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洋在南茜死后吞下的第一口食物,是房慧煮的白糖粥。
是的,他吐了,把粥吐得一地都是,但第二口就完整地落进胃袋里。房慧跟他讲,如果再不吃东西,她就“死给他看”。他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未曾想她真的从包里拿出一点白粉状的玩意,说要马上吃下去,再搞出一条人命,还是他的错。
所以乔洋只能吃东西了。
他吃得很慢,喉结困难地上下蠕动,让粥水滑进食道。待一碗粥喝完,房慧把白粉丢进垃圾桶,告诉他说:“那是我刮下来的粉饼。”
走出医院的时候,房慧提着空荡荡的粥罐站在公交车站等车,她的思绪已经飘去另一个世界。南茜一死,仿佛任何事情都告一段落了,乔洋已经崩溃了,房慧想起自己要自杀的那会子,是什么让她放下了这个念头?是南茜,她贸然闯进她的家,硬塞给她一个毛头小伙子,让她去搞定。而她明知搞不定,还要去尝试,因为她在潜意识里知道,这样她就可以不去死了。
死亡真可怕啊!
房慧犹记得去给南茜送葬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变成了一坛子灰,装在骨瓷瓶里,被一个歇斯底里的中年妇女捧着。这大抵是多数人的未来,固定不变的。
乔洋张口吃东西的那天晚上,房慧去清鱼茶园喝茶,喝的是新月美人,茶香恬淡,口感哀伤。连鱼姐自己都说:“这几天泡的茶,跟泡眼泪似的,喝起来有股咸味儿。”
“挺好的。”房慧的口吻很冷。
“也是啊,这次可取得全面胜利了吧?那孩子吃东西了吧?你喂的吧?多好。啧啧?”
“你不觉得代价太大?要这样泡到一个男人,我脸上无光。”
“你错了。”鱼姐的表情很严肃,“我是说南茜这姑娘取得全面胜利了,她用这种极端行为在乔洋心里刻下永恒的烙印。他恐怕一生都要带着她的影子做人,她总算是追到他了。所以说,女人狠起来,比男人狠多了。”
“越爱越残忍。”
“对,越爱越残忍。”
正在“享受”残忍的乔洋,被白糖粥唤醒了,他觉得饿,过了五个钟头之后,主动按铃让护士帮忙叫了一碗面。护士懒洋洋地把面端到床头柜上,走开了。乔洋想爬起来,发现根本没力气爬,手上还握着房慧绞断的围巾。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捆住他手脚的?他一时竟想不起来,只恍惚觉得她那么凶悍又那么温柔,奇妙的女人,这两种特质都不会同时出现在南茜身上。
南茜?想到她的名字,就仿佛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然后心如刀绞。
发现乔洋可以正常进食之后,居士也高兴起来了,他带了许多基友爱吃的东西过来,一样一样拆给他,饼干、巧克力派、炸鸡块、薯条、寿司、牛肉棒?居士已经把古琴卖给鱼姐了,鱼姐付了他两千块,这是他最近赚到的最多一笔钱,必须花在刀刃上。
半个月以后,乔洋出院,回到《摩登》上班。
大家很默契地说话,尽量避免提到南茜,但南茜桌上放着一瓶白色马蹄莲,每年愚人节,南茜都会在桌上放这样的花,缅怀巨星张国荣。乔洋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卖萌,不再耍宝,不再清高,他变得寡言少语,跟人说话都没了气势,还时不时放空。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像是没了味觉,吃什么都不带表情,热辣的咖喱、滚烫的浓汤、膻腥气很重的羊肉,他都木然地塞进嘴里,咀嚼、吞咽,跟吃木屑一般。
后来小桃她们都看出来了,乔洋只是机械地活着,他在补充必要的能量以便让身体可以继续运作,然后正常工作。
偏偏在这个时候,陆安安还把最重的活儿交给乔洋,美其名曰:“让他忙一点可以忘记伤痛。”
乔洋就这样接下了举办美央小型演唱会的活。美央是新近崛起的一位年轻女歌手,通过一档爆红的选秀节目脱颖而出,虽然没拿到冠军,但已经足够引起各大唱片公司的关注,但她毕竟还不是大咖,还在到处选择走秀机会,尽量露脸。《摩登》杂志作为投资方,要为美央做一场秀,顺便将杂志大幅度推广一下,两边赚钱。
这种演唱会按理讲交给阿青来做最合适,但阿青第一次跟美央接触,就为了窦唯掐起来了。阿青说:“他妈的都不懂得欣赏窦唯的人,有什么资格红?滚!”于是,这事就落到了对潮流很熟悉的乔洋身上,乔洋出奇镇定地跟美央的经纪人谈判,与美央本人聊天,一丝错都没出过。
后来,美央跟他在一家咖啡馆见面的时候,她点了一个小圆蛋糕,米黄色芝士铺面,旁边围了一圈蓝莓。
“我最爱的甜食,榴芒双拼,榴莲和芒果也是我最爱的水果。这种蛋糕不需要进烤箱,冷做,我要求不加糖,所以保全了两种水果的鲜味,尝尝。”
“你吃这个也不怕胖?”乔洋盯着美央胀鼓鼓的腰身,忍不住问,在他的概念里,所有女歌手都该像王菲一样削薄如刀,才能红得长久。
“没有美食,我就唱不出好歌。”芝士蛋糕当前,美央的眼神都亮了。
乔洋很想告诉她“发胖的女歌手都不会大红,韩红是另类”,但他刚张嘴体内就涌出一股倦意,于是又闭上了口,看着蛋糕一动不动。
“吃呀。”美央挖了一大块蛋糕放进乔洋的盘子里。
“我?我吃不下。”
“减肥吗?”
“嗯。”他无奈地点点头。
“每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原则,喜欢王菲的就会讨厌窦唯,喜欢面点的就不太吃米饭。你说这些人是怎么了?我美央来到这个世上是要享受的,人生短短几十年,不多玩多吃怎么行?其实吧,悄悄告诉你,我才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红呢,给我钱,我就唱;不给钱,就拉倒!我还回我的酒吧去,挺好。”
乔洋还是没动盘子里的蛋糕,同时也看出了美央的平民本色,她就是一个长期混迹于酒吧已经变油的女生,对世间险恶有着模糊的概念,还学会了在所有人面前装跩,以为这样就能赢得尊重。
那是过去的他,天不怕地不怕,以自我为中心,眼睛里谁都是LOW咖,只关注杂志和电影里的虚幻名流。
“吃呀!这又不是酒,吃!”美央腮帮子鼓起来,整张脸都已经变形了,“最讨厌有人看着我吃东西了,我吃你也得吃!快!别不给面子啊!”
乔洋盯着盘子里那块光滑油亮的乳白色脂肪,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真看不起我啊?尝尝呗!尝了你就知道好吃了,你那么瘦,瞅瞅你的手指,都跟香烟一般细了。”
被逼无奈的乔洋,终于拿起了叉子,挑了一点点脂肪,往嘴里送,他动作很慢,像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脂肪入口,榴莲的甜味和芒果的清香在他的舌尖上打转、融化,慢慢泌入他的口水里去了?
“好吃吧?再来一口!”美央相当豪气地又挖了一块芝士填满了自己的嘴巴。
乔洋又挑了一点蛋糕,入口即化。
“怎么样?我推荐的准没错。”
乔洋的嘴一动没动,只是闭着,他眼神呆滞地看了美央三秒钟,然后把胃里的榴芒双拼全喷到了美央的肥脸上。
次日,美央的经纪人公司发函给《摩登》,表示要中止合作。按美央的说法是:“那个混蛋杂志社派来的人都有毛病!”
陆安安气得脸都白了,她把乔洋叫进办公室训了两个钟头,然后漠然地通知他:“你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吧,在没有恢复之前千万别来上班!”
那一天,乔洋在回家路上走了很久,他没有坐地铁,只想在雾霾弥漫的城市里狠狠走一会儿,顺便呼吸些脏空气,那空气会让他得肺癌,可他需要绝症,也许能以毒攻毒治好他灵魂里的创伤。
他就这样走了两个钟头,终于走到了家,却见门口坐着一个人——是张士豪。
张士豪这次没有带刀,却是带了酒——霞多丽干白,南茜的最爱。
“放心吧,哥们。这次没想揍你,也没想杀你。”
就这样,张士豪进了乔洋的住所,两人对饮起来。干白的清冽之香让他们都没有红脸,却是越喝觉得越冷,在惨白色的白炽灯下,乔洋形同鬼魅,张士豪也虚弱得可怕。
“前阵子,哥拿着刀冲过来杀你,结果没杀成。一个不知道哪儿蹿出来的胖女人阻止了我。说实话吧,哥们呀,哥从前不是没冲人动过刀子,可现在要我再拿起来捅人,还真有点下不去手。可是,哥当时想,来都来了,总得为南茜做点什么,你说是不?你可不知道啊,那天我拿刀的手都在发抖!不过多亏了那个女人,给哥找了个台阶儿下。她是谁啊?下次记得介绍给哥认识,哥要谢谢她。不瞒你说,那天走了以后,我还特不甘心,想着怎么就能这么便宜你了呢?所以我找人跟踪你,结果发现你进医院了,还绝食。哥们,你不容易啊。哥在这儿跟你说声抱歉,前些日子对不住啦。”
乔洋这才想起,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房慧了。
2
古小川和陆安安的约会中止了一段时间,然后古小川终于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电话另一头的陆安安冷淡如冰。
“要不要出来坐坐?”
“你看我走得开吗?公司的事那么忙。”
“那?等你下班了,我去你那里?”
“我下班会很晚。”
“没关系,多晚我都?”
古小川听到手机那边传来一阵怪笑。
陆安安像是好不容易忍住了笑,道:“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呢?一个离过两次婚的女人就必须跟一个残废好?有这样的道理吗?我不会认输的,我一定会找到更好的男人。”
随后无论打几个电话,那边永远是接不通的,显然古小川的手机号已被陆安安设置成了黑名单,她要切断与他的一切联系。
这个时候,坐在古小川对面喝甜汤的付安娜也笑起来,她依然是那张说不清美或不美的标致怪脸,还是那个嚣张得能把所有男人吓跑的气焰,这让古小川清楚地意识到,付安娜并非爱他,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份事业在做,所以锲而不舍,绝不要脸。
“我就说了,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看得上你这样的瘫痪?不过你还别太失望,她对你也算用了心的,特意叫我来试探你是不是对她有真爱。你说傻不傻呀?我就顺了她的意了。”
“你们女人经常做这么无聊的事吗?”他已然怒气攻心,因为直觉付安娜是在幸灾乐祸。
“唉唉唉!别一棍子打死啊,就只是我那女BOSS比较神经质罢了,我完全是在做好事,明知道男人最讨厌纠缠的女人,我还整天假装跟踪狂缠着你,让你能每天爱她多一些。你看,挺成功不是?”
古小川盯着付安娜,想瞧出这个女人的真实目的。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愿意陪我那外表坚强、内心脆弱的女上司玩,无非是觉得有趣罢了。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答应给我升职。即便是这样,我还是甩过她一个耳光,因为她突然跟我说算了,她已经不打算跟你好下去了。最可恶的是,那个副主编的位子就这样子不了了之了,你说我咽得下这口气吗?所以我后来呀,就继续缠着你,同时还不停地把你每天生活工作的照片发给她看,让她难受。”付安娜面容狰狞,那头修剪精致的中长发逐渐松脱定型啫喱的控制,暴露出野兽的形态。
“难道你这样做不无聊吗?”
“对,很无聊,所以今天才来冲你摊牌的。”
古小川隐约嗅到了付安娜内心的怒气,没错,这个女人在嫉妒,嫉妒那个外表坚定、内心脆弱的女上司。
“为什么要来告诉我?”
“因为?”付安娜突然苦笑,“因为我心里清楚,你们要是这次好不成了,陆安安以后就别想找到像你一样的优良品种。”
“你瞧,我是有多爱幸灾乐祸呀!哈哈。”付安娜笑得险些把咽下的甜汤都震回到嘴里去了。
那天晚上,古小川一个人在公寓里喝得酩酊大醉,这已经是他一个月中第五次酗酒了。酒精让他迷失得很爽,正以看不见的速度蚕食他的脑细胞、腐蚀他的神经,让他变得麻木。古小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贪杯,幸亏他不是外科手术大夫,否则这么个喝法早就被吊销执照了。起初,他把伏特加装在扁平的银酒瓶里,在诊完一天的病人之后小酌几口,放松神经。后来,他越来越依赖它,有一次甚至觉得喝完以后那两条木头一般的废腿有了痛觉。所以他愈发肯定,酒是个好东西,能让他变成上帝,他想要什么,只要想一想就都能实现了。比如,他现在已经习惯于把陆安安的身体融化在伏特加燃烧的度数里,然后将这些发烫的东西烙进自己的血液里,熊熊火焰烧出了一座神秘岛屿,他在岛上可以尽情与她欢好,嗅吸她后脖颈上的气味,甚至把她的心抓在手里,永远都不松开?
他至今都想念被陆安安抱着的时候,那本该是他的羞耻,却无端地让他心跳,他靠在她温热的乳房上,透过毛衣稀松的针孔偷窥她黑色文胸上的花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女人,爱情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
但是,就在古小川通过烈性酒找到了生命快感的同时,他无疑将自己真实的能量消耗尽了。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拿东西的时候总是不停掉落,手停在半空就会不住地颤抖,后来都无法端稳那只扁银酒瓶。这种情况日益严重,连病人的名字他都开始记不住,老拿错档案,甚至有一次在听病人讲述的时候睡着了。
古小川的诊所终于一点一点地被酒精吞噬了,他没办法工作,只能暂时停业。他把自己泡在酒里,那儿才有黄金屋,才有颜如玉。
把古小川从酒缸里捞出来的是鱼姐,她将他从轮椅里推到床铺上,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给他灌下了酸辣的醒酒汤,然后挖干净他喉咙里的每一寸呕吐物。
他醒过来的时候,头痛得像要锯开了,挣扎坐起,通过卧室打开的门,发现对面厨房里有个女人正在煮一瓶牛奶,那女人的背影很瘦,头发挽着,穿长褂棉衣,下摆绣满了紫杜娟。
这种中国风打扮,只有陆安安才钟情。他的心狂跳起来,直到鱼姐回过头看着他。
“那么久没去茶园坐,就知道你出事了。”鱼姐一脸的心疼,她甚至剥掉了冷艳高贵的面具,卷着袖口,腰里还绑着块棕色围裙;现在她才像是从云端飘回地面了,是尘埃里最普通的一株三叶草,打哪儿看起来都是每天拎着菜篮子去市场买一棵小白菜的平民大妈,即便现在穿的仍是质地考究的长衫,却难以掩饰她骨子里散发的那种细软亲和的平庸。
“你走吧,别管我了。”古小川又重重倒回枕头上去,把自己的脸埋起来。
“没忘记我是谁吧?”
鱼姐端着热好的牛奶和一碟松饼,端到床前,然后侧身坐下,皱眉看着他。
“忘记了。”他在枕头里发出闷闷的怒吼,这个时候他只想任性一把。
“忘记了也好,心里更好受些。”
她强行将他扶起来,他挣扎了一下,突然觉得腋下一阵刺痛,连忙下意识地拨开她的手,突然发现她的手是如此尖细、扁薄,上面的皮层层皱起,像一张疯狂的鬼脸。那是一双属于老人的手,他这才恍悟眼前的鱼姐年纪已经大了,她无法再假装自己是个天生丽质、永远受到追随的千金大小姐。
“妈?”他终于开了口,唤她。
“傻儿子哟!跟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一晚,鱼姐就听她的宝贝儿子古小川讲一个叫陆安安的女人,那女人被他形容得古怪而刻薄,但是?他就是爱她!鱼姐一个劲儿拍儿子的后脑勺,嘴里叨念着:“乖,乖?”
尽管她知道,这个儿子从来都不是那么乖,十五岁的时候就在学校厕所里让人把一个考试偷看他答案的同学的指骨生生打裂。他曾经是天生的领袖,学校里所有的师生都觉得他很酷,长得那么漂亮,又是中国人,坐轮椅的姿态仿佛坐在铁剑宝座上,他总是能轻易打败所有人,用优异得过分的成绩。这本该是活在玛丽苏小说里的人物,内里渴爱的冲动无人发觉,他的女友如过江之鲫,却依然无法填满缺失已久的双亲之爱。鱼姐记得第一次去寄宿学校探望儿子的时候,他从头到尾只给她看自己的侧脸。她说:“这又不是在演《阿飞正传》,你何苦来呢?”
“妈,我从来没想过不认你,我只那半边脸还无法面对你。”
结果另外的半张脸,直到古小川取得心理学博士学位的时候,才让母亲看。后来他回国发展,每周去清鱼茶园报到。鱼姐看得出来,古小川对她没有恨,只是些许无可挽回的淡漠,他没办法对她就这样自然地过渡到母子情深的戏码,这需要时间,他甚至在人前都不肯叫她一声“妈”。但是鱼姐明白,他想要有这个妈,那时她就揣测他要找的女人,绝对会比他大几岁,那种凡事都自己拿主意的。一个月后,当古小川带着陆安安去她那里喝茶的时候,就完全证实了她的推理。
3
付安娜拿到副主编任命的时候,整个《摩登》已经陷入了困境,和美央的合作泡汤了,这意味着杂志需要填充新的内容。新的内容从哪里去挖?陆安安也很迷茫,她只有每天不停地打电话,强迫底下那批人给她一个有趣的创意,甚至在签版的时候都有些急躁,会指出一些根本算不得毛病的毛病要求手下去修正。
“你要不要这么紧张啊?”付安娜给她的女上司端了一杯咖啡,她如今神采飞扬,正沉浸在升职的喜悦之中,完全没意识到编辑里根本无人跟她祝贺的悲哀。
陆安安啜了一大口咖啡,然后倒在椅子上苦笑着说:“我快疯了。”
“嗯,疯了也好,可以趁机休息。”
结果一语成谶,陆安安果然休息去了——因为食物过敏。
可能整个编辑部里没多少人知道,陆安安的天敌是花生,那玩意可以让她喉咙肿成核桃大小,以至于堵塞住气管,然后窒息到半死不活。所以陆安安在办公室掐住自己喉咙拼命拍玻璃门的时候,大家都吓坏了,她们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医院,医生切开了她的呼吸道,让空气可以流进她的体内。然后,陆安安在纸片上划了两个字——花生。
就是最普通的坚果类食物险些要了她的命。
陆安安的休息,意味着付安娜成了《摩登》的临时主编,小桃她们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看整件事情,女BOSS生病了,杂志还开着天窗,看你这个死女人怎么拯救这个烂摊子。
结果出乎意料,付安娜在陆安安进医院的次日便拿出了一个完全设计好的版面,跟小桃说:“就用这个。”
事后,小桃跟阿青她们私下在弄堂咖啡馆闲聊的时候就分析起来了——“绝对是有预谋的。这蛇蝎女人绝对是有预谋的。”阿青气愤地直捶桌子。
“没错。”小桃鼓着腮帮子道,“如果她没有搞阴谋,怎么会在陆主编进医院的第二天就拿出了那个稿子?而且搞这么恶心的事。保不齐那花生就是她搞的鬼。你想想看,每天跟进跟出拍主编马屁、端茶递水的不都是她吗?”
“绝——对——没——错!”阿青大声附和。
“唉,真想拿高跟鞋戳烂她。”
这两个女人虽然平常对陆安安也没什么好感,但有一点她们始终很肯定,那就是陆安安的人品不差。但是付安娜就不一样了,她几乎每个细胞都像足肥皂剧里的女反派,够她们牙痒一阵子的。
“这种内容,能登出去吗?”阿青愁得直抽闷烟。
“我也觉得不能登。”
“可那婊子现在是临时主编诶,我们又不能不听她的。”
“我们不能不听,但有人可以。”
小桃露出一脸天真的坏笑。
于是,乔洋在微信上收到了《摩登》杂志的一个版面,上头赫然登着南茜的那张遗照,文章标题是《魂归蓝洞——记塞班的一种悲伤》。通篇写的都是南茜在编辑部如何追求乔洋,因求爱不成只能去蓝洞寻死的过程。更可恶的是,文章末尾赫然将南茜的死与某部正要上映的爱情文艺片联系起来,摆明了这就是一则软广告,拿悲剧来宣传华语新片的!
乔洋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他即刻拨通了小桃的手机,劈头道:“你们他妈的居然敢乱来?”
“乔洋哥哥,那不是我们的主意,你懂的?”小桃的语气可怜巴巴的,心里其实已经奔跑着一匹欢腾的小马,因为她要的效果达到了。
“那是谁想出来的?他妈的为了杂志那点屁收入,连脸都不要了?陆安安那个女金刚想出来的?”
“不是不是,是付安娜诶!”小桃道,“这几天杂志社出大事了,安主编食物过敏进了医院,所有事务都让那个死女人打理,她可好,就拿南茜的死打广告,真不要脸。呸!”
“你让她等着!”
半个钟头之后,乔洋出现在《摩登》编辑部,冲付安娜扔了一只杯子,付安娜偏头闪过,脸上纹丝不动,似乎有人冲她扔杯子是意料之中的事。
“把这个版撤掉,换别的。”乔洋完全忍不住怒气,他只想把付安娜的脸上砸出一个黑洞来。
“凭什么?”
“就凭南茜!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我跟南茜的事你知道多少?你就瞎写!”
“我知道的事情,也许跟你知道的一样多,难不成你敢说那文章里写的不是真事?”
“当然不是真的!南茜不是自杀,她是意外!还有,我跟她?不是情侣!”
提及“情侣”二字,乔洋的气势有些弱了,难道他们真的没有做过情侣?在床上也不是?
“我当然知道你跟她不是情侣,哈哈!”付安娜擦了一下刚刚被茶水溅湿的脸,“但是,看你反应这么大,两个人是肯定有一腿吧?”
“?”
“乔洋,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谁狠谁就能占领市场。你以为就凭你整天卖萌就真的能维生了?做梦!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成天在做白日梦,谁都不放在眼里,拿着屌丝的工资,还幻想自己是王子、公主,你放眼看看去,大家都是普通人,谁也不比谁高贵,要想真正坐到食物链的顶端,需要的是手段。你们小屁孩知道什么?你们为事业付出过多少?我他妈又为事业付出了多少?”付安娜那张僵硬如外星人的脸变得越来越青。
“但是,追求事业和做人并不矛盾,你还有没有人性?”
“人性是什么?追名逐利才是人性,你成天搞那些风花雪月,还自以为贞洁,那是天使。照照镜子吧,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天使!”
“我不是,我是个混蛋。但是,至少我活得磊落!”
“磊落?”付安娜挨近乔洋,死死盯住他扭曲的表情,“睡了人家又把人家抛弃,还假装自己是同性恋,你也配称得上磊落?你莫不是绝食绝出脑残病来了?”
编辑部所有人都在看好戏,事实上无论谁输谁赢,小桃和阿青都认为那是给付安娜的一次有力回击,看这死女人再嘚瑟?叫个愣头青来搞死她。即便搞不死,能指着她鼻子骂几句也是好的。可是,当她们发现乔洋是如此英雄气短的时候,就明白付安娜是如此不可战胜,她已经修炼成精了。
所以大战的结果是,乔洋灰溜溜地走出了《摩登》,恐怕再也回不去了。他心如死灰,差点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这也许是南茜给他的终极惩罚。
“去塞班吧,听说要去那里喊魂,才能把南茜喊回来,否则她就不是真的回家。”
房慧用一个电话,拯救了濒死的乔洋。
4
塞班岛与他们居住的城市果然是冰火两重天,那儿温度很高,所有人都穿着T恤、短裤,外国人十个里有九个半都是俊的美的,一个养眼的国度,能让人把阴郁彻底蒸发掉的神奇之地,碧绿的阔叶植物四处丛生,伸出自己的无数条枝干,把阳光和蓝天都拥在怀里。乔洋终于被灼热的气温烤暖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温暖,他的手不知不觉被房慧抓在手里,那里有很多情侣,看上去般配的或不般配的,表情如此坦然,都没有觉得不妥。他也握紧了房慧的手,在这儿,两人走出去再没人误认为他们是母子。他们光明正大地接受路人目光的祝福。
“是我想得太多吗?总觉得在这儿可以谈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房慧也很兴奋。
乔洋没有回应,他只是被脚底心的沙粒摩擦得很舒服,舒服到忘记了说话。
房慧用手遮住额头,眺望那片闪着银蓝色亮点的海洋,她期待夜晚的来临,听说海面上泛起的夜光宛若萤火虫在成群飞舞。
南茜出事的地方,在一处风平浪静的湾区,礁石被海水舔成各色凌厉的形态。千百年来,它们就是守护蓝洞的使者,引领女巫们穿越白浪,刺裂阳光普照的海水,潜入神秘的王宫。乔洋的皮肤上沾满了细如盐粒的贝壳碎片,两条裸露的手臂都发亮了。
“这儿就是天堂吧,我们的身体都在发光?”他有些激动起来,松开了房慧的手,跪在细白的沙子上。
“我们是在演《暮光之城》吗?”房慧讲了句煞风景的话,她烟瘾犯了,有些焦虑。
“南茜!回来吧!南茜!回——家——吧!”
乔洋没有理会房慧的调侃,双手握成筒状圈起嘴,向着大海吼叫。这是他欠她的,他的冷漠将她葬送在异国的海洋里,现在,他需要把她带回去,去到她应该在的地方。
“南茜!回家吧!把我留在这儿!你——回——家!”
房慧跟着大喊,她喊得如此用力,腰都弯下来了,不停地喘气。
“别胡说!”
“那她跟我,你希望把谁带回去?”她突然变得蛮不讲理。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我偏要讨论!快选!她猛地冲进海水里,吃力地爬上一块礁石。”
“现在,我就站在这里,你选南茜,我就跳下去跟她交换。”
乔洋瞠目结舌地望着她,心里有了一点感动。
“快选!我数到三,你要是沉默,我就跳了。”
“神经病!”
“一。”
他不说话,转个身不看她。
“二。”
他还是沉默。
“二点一。”
他没有转身。
“二点二。”
房慧的声音很小,险些被淹没在浪声里。
“二点三。”她有些急了。
乔洋猛地回身,道:“你不用数到三了,想跳就跳啊!快跳下去,别犹豫!我要带走的是南茜,你这个老女人有什么资格跟她比?你去死吧!”
他原以为房慧会跳下去,抑或冲下礁石甩他两个巴掌,无论哪种结果,他都接受。
然后,他看见房慧真的以笨拙到可笑的姿势爬下礁石,踏浪而来,看来他是要吃耳光了,他闭上眼,等待被掌掴的快感。
“来,跟我来。”
房慧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到那块礁石边,复又登上顶端,乔洋跟着她爬,他动作很灵活,爬得很快。
站在那里,乔洋发现整个海都在眼底了,阳光穿透宝石般的云层,播撒在海面上。微波抚过每一寸沙砾,像海妖在吟唱凄婉的古老情歌。无数人鱼死亡后开出的泡沫之花浮涌在礁石底部,仿佛在对他诉说甜美的秘密:“爱你,我们都爱你?”
“你觉得,南茜会在这样的地方寻死吗?”
房慧看着他,她依然很大妈,身上那件吊带长裙皱巴巴地贴住松垂的皮肉,但她还是很美,眼睛亮亮的,像藏了一圈云层边上镶的金线。
“不会!她不会!绝对不会!”
他紧紧抱住房慧,眼泪全部被咸咸的幸福气息风干了?
5
古小川坐在陆安安身旁,为她削一只苹果,他削得极慢,因为只有削苹果能让他不看她,他希望她能自在一些。
“怎么找到我的?”陆安安的声音是哑哑的。
“想找一个人还不容易?只要诚心找。”
“你这是何苦?”
“那你又是何苦?人生就是一只苹果,不停地经历削皮的过程,削到鲜血淋漓之后,好味道才出得来。我们两个人也是一样的,现在我已经流过很多血了,你看。”
他将不小心削到皮肉的流血手指伸给她看。
她往床头柜上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还是面无表情。
“我们耗不起了,安安。”他将带有他血痕的苹果递给她,“做人,都是有今生无来世的,你已经错了两次,难不成就不能抓住一次对的东西?”
“你怎么能证明这是对的?”
“因为我不是朝九晚五的公务员,更不是缺乏情趣的人,所以我不会一回家就陷进沙发里看电视。哦,不,我还是会陷进沙发里看电视,但一定是搂着你一起看。我单身那么久,自己会做饭,不需要找个老妈子伺候我,你力气大,抱得动我,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所谓的‘夫妻俩一年半载不会互碰’这种事。我还是个残废,不可能到处乱跑,你不必担心我会找另外的女人。还有啊,最重要的是,我有经济实力,不存在觊觎你收入的企图,我养得活自己,还能保证每年给你添一只普拉达包包。我只担心你看不起我,因为你腿脚灵便,有朝一日你外面找了野男人,也不用怕我会拿刀追杀你们,我根本跑不动,你踢一脚轮椅说不定我就挂了?”
说到“挂了”的时候,陆安安终于笑了。
接下来他们本来应该接吻的,然后跟所有韩剧里那样来个“happy end”,可惜这一切都被晒得跟菲律宾移民一般的乔洋打破了。
乔洋高举手机,直冲病房,然后冲着陆安安大叫道:“安安姐,你看你看!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陆安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了主动献吻的古小川,拿过乔洋的手机看了好一阵,手机里是付安娜写的那篇文章,她一声不响地看完,然后神色严肃地问道:“谁的主意?”
“还有谁?”
“你怎么黑成这样?”
“去了趟塞班,晒日光浴。”
“不是说要去台湾吗?怎么去那儿了?”
“给南茜喊魂!”
“够仗义呀!”
付安娜和陆安安再次见面还是在秋叶食堂,那儿已经开始供应老板娘私人制作的热可可了。两人各握一杯热饮,都是气势高涨的模样,谁也不服谁。
“看看。”陆安安拿出一个牛皮纸信袋,推到付安娜跟前,付安娜打开,从里头拿出一张表格,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付安娜,女,四十五岁,曾经在野牛酒吧做过三年服务生,后转去都灵商会担任女公关一职。哦,那里的女公关嘛,大家都知道,就是高级应召女郎。当然了,你看看你二十五岁时的照片,啧啧啧?这副尊容就算当个三流坐台小姐人家也不要吧?所以你整容过几次来着?三次?四次?五次?不对不对,整过九次呀!你可真能挨刀啊。安娜,我多崇拜你?你说,这些个破事,我要是往其他几家著名的时尚杂志社一发,他们还会考虑聘用你不?没错,我这样说是因为你很快就不会再担任《摩登》副主编的职务了,你是现在口头辞职呢?还是回去缓两天再提交辞职报告?”
陆安安像是拿着一把杀猪刀,给付安娜来了个透心凉。
“算你狠!”付安娜咬牙切齿,她很想拿起桌上的餐叉,给陆安安来那么一下。
“再狠也狠不过你啊,付姐!”陆安安品了一口热可可,道,“我对花生过敏这件事也只有你知道,居然还傻到让你为我冲咖啡,这次大病也权当是我自作自受吧。不过呢,我原本以为,像《白夜行》里唐泽雪穗那种女人,也就只是小说里写写的,未曾想现实里还真有。你算让我开眼了。不过你放心啦,凭你的聪明才智,再加上不择手段的野心,去哪儿都能混得很好。咱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行不行?对了,到时候在哪儿高就通知我一声,我要给你寄结婚喜帖,对,我又要嫁人了,第三次,三三为定嘛。”
被剥皮拆骨后的付安娜,从此在《摩登》消失了,陆安安回来上班之后,没人向她打听过那女人的去向。
但是,陆安安同样也没放过乔洋。
“听说是你把和美央的合作给搞砸了?”
“你得问阿青,与我无关。”
“少扯!你吐了人家一脸吧?”
“?”
“乔洋啊,你还想不想在《摩登》混啦?”
“想。”乔洋哭丧着脸。
“那就把美央的事情搞定。要不然杂志开天窗,我就把你的头塞进马桶。”
“安安姐,你?”
“干吗?”
“你最近是不是性生活很丰富?”
“呃!看得出来?”
“每次你有了性生活,上班的时候就特别爱训人?”
“那你呢?每次你有了性生活,上班的时候就特别接受被我训。”
的确,乔洋现在有性生活,对象是房慧。
直到在塞班岛的海景酒店上床的时候,他才发现房慧完全不懂得世界上有个叫体位的玩意。她是如此惶恐,每剥一个扣子都要尖叫,像是在直接剥她的皮。
“怎么啦?你是大姨妈来?是的话我可不干!”
“滚!继续!”
“哦!”
这次上床经历比乔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艰难,房慧叫得像杀猪,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轻很轻了,她还是像个会发声的干尸那样配合他。原本他脑子里都是被御姐引领的画面,动真格的时候才发现这事必须他占主导,否则搞一晚上都还在前戏阶段。但是乔洋依然满足,他觉得作为处女的房慧很有趣,她那无边无际的少女心在那一刻才暴露无遗,另外,他对她的胸也很满意,这才是AV女优的级别,没有任何被践踏到干瘪的迹象。她紧致而盈润,和与南茜做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因为中间隔着一个南茜,他做的时候很伤感,觉得自己支离破碎,需要身下的房慧做黏合剂,把他的裂缝重新再弥补起来。这过程很慢、很忐忑,也很动人。
于是,两个身心饱满的合作者,就这样开启了人生新篇章,也许前路更坎坷,但身边有个人陪着,总要好过一些。
和乔洋上过“三垒”的房慧,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去清鱼茶园,不是对鱼姐有意见,而是忘记去了。她全心全意伺候那个小男人,像所有想要托付终身的小女人一样,骨子里的传统情结是抹杀不掉的。她每天码稿,给乔洋做好吃的,戒了烟,甚至还织毛衣,织出来的款式特别难看,乔洋只是往身上套一套让她看看,就放进衣柜再也不穿。
“你还欠我最后一道菜啊,快做出来。信守承诺好不好?”乔洋还惦记着和房慧的约定。
“其实吧,根本就没有那个所谓的家传食谱。”
“什么?骗我?”
“嗯。”被爱情和肉欲冲昏头脑的房慧终于坦白,“那个所谓的食谱,是我瞎编出来的,当初为了泡你,用的这一招。所以根本没最后一道菜?”
“去死吧!”乔洋的孩子性格又出来了。
为了重新赢得美央的信任,乔洋这几天使出浑身解数,给她连送了一周的榴芒双拼芝士蛋糕,但人家就是不搭理他。这件事让他很窝火,所谓的工作压力他还是头一次感觉到。
“好啦好啦,我给你做其他的好东西嘛。”房慧跟小媳妇似的。
“没胃口啦,猪。”他很傲骄地转过头去。
“那你将来娶了我,天天吃我做的东西,难不成还打算绝食?”她真是天真到家了。
“娶你?”乔洋嘴里的咖啡差点全喷出来,“这个事情有必要提那么早吗?”
“那你想怎样?吃完走人?”
“那你想怎样?我们明明不可能做夫妻。”
“乔洋,你个死没良心的。”
“你照照镜子,你带得出去吗?”
“在塞班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
“女人真麻烦。”
乔洋冲口而出,完全没有回旋余地。
房慧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打了一记闷棍,再说不出话来。
6
“他不想娶你很正常,又不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光棍。”
鱼姐洋洋得意,总算房慧开始清醒了。女人嘛,再不理智,也总有清醒的时候,帮助她们成长的永远是男人。
“我大概也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我真的很想嫁人。”
“想嫁人没错,想嫁的对象选错了。你应该坚持当初的原则,只是跟他玩玩,玩完了,抹嘴走人,不要自取其辱。”鱼姐永远一针见血。
“我当初就是怕这种事,才一直不肯跟前男友们进一步发展,我以为他会不一样。”
“呵呵,天真了。”
“当真一点余地也没有?”
“没有。”鱼姐坚定地摇摇头,“这是你的宿命。你不能永远停留在小女生阶段,人要长大,要成熟,要学会放弃。执着是好事,但执着也会杀人。南茜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说,爱情都只是传说?”
“错了,爱情不是传说,它真实存在。但是,你应该明白,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当初是你主动跨出了第一步,女人主动,男人往往不珍惜,不管你们两个人经历过什么,事情一开始定下了女追男的基调以后,结果就已经注定了。南茜也是误入歧途,才有此下场。你千万不要步她后尘,好好活着,一个人也能过得很自在,何必给自己添堵?”
鱼姐一席话,把房慧最后的希望之火熄灭了,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发现乔洋正在点蜡烛,整个房间里都是薰衣草蜡烛的香气。
“庆祝一下吧!”乔洋端了一杯红酒给她,“我终于搞定了美央!”
居士也在,嘴里塞满了吃的。
“也终于搞定了我的工作!”
是的,美央的小型演唱会照常开了,居士会在里边做现场保安。
“哦。”房慧接过红酒,一饮而尽。
她看着乔洋,像在看一段即将逝去的美好时光。他们长久不了,他们根本没可能,她就是他生命里一簇短暂的邂逅。很快,那邂逅就要离她远去,他会找到另一个伴,年龄与他相仿的、清纯的、迷人的,与南茜同一个型。
但那天晚上,房慧还是跟乔洋、居士欢天喜地坐下来吃饭,她表现得特别开心,完全没有流露出失落感,甚至还特意给他们煮了甜品——橘子苹果甜汤圆。居士吃那甜品期间,突然流眼泪了,他说:“乔洋啊,你他妈真是幸运,找了个好女人啊!要是以后你敢不要她,我就跟你拼了。”
“哦?我还以为要是以后他不要我了,你会接手呢!”房慧笑道。
三个人一起笑到前仰后合,他们很久很久没那么开心过了,居士喝了大半瓶红酒,醉得摇头晃脑,还大声吟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乔洋走的时候,房慧吻了他一下,跟他说:“再见。”
房慧就这样在乔洋的生命里消失了,她换了门锁,把他的手机号列入黑名单,微信、QQ全部删除,彻底跟他决裂。这种决裂就像把一根手指连根斩断,已经不管自己是不是会血流如注了。
然后,她就像没事人一般,仍旧去到鱼姐的店里喝茶,聊些有的没的,只闭口不谈乔洋。鱼姐也不问,自顾自地扯别的事情,聪明得让人生厌。直到有一天,她跟房慧这样说:“其实吧,我患了宫颈癌。”
“啊?”
“之前一直肚子痛,身上来不干净,还以为是更年期,就没在意。后来痛得吃不消了,上个月去医院一检查,说是那种病。”鱼姐笑吟吟地斟茶,脸上的皮肤似乎比以往更光洁一些。
房慧瞬间沉重起来,眼圈不自觉红了,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应付鱼姐,笑着跟她说:“没事,这病死不了”抑或直接流露哀伤?她不怎么懂安慰人,尤其是病人。
“这个病,应该治得好的,只要是早期?”
“可惜啊,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膀胱和尿道都感染了,没法治了。”鱼姐摇了摇头,那口吻像在说某部电影里的情节。
“鱼姐,别多想了,我身边也有人得这种病,人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要心情开朗,随遇而安。”房慧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结结巴巴说着宽心话,她知道那些句子是如此苍白无力,根本对付不了心如明镜的鱼姐。
“你觉得我还不够开朗呀?”鱼姐戳了一下房慧的脑门儿,像是在教训自己的亲生女儿,“丫头,人生苦短,我活到这把年纪才要认真面对死亡这件事,已算大幸了。所以呢,必须拿出些勇气来,豁出去一把也未尝不可。从前我总是教朋友怎么精打细算地过活,现在想想那都是错的,每个人都有压抑的时候,就那么憋着,你看我就憋出癌来了。你可别步我的后尘,任性一下,放纵一下,那都没什么。重要的是,想做就去做,在有条件的时候。等老了,也许很多曾经做过的事都会让我们后悔,但不做会怎么样?也许更后悔。”
是的,也许更后悔。
那天房慧回家,一路上房慧都在琢磨菜谱,她要煲个营养汤给鱼姐喝,鱼姐曾经夸过她的煲汤能教人百病顿消,也许能治好她也说不定。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男人蹲在门口抽烟,以为是乔洋,便忙不迭又退回到电梯里去,孰料对方眼尖,即刻喊道:“慧姐!站住!”
是居士。
居士的问题很简单:“一、为什么要跟乔洋分手?二、分手的理由是什么?三、如果是乔洋那小子脑子进水,要不要我去揍他?”
“你别管我们的事,小屁孩。”
“我和乔洋同岁的,而且你不是特爱小屁孩吗?”居士的眼圈也是红红的,伸出来的那只握茶杯的手,指节上还有破皮渗出的血丝。
“跟人打架了?”
“没?”他吞了下口水,“也算是吧?跟乔洋干上了。”
“你说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就这么作?”房慧其实心里挺高兴的,但表面上还是尽量显得非常生气,她拿出一个创可贴给居士贴上,“总之,事情就是结束了,没有谁对谁错。哦,不,是我错,我不该去达成那些不可能的任务,以后我都不会再犯这样的傻。”
“那又怎么样?”居士激动起来,“这个傻逼永远福气那么好,真他妈嫉妒死我了!所以你们绝对不能分手!”
其实,居士在得知乔洋跟老女人无疾而终的消息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给了好基友一记老拳,然后指着对方的鼻子道:“你们不——许——分!是你们让我相信这世上还有他妈的真爱!不是王菲,不是谢霆锋,更不是李云迪和王力宏,甚至都不是南茜。是他妈的你们这两朵奇葩啊!”
“她不理我,我他妈又能怎么办?”
“你他妈死缠烂打啊!猪!”
“我他妈才不会做这种蠢事。”
“所以你才是猪。”
两人就这么打起来,出手极其凶狠,场面极其惨烈。
房慧听完居士的讲述,垂下头看着花瓶里的几枝红掌,喃喃道:“强扭的瓜不甜,何必执着?”
“当然要执着!重要的是想做就去做,在有条件的时候。等老了,也许很多曾经做过的事都会让我们后悔,但不做会怎么样?也许更后悔。”
居士居然奇迹般地讲出了刚刚鱼姐说过的话,他也许比任何人都活得更明白,所以简单并快乐着,可悲的是那些做不到的人居然还自以为聪明。
房慧看了居士很久,突然微微一笑,道:“那么,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7
美央的个人秀已经准备完毕,乔洋也差不多耗尽了精力。他努力不去想房慧,甚至都不跟居士说话,只是缩在角落里看居士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搬搬弄弄的。这种时候,陆安安交给他的重负差不多完成了大半,他也轻松了,这短暂的空闲却让他很难受,真的不能闲下来,身体一闲,脑子就会胡转,转到爱情上,他就乱了。
“乔洋哥哥,你今天看起来好帅。”小桃穿着件古怪的日式短褂,上面绘满仙鹤、月亮和竹子,据说她是美央的忠实粉丝,正因如此,陆安安才故意不把这个活给她,怕她情绪失控。
“啊?帅吧。”乔洋笑得很敷衍,脸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痕,他现在很讨厌有人跟他说话,他只想一个人埋在黑暗里,假装自己被蒸发了。
“等一下,我要去跟美央要签名哦,还要合照。”
“还是算了,美央不喜欢穿得跟鬼一样的神经病。”
“哼!”
小桃傲骄地扭过头去,拼命摇动手里的丝绸团扇,大冬天的,她倒是不怕冷。
这场在北境花园举办的小型演唱会,已经人满为患了,美央的粉丝团大军全面来袭,连地上都坐满了人,台前一块硕大的屏幕上,出现美央那张被精心PS过的脸,烈焰红唇,张力十足,与她穿云裂帛的嗓音一般。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笑容,他们都是为那个绝世好声音而来,对美的追求胜过一切欲望。乔洋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融入不进去,那种近乎幸福的气氛丝毫感染不到他,他只想躲到外头去抽根烟,抑或痛哭一场。但脸不能抖动得太厉害,因为居士在他面颊上留的拳印还隐隐作痛。小桃刚刚说他帅,完全是在讽刺,奇怪的是她没有打听他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她们恐怕早就不关心他了,人一旦暴露过脆弱的一面,就会被看不起。
灯光蓦地全熄,众人在一片漆黑中发出轻微的尖叫。
“怎么啦?停电啦?”
“夜幕阑珊?风流过温柔的群山?”
美央清高婉转的歌声在黑暗里飘荡。
人们终于安静下来,遂发出一阵喝彩,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鼓掌,有人在合唱,还有人仍在尖叫。他们被美央的魔法牢牢罩住,于是迷失心智,奉献灵魂,甘愿为她做牛做马。
此时,雪白的射灯打在舞台上,美央幽灵一般出现,穿着血红色长裙,与大屏幕上的照片同样的装束。她站在台中央,一动不动,甚至眼睛都是闭着的,唯独缓缓张合的口中传出宛若符咒的唱词。
“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心酸,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悲怆,你是否把心涂上了不一样的粘胶,你是否想一个人想到肝肠寸断?月滑过时间的指尖,却似扎在我们身上的刀,痛了又痛,伤了又伤,到头来结果也都不祥?”
乔洋并没有多留意美央的歌,那旋律却太熟悉了,是他为了讨好这位女歌手而临时去补的课,当初听的时候没感觉,现在却在不由自主地附和,因为他发现字字都点在他心坎上。
一曲终了,台下竟缄默了足有半分钟,这才发出雷暴一般的喝彩,那是美央应得的。这个嗜吃如命的微胖型女歌手,终于让所有人都忽略了她不完美的身材,只沉迷于她的声音。那是有天赋的人才做得到的,就像他可以忽略房慧的不完美,只沦陷于她那双料理妙手。
从《心路》《甜美瞬间》到翻唱王菲的《红豆》,美央用她的精灵之声征服全场,她是今晚的女神,是能点石成金的仙人,是把大家的心神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怪物。她没有变动过唱歌的姿势,甚至几乎都不与台下的观众交流。然而,越是这样,越是受万众敬仰,有那个嗓音就够了,有美央就够了,全世界都被她踩在脚下,她是天生的巨星。
“下面,这里要为大家献上一首特别的歌。”美央终于开口讲话了,她停止歌唱的时候,仿佛天地顿失灵光,粉丝们也暂时找回了魂魄。
“这首歌相信所有人都很熟悉,尤其是三十岁以上的人。这首歌由我的一个朋友来为大家演绎,对,就是传说中的神秘嘉宾。有请这位嘉宾!”
台下开始骚动。谁?嘉宾是谁?大咖吗?
人们纷纷猜测,连乔洋都一头雾水。
过了好一会儿,那嘉宾才上台,在炽白的灯光下,她显得特别渺小。
“房?房慧!”小桃和阿青同时尖叫。
“房慧是谁?不认识啊。”
“难道是新晋女歌手?也忒老了点吧。”
“啊?啊?谁?谁啊?”
美央的粉丝们议论纷纷,他们半张着嘴,看着台上只穿着一身运动装的房慧。
房慧站在话筒前,过了很久才说:“你们不用猜了,我不是歌手,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屌丝。”
话一出口,大家复又安静下来,房慧就是有这个本事,只要说话就能成为全场焦点,何况今天她又那么高调。
“我今天不是来表演的,而是?来向一个人求婚。乔洋,这是我欠你的最后一道菜,现在敬请品尝。”
乔洋的心都被拎起来了,他冲到台前,紧紧盯住台上那个表情忐忑的女人,那是他的女人,是不久前才离他而去的女人!
“那个人跟我说,他永远不可能娶我,我绝望过,也狠下心跟他分手。但是,我不甘心!我就是怎么也不甘心!所以,今天我站在这里,只想跟那个混蛋说,我爱你,我爱你爱得快要死了。但我坚决不会去死,因为死是一种认输,只有活着才永远不会被打败。我要让你知道,虽然我一无是处,但我比所有人都更豁得出去。如果这首歌唱完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那算我求婚失败,我以后还回去过我的日子,码稿、煲汤、看电影;如果你留下了,那请永远不要再离开我,就这样跟我耗下去,直到死的那一天。”
“有病吧!”有人在骂娘。
“好浪漫!”有人赞赏。
“这是秀还是玩真的?”更有人在猜测。
这些原属于美央的粉丝们开始回归理智,以各色眼光打量台上那个女人,她就在这些陌生人面前,高声大气地开唱了。
“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你劝我要耐心等候,并且陪我度过过生命中最长的寒冬,如此的宽容?”
房慧一开腔,底下即刻晕倒一大片,这女人根本五音不全。
“当所有的人,靠紧我的时候,你要我安静从容,似乎知道我有一颗永不安静的心,我容易蠢动?”
乔洋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一是被房慧的荒腔走板吓着了,二是他从前只被人求过爱,从未被人求过婚,凡事总有第一次,每个第一次也往往都让人凌乱。
“下去吧!”
美央的粉丝团终于受不了对耳膜的折磨,开始发出微弱的抱怨。毕竟大家都知道台上那个女神经病是在求婚,所以歌唱得好不好应该是其次的。
“好难听啊?救命?”又有粉丝叫起苦来。
“为什么不是美央替她求婚呢?让美央唱嘛!”一位带眼睛的圆脸宅男终于愤慨了。
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当房慧跌跌撞撞带着跑到找不着北的音调唱到“我终于让千百双手在我面前挥舞”的时候,她的运动装被一块香蕉击中。
“我终于让人群被我深深的打动?”
“下去吧!我们要听美央唱!”
“滚下去!死肥婆!”
“下去吧!神经病!那男的早被你吓跑了!”
“我却忘了告诉你,你一直在我心中?”
“滚下去!滚下去!滚下去!滚下去!”
房慧的声音被愤怒的粉丝狂吼淹没,所幸音响够给力,她每一个吐字还在北境花园的每个角落里回荡,如此难听,又如此动情。
“滚下去!滚下去!”
“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
“滚下去!滚下去!滚下去!滚下去!”
房慧半张脸上都是黏糊糊的慕司蛋糕,胸前溅满了褐色的咖啡渣,脚底下的纸巾更是如雪花铺地,她果然够“受欢迎”。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些人正在为房慧赴汤蹈火,阿青和小桃站在台底下张开双臂,死命对着暴怒的粉丝团喊道:“同志们,冷静!你们还是不是人啊?冷静!冷静!”
“滚下去!滚下去!滚下去!滚下去!”
房慧似乎对台下乱成一片的局面完全没有知觉,她还是自我陶醉到了一定境界,双眼紧闭,力竭声嘶。
她必须唱下去,如果今天不唱,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她要学会南茜的厚脸皮,她要找幸福谈谈,她要认真而疯狂地做那些本不应该去做的事,她要狠狠拥抱终将失去的一切。也许今晚以后,她还是原来那个喜欢宅在家里做东西吃的普通老女人;也许今晚以后,乔洋会真正与她形同陌路;也许今晚以后,她会被架到精神病院。但是,你看看在台下奋力为她挡住“愤怒炮弹”的居士,他已经整个人被砸成了一只倾倒的垃圾桶!
是的,没有人支持她,没有人看好她,他们都视她为输家,一个无法将爱情料理得风生水起的笨蛋。但是,笨蛋也有资格求婚。她不是南茜,不会钻进蓝洞永沉海底,她要跃出海面,向现实竖起中指。
所以,为什么不唱呢?
“啊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
也许光荣对每个人的定义不一样,但是对今晚的房慧来讲,光荣就是输得起。
在这个时候,房慧感觉有只手牵住了她,那只手的主人在枪林弹雨中贴近她耳边,对她说:“我们一起滚下去吧。”
房慧睁开眼,看到了头上顶着一块橘子皮的乔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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