想自己的事情。

    “你们女人的心理真奇怪,刚才你不是也热心地讨论着草案吗?……”敏说到这里,就突然换了话题:“慧,我们送你回去?”因为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敏的家门口了。

    “我不想回去了,现在这样迟那里恐怕也没有人给我开门,”慧突然转过身望着敏说,声音里充满了烦躁。她有些害怕回到那寂寞的家里去。

    “不回去……”敏现了为难的样子沈吟地说。“好,我们三个人挤一下罢。”

    慧没有异议。敏就去敲门,敲了好几下,里面才起了应声。三个人站在石阶上等候着,大家都不说话。各人有自己的思想。

    门开了,露出一个人脸,一盏煤油灯。“你们回来了。”从里面传出来一个青年的声音,这声音又有点儿像梦呓。

    敏先走进去,慧跟着,轮到德时他却用坚决的声音说:“我到学校去睡!”就掉转身子要走。

    “到学校去,这时候也不容易叫开门了。我们今晚还有事情,你不能走!”敏惊讶地看着德,说了这样的挽留的话。

    “我明天早晨再来。”德脸色变得更阴沈了。他不多说话就大步走了。他走得很快,就像害怕别人要追他回去。敏站在门口看他。他马上被黑暗吞食了进去,只有那沈重的皮鞋声还送到敏的耳边来。

    敏带了一个不愉快的感觉掩闭了门,转身正看见慧的现着奇异的表情的脸庞,给那青年手里的灯光照亮了。

    他们进了房间,那青年问了几句话,就把灯留给他们,自己去睡了。

    敏和慧坐下来,没有疲倦,只有激动。两个人都不想睡觉。有什么东西盘据着他们的头脑。

    “德的心理真正有点奇怪,原说我们今晚上就弄好那草案,他现在却到学校去睡了。”敏诉苦似地说,又像在对自己说话。

    “大概是因为我在这里住的缘故,”慧解释了一句,她极力要表现着镇静,但仍露出激动的样子。

    “大概是——”敏沈吟地应道,他开始在思索。

    “他今晚故意走开,以后他就有话来嘲笑我们了,”说到“我们”两个字她特别把声音提高起来。

    敏不答话,他茫然地望着那黯淡的煤油灯光,过了半晌,忽然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面,用一只手搔了搔头发努力说:“慧,我们现在来弄好草案,不必等候德,明天给他看一下就行了。”他从身边摸出了一束纸件,放在桌上。

    慧把两条细眉微微一皱,默默地看着敏坐下来摊开纸件在那里低声念;敏就坐在她的对面,他完全俯下头,似乎就害怕看她一眼。她知道这情形,不说话却开始冷笑了一声。

    没有动静,敏抬了头看她一眼,不说一个字又把头埋下去了,他只顾去念那纸件上面的文句,但声音却有些儿颤动。

    这单调把慧变得更激动了,她终于忍耐不住,开口叫出了一声“敏”。敏似乎没有听见,她便又叫了一声。

    敏停止了工作抬了头看她,他的眼光抖着,他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话语要说给他听。

    “你把草案收拾起来罢,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春天的夜里,你为什么还拿草案来折磨你自己?”她激动地说,脸红着,眼睛里射出来光亮。

    “草案,那不是很要紧的东西?明晚上开会时就要用它!”敏仿佛知道她在向他挑战了。而且他也明白自己的战斗力是薄弱的。他匆忙地用了上面的话来防卫他自己。

    “草案,那是明晚的事情!你不觉得今晚和明晚的中间就隔着一个很大的界限吗?也许我们明天上午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为什么我们今晚就不该想到别的事情,个人的事情?……敏……”她热烈地,辩驳似地说着,那声音里含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当一个女人被激情鼓舞起来的时候,那是很可怕的。她的声音后来变得柔软了。她伸一只手去抢了敏的纸件,揣在她的怀里。

    “慧,不要开玩笑,我们谈正经话。把草案还给我!”敏受窘似地站起来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是不行的。我们不应该想到个人的事情。”

    “然而你要知道我们女人不单是靠着草案生活的。你们可以整天价埋头去弄什么草案。我们不行,我们还需要别的东西,”慧强硬地辩驳说。

    “但是苏菲亚——”敏带了困难地接下去,但他刚说了五个字,就被慧抢着说了:

    “苏菲亚,你们的理想就只有苏菲亚!苏菲亚不是也有她的热利亚博夫吗?谁个女人不需要人爱?”她很聪明,她看见她的话已经在他的脸上发出什么样的影响了,她像一个胜利者似地继续去追逼她的敌人。

    “无怪乎德要常常骂女人了。”敏带了微笑说,他就用微笑来掩饰自己心里的激动。“我们四周围充满了哭泣和呻吟,这时候你们还想到爱情上面去?这事情只有你们女人能够做。”他口里这样说,心里却并不完全这样想。

    “你又拾了德的话来说!其实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人生下来并不是完全为了给与。也该有一些享受。我们既然有这本能,当然也有这权利。为什么我们就应该牺牲掉这个权利?人说革命家应该像一株枯树,那是腐儒的话!”慧继续说着,笑容笼罩了她的因激动而发红的脸。

    敏把慧呆呆地望了半晌,他的脸上的表情很快地变化着。他被种种的思想缠绕着,后来他才下了一个决心,对她说:“你也许有理!我不和你辩论了。我现在也不向你要草案,我到上面明那里去睡。你好好地睡罢。有话明天再说。”他激动地说了上面的话,不敢再看慧一眼就匆忙地往外面走。

    慧并不挽留他,她甚至也不站起来,她只冷笑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没有这勇气!”那神情有些鄙视他。

    敏已经走出房门,听见这话又回转来。他的脸被一层薄雾笼罩着。他的眼睛就只看见她的给浓发掩盖了一半的白皙的圆脸。他站了半晌,好像有一种力量牵引着他,他一直走到她的面前,伸出了两只手。

    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再没有争论了。激情像一根带子把他们缚在一起;激情燃烧起来就像一股猛火,它烧掉了周围的一切,把黑暗也变成了光明。

    夜色慢慢地淡了。

    二

    第二天下午敏带了修正的草案给德看,在学校里遇见了德。他看见敏,第一句话就是:“昨晚上有什么花样?”

    敏红着脸,即刻找不出话来回答,过一会才用别的话支开了。德不注意到这事情,他却只顾说:

    “为什么上午不来?我等了你许久。”

    敏很容易地找出了解释的话,他的眼睛里还有慧的影子在跑。

    两个人就同着走进了德住的那个小房间。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子,一堆旧书,这就是房里的重要陈设。

    “今早晨慧什么时候走的?”在讨论草案的时候德忽然这样问起来。

    “八点钟。”

    “我不相信。”德表示怀疑地说。

    “我用不着骗你!”敏正经地回答着。

    过了一会德又把草案放下了,沈着脸对敏说:

    “敏,你要当心!慧很厉害,不要上她的当。”

    敏庄重地回答道:“我和她又没有什么关系,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么昨晚上你为什么要走?”他的眼睛里依旧有慧的影子在跑。

    “昨晚上你根本就不应该留她在你那里睡!”德说着脸上也露了笑容。

    两个人又继续着讨论那草案,这并不需要很长久的时间。但是慧来了,同来的有一个叫做影的女学生。

    “慧,我问你,今早晨什么时候回家?”德一看见慧,就收起了草案发出这问话。

    “十点钟,”慧不加思索自然地说了出来,敏吃惊地看她,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脸上立刻发红起来。

    德默默地把脸一沈,就站起来往外面走,仿佛并没有注意慧的答话。

    “我们一来,你就走,什么缘故?”慧带笑地问他,她的脸上忽然带了一点不自然的表情。

    “我有事情,没有闲功夫陪你们玩!”德粗鲁地回答着就走了。

    “但是影有话要和你说,她特别跑来看你,”慧赶出去唤着德说。这时候影也跨了门限出来。

    德站住了,看见影就问:“什么事!”

    “你给我的书已经看完了。我还想再讨几本另外的。”影带着一个女孩子的谦逊的神情说。她的唇边露着微笑。

    “好,我明天托人给你送来……你都懂吗?”他带笑说。

    “大意是懂得的,有不懂的地方她已经给我解释了,”她说话时回头去看了看慧。

    “好,”他说了这一个简单的字,点一下头就转身走了,很快地就进了另一个房间。

    敏从房里走出来,轻轻拍了一下慧的肩头低声说,“慧,我有话和你说。”于是两个人就抛开影往外面走了。

    过了一点钟光景德弄好了那草案走出来,经过他自己的房间,推了门进去,看见影在里面,就惊讶地说:“你还没有走?一个人!他们到哪里去了?”

    “我在等你,”影胆怯似地回答说,“我有一点事情。”她的椭圆的脸庞上仿佛堆了几片黑云,一对眉毛紧紧地绉在一起,样子显得很可怜,和先前的不同了。

    “什么事情?”德的声音变得温和了。

    “父亲不许我读书了,他要我回家去结婚,”她站起来用一种忧郁的声音说。“这样看来,什么都完结了。”她说着仿佛就要哭出来。

    德一时找不出话来说。但是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的心里生长了,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来,是同情,是怜悯,还是别的。他有些受窘了。

    “我实在不愿意回家去,我不愿意……”她还想接连地再说几个不愿意,但她被一个悲痛的感情压倒了,她低下头不让他看见她的脸,却用力在咬自己的嘴唇皮。

    “不回去,一定不回去!”德气恼地说,他心里很不快活。“苦恼是没有终结的。我们太慢了!”他就在房里大步走起来,这房间很小,就像囚笼一样把他拘束住了。

    “慧劝我反抗,但是我没有能力,我又爱我母亲……”影诉苦似地继续说。她的声音就像游丝一般地软弱。这时候她显然是没有了主见。

    窗外在那天井里学生们快乐地笑闹着,那些清脆的声音在春天的空气里飞跑,进了这小房间,就增加了德和影的苦恼。

    德气青了脸,气红了眼睛,他觉得好像这房间倒塌了,就全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压得他不能够动弹。他猛烈地抖动身子,捏紧一个拳头放在桌上大声说:“你一定不要回去!我们有办法!”

    影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不知道他的主意究竟怎样。过了半晌她才畏怯地说:“慧叫我搬到她那里去,她劝我就不要住学校了。”

    “这也是一个办法,”德接口说,“总之我们一定帮助你!”

    “但是母亲……”影用亲切的语调谈起了母亲。

    “母亲不要管她,她不久就会死了。你没有理由为了母亲牺牲你自己!”德坚决地说,那神情就像一个裁判官在宣告被告的死刑,被告却是那较前的一代人。

    “我不能够这样想,也许我是太软弱一点,”她谦逊地辩解说。“也许我的旧习惯很深。……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你们肯不肯要?我一点能力也没有,我很想跟你们在一起做事。”她恳切地望着他。在她的脸上那愁云渐渐地淡了。

    “那你以后就应该强健起来。我们自然欢迎你。什么人我们都欢迎的,”德有些高兴了,他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好,你就决定搬到慧那里去。家里的事情就不要管它。我们会找事情给你做。”他站起来预备走出去,影也只得走了。

    “影,告诉你,我看见多一个青年反抗家庭,反抗社会,我总是高兴的,”德粗声说着,动了动他的长身子,就满意地微笑了。

    德把影送出去,一路上谈了些鼓励的话语。在学校门口广场上大榕树脚下,敏和慧站在那里谈话,慧把身子靠在树干上,飘散的黑发遮了她的半个脸,蓝花格子的布衫掩着黑的短裙,两只健康色的手腕不时地动着。看见德,她远远地就送给他一个微笑,那两只亮眼睛就像钢刀般锋利。

    “慧的确有些魔力!”德不觉这样一想,就觉得慧的面影向着他压下来。但马上他把身子一抖,好像要抖落掉这个可怕的影子。

    敏在慧的旁边徘徊,看见德,就大声唤他。影本来走了,却又给慧唤了回来。

    “明晚上有一个学生的会,影,你一定参加罢,”慧在影的耳边说。

    一道红霞上了影的面颊,在激动的感情里她的眼睛看见了另一些奇异的景象。她答应了。

    学校里钟声响着,最后的一堂课完毕了。接着一群青年的学生从里面跑出来。

    三

    一个傍晚,影跟了慧去参加那学生的会。慧不告诉她会场在什么地方,她只是默默地跟着慧走。她的心情很奇怪,她平常很少是这样。这是紧张,是高扬,她自己找不出话来形容。

    她们穿过一条巷子,又走过一条长街,走的总是些不平坦的石板路,路旁偶而有几家旧的小院。有几处,路旁就长了深的青草。刚下过雨,石板有些滑,空气却很新鲜,而且有草香,有树香。从院子里伸出来的荔枝树在开花了。

    没有月亮,有几颗星,天色却是很亮的。街道很寂静,她们所走的都是些僻街,这时候差不多就没有人经过。只偶而有一只狗跑在她们的后面叫起来。影的心因了胆怯而厉害地跳动了。慧却没有一点怕惧。她那镇静安详的态度使得影禁不住要佩服她的胆量。

    最后在一个旧院子门前她们停住了。那两扇矮小的门关住了里面的一切,在影的眼里看来这院子和别的并没有两样。但慧轻轻在那门上敲了两下,门马上就开了。从里面露出一个孩子的脸。

    “慧,是你!”那孩子对着慧笑了笑,又用天真的眼睛把影打量了一下。影看见他的天真的面孔就很觉得奇怪,他年纪很青,至多也不过十五六岁。

    “这是影,就是我说过的那个,”慧对那孩子这样解释过,就带了影往里面走了。

    “他这样年青,就到你们这里面来?”影一面走一面低声问慧。

    “他还不算是最小的,他已经有十九岁了,”慧不在意地说。她一面又要回答别的青年的招呼。

    她们走完了天井,就进了一个小廊,那里面有一个楼梯引了她们到楼上去。

    楼上两个房间里面都有不少的人。前面一个房间接连着露台,房间不大,只有些少的旧家具,好些人就坐在地上。德已经来了。影看见他站在露台上和两个学生谈话。

    人家叫影坐在那张木板床上,坐在她的旁边的还有两个女学生,慧到露台上去了。房间里好几组人在低声谈话。接着又来了几个人,夜也跟着来了。

    “明,再没有人来罢,”德在露台上面转过身子问那个站在门上的方脸学生道。并不等明回答他,就继续说:“不等人来,我们就开会罢。”

    “好,人来齐了,”明回答说。接着房间里起了小的骚动后,后面房里和露台上的人都拥挤到前面房间里来。除了五六个人外,大家都盘脚坐在地上。门关闭起来。桌上一盏旧煤油灯的微光黯淡地在一些人的脸上涂了一层黄色。众人沈静着,三四个人用窒息的声音咳嗽。在片刻的宁静之后明的声音响起来了。

    明说明白了开会的本意,就让德来说话。德坐在桌子前面,背着灯光,人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的话语是不会被人遗漏的。他从开始说到结尾,中间就没有停顿过。热情鼓舞着他,又使他鼓舞着别的人。他陈说着,在目前的环境里青年团体应该如何地加紧工作。他的论据在那些学生的耳朵听来是异常雄辩的。每个青年的心都为他的话而战抖了。

    影在这环境里是生疏的。但德的话把她吸引住了。这些时候她就没有把眼睛离开过德。德的脸就像一个鹰脸似地压迫着她的眼睛。她被两种思想磨折着:时而,不要再说了;时而,继续说下去罢。他的话被她完全听进了耳里,而且经过了仔细的咀嚼。好些话使她很难堪,但她又禁不住在心里说:“你是有理由的!你是有理由的!”在她的谦逊的女孩的心里,她把德过分地看重了。

    街上简直没有一点声音。夜从窗外窥进来。房间里空气很沈闷,又有好些人在低声咳嗽,但德的话语依旧没有阻碍地流下去,像一股水流。水流进了影的心里把她的畏怯全洗了。“他有好些话都是指着我说的,他在指摘我的错误,”当她听见德说到对于旧势力应该坚持着不妥协的态度时,她忍不住激动地这样想了。

    水终于流尽了。德闭了嘴让另一个青年起来说话。接着第三个人又说,就这样继续着。这全是些工作报告和以后的工作计划。影觉得自己不能够全懂。但她也努力听了。她很奇怪,好几个年纪很青的学生居然是那么勇敢,她平时也偶尔遇见过他们,她决不曾猜想到。还有她旁边坐的那个相貌丑陋的女学生也说了许多使人激动的话。所以当她被介绍到那些同伴中间时,她不觉惭愧地红了脸。别人接连问了她几句话,她一时几乎回答不出来。

    后来会开完了。门打开,人陆续散去。学生们赤脚走下楼梯,每一个青年的脸上都带了严肃的表情,不说话,好像奉了一个重大使命离开这里。

    影跟着慧走了。她们走得不很快。一会儿德就从后面赶了来。他走在她们前面,和一个学生谈话。

    没有人预备火把。灰白色的天空给这一行人指着路。影一面和慧说话,一面却在注意德的背影。德的瘦长的影子像一只鹰盘旋在她的头上,那大的翅膀给她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四

    回到家里。慧和影进了房间。慧燃了桌上的煤油灯,看表已经是十二点钟了。

    “今晚的印象怎样?”慧这样问影。

    “我只有感动。我不配说别的话。”影说这话时还感到心的跳动。

    “你觉得德怎样?”慧在床沿上坐下来,露了一个笑脸。忽然发出这问话。两只亮眼睛敏锐地望着影。

    “德——”影刚说出了一个字,就闭了嘴,她的脸给慧看得发红了。她低下头过了半晌才抬起头,不自然地问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你就这样害羞了!”慧狡猾地笑起来。她把身子倒下去,斜卧在床上,过后又站起来,走到影的身边,把一只手搭在影的肩上微笑说:“大家都说德很讨厌女人。但是他却有些地方使女人禁不住爱他!”

    影惊讶地回过脸看慧,这两个女人的眼光成了两根平行线。于是影的眼光往下面移动。她的脸渐渐阴沈起来。她不回答慧的话。

    “影,我的话不会伤害你,你为什么忽然又不快活了?”慧就把半个身子靠在影的身上,在她的耳边体贴似地说。

    “我在想我自己的事情,和你的话没有关系。”影开始辩解着。“我的身世是很苦的。……父亲严厉,待我没有一点感情,母亲多病又瞎了眼睛。我过去就很少有过欢乐的事情……”影的声音抖动着,好像一滴一滴的眼泪就从那里面流下来。那脸上的表情是凄惨的。

    “为什么要谈过去的事情,现在的情形不同了,你已经走进新的路了,”慧紧紧偎着影温柔地安慰说,就像把影当作她的妹妹。

    “慧,你是幸运的,你的环境好,你有勇气,你已经站立起来了。我却怕我没有这勇气。我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够脱离苦海?”影的苦恼的声音深深地打动了慧的心。影把双手蒙住眼睛,似乎怕见那灯光一般。

    慧把脸紧紧靠着影的脸,用温柔的声音,差不多要咬着了影的耳朵说:“影,不要伤心。现在社会里我们女人的生活的确太苦了。但是我们要争回我们的幸福来。你就忘记了今晚看见的碧和平?她们的过去环境都是很坏的,并不比你好。碧从小就死了父母。但是现在她们都是学生团体里面的活动分子了。”

    影听清楚了慧的话。她记得碧和平,碧就是那个时常发言的丑陋的女学生,有小的眼睛和高的颧骨,她的热烈而富于条理的说话,使许多人表示赞同。平相貌还端正,不大说话,在场的人似乎都很敬重她。她就是那房屋的主人,是她和另一个男同伴用了夫妻的名义把那房屋租下来的。慧告诉过她,平曾经为团体做了好几件事情。她们今晚和她也谈过几句话。她们的年纪并不比她的大,为什么她就和她们差了这么远?

    “我希望我能够做到她们那样,”影挣扎了许久才努力说出了这一句话。这时候她仿佛看见那只大鹰的黑影向着她的头压下来,但慢慢地鹰又飞走了。

    “影,快乐起来。我的生活里是需要快乐的。为了那个大事业我们会牺牲掉一切,甚至明天的太阳和空气。所以我们有空时间,就应该把它快乐地度过。我是需要快乐的。”

    影觉得她的身子在慧的紧抱中发热了,慧的小嘴唇就吐热气在她的脸上。她觉得那悲哀在她的肚里堆积起来,要到了她的喉管,但忽然间全都消去了。她就伸出手来回答慧的拥抱。

    五

    团体里工作一天天地紧张起来了。德好几夜就没有睡够觉。

    星期日下午学校里很静寂,学生们都回家或出外去了。没有人来搅扰德,让他安静地躺在木板床上。温暖的春天的空气很容易叫人感到疲倦。很快地德就抛掷了手里拿的一本书,闭着眼睛沈沈地睡去了。

    他从来不做梦,一闭上眼睛就失了知觉,直到第二次睁开眼睛。但这一天他却有些糊涂起来了。他觉得一块热的东西压在他的脸上,一股热气直往他的口里喷,使他的身子变得更软了。但他还在努力挣扎。他想,这一定是梦。于是他微微睁开了眼睛。一个女性的面庞贴在他的脸上。那热的嘴唇就紧紧压着他的嘴。一股香气刺进了他的鼻端。他吃了一惊,就睁大了眼睛,想站起来,努力说:“是你?”然而那个柔软的身子又压倒在他的脸上。那热气使他的头脑昏乱了。他屈服似地伸了两只手来抱着她。

    这陶醉使德忘了自己。但过一会儿他又慢慢地清醒起来了。慧的战胜者似的笑脸刺着他的眼睛。他忽然生起气来,就推开慧在一边,自己从床上起来,一个人烦躁地在房里大步踱着。但房间太小了,拘束了他的脚步。

    “慧。你这小鬼!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他恨恨地对着慧说,慧坐在床沿上,带了狡猾的笑脸看他。

    “我要来看看你这个雷究竟怎样厉害!”慧看见德的懊恼的样子更加感到了胜利的得意。

    “我说你们女人都不行,你们都是自私自利的。你们都该挨雷打,”德挣扎红了脸骂起来。

    “可惜你这个雷只是空心雷,没有一个女人会怕你!”慧冷笑说。“现在你的最后防线被我攻破了。哈哈!”

    “攻破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就讨厌你们这般公式主义者!开口闭口总是说女人不行,说恋爱是革命的仇敌。现在你该明白了你的弱点罢,哈哈!”慧带着笑站起来,两只眼睛半轻蔑半引诱地望着他。

    德没有话说,就垂下了头。

    “可怜影还把你当作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圣人!”慧进逼似地讥笑说。

    “好,我给你一个满足罢,”德忽然粗声说了这一句,就扑过去,一把抱住了慧的细腰,疯似地把吻像阵雨般地落在慧的脸上,唇上。他的拥抱是那么紧,使得慧软弱下来了。慧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

    这样过了好一会德就放松了手,捧着慧的身子粗暴地把她往床上一推,让她倒在床里,就像抛掷了一件用旧了的东西。然后他半疯狂地笑起来,接连说:

    “你害了敏,还要来害我。我不怕,你记住我是一个雷,一个雷。”

    “敏,我为什么害他?那是两人同意的事情。而且现在也完结了。”慧坐在床沿上抚着她的疼痛的身子。那胜利者的骄傲已经完全丧失了。泪珠从她的眼腔里流下来,但这并不是为了悲哀。

    两对眼睛望着,眼光成了两根并行线。看那脸部的表情,他们就像两只斗兽,等着机会互相来吞食。

    时间在沈默中过去了。还是慧让步先开口说话:

    “德,让我们现在来讲和罢。我们为什么定要装得像这般地互相憎恨,这对于事情有什么好处?”

    “但是——”德挣扎似地说,他把眼光掉开不看她。“我们的事业已经好几次给你们女人的爱情破坏了。你现在又来……你把敏和别的人都抓在手里玩弄着。但我不是敏那样的人。”他努力在记忆里找寻女人的坏处,尤其是慧的罪状,想拿这些来做自卫的武器。

    “那不是我们女人的错,大家都应该负点责任,”慧温和地辩解说。“自然给我们一种本能,一种欲求,我们就有权利来使它满足。高德曼在她的自传里就没有一点隐讳地叙述了她的许多次的恋爱。我的见解和行为和她的并没有不同处。”

    高德曼是德崇拜的一个女革命家,她的两大册的自传德已经读过了。那里面甚至有这样的事实:在年青时候,她曾有一次为了事业到街头去拉客人。慧真聪明。她知道德的弱点。她一提高德曼,德就无话可说了。的确他再找不出话来驳倒慧。

    她的一切行为都是有理由的。她究竟是一个勇敢的女同志,那可爱的圆脸,堆在右边脸颊上的飘散的黑发,光亮的眼睛,大的嘴唇,健康色的手腕,这一切都是值得使每个青年男子心醉的,现在她自愿地全都给他,他也是一个年青人。他不能够再固执地拒绝了。

    六

    晚上在一个集会里德遇见了敏,德几次在谈话的时候红了脸。后来关于某一个问题敏又和德吵架似地争论起来。德很疑心是敏故意向他挑战。

    开过会,德最先走出来,敏却在后面唤着:

    “德,等我一下,我有话对你说。”那态度是很恳切的。

    德想敏一定是和他谈论关于慧的事情。他有些不愿意听敏说这件事。但他也答应了。

    两个人走在寂静的街上,敏用手电筒照着路。德和敏离得很近,他看不见敏的面孔,但听见敏的急促的呼吸。

    “德,你为什么这几天不到我这里来睡?”敏用了窒息的声音问。

    “我没有空,”德短短地,冷冷地回答着。

    “这是假话,我知道这是假话!”敏战抖地辩驳说。“你不来,是你不高兴我,为了慧。”德听见他的话就仿佛看见他的心的跳动。

    “你知道,就不用说了。”德只怕敏再说到慧的事情,他想用这一句话来堵塞他的嘴。

    “德,我诉告你,我现在向你说真话。我不能够再瞒你。我和慧已经发生了关系。”敏说这些话,声音抖得更厉害,感情激动着他,他似乎要把心都吐出来给德看。

    德有些受窘了。他想不到敏会拿这样的态度对待他。自然敏不知道他和慧的事情。但他能够永远瞒住敏吗?他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说,他第一次感到踌躇了。

    “这也许是不对的,你们大家在努力工作,我却把时间浪费在个人的享乐上面,我觉得很抱歉,仿佛你们大家都因此看轻了我,”敏恳切地甚至带了懊恼的调子说。

    德被敏的态度感动了。他觉得应该安慰敏。但马上另一种思想又制服了他。他想敏也许是在故意试探他,敏也许已经知道了他和慧的事情。那么他的话就没有一点用处了。他不能说别的话,只接连说了几个“不”字,这只是在分辩说他们并不看轻他。

    “这几天慧又和我冷淡起来,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我的心早被她拿去了。离开她我仿佛就不能够生活下去。……她一定是爱上了别人,她也许是拿我来开玩笑……但是我离了她,就不能够生活下去。德,帮忙我罢。”敏的声音一直抖下去,和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伴奏着,不远处有两只狗叫起来。黑暗包围着这沈睡了的街道。只有手电筒放出来一圈光照亮了两人的脚步。在这沙漠般的寂寞的背景里这个被爱情所苦恼着的男子显得更可怜了。

    “敏,这是什么样的一个观念!你会说出这种话!你这蠢人!你自己难道就不会害羞?”德被许多琐碎的思想纠缠着,正在解不开。听见敏的最后一段话,就带着气恼努力从那网中挣扎出来。他开始责备着敏,但话里面没有恨,只有关心。“这全是幼稚的行动,我不能给你帮忙。”

    “你不能够了解我的心。你完全不懂得。”敏听见那些他所不曾料想到的德的答语就摇着头感叹地这样说。然后他又用他的战抖的手一把抓住了德的手膀,不住地摇撼着。“德,你去把慧给我找来,你去,你一定去!”

    “敏,不要装傻。你再是这样,我就不和你一道走了,”德变得烦躁起来,他不能够再忍耐地静听敏的话语。慧的脸在黑暗里现出来,口里说:“我和敏的事情现在完结了。”他应不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敏?把他和慧的事情告诉敏?这思想像苦刑一般磨折着他。

    “德,你一定去,你去告诉她……我的心跳得这么厉害……要她来……我需要她,”敏半疯狂地哀求说。那只手依旧紧紧地抓住德的手膀。

    “你这傻子!明天见!”德起初不答话,后来忽然被一个狂暴的思想占有了。他猛然把身子一抖。摔开敏的那只手,短短地念出了这几个字,就向着黑暗里大步走了,抛了敏在后面。

    敏跟着赶上去,德便加快了脚步。在一条三叉路口,敏看看要追上德了,却被一只手拦腰挡住。

    “往那里走?”一个兵士站在他的身边严厉地问道。

    “回家去,××街。”敏用了电筒去照那兵士的脸,一个黄瘦的三角脸。

    “电筒拿过来!”那兵士更严厉地命令道。

    “不拿给你!这是我的东西!”

    “拿过来!”兵士坚执地命令道。

    “我不拿,你没有权利命令我!”敏昂然地反抗说。

    “你不害怕?”那兵士就把盒子炮抵住他的胸膛。

    “好,拿给你!”敏知道再反抗也没有用处,就把电筒交给了兵士,转身要走开。

    “不行!不准走!”兵士接过电筒就大声叫起来,拿了电筒去照敏的脸。

    “电筒交给你,还不能走吗?”敏装出一个平静的声音问,但颤动是掩饰不住的。

    “不行,还要检查!”

    一个恐怖的感觉压倒了敏,他知道身边有些文件是不能够给那兵士发见的。他在想逃避的方法。

    兵士看见敏不说话,就动手来检查,敏预备着抵抗。恰恰在这时候一个雷响了,打在兵士的头上。兵士把身子一侧,在他的身后就出现了一个瘦身的黑影。

    “德,你!……”敏快活地叫起来。

    “敏,你回去。让我来对付这东西!我的气力比你的大!”德的粗暴的声音把静寂的黑夜搅乱了。同时他在夺兵士的盒子炮。敏在后面拖住那兵士的手。

    “敏,你走!你的身边的文件要紧!”德又一次命令地叫起来。于是一个剧烈的斗争就接着发生了。

    七

    第二天城里就轰传着一件重大的事情:一个外省青年人打死了一个兵士,夺走了盒子炮,却又给别的几个兵士抓住当夜枪毙了。

    青年的尸首陈列在一个旧院子的门前,那院子没人居住,是一所著名的凶宅。据说那青年就是在这里被枪杀的。

    许多人围着尸首看。看清楚了的就满足地走开了,让没有看见的人挤进来。兵士们守着尸体,想借这个做线索来捕捉死者的同党,但等了一个整天都没有得到点线索。于是他们就把尸首掩埋了。死者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名字,他们却始终不知道。

    事实上德的好些朋友都到场来看过。慧和影就去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流着眼泪离开的,但那些愚蠢的兵士却完全不曾注意到。

    最后一次她们回到家里,影忍耐不住就倒在床上把脸伏在枕上哭起来。

    慧没有哭,她在房间里踱着。影的哭声把房里的空气也弄得变成悲哀的了。沉默很使人难受。那哭声渐渐地刺痛了慧的心。慧就坐到床沿上去,抚着影的起伏的肩头劝慰说:

    “影,不要哭了。你不听见敏说过,德是为什么死的吗?那是很光荣的事情。你用不着为他伤心!”

    “但是德不会活转来了,”影抽咽地说。

    “我们还有别的人呢!死了一个德,会有许多新的德来继续他的工作。这不算是什么大损失!”慧说这话自己也知道是很勉强,她极力抑制住她的声音,不要使那里面带一点感情。

    “这不是损失?”影像小女孩似地哭着分辩道。“你不知道,你不爱他,你一点也不关心他,你不知道他的好处!”

    慧又被这几句话扰乱了心,就猛然地站起来。她的眼前仿佛现出了德的鹰一般的面庞。那两只光一般的眼睛,那一对铁一般的手腕,那一颗炭一般的心,现在都消灭了。她还说这不是一个损失!她不能够这样地欺骗她自己。

    “现在他死了,我可以告诉你一句话:我爱他。……我爱他,可是他至死还不知道。我把他当作我的一盏明灯,现在这灯却给暴风雨吹灭了!……他的样子那样惨,我们却只敢躲在人丛里偷偷淌点眼泪,”影抽泣地说完了这些话,又伤心地哭起来。

    慧站在房子中央,呆呆地望着壁上挂的高德曼的放大照像,想从那女革命家的刚毅果决的面容上得到一点鼓舞来抵抗影的哭诉。她努力去想别的更远的事情,但没有用,她终于自语似地说了下面的话:

    “德,我不是常说我们的生命是不会久长的吗?……现在我们永远和解了。你的雷不会打到我的头上来了。你的雷,那的确是一个响雷呵!”

    说到最后,她觉得声音有些涩了。突然那感情在她的身体内满溢起来,就像要往外面奔放似的,她忍耐不住,就急急走到床前,俯倒在影的身上,把嘴放在影耳边低低地说:

    “影,我的悲哀也是很大的。我也爱他,我很久就爱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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