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文集4-致恩厚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

    厚之先生:

    喜悉你已到步,又知道你和太戈尔先生能于今春来华。这样,我们中国人就将面见圣哲了。能再与你重聚实在是一件喜事。去年秋天我们一切都准备妥当要接待太戈尔先生,可是他来信说又要改变行程。那时候我们已在城西租了一间有暖气和现代设备的私宅。要是太戈尔先生不反对,我们还可以用那个地方的。我曾试借用故宫内对着三海的团城,我想就是你参观过那个地方,里面有那尊驰名远近的玉佛。可是我不成功,主要是因为政局不稳,一切事情也就难以确定了。如果太戈尔先生属意传统中国式的房子,或者庙宇一类的住处,请尽早见示,切勿客气。我们绝对没有麻烦,你知道我们一片热诚来备办一切,要使我们的伟大嘉宾在逗留中国期间感到全然喜乐和满足。关于这件事,盼尽早来信。我相信太戈尔先生现在已完全康复,能够有足够的体力来作这次访问,他生病的消息使我们十分忧急,你能同他一起前来,对各方面都会很有帮助。

    近数月来我都在南方,四月前家祖母谢世,家母也两次患重病,这都是使我滞留此地的原因。我现住东山脚下,周围有的是荒丘古迹,以及数以百计的坟墓,环境是很清静怡人的。

    我计划要快回北京了,不过我会再到上海。当你们到步之日,我会在那边欢迎你们。我刚收到狄更生先生消息,他抱怨说你没有去看他,也许你没有时间。顺便问问你,你收到我寄给你的小邮包没有?包内有一个印章和其他的东西。我相信地址是写得正确的。太戈尔先生已经答应先把他的讲稿寄来,以便迻译为中文,为此先让我表示谢意。

    我们这里大家都问候太戈尔先生、安德鲁先生以及你的同仁。

    徐志摩启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

    浙江硖石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八日

    厚之:

    到底找到你了,可喜之至!好啦,既然我第一次的贺柬你没收到,我一定要补一补。我在巴黎获得两项性质截然不同的消息:(一)老戈翁已离开欧洲;(二)我亲爱的厚之兄进了蓬莱仙境。这样,我在同一时间内尝到了失望和喜乐的滋味。天呀!我巴不得能跳过这条大西洋小沟把你们抱在一起!啊,那就乐极了!

    好家伙,好家伙,我真羡慕你呀,厚之!你那美丽的新娘子,经过那么多年的纽约大都会生活,对英伦乡村的憩静环境喜欢不?我恨不得立刻就见到你们。我现在在巴黎,从翡冷翠来的,盼望在一两个星期之内到英国。七月上旬我会到剑桥找狄老,然后就去流浪;现在请马上告诉我去什么地方找你。老戈翁两周前拍来一个电报,说准于八月到达,嘱我等他。你认为他能在盛暑中作海途旅行吗?目前中国一片混乱,我心绪十分不宁。朋友和家里的人都催我回去。但是如果老戈翁实在的要来,我就非得候他来了才动身回国不可。

    卡里代斯也是在蜜月期中,你知道吗?好了,好了,人人都自得其乐;我呢,一个流浪孤鬼,如此而已。请来信,地址见后。

    祝

    俪安

    徐志摩(素思玛)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八日

    巴黎桑米勒道九号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日

    厚之:

    我已见到威塞斯的哲者汤麦斯哈代了,真是很不寻常的眼福哩!他八十三岁了,但视听和其他的官能都好到令你难以想象。我们谈了一句钟,话题主要在英诗。临走时,他从花园中采了两朵石竹花给我作纪念。他还能走好几里的路。在我看来,他很可能活到一百岁或百岁以上——不过他却是个嘲笑生命的人。我会到爱撒特去看那大教堂,也会在爱撒特过夜。明天我会到便珊斯找罗素,盼望星期天到你的伟大王国,请一定写信或拍个电报给我,用罗素的地址,让我知道你能否到那边共谋一聚,或告诉我从便珊斯到你那边是怎样走法。我的地址如下:

    便珊斯,玻斯柯尔那,肯伏尔,罗素转。我必须在星期一赶回伦敦,以便立刻飞越海峡,但我亟盼在离英之先能再见你。

    此候

    俪安

    徐志摩

    于多策斯特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三日

    厚之:

    真对不起,本来预想要跟你俩聚首,但现在我宿愿未偿就要跑了。我的周末在便珊斯玻斯柯尔那“度”过,跟罗素谈得很有趣。我明天往巴黎,取得俄人的签证后就要直接赶回北京。今天我拍了电报给老戈爹,他收到后一定会大感惊奇的。

    厚之老兄,请你一定好好的替我解释,不然的话,他一辈子也不会饶恕我这次突然跑掉的举动了。我希望你明白这次事情的真相,并且能同情我。我实在需要你的同情。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一个难到无以复加的局面,也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忧虑过。我不知道接着要来的是什么,可能是悲剧,可能是滑稽戏,可能是万事之终,可能是新生活之始。啊,我的天呀,我真感到自己是倒在人生荆棘之上,我不能不使老戈爹失望了。

    这更加深我百创心怀的懊恨和后悔。我真希望你能抽出时间对他稍加照顾,因为他会感到寂寞和无所适从的。我还是期待好日子的来临,盼望那时我们这班人能一起工作,享受快乐和满足。那时我们脚下的青草会更青,头上的蓝天会更蓝。你一定要不时给我点消息,让我知道你在德温的王国的发展情形。我祝你百事成就,也盼望有一天“我们俩口儿”能有福来伺候你皇上陛下,在你的新阿斯蓝做工谋生活。你是希望的施与者:

    对我来说,如今德温似乎是我眼前这世界唯一闪耀着希望的地方。可以坦白的告诉你,我不喜欢印度,我忍受不了那边的酷热,但我对英伦风景赞赏之心,却是近乎爱情式的热烈哩!

    很抱歉这一次不能见到多乐芙,但盼望有一天我们大家又聚首一堂,恣情欢笑。此候伉俪双福

    你的老友

    徐志摩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三日于伦敦

    通讯处:北京邮箱五十一号胡适转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五日

    厚之:

    我现在在巴黎,想尽快走。真真遗憾的是不能到德温访问你那个地方,也没有机会和你畅谈。我们的会面总是太短促和太仓猝。我还有许多要跟你说的话,我更知道我有千万的事情要跟你学。我们两人都处在一个多事之秋;对于我们来说,爱特兰妲的赛跑只完成了一半。我不是说你我不同的境遇,我乃是指我们面临的人生转捩点。这在原则上是毫无二致的。事情的发生距今不过数月,那时你那封有纪念性的信到了我手上,就使我立刻放下一切离开北京,接受这个不期而至,又使人忧心忡忡的流放生活。你信内说你正在“航行于前途未卜的海洋”,但却希望“上有好风淑气,下无浅滩暗礁,那么我的一叶危舟,最后就可能安然进港。”现在,轮到我来怒海泛舟了。

    我是否可以像你一样祈求上有好风淑气,下无浅滩暗礁,好叫我也像你一样,找到一个灵魂归宿之所呢?然而我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以目前的光景来看,我的盼望总不免言之过早而迹近空想。

    我还另有一件超乎个人利害的事情要跟你商量。你记得老戈爹去年敦促我们办个季刊之类的英文杂志,借此建造一条直通的桥梁,一头接新中国以及其中发生的灵感,又期望另一头接其他各国的智识界。这件事,去年冬天是着手要去干的了,可是事情还没上轨道,仗却打起来,一切也就停下来了。但我们还是怀抱希望:事实上,我们认识到发表心声是绝对需要的,我们一定要尽快争取机会。为了这事,我十分热切要把我的朋友金岳霖博士介绍给你认识。他可能今夏访英,到时他将盼望与你会面。他是我的真正好朋友。据我所知,他在中国智识界不在任何人之下。他是研究哲学的,在美国杂志常发表文章,American Mercury 是其中之一。他对我们想办的季刊也很热心。要是事情进展顺利,他可能负编辑之责。现在我盼望到北京后就过忙碌生活,到时会写信给你报告一切。我可能今晚就离开巴黎了,盼月底到北京。

    再见吧,祝

    双福

    你的老友

    志摩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五日

    巴黎桑米勒路九号

    再者:罗素,狄更生以及其他的朋友都答应给我们的未来刊物撰稿。

    一九二七年一月五日

    恩兄:

    欣悉胡适到过你的翠庄访问。他一定已经告诉你所要知道的中国的详情,以及中国朋友的光景。从他的来信看,这次欧游使他振奋莫名——他早该到欧洲跑跑了。难道他不会因你的小王国以及你在德温的教育事业而喜悦吗?我信他一定是喜悦的,不管他在哲学上是怎样的反对浪漫主义。我自己呢,我对你的计划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意念:一片美丽的森林,一个带点破旧的古堡,可能加上一些广漠辽阔的美丽草场。在我想象中,你穿着农人的衣服,半是校长半是族长似的,每天奔跑忙碌;但我却难以想象多乐芙在你那边给推上去做一种类似德育皇后的工作。摩天大厦的世界和你们现在的世界当然有所不同。后者的目的,是要培养高贵的原始人,这会使卢骚狂喜,拜伦怨恼。我这样想是把多乐芙拟得太城市化了。人类适应环境之力甚强,所以能适应新环境有什么可滋怀疑的呢?去年夏天当我在地角棕红色的沙滩上见到罗素太太时,我几乎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她全身晒得象一只煮熟的龙虾,一片棕黑色,没有多少英国妇女的白皙,但她是多么健康和有劲啊!实在了不起。

    要是你让多乐芙投身进去你在德温策划的那种生活,我下次见她的时候,可以肯定她必然大有改变,和我印象中的城市妇女型的多乐芙完全两样了。是的,我是大力拥护乡村生活的,若我能前来助你一臂,在美丽的大自然环境中推进你的伟大事业,我真不知道其乐何似!

    是的,厚之,生命是件不可思议的把戏。当我们和老戈爹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命运为我们作了什么安排。我的老兄,在这个大伙儿都倒霉的世界里,我们两个人同属幸运儿——你相信不相信?你已经获得你的心上人,我也是如此。

    记得当我从巴黎版的晚报念到你结婚的喜讯,我乐极了。我也不会忘记去年夏天在伦敦你给我的同情和祝愿。那一次聚首之后,我经过一场苦斗,忍受了许多创痛,那时候除了一二知己(胡适在内)的同情心之外,几乎一切事物都与我作梗。但我毕竟胜利了——我击败了一股强悍无比的恶势力,就是人类社会赖以为基的无知和偏见。我不知道你是否对我的妻子(她名小曼)有点印象,但她仍然记得“东奔西走,紧张得象个世界最忙的人”那个英俊的英国青年人,我们俩真想有一天跟你们俩碰头呀!小曼体质不强,我已定意要用大自然这味药来给她补一补。我们婚后头两个月在一个村镇中度过,既宁静又快乐;可是我们现在却混在上海的难民中间了,这都是拜这场象野火乱烧的内战之赐。敝省浙江一直是战乱不侵的,使其他地方的人羡慕不已,但看来这一次也不能幸免了。杭州半个城的人已经跑光,到处所见的是各种恐怖气氛与事实,这都是随着内战而来的凶险;可怜的西湖,只余一片荒凉破败!

    我们在上海就好象是搁了浅的。我还不敢回北京,因为那边是个没有薪水发的地方。我也不能回老家。我们极盼飞到外国去,但恨无羽翼。你的来信真是我们极大的安慰。我很久没有收到老诗人的消息了。我信他和家人一起生活在山迪尼基顿是健康愉快的。和他重聚的机会现在是微乎其微,我想起这件事就不免愁绝。我对他不胜孺慕,切望能在他宽博无边的庇荫下饱享宁谧。

    来信请寄上海,北京路江西路口,中国通商银行,徐新六先生转。此候

    伉俪双福

    徐志摩上

    一九二七年一月五日

    一九二七年四月一日

    厚之:

    约十日前读到来信,翌日又收到汇票二百五十镑。可是,厚之,对于你的隆情盛意,我怎样谢谢你才好呢?在这里暗无天日的环境下,从真情流露出来的举动,简直使人满怀感谢和惊喜而感动到目瞪口呆。在这多难的日子里,知道世界某一角落至少还有一位朋友在百忙中不遗在远,并且极力伸出支援之手,这对于受惠的当事人,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你问中国成了个什么样子;你能略加想象吗?晤,我肯定你不会相信的。

    中国全国正在迅速陷入一个可怕的恶梦中,其中所有的只是理性的死灭和兽性的猖狂。用什么可以挽此狂澜呢?一切明智的力量已遭蹂躏,而且在这个加速崩溃的过程中,余下的一点点也会很快就全然绝迹了。今天是什么人掌权呢?无知工人,职业恶棍,加上大部分二十岁以下的少男少女。不是的,你不要把这账都算给俄国人。他们无疑是了不起的天才策划者,但单有这份伎俩还不会保证他们成功的。中国本土肥沃得很,正适合革命来生根发芽:关键就在于此了。中国目下的动荡局面实在是一场奇怪而好看的把戏,这是以俄国革命为蓝本的一场拙劣的滑稽表演。

    最后的结果会怎样呢?天晓得;这事连幕后拉线者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就是俄国所忍受的痛苦,其中多少有一部分,将来也会临我们头上来。如果说俄国革命很成功地根绝贵族和资产阶级,这里的革命也是以此为目的。以我看来,共产党目前在这里最伟大的成就不但划分了阶级,更造成阶级仇恨。你是知道的,中国在以往的世代根本没有这劳什子,所以现在是魔鬼得势了。昔日有些地方还可以享受一点和平与秩序,但一经他的影响,就立刻充满仇恨。知识界人士面对口号泛滥和暴民运动的狂潮,变得毫无办法也毫无能力。所有的价值都颠倒,一切的尺度都转向。打倒理性!打倒智慧!打倒敢作独立思考的人!这样的一个地方,当然不适宜我辈生活。我们的朋友张君劢满怀忧愤,已决定永远离开中国并且要放弃中国国籍(顺提一下的是政府对他已下了逮捕令)!胡适在半个月内将从美国回来,还是满脑子无可救药的潘葛洛斯主义,也梦想来一个“新自由主义”的势力。他的话当然没有人听的;甚至是否给他说话的权利,也大有疑问。

    我自己半年来是完全哑口了。我在这里的一间大学教学,赚点钱过日子。我已决定不再倚赖家父,因为他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家乡镇上的流氓已开始向他找麻烦了;事实上他们已霸占了我们的新房子。)我目前的心情是没有办法诉诸笔墨的。

    我唯一的希望是两口子能跑得动,离开中国一段日子再算。你们夫妇两位独立优闲地朝着自己策划的目标来工作,我是多么羡慕你们啊。是的,厚之,我们再谋聚首岂不是大乐事吗?但问题是:我两口子能派什么用场呢?我不知道你和狄老之间作了什么协商。若能到山迪尼基顿跟我们亲爱的老戈爹同住一个时候,这就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的梦想的实现了。但我们怎能束装就道呢?我们夫妇俩当然不能完全靠你来负责旅费的,你说是不是?另方面,要是这里情势没有好转之兆,我看即使是一笔小款也没有办法向家里打主意,而目前我的妻子又体弱不适宜作长途旅行。印度的夏天会要她半条性命的,所以我们要等炎暑过后才能作访印的打算。我们往那边大概最适宜是在十月。假如百事就手,我们还可以找张彭春一道去。请你想想,在老人身边再次绕膝谈心是多乐呀!这个若不能实现,我的心总不会享安宁。我当然会写信给狄老,我应该早就写了。他对我真是太好了。是的,要做的是:再见太戈尔;加上造访托特尼斯你那令人流连的大府,享受点和平的日子!

    多乐芙好吧?请告诉她说,要是我的娇小妻子到英国,一定会给她一个大麻烦,因为小曼是个淘气的小家伙,需要好好照管的。请再来信,我们等你的信就如等候救世主的纶音。好吧,让我们盼望好机会。就写到这里。再见吧,亲爱的朋友,我们夫妇一起向你和多乐芙致以爱的问候。

    徐志摩

    一九二七年四月一日

    上海环龙路花园别墅十一号

    一九二八年七月二十日

    厚之:

    我现在在纽约,盼两三星期内到英国。这是使你惊奇的消息吧?我十分着急要知道你的行踪,怕你今夏不在英伦。可否请你立刻回信(拍电报更佳)告诉我你八月中旬的行止,就是在要来的两三星期内的动态。我在欧陆不会有很多时间,因为我急于要到印度见我们亲爱的老戈翁,据安德鲁最近来信,老人家身体日渐衰弱;但要是我仆仆欧陆而没有机会见你和多乐芙,那真是荒谬之至了。

    厚之呀,经过这数年的两地暌违,我实在有许多关于中国和关于我自己的话要跟你倾吐。你知道,虽然国民党是胜利了,但中国经历的灾难极为深重,我自己也不是顶快乐。就说一件罢:我的妻子从去年夏天就一直缠绵病榻。不过还是见面时详谈好了。现在每当我想到要和你再次握手见面,再次凝视你那闪亮着欢乐的双眸,我就激动起来了!我相信你两口儿一定万事胜意,你在德温的小王国也一定日有进展!此候俪安

    徐志摩

    一九二八年七月二十日

    书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

    礼文斯顿堂三二四室

    再者:我另寄上一册奥尼尔(Engene O’Neill)写的《奇怪的插曲》。这是一本少见的伟大著作。以我个人来说,读了这本书后,我对美国这个国家大大改观了!

    一九二八年七月二十四日〔电报〕

    自纽约一九二八年七月二十四日

    德温,托特尼斯,达廷顿庄,恩厚之乘高贵轮八月四日抵索咸顿请定见面时日回电纽约华美

    志摩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一日

    (明信片)

    厚之:

    我已到伦敦了,通讯处是玻兰德路四十四号中国公使馆;你在什么地方呢?我会在此候你到九月为止。下周我去剑桥。

    傅来义(Roger Fry)约我到索福克(suffolk)。请回一音。候双福

    志摩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一日

    一九二八年九月×日

    厚之:

    十一月回国后,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找张彭春,瞿世英和其他数人,在上海成立一个小组,然后到浙江及江苏两省的内地进行研究。我们要了解实际情况,找出当地的需要,作出实验计划的方案,然后由你核准和作进一步的建议。

    现在我已预算了计划第一步的所需,以及我个人由印度到中国的旅费。要是你觉得下面提出的细节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我可以按你的意思逐一修正:

    孟买到加尔各答旅费拾镑

    加尔各答到上海(可能经缅甸)

    陆拾镑

    天津,上海来回旅费:

    张彭春叁拾镑

    瞿世英叁拾镑

    金岳霖叁拾镑

    LYChen,YChang等人叁拾镑

    小组旅行二至四周旅费壹佰镑

    什费拾镑

    共叁佰镑

    我下周的通讯处是:德国,法兰克福,罗士拿街四号

    Richard Wilhelm 博士转。

    友徐志摩

    一九二八年九月星期五晚

    于玻斯柯尔那

    一九二八年九月×日

    厚之,多乐芙:

    我不只带着欢愉的忆念离开达廷顿,还带着希望和鼓舞。

    根据我在这个世界的阅历,达廷顿的道路是直达人类理想乐园的捷径。你们对我像是大哥大姐,你们赐予我多方面的深情厚意,使我铭感莫名。我唯一的遗憾,就是自觉愚鲁,无法想出合适的言辞,来表达我至深至大的谢忱和感激。是的,我真不知从何说起。

    我发觉我们的哲学家还是跟往常一样,话语间充满了辛辣的情趣和温厚的幽默感。他又再度全家出动到了这里,要给他们的两个孩子一点德育训练。从昨晚起,我们共度好时光。由于我只能逗留一夜,所以我们珍惜一分一秒见面的时间。我们对坐长谈,近凌晨两点,似乎还不自觉!

    但干华尔的天气却没有我主人家一半的友善。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跟那些数以百计在田野间展翅上腾的云雀,那些把濯濯牛山的海岸点缀得生气盎然的苍鹭,以及那些长满在荒原溪谷的芬芳野花,都结上了一点因缘。我这次故地重游,是带着再寻旧欢的痴想的。但很不幸,这个早晨出现的不是艳阳而是浓雾;在这黑压压的一片迷濛笼罩下,所有有生之物和自然美景都消杀净尽了!不过,人还是应该满足的。和哲学家促膝谈心,难道还不能补偿这一切因自然的变幻所导致的损失吗?

    今晨我往伦敦,明天下午到德国。来函盼望寄法兰克福地址便可,我会继续写信的。我热切的怀念你们;请代致候达廷顿一班给我无限盛情的朋侣。

    友志摩

    星期六(一九二八年九月)

    彼德斯菲尔,哈尔令

    电报屋

    一九二八年九月×日

    厚之:

    一到法兰克福就收到来函,谢甚。厚之,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话,就是:你们两位真是太好了。你提及我里面的“诗人与艺术家”;这句当头棒喝的话十分中肯,我一定会铭记于心。

    顺便问问你,听说安德鲁现今在欧洲。你知道这事吗?

    我在法国到过不少地方,也看过不少的人,现在我要往巴黎去了。狄老在杜伦等我,我在上船之先要去那边。我会把你和你的伟大经营全告诉他,也会劝他到你那边跑跑,让他亲眼看一看。

    你提议在上海开个银行户头的意见好极了。我来往那间是上海北京路的中国通商银行。我的朋友徐新六在那边当总经理(来信由他转便妥)。我要在十一月初才回到上海,所以时间是充裕的。现在我正在给中国的朋友们写信。祝俪安

    志摩

    星期六(一九二八年九月)

    于德国

    巴黎地址:笛卡儿路十一号LQHO转再者,请告诉嘉波拉小姐说我在伦敦见到乔治·摩尔(George Moore),觉得他很有吸引力。他对我十分友善。

    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一日

    厚之:

    在轮船启碇之先我利用这一点小时间来略草数言。我毕竟见到狄老了,真感到快慰无限。我从巴黎给他拍电报,盼望他回电定个见面时间,但电报到他手上时已太晚了。我以为不会见到他的,但他直下杜伦,在那边找我不着,之后又赶程到马赛,这样我们到底见面了。他这样一口气到马赛来共谋一叙,其盛情至足感念。我跟他大谈到你,使他兴趣盎然。他会在本周回英。以后要是你跟他通个信儿(地址:伦敦斯丹利园街七A)而他又身壮力健的话,他会乐意到托特尼斯走一趟的。

    你收到我最近从法兰克福寄给你的信没有?要是你在十月底之先(或者说十月中更好)寄信到上海,我到步时就会收到的。到山迪尼基顿后我会再写信给你。

    我给你和你的庄园拍的照片很不错。函内所附的几张请笑纳。嘉波拉小姐那张希代转,也请告诉她给我来信,要是她喜欢动笔的话。

    多乐芙曾因舟车劳顿而感到不适,我希望她现在已完全康复了。我谨祝诸位年轻的艺术家健康。我热切的问候你们各人。请寄张露斯的照片给我,因为我没有机会给你们的小公主拍照哩。

    你的好友

    志摩

    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一日

    一九二八年十月十日

    厚之:

    我原定明天到苏鲁(Sural)参观你以往在那里所经营的事业,然后再写信给你,但由于阿斯蓝(Ashram)一开头就给我一个福乐满怀的印象,我实在不能不立刻提笔给你写几句。第一件,你一定会很欢喜知道老诗人最近身壮力健的情形;他假期之后,可以在这里担当全部工作。他对于我第一次的来访十分高兴,尽量使我有宾至如归之感。厚之,我和老诗人在一起感受的喜乐,只有你一个人能领会。他和平常一样,爱说幽默话,爱笑,而他讲故事的本领更非他人所能及。我住在他那里,彼此常常见面。我告诉他关于你和你工作的情形,他听了喜形于色。他托我向你,多乐芙和小露斯致爱忱。印度的同仁昨天为我举行茶会,老戈爹做主席。对我来说,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动人场合。南达拉还是和往常一样,黑脸皮,深思寡言而温厚动人。他为我在艺术系作了一次展览。他现在已成了祖父,但比以往更年轻。阿里安是你不认识的,但他是个超卓的人物。我因他师事老戈爹而感到喜悦。他的人品好极了。

    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第一这是我们的国庆节,又是孔夫子的诞辰,也恰巧是我结婚的一周年。今天是我的大喜日,所以我深感快乐而想及你,以及我们之间的通信。老诗人要我今天晚上对学生们和教师们讲孔夫子,我已欣然应允。

    我在此地稍事勾留后会到大芝灵参观,然后在廿五号左右直航回上海。我希望你已收到我在法兰克福和马赛给你的信,不久我会再写的。

    我向你和多乐芙致深切的爱忱。请代候达廷顿众位朋友。

    志摩

    一九二八年十月十曰

    于山迪尼基顿

    一九二八年十月十三日

    厚之:

    我已访问过苏鲁了。卡列巴布和拉尔满怀盛情,带我参观农场,各方面都给我详加讲解。我也看了山陀乡和附近的村落。在那些地方,明显看出卡列巴布在短时间内做了出色的工作。我也参观了志愿人员的住处,跟学生们和来伊都见了面。

    这次参观不仅使我留下印象,更使我深受感动。厚之,你真伟大!我在这里听到各方面关于你的话,一字一语莫不洋溢着深切的情谊和衷心的钦敬。卡列巴布和别人谈到你当初在此地工作的情形,使我知道你虽然不会说本地方言,但你成功地鼓舞了土著的居民,使他们有了自信心和真纯的爱心。当我听到这些话,我心中实在感动,眼中似乎能看到你活在他们中间;你那双具有特色的明眸,闪耀着愉悦和温煦的神采。你为印度人民所做的,很可能没有任何外国人能做得到;你的贡献,实在是超乎你自己所能想象的。你对这里受苦的民众具有纯全的爱心、同情心,以及真挚的善意。你为他们出力的事实感人甚深。我相信,你的劳苦必然会产生长远的效果,可以解决印度农村的困难。拿苏鲁和达廷顿作比较,是一件有趣的事;二者都是你的杰作,二者都源于同一的理想,而其策划与进行又是由你亲手贯彻,可是我对二者的印象却不大相同。我以前已说过了,达廷顿是我所认识的通往人间乐园最快的捷径。大自然对达廷顿十分仁厚,而你用爱作你事业的推动力,结果就一定有超凡的成就,正如纯然美丽的诗歌,其中毫无聒耳的噪音。但印度的土壤却完全不同,这里大自然苛酷寡情,绝不是一位丰饶多产的母亲。在这里,人若没有一个奋斗求生的决心,再加上知识的缺乏,就难以希望苟延残喘。前数天我访问一个原有五百户,而现在只余甘五户人家的穷乡,在那里我面对断壁残垣而沉思默想,心中充满了哀伤怜悯。作为一个农村实验基地的苏鲁,当然在建设上已经立定脚跟,加上有拉尔这类的人材(我十分欢喜拉尔)亲力亲为,将来是有更广阔的前途的。你在此地所发轫的工作做得令人钦佩无已,但到现在整个事业还是在创始的阶段。当考虑要把这项伟大的建设工作全面推广到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更考虑到其有些条件更差的地区,那是需要多少的忍耐,多少英雄式的奋斗,多少无我的牺牲,才能盼望有所成就啊!

    我的访问已告结束。我能欣然的告诉你说,我的心真正是充满光明,钦仰和希望。从今以后,我能遥指英伦的达廷顿和印度的山迪尼基顿,点明这两个在地球上面积虽小,但精神力量极大的地方,是伟大理想在进行不息,也是爱与光永远辉耀的所在。

    想到已访问了两处使我获益良多的地方,我感到十分快乐。我现在动程回国——头脑中装满了知识,心怀中充满了感念。

    老诗人刚开始了一件新事业,就是提笔作画——你会因此而惊喜不置吧!南达拉已为他举办了一次展览。看到这一位业余美术家实验性的处女作,我和许多人一样,对其成就深感惊异。你一定要问他要几幅,因为这些从想象力孕育出来惹人喜爱的图画,实在是创造性的纯真心灵的宁馨儿。

    借此信我把一片爱忱寄给你和多乐芙。请代候达廷顿各位朋友。

    你的好友

    志摩

    一九二八年十月十三日

    于山迪尼基顿

    一九二九年一月七日厚之:

    我收到你寄到印度的信,也从我来往的那间上海银行收到多乐芙汇来的二百镑。我早就应该写信给你的,但我上个月是在外面走动,另方面也想候到有较实际可报导的消息时才动笔,所以就耽搁了。我刚从北京和天津回来,在那边看到了我的一班老朋友。第一件我急于要告诉你的可悲消息,就是大作家梁启超先生现在病危在北京协和医院。他这四五年和病榻多少结了点不解缘;虽然不能完全归咎于那次错误的腰子手术,但那总是个主因。这事相信我以前已向你提过了。徽音现在是梁思成太太了。她从外国跑回来尽孝顺儿媳的责任,给梁老先生亲侍汤药。我见到张彭春和瞿世英,并且和他们详谈过了;彭春对于我跟你在达廷顿商讨的事极表赞成,也很欢喜听到我在托特尼斯和苏鲁的所见所闻。他很愿意尽其所能来玉成我们心中的计划;事实上这一切对他并不陌生。他自己多年来已经考虑过不少这方面的问题了,但目前他没有空,因为他当南开大学校长的哥哥,现正在外国旅行,而他要负责全盘校务一直到本年十一月,但他催促我马上进行我们的计划,又请我代他向你们两位致意。他对你们造福人群,以及乐助我国人民的崇高精神,表示钦仰和敬佩。至于瞿世英,他在平民教育协会做事。在此可以顺便提及,这个机构所从事的,是中国一件严肃的开荒性工作;在那里,饱学之士为平民服务,也与群众一道做事。这是值得注意的,对我来说也特别具有启发意义。那机构的工作人员,在中国北方对农村教育以及农村改进工作,都在进行十分有价值的实验。这并非意味着可以期望出现什么惊天动地大事,但正如我在上文所说,正当我们在努力探索去把国家带上轨道的时候,这项工作总标志出一个新方向。

    我到江苏和浙江跑过了,已定意选择后者。理由之一就是浙江省的人较为淳厚,他们多少仍然保留着一点人性的美丽,这是因为常与大自然接触,也是因为与文明污染少有关系之故。不过我还要作进一步的研究,才能定出实际的计划。我有几个专长农科并懂得乡村情况的朋友,他们是我旅行考察的助手。我唯一的希望是你们两位能够在最近的将来抽出时间来中国走一趟,帮助我们决策一切。至于我盼望要做的事,我会随时写信报道。下周我将往一处名为“南北湖”的地方看看。我看那里离我家不过二十里左右——美极了,人家说可以和你所认识的著名的西湖抗衡,我很快会再写信给你。

    内子的健康日有起色。她期望有机会到达廷顿作客,除了享受你们隆情盛意的招待之外,更能欣赏德温郡美丽非凡的艳阳。她喜爱出自达廷顿的上等手织物,并在此嘱笔向你们道谢。她也对你们寄来小露斯的照片爱不忍释,要我把她的情意转达与你们的小姑娘。

    狄老到过达廷顿没有?他最近来信说他会到你们的地方。

    我正在读他的新著,是对哥德《浮士德》一书的创新解释。真是了不起的作品。

    谨致亲切的热忱

    志摩

    一九二九年一月七日

    中国上海

    福熙路六一三号

    一九二九年三月五日

    厚之:

    谢谢你一月二十九日来信,因为封面没有写“由西伯利亚寄递”数字,所以五星期后才到上海。我时常等候达廷顿的消息,因为你那个地方在我心中是一圈灿烂异常的光明,也是至美的化身,而这光与美,在今天的中国已备受摧残。我常常忆念有鲑鱼出没的达河,那里有的是赏心悦目的柔雅风情,而德温晨曦的光艳,在你花园古堡历史悠久的垒垒磐石上处处漫染,倍觉明丽生辉。此外,在你那里生活的人群,他们真挚和乐之情,在各人脸上互相辉映,这种比朝阳更伟大的光华,就见证了生气勃勃的理想矫然卓立这个事实。这一切在回忆中引起无限诗思情意,并且沁透我心我魂,但却是你所不知道的。而在这里当我无法避免去接触每天临到身上的现实环境时,我就更加感到怀念之情的苦痛。这里所见的:不是高贵而是卑鄙,不是友谊合作而是敌意和相咬相吞;不是朝气勃勃的原则而是僵化害人的教条;这一切都象行尸走肉,到处为患,要把整个国家带进更大的灾难,也把人灵魂中的创造活泉闭塞了。现在有些省份已经沦为民生极度凋敝的人间地狱。我亲眼看过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北方,每一念及那边的情形,我的血液会骤然变冷。

    那些饿到不成人形的孩子真的会为地藓青苔而打斗。只要他们瘦骨嶙峋的双手能在石缝中挖到一点点,就立刻往口里送。这种不顾死活的生之挣扎,无非为要减弱一下饥饿与寒冷带给他们的痛苦。唉,为什么老天爷让他们诞生在这世上呢!

    从上述的事实可见,天平的一头是那些毫无心肝的统治者,另一头是那些默然受苦的民众。这种情形一定会导致即将来临的滔天灾难。即使那些知识阶级的人士(他们是一班毫无能力的人)也似乎疲塌到一个恹恹无神的地步;他们没有勇气去承担任何责任,只是默然地希祈人性有一个彻底的改变。

    亲爱的厚之,要一个活在中国的人去抵御悲观和战胜沮丧是不容易的。他没有办法抓到一样可以持守的东西,也没有办法找到同气相投的朋友,去为人生中较崇高,但在目前较少实效的事业一起努力奋斗。所以活在中国算不得活在世界,因为好象太戈老在《漂鸟集》中说过,我们只有在爱这世界的时候才是活在这世界。我真希望有一个中国人能爱他在今天所见的中国,但事实上却不可能。

    环境的黑暗是无可讳言的。人在这种景况下,精神上没有办法不受影响;就是由于这个原故,你信上所流露的厚意和期望一入我的眼帘,就使我深感痛苦,其中的意思,也只有你才能真切领会。我有幸在达廷顿以及山迪尼基顿从你和太戈老把灵感和鼓舞带回中国,这些都是伟大的事物,但可惜都在毫无希望的时日和人事推移中渐渐黯然无光了。我痴心的梦想还是没有什么实现的机会。治安一事,即使在江、浙两省,甚至是南京城附近,也是没有保障的。绑票已几乎蔓延全国,抢劫更不用说了,法律是形同虚设的。上海生活昧同嚼蜡,有时更是可恨可厌,但要拂袖他往,却是难于登天。原因很简单:现在根本无路可逃,所以我们一大伙儿都在这里搁了浅,实在有身不由己之感。

    最后我要告诉你,有两件事使我一直忙个不停的,就是梁启超在我离北京后三周,即一月十九日,逝世了,年纪不过五十六岁。这项使人伤感的消息你一定在报上读到了。他的死对我和不少的人,都是一个无可补偿的损失。他比他同辈的人伟大多了,这连孙中山先生也不例外,因为在他身上,我们不但看到一个完美学者的形象,而且也知道他是唯一无愧于中国文明伟大传统的人。他在现代中国历史上带进了一个新的时代;他以个人的力量掀起一个政治彻底的思想革命,而就是因着这项伟绩,以后接着来的革命才能马到成功。所以他在现代中国的地位的确是无与伦比的。胡适和我正在编纂一本约在五月可以面世的纪念刊,盼望对梁先生的伟大人格以及多面性的天才,能作出公正的评价。另一件就是我在筹备一个全国美术展览,约在一个月后开幕。这个展览会无论在范围和设计方面,在中国都是首创的。附有插图的目录印就之后,我会寄一些给你。

    达廷顿近况如何?多乐芙好吗?我相信你又快添一个小娃娃了,特别对小露斯来说,这一定是一件使她兴奋的大事。请代我向众朋友问安,并告诉他们说,我常常渴慕回到他们中间共同生活。小曼也向你们两位致意。

    你的挚友

    徐志摩

    一九二九年三月五日

    于上海福熙路六一三号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八日

    厚之:

    上次给你信后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音,但这段日子我却因老戈爹重临上海这个预料不到的喜讯而欢欣鼓舞。他未到之先我给你写了一封长信。老戈爹和他的一行人是三月十九日抵步的。他跟禅达在我家里住了两天,然后继续赴日本和美国。在归程时,他们又在我家逗留两天,六月十三日回印。美国之约对老戈爹健康十分不利。他比以前更感疲弱。除了旅途劳顿之外,这次外出对于他并不是事事如意的。就算不是真的生美国人的气,他也不能说他们什么好话。他现在缺少了你在身心两方面给他的照顾,所以倍觉凄寂。我们谈了许多关于你的话。

    听到诗人无限温情的言语,使人不胜感动。在他说话时,我见到他眼中蕴泪。厚之,没有一个人比你更了解,更爱护和更会照顾他的,即使他的同胞也不及你。他和我一样,对这件事是完全明了的。厚之,要是你亲耳听到他提及你的话,你会感到喜悦的。他说:“厚之是个伟人,他有个伟大的心。我对他怀有最大的爱念和敬意。说起来不免惭愧,但事实上他的深思和我自己同胞的浮浅,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计。他对事情的体会十分精到。世上真正懂得我心思意旨的人,他可能是仅有的一个。他在达廷顿做得有声有色。他是一个很不寻常的理想主义者;他把理想和他的荦荦天才结合起来。在他身上我寄以极大的希望和信心。由于不能在旅途上从加拿大转往英国,我感到很失望,因为我切盼和他见面,享受重聚之乐。你一定要写信把我亲切的思念传递给他。”

    厚之,他会再见你的,大概在冬天吧。虽然他身体衰老,但还是努力不懈地写他的讲稿,盼望准时完成,赶上今冬牛津大学的基尔福学术演讲会。他对我叹道,“我要努力工作,我在世日子不多了。我一定要赶快完成我的工作,我发觉自己还有要讲的话,这是值得高兴的;不过,讲话也是一个负担。我必需在未死之先亲身作这次演讲。我的讲题是《神圣的人格》。

    你会看见我演讲的内容在灵感和智慧两方面都不会是空洞贫乏的。”由此你可以知道他对这宗任务是心情舒畅的。我真盼望他一回到印度健康就快快的恢复过来,这样他以后就可以启程赴英了。

    他在上海见到一些老朋友,胡适和蒋百里将军都在内。他因梁启超先生的早逝无限伤怀,也因张君劢就在诗人旅沪时不幸被人绑架而深感难过。你会很难相信这些事情竟会一一发生的,但却居然发生了。这个两袖清风,几乎是一贫如洗的学者,去年还要出卖他的书籍,就是他仅有的财产,才能维持家计,而他却的的确确遭遇这场历时足足三周的无妄之灾。在这段日子中,他所忍受的一切(我敢说他是豁达的忍受),比一般囚犯所过的生活更坏上数倍。所以,若问中国现况如何,这是多余的问题了,因为连干绑票这一行的人,也这样史无前例地不把盗亦有道作为一种行规遵守,那还有什么话说呢!在许多事上我们还比不上印度。理想都死了:也是非死不可的。

    老戈爹告诉我你有弄璋之喜,而且母子安康,我听了十分快乐。内子在此向多乐芙和你致贺;她日间会寄些小东西给你的新娃娃,算是一点祝贺的微意。

    我这半年来差不多是完全疲塌不振了。我说差不多,因为我虽然没有什么天赋之才,却也帮忙筹备了第一次的全国美术展览。这也是我在个人事务外所作的唯一的一件事。我从达廷顿和山迪尼基顿带回中国的远景和朝气(那是多么壮美的事物啊),如今已日渐销毁,凄然无助。一切所有,都似乎在一个机能失调的社会被邪恶的势力掳掠殆尽。整个中国没有一处治安是有保障的。自从张君劢遇掳这项可怕消息传出来后,家父惊惧万分,正在认真考虑举家迁离上海,前往象青岛这一类比较安全的地方。但难道这是应付人生的办法吗?所以,厚之,你不能怪住在中国的人天天不做别的而只会喊苦。另方面,你也会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一下子就对事情存拉倒的态度,只是时刻渴望寻找机会一走了之。这回我几乎又有这样的一个好机会:去年人家邀我到哈佛大学教中国文学,说今年有一个特别空额,职位是很不错的。当我正在踌躇考虑之际,丁文江,就是留着一丛修剪入时的小胡子,曾任上海市长那人,出来横加阻挠,因而那份原先请他的一个朋友考虑接受的差事,也就到不了我手上。我没有争执,一笑置之而已。

    这里正是夏天,我想跟内子到山中去避暑。她的健康还是不太好。达廷顿各人如何?我永不能忘记那些笑容可掬的快乐脸孔,他们象一大堆五彩祥云,明丽可喜。请代我向他们致热切的问候。露斯现在一定已开始认字了。嘉波拉小姐是否还在达廷顿?我要收到她来信的指望是落空了。不过我也没有给她动过笔。呵,对英伦的夏天,我那份相思欲绝之情,是何等铭心刻骨呢!

    谨向你一家致最深的爱念

    你的挚友

    志摩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九日

    于上海福熙路六一三号

    一九二九年×月×日

    厚之:

    现寄上一些过时的礼物给聪明的小露斯和她的小弟弟,盼望邮包到英国时完整无损。我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了。有时间务请多写。

    谨此向你和多乐芙致亲切的问候。

    你的挚友

    志摩

    一九二九年上海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