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剧作家循着舞台的踪迹,冥想康桥的云彩。他对那亘古岁月的永恒,始终不以为然。
甚至以为那早逝的诗人不过如此,而其才华也早就被世俗的爱情磨灭了。就像江边的流水,流到此便不再浩荡。而生生死死的那些往事,也早在隆隆炮火中化作了炊烟。所以,往昔岁月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哪怕曾经的爱情依旧环绕在这座衰朽的木房中。
是的,他并不喜欢由李庄而起的这个所谓的开端,尤其对油菜花田里的女同事格外反感。他讨厌她们朝圣般走进这座已不是从前模样的房舍,他更加受不了在参观时,她们煞有介事的唏嘘。她们中竟有人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他当然早就知道女演员们的这一套。哭泣,对她们来说,不过是某种表演罢了。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她们都可以被复制得极为完美。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她们的天赋。
总之他烦透了这种脂粉气的体验生活,更不愿和那些无知且俗气的女人为伍。他觉得,她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来,亦不会真正理解这段历史会孕育出怎样的戏剧来。
于是他摆脱了那条所谓的旅游线路,独自走向不远处的那道静寂的江水。他站在江边时,蓦地有了种天地悠悠,舍我其谁的感慨,是啊,他干吗要骚扰这个流淌着岁月山河的宁静村庄,干吗要让这青山绿水罩上呜呜咽咽的悲鸣?
是的,大师,他被高薪请来,不久后他将饰演剧中那个他并不怎么喜欢的风流才子。他觉得用诗歌索爱,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弱智。在爱情上,他从来直截了当,一往无前,且斩获颇丰。他觉得男人的魅力和性能力,才是拥有女人的利器。当然,那个被唤醒的年代,换来了自由与爱情,连同那些新诗。他只是难以理解那些诗人是怎样诞生的,而他们的诗句又是怎样笼络了女人的心。
在大师的领域,他至今仍被称之为所谓的“King”。为此他始终不曾低下高贵的头,哪怕早已不再有任何舞台或剧组邀约他。于是他自然是落寞的,以至于干脆把自己搬到远离城市的郊外,其实这也是他规避落寞的某种无奈之举。从此他开始认真回顾自己的人生,叩问曾经铭心刻骨的爱情,怎么会突然之间就不了了之。于是他将此归结为世事无常,从此随风而去。
业界,他始终被公认为拥有劳伦斯才华的杰出演员,哪怕他并不曾拥有那美若天仙的费雯丽。但他从来自命不凡,无论别人怎样诋毁他。事实上,他确乎是戏剧舞台上永远的哈姆莱特,而他所缔造的戏剧神话,也是任何后来者都望尘莫及的。他并且很快就成为了那个时代的大众情人,哪怕他已经江郎才尽。
他曾经拥有过美好的家庭,漂亮的妻子,当然从不曾儿女绕膝。他后来思悔,这或者就是自己为何老来凄然的缘故,他一直觉得倘若有个孩子,就不会是眼下这悲凉的结局了。
当然,还因为他将年富力强时的所有精力都奉献给了戏剧。而他得到的,也就是他失去的,所谓的能量守恒。是的,他确曾有过美好的爱情,富足的生活,耀眼的光环和痴迷的观众。那时候他始终觉得,能将这种辉煌的状态永无止境地保持下去,直到年华老去。只是那时并不真的知道,什么叫年华老去。于是那纷扰,那流动着的,爱情,那,背叛,以及,破碎的生活。
幸好,他们没有在貌合神离的欺骗中纠缠良久。很快,他们摊牌,是因为忍无可忍。分开时,彼此都没有恶语相向地指责对方。他永远记得分开时的那个清晨,他们还风生水起地做了爱。他说他依旧爱她,迷恋她的美丽和才华。哪怕双方都很痛,哪怕再也看不到他劳伦斯般英俊的身影。她爱那影子,但终究还是选择了才华横溢的剧作家。或者,这就是他为什么要那么仇恨诗歌。
他不知那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是怎样蒙骗他前妻的。他记得,在床上,她曾经为他朗诵过那个年轻人的诗。但是他却忘记了那首诗在说些什么,只记得词语间那忧郁的气质,深深地感染了他。然后是疗伤般的悲鸣让他无限伤感,也记得他将妻子紧紧抱在怀中,怕她弃他而去。如此宿命般的感觉绕梁不散,让他难以置信。凭什么几首歪诗,就能征服一个女人的心。
妻离开时说,她爱的并不是那个剧作家,而是诗歌背后的灵魂。所以,她宁可被灵魂俘获,就像爱上了一个影子。她知道,在充满悲伤和忧郁的世界里,有她迷恋的一切。
而大师在前妻的印象中,则像一只坚硬的花瓶。无论何时,都会有众多女人为他动容。他知道,前妻对他的评价无疑是中肯的,以致多年过去,他始终尊重她。他觉得尊重她,就等于是尊重自己。当然,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毅然离开“火焰剧社”的缘故。从此散落在各种乱七八糟的剧组中,成为因廉价而被争抢的群众角色。
一度他曾经迷失,让自己堕落罪恶的边缘。他甚至和剧组导演一起吸食大麻,让生命危在旦夕。直到他终于看清了周遭的一切,才决意远离市区,闭门思过,直到有一天,年轻的女老板叩响了他的门。
不知道那女人是怎么找到他的,亦不知她将为他开出怎样的条件。尽管大师已大腹便便,没有了当年的成色,但“堇色演艺公司”干吗要让过气的明星再度出山呢?这个懵懵懂懂的年轻人无疑看走了眼,或者她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财富”。
无疑是“堇色”女老板拯救了大师,让他从一文不名中,慢慢回归了昔日的尊严。于是他再度出山,转瞬炙手可热。有时候,人世间就是会出现这样的奇迹。谁能想到,一个近乎于老朽的人物竟能东山再起?这也就充分证明了古老的道理,河东、河西,山不转水转。
随之而来的,是公司和大师艰苦的谈判。起因是,剧作家呕心沥血地创作了一部恢弘的诗剧,他说这是他毕生的追求、永远的梦。为此他不惜贬低自己的诗歌,说他的诗根本就不值一提,早就该付之一炬。他希望他的《新月》定稿后就能在剧院排演,他甚至放言,绝不会让“堇色”血本无归的。
然而大师却被蒙在鼓里,只知道“堇色”邀他出演一部舞台剧,却不知要演的是什么,合作者又是什么人。大师之所以对此不以为意,完全是基于对“堇色”的信任。之前的合作中,公司已为他赚取了差不多下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在赚钱敛财的过程中,非但他的声誉未受损害,反而名声越来越大,所谓的老而弥坚。于是他享受着自己“王子归来”的“神话”,直到有一天在报纸的娱乐版上,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大名和照片。他对自己的赫然亮相,自然十分欣悦,他知道不是什么名人都能被大众记住的。但读着读着,他脸上的表情就不对了,同一个版面上不仅有对剧作家的专访,还若隐若现地描绘了那段旧时的风花雪月。
被蒙在鼓里的大师自然义愤填膺,他立刻拨通了女老板的电话。电话里他歇斯底里,大喊大叫,说你们难道不知道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吗?火焰剧社?妈的,那早就不是我的了。听好了,你们谁敢在老子身上……
夜半,女老板敲响大师郊外的家。为此,她准备了一系列应对大师的预案。她先是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紧接着就听到了楼梯上“吱吱嘎嘎”的脚步声。然后她站在黑暗中,等待着他胡搅蛮缠的叫嚣。那一刻她什么都想好了,底线是,他不能终止《新月》的演出合同。如若他决意孤注一掷,那么出局的那个人就只能是他了。
她以为黑暗中会风狂雨骤,但楼梯上的脚步声却缓慢而悠然。没有灯光。那慢慢切近的身体的温度。伸出的臂膀。拥紧。然后他在她的耳边说,我知道,你已将所有的可能性了然于心,你已经为我布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即是说,我签过的合约不能反悔,否则等待我的不单单是损失名誉和金钱,更是下半辈子的孤苦和凄凉。
这就是大师不得不和“火焰剧社”合作的缘故,否则他怎么会来到这穷乡僻壤。既然抗战时这里都是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又何苦要在这个并不曾发生过恋情的地方反复周旋。
大师很快就厌倦了这个鸡飞狗跳的地方,唯有黄昏时的炊烟让他些许感动。他当然不会和“火焰剧社”的人们交往,于是他只能受难般地朗读徐志摩的诗,以及被假象遮掩的《爱眉小札》。为此,他对这个戴圆形镜片的诗人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始终弄不懂究竟为什么,如林徽因般聪明貌美的女子,要被一个诗人所迷惑。幸好他自己早早就结束了那种过于夸张的爱情,让他爱过的那个女人终获解脱。
大师在这出充满诱惑的戏剧中,不仅要扮演那个狗日的诗人,还要依次扮演那个女人的丈夫以及金姓的友人。如此迥然不同的个性,无疑将对大师发起挑战,剧中所有的男人,所有爱过那个女人的男人,他都要一幕一幕地将他们演过。
对此他显然没有任何畏惧,他当然喜欢挑战不同的人物和性格。他甚至痴迷于剧本所赋予他的使命,觉得这是他演艺生涯中最举足轻重的一笔。由此他很可能摘取艺术的桂冠,成为戏剧界不朽的传奇。然而让他难以承受的,竟然是十几年后继续和他的前妻演对手戏。说起来他们已多年未见,只是偶尔从报纸上窥见各自的行踪。他知道自从他离开,“剧社”的演出就每况愈下。如今倚仗他的盛名,他坚信“剧社”很可能会因此而重振雄风。
不过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扮演恋人时窘迫的状态。毕竟,昔日相爱的感觉早已飞逝,要调动起怎样的激情,才能融释心中的冰冷。
到李庄后,他们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那惨痛,不单单是陌生。不过,几天后大师便开始出击,那是他权衡利弊后作出的明智选择。他主动邀约女演员到江边散步,他说就如同新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又说他为此想了好几个晚上,最终还是觉得我们最匹配。尽管物是人非事事休,但至少戏剧仍旧是他们共同的追求。这样想过,他们就不再纠缠那些过往云烟了。
2
他们双双走进排演场。很多年后在这里重逢。短暂的略显生疏的迟疑后,他们还是走向了对方。他们的表情中似乎没有怨恨,显然这是多年磨蚀的结果。
然后他们坐下来。在不经意间掠过对方。他们没有不好意思,也不曾客套,因他们面对的现实已不可更改。于是大师做出很潇洒的姿态,并由衷地恭维对面的女人,想不到你依然风姿绰约,但说出后便意识到这是奉承。明明已看出女人脸上细碎的皱纹,却假装那残花败柳的印记不是岁月烙下的。
于是他下意识地站起来,向排演场的周遭望去。感慨于这里仍是旧时模样。当年他出演的《哈姆莱特》,就是从这里走向辉煌的,进而不由自主的某种落寞。环左右而言他,委婉地问着,他呢?
他当然知道他想见的他是谁。他并且立刻就意识到,剧作家作为识时务者的安排,让大师和他的前妻有一个彼此释然的空间。
当然了,大师说,你觉得我们在离开舞台那么久后,还能胜任吗?
女演员只是低着头,缄默不语。
或者你依旧如鱼得水,大师在滔滔不绝中突然停下来。是的,他恍然意识到,对面的女人,自始至终还不曾说过哪怕一句话。于是他有了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没有对手的失落与愤恨。是的,他受不了女人脸上那平静的表情,他觉得自己长篇累牍的宣言就像是对牛弹琴。
女演员显然不想和大师抵牾,哪怕对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咄咄逼人。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将左右《新月》的成败。她知道若得罪了大师,她丈夫多年来的追寻和梦想将灰飞烟灭。所以作为剧作家的妻子,她当然只能怀着卑微,寄身于大师麾下。
他们就那样无奈地面面相觑。某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诡异气息。就仿佛她又被拉回到大师的床上,那不堪回首的疼痛和往昔。
大师再度站起来,说简直令人窒息。早就时过境迁了,你还心存芥蒂?是谁他妈的让咱们受这种虐待?你那个剧作家他到底想干什么?紧接着大师拉着女演员走上舞台,然后突然停下来,在她耳边说,你难道就不能爽快地说点什么?
女演员愈发紧张地看着大师,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姿态去应对。她有点惶惑,又有点激愤,觉得大师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伤害她。她本想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但知道这将毁掉剧作家的梦想。对她来说,自己的屈辱比起丈夫的戏剧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她为此宁愿咬碎牙咽进肚里。此时此刻她所捍卫的唯有《新月》,所以无论怎样的难堪都能承受。想到这些,她脸上竟然呈现出某种温婉和平静,这是唯有深爱着什么的人,才能表现出来的境界。
是的,看到你,我们,我们有多少年不见了……
大师终于平和下来,说,你知道我是被你们绑架的吗?我的经纪公司,你们,是的,你们早就沆瀣一气了。是的,你们全都知道,早就知道,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任你们差遣,不是吗?
女演员有点怜悯地看着大师,她觉得他永远像一个气急败坏的孩子。她想了好久,才开始用委婉的声音向他诉说,如歌般地,她说,那是他很多年来的愿望,甚至可说是毕生的愿望。
谁的愿望?你的?还是他的?大师耸了耸肩膀。
女人无语。
当然是他的,不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是他,让你做诱饵,进而绑架我……
不,那部戏值得我们去演的,你不是已经看过剧本了?
那只是你们的想法,不能强加于我。
女人不温不火地坚守着她的使命。她深知倘大师作梗,《新月》将风流云散。于是她只能继续着流水般美丽的声音,如张爱玲般,那样,矮下来再矮下来的姿态,游说曾经的爱人。
她说,他此生的愿望就是让《新月》呈现在舞台上。他太迷恋那个时代诗人的生活了。他说,那是“生如夏花之灿烂,死若秋叶之静美”的完全属于诗人的年代。那么自由的心,和那么苦涩的恋。他说,自从他读了诗人第一首诗的那一刻,便被俘虏了。他爱诗人的诗,亦爱他的理想和爱情。他觉得诗人就是为着那个时代而生的,包括他的死。他说,自从他立志成为剧作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创作这部诗剧了……
你不觉得,你就像个掮客吗?
女人径自地说下去。后来,因为那些诗,他开始对那个圈子里的暧昧和绯闻发生了兴趣。不,他不是那种只对绯闻感兴趣的剧作家。他知道那种男欢女爱是戏剧中必不可少的元素,但他更为在意的,不是爱,而是,扒开心,给世人看那些死亡的悲剧……而这些,在他所熟读的那个历史时代中,几乎全都涉及了。那时候,是的,那时候我还没有离开你。从此他开始像苦行僧一般,到处寻觅着这部诗剧的感觉。他觉得这是他所有剧本中最艰辛也最怆然的。而他所探究的,不单单是诗人的年代,还有他们独有的生命的方式。为此他前前后后写了几十遍,每一稿都仿佛重新塑造了那个时代的生命……
就这样,你迷上了他?
他曾经问我,是的,那个美丽而优雅的女人,之于那些爱她的男人,到底仅只是灵魂的关系,还是,伴随着肉体?抑或,只是想在白话的基础上,建立起新诗的音律,或者……
他们凝视着对方,刹那间仿佛岁月并没有将他们分开。那残存的某种过往,她依旧是他的妻子吗?
就为了《新月》,你弃我而去?就那样逃离了?从此风流云散?
3
他出生在穷乡僻壤的山村,很多年来只是无名小卒。他报复性地考取了县城里的高中,又炫耀般地被大都市的大学录取。他成长的道路堪称童话,似乎所有的不可能,在他身上都变成了现实。他励志的人生经历无疑证明了,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
或者他学成归来回到老家,会成为百里十乡的天之骄子,但他却偏偏选择了留在大城市,继续演绎着麻雀变雄鹰的传奇。但坎坷的求职之路并非如他所愿,最终他寻到的不过是尘埃般的小公务员。幸好他拥有坚强的神经,所以并不为此而怨天尤人。
对他来说,在某种意义上,只要能留在城市就等于旗开得胜。那时候,他对自己并没有更高的期许,亦不曾滋生出人头地的欲望。他知道自己不仅一贫如洗,甚而乡村的那些陋习都很难摒弃。多年后他依旧乡音难改,或许也成了城里人对他的诟病。尽管他已被小公务员的职位磨得没了锋芒,但骨子里,他对现状还是心有不甘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无意间走进一家小书店。后来才意识到,其实这就是他人生的转机。自走进书店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已经改变了,只是他自己还不觉得罢了。
从此,他将工作之余的所有闲暇,都投进了这个温暖而实惠的小书店。书店的老板是一个纤细的女孩,看上去淡淡然然,有着一种谜样的气质。她只卖书,不借书,却唯独允许他无限制地在此读书。她并且将自己喜欢的那些《新月》时代的诗人一一介绍给他,尤其是徐志摩、戴望舒那样的天才。那时候,刚好有出版社依照当年的原样出版了他们的诗集,看上去装帧陈旧,却具别样风雅,就仿佛被拉回到了那个早先的年代。
便是这短暂的经历成就了他的未来。对他来说,书店的老板就像是启蒙老师。是她循循善诱地将他领上了另一条道路。显然这是他可遇而不可求的“知遇之恩”,自然也生出了某种似是而非的情愫。尽管他们最终没有走到一起,但心底下,她就是他永恒的情人。
从此他不再走进那家书店。不久后书店便人去楼空。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竞未留下各自的联系方式。这段经历就仿佛海市蜃楼,转瞬就化作了一片飞烟。
从此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就算是继续做着一文不名的小公务员也不再抱怨。工作之余,他开始尝试着模仿志摩的诗风,“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凄惶与悲凉。慢慢地,他开始占用工作时间,将那些灵光乍现的诗句写在报纸的空白处。遇上陪领导基层巡视,他便将闪烁的诗句牢牢镌刻在脑海中。久而久之,他养成了默诵诗歌的习惯。有了这种过目不忘的“特异功能”后,他就再也不会丢失那些美妙的诗句了。
自从他迷上写诗,便开始悄无声息地锤炼自己。一开始,单位里没人正眼瞧他,亦不知他是怎么脱胎换骨的。蜕变的标志是,他的一首短诗,终于被刊登在报纸副刊的某个角落里。尽管这小诗没什什影响,但对他来说,却是举足轻重的。本以为他的作品能一鸣惊人,却偏偏编辑将他的名字弄错了。结果“处女作”变成了打不响的哑炮,让他说不清道不明地骨鲠在喉。
不过幸好他的名字被搞错了,因他的部门从不鼓励年轻人另辟蹊径。每天清晨,只需按时打卡,守在桌前,就万事大吉了。其间不论喝多少茶,看多少报,传播多少小道消息都视为正常。于是他只好循着单位的规矩,将写诗的爱好转入地下。
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为诗歌而生的,所以从不曾泯灭他的理想。为此他决意曲线救国,像所有不思进取的小公务员般,坐在办公桌前将报纸掀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是的,他只是做出了读报的样子,而他的心却始终不曾离开过他的诗行。无论何时何地,他脑子里转悠的都是应接不暇的诗句,而那些诗句,有时候就像上下班时拥挤的交通。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脑袋要被炸裂了,那斑斑驳驳的诗句就像是他的坟墓。在不到半年的光景里,他竟然难以想象地创作了三百首或长或短的诗歌。其中不乏上千字的作品,他自己都对这井喷般的高产难以理解。
尽管他表面上压抑着自己的才华,但地下写作之于他并不晦暗。有时候他甚至痴迷这种灰色的自由写作,就如同歌德的《浮士德》,在地狱中无声歌唱。
后来他开始把作品装订成册,分发给那些所谓的诗友。但很快他不再满足于这种自娱自乐,开始向国内的各家诗刊投稿。最初,他所收到的全是退稿信,直到终于有偏远的小刊物接受了他的诗。伴随着发表的诗歌越来越多,他也就多多少少有了些名声。尽管依然没有脱离地下写作的状态,尽管发表作品时依旧用笔名,但他已然超越了个人境界,开始像鲁迅那样拥有无数笔名。这种声东击西的感觉让他享受。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就像一个谜,似乎也无意从幕布中探出头来。他觉得只有彻底出名,且能以诗歌温饱,他才会让自己高调亮相。
总之他一直很神秘,且不停地变换着写诗的风格。他确曾对书店的那个女孩怀了很深的感情,但最终的不了了之,还是让他难以释怀。为此他为她写了很多深情的诗句。他觉得写那些诗就像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一腔眷恋。后来他意识到,只有用诗歌报答她了。直到,有一天,他终于不再隐姓埋名。
其间他也曾有过办公室恋情,那个城市长大的女孩就因为读了他的诗,便由此对他一往情深。他们也曾有过浪漫的时刻,甚而影影绰绰地谈婚论嫁。然而他飞快的崛起,让越来越多的“粉丝”将他誉为当代“桂冠诗人”。如此春花秋月,天真的女孩再也追不上他的脚步。他便也开始疏离女孩,直到,决绝地提出结束这段轻浮的恋情。
或者这就是他腾飞的转机,所以不想让恋情拖累未来。他知道自己肯定会有声名鹊起的一刻,怎么能早早结婚,陷入没出息的儿女情长呢?总之,他把人生的一切全都想到了。他知道此生唯一目标就是成为名扬天下的诗人。他要诗人的灵魂是纯粹的,没有任何瑕疵,他想要成为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歌者。
总之他极为周全地设计了自己的人生,且并不觉得从遥远乡村一跃而起地成为“桂冠诗人”有什么异样。不久后他果然平步青云,诗作遍地开花,并莫名其妙地深得诗评家的青睐。
紧接着他就有了摊牌的举动,那一天,他将发表的所有诗作,一股脑儿地堆在了科长的桌子上。即是说,从这一刻起,他就自由了。他先是感谢科长多年的支持,让他在业余时间写下那么多诗歌。同时他毅然递交了辞职书,无比骄傲地宣称,他的诗集,此时此刻正在出版社排版印刷。出版后,第一个获赠者就是科长。
科长对这个一向谨小慎微的年轻人颇有好感,甚至想到过将他提升为副科长。毕竟科长很快就将退休了,他当然要未雨绸缪,为自己选好接班人,以便退休后有所托付。所以科长才会勃然大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怎么可以地下写诗,不务正业呢?
科长思前想后,终于想通了,何不干脆成全这个有志向的年轻人?于是上下左右,反复疏通,上级终于同意不仅不放他辞职,反而将他调进工会,并支持他工作之余继续写诗。
诗人从此在散乱而悠闲的环境中笔耕不辍,但他终究不喜欢这里的环境,始终自以为是,自命清高,及至凡人不理。他在工会的岗位上坚守了整整两年,最终下定决心,摆脱了单位的桎梏,终于让自己呼吸到了行吟诗人般天马行空的气息。
之后,他回到家中,成为所谓的自由撰稿人。这是文学爱好者最“牛”的选择。他们自创作之始就不像“体制内”作家那样,轻轻松松地吃着大锅饭。他们要通过写作而自食其力,在寂寂无闻中慢慢建立起所谓的声名。
为此,他变成了自由的候鸟,开始尝试各种文学样式。不经意间,他偶然而作的一部被称之为《时刻》的话剧,让他在戏剧舞台上迅速蹿红。紧接着,一封满含了颂扬的长信寄送到诗人手中。写信者,竟然是那位堪称表演艺术家的大师。据说,他刚刚组建了他的“火焰剧社”,正需要有好的剧本支撑他大展宏图。
大师写信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诗人能加盟“火焰剧社”。他说诗人的《时刻》,绝对是近年来罕见的杰作。他说只有诗人能写出堪比莎士比亚的杰作,让戏剧界不由得眼前一亮。大师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表演家,并能火眼金睛地辨识出诗人的才华。折以他才会求贤若渴,决意将青年才俊收归剧社。也坚信有了诗人,才会有剧社的未来。那一刻,面对大师的厚爱,诗人受宠若惊。他想都没想,就毫不犹豫地投到了大师麾下。
诗人对大师显然有着近乎于疯狂的迷恋。他不仅看过大师早期的电影,也在舞台上观赏过他的表演。他甚至觉得大师就是当今的奥列佛,永恒的哈姆莱特。不久,他用了整整三个晚上,为大师写出了百行颂诗,将他比喻为宙斯般的战神,以讴歌大师在舞台上的摧枯拉朽。
诗人在大师的卵翼下开始写戏,他显然秉承了大师一贯的表演风格。为此他殚精竭虑,用文字营造出大师更为广阔的空间,让他在纵横捭阖的表演中,再度成为观众的偶像。
那时,羽扇纶巾的大师刚刚和年轻的女演员喜结连理,“火焰剧社”就像一个戏班,成为讲究尊卑长幼的家。有了自己的剧社,便只能捧自己的角。如此久而久之,诗人慢慢觉出了一种心中的疑惑。
但大师对诗人的忧虑不以为然,他觉得,诗人伴随着羽翼丰满,似乎已不再热衷于大师喜欢的那种戏剧。诗人觉得大师就像是一个过气的老古董,只醉心于屈原投身汨罗江,抑或地狱中的浮士德。于是他不再唯大师之命是从,并开始慢慢厌倦这种戏班的腐朽。他甚至蒙生了想要离开剧社的念头,而最终让他留下来的唯一的理由,就是大师身边那个漂亮的女演员。
4
羽和大师相遇并没有多久。她当然是慕名而来,希望大师成为公司的签约艺人。此前,她已将她的公司打理得风生水起,尤其麾下的“堇色”已签约多位艺人,其中不乏当红的一线演员。
以年轻的女经纪人的时尚品好,她当然不会将大师这种老男人收归囊中。她根本就不屑于和这种近乎于腐朽的男人为伍,之所以签下大师这种过气的艺术家,其实完全是为了她的母亲。自大师悄然旁落,母亲就开始在女儿身边不断吹风。说她怎样从孩提时就开始看大师的表演,说她是看着大师的戏剧长大的,说她走进剧院时那种历历在目的感觉,说她从未错过大师的任何一部戏剧;而那种痴迷,是女儿这代人根本就无法想象的。
于是,为了圆母亲青春的梦,羽只能赔本赚吆喝地签下大师。她知道,那不过是母亲的某种怀旧,但从此,母亲确乎就能在电视或电影的推介会上,继续看到大师那苍凉而自负的身影了。
于是便有了她对大师的造访。这是她作为经纪人以来最艰难的一次妥协。尽管并不情愿,但她还是叩响了大师的门。当然,他们没有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立刻上床。但至少羽见到大师后,便全然改变了对他的印象。甚而立刻就被他风度翩翩的形象所吸引,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老迈却依旧风流倜傥的男人。
最初的谈判,大师果然不予配合。他自命清高地端起一副戏子的臭架子,无论羽怎样对他网开一面。本来羽从不亲自接手这类难缠的谈判,或者干脆不伺候这种早已成为鸡肋的老戏骨。但为了母亲,她只能每日开车去遥远的郊外,还要想方设法地抛出各种优厚条件,引诱大师加盟。
是的,她本来从不亲自和甲方签约,但唯独这次。她始终提防着这个吊诡难缠的老东西一旦翻脸,便前功尽弃。事实上,如她所料,大师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昨天已认可的条款,转过天来,就会推翻。接下来反反复复,又是一番鏖战。
为此她恨透了这个狡猾的老狐狸,很多次都想放弃,再不陪着这个老混蛋玩儿了。他何德何能,非要让公司做出更大的让步。他提出的分成比例竟然高过一线演员。他凭什么能让观众喜欢上他这张老脸?他又怎么可能在电影或电视中为公司赚取票房?如果不是母亲的胁迫,她早就将这个矫情的老男人弃之如敝履了。
幸好在女人决意放弃的那一刻,突然出现转机。或者大师以为,他艰苦卓绝的谈判终于有了结果。顺理成章地,依照双方的条件当即签约。大师从地下室拿来储藏多年的香槟,很兴奋地拔开瓶塞,让香槟的泡沫喷出好高。那一刻大师兴奋地拥抱了女经纪人,说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干杯。
于是羽和大师的暧昧,便在这艰苦卓绝的一刻发生了。那时候,羽头痛欲裂,痛到恶心。于是她吞下止痛药片,坐到离大师稍远的地方,等待药力慢慢发酵。痛不欲生的她,在心里默默发誓,今后决不能再和大师这种人纠缠了。
明媚的夏日。午后,天气炎热。西边落日,沉落下去,草地上一片金色的光辉。羽坐在夕阳下的躺椅上,竟慢慢睡了过去。或者就是在这个嗜睡的时刻,被大师觊觎的。
羽醒来时才意识到,自己仿佛被劫持了一般。那一刻,正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闻到了那种,男用香水淡淡的味道。迷乱中,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穿戴是整齐的。黑色的背心里没有乳罩,那是她自己的选择。这至少让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曾被强暴。她从那张柔软的床上爬起来,却不知该怎样走出这个硕大的房间。
她悔恨自己为什么要睡过去,她知道一定是酒精和药物相互作用。但真正的始作俑者,显然是那个色狼。她记得他曾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乳房。她能够感受到乳房对他的热烈的诱惑。她本想立刻离开这个隐晦的所在,但却莫名其妙地,突然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接下来,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显然是大师把她抱到了他的床上。他抱着她时,很难说就没有碰触到她的乳房。他甚至已经抚摸过她青春的肉体。这种深藏的邪念,后来果然被大师所证明。他说,那时确乎吻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他说,你睡着的时候就像水中月,镜中花,我怎么可能没有杂念?
女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卧室,一股浓浓的米香,让她觉出了饿。于是当晚,她和大师共进晚餐。在杯觥交错中,大师不停地碰杯,声称,到此为止,我再不会难为你了。既然,我们已成为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接下来就只能同舟共济了。
深夜,女人想回到城里,但显然不可能了。这里人烟稀少,他们又喝了很多酒。于是她只能留下,大师有优雅的客房。又说,常有三五好友前来探望,享受乡野的清澈。
于是,女人不得不留下来。
宁静的夜晚。
清晨,果然林间小鸟歌唱,花草清香。女人推开窗,看青山蜿蜒。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恍若置身画中,却猝不及防地,被身后的男人紧紧拥入怀中。是的。没有爱情,只是动物的本能。
你不戴乳罩,是为了诱惑?
女人奋力挣扎,却逃不出大师的蹂躏。那是唯青春才有的魅力,那丰满的乳房。紧接着,大师拼命吸吮,说,就像回到儿时。于是在毫无暗示的状况下,突然之间地,他们开始了第一次。
显然,女人已不是处女,尽管依旧娇艳。但看上去,显然对性事已颇有经验,这当然不会是她的第一次。大师对当下女人的贞节已不再期冀。是的,既然大师已做出某种姿态,既然,那一刻她已被身后的男人绑架。于是她推波助澜,高调迎合这位做爱的老手。紧接着,她将与众不同的技巧糅合进大师的欢愉中,皆大欢喜。于是这个在大师看来相貌平平的女人,当即就成了大师须臾不可离开的亲人。且很快他们就确立了相互交往的基调,将这种和谐而美好的关系固定了下来。此后,他们除了代理的关系,又添加了一份肉体的亲密,尽管是没有凭证的。
尽管大师宣称,他不再在乎女人的长相,但多多少少,亲近中,他还是在意女人的风韵。不过,让大师改变初衷的,是这次黑暗中的操作。在完全看不清对方的状况下,便只剩下了单纯的器官。于是他摒弃了所有外在的因素,尽情专注于做爱本身。在这种近乎于纯粹的交媾中,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种不一样的疯狂。这是他第一次觉出,做爱所带给他的力量。也是第一次,他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荡气回肠。
慢慢地,他开始喜欢这个不好看但却激越的女孩。慢慢地,他觉得生活中已不能没有她的存在。但他的经纪人不可能整天缠绵在他的床上,所以他总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巴望着她。
但慢慢地,羽来到郊外的时候越来越少。毕竟这里远离市区,羽不能总是离开公司。她不能仅仅为了大师的欲望就疲于奔命。她说她当然想夜夜狂欢,并且从来就喜欢这种声色犬马的生活。她说她几乎每个晚上都要逛夜店,但从来不会因此而失了方寸。她把公司的声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如此恶劣竞争的环境下,她从不敢掉以轻心,害怕自己稍不留意,就会损失掉大笔金钱。她行走在如履薄冰的路途上,她知道哪怕些微的过失,都可能因小失大。所以她真的不能总是在山庄过夜,哪怕她那么缱绻于大师的怀抱。
如此他们缔结了深厚的云雨之欢。原以为这层关系是维系情感的唯一纽带,但久而久之才慢慢意识到,让他们如醉如痴的其实并不是爱,而是公司与客户之间的利益纽带。
于是在这个层面上,大师和其他签约艺人别无二致,哪怕他们依旧维持着如火如荼的关系。但终归甲方、乙方的身份泾渭分明。所以女人始终不让他人知道她与大师的关系,避免彼此沦为对方的附属品。
5
早上,很美的阳光,一片温暖。
羽,坐在她选定的那个咖啡馆。等,要求见她的那个人。
那个诗人。
她多少听说过这个小有名声的男人,也对他的来龙去脉稍有耳闻。她读过他的诗集,也看过他写的剧本。在他的恳求下,她同意跟他见一面。
羽,赶到咖啡馆,独自等待。早来,是因为想在晨光下享受咖啡的时光。尽管她每天都像赛跑一样,不曾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但只要有哪怕十分钟的时间,她也会呆在咖啡馆,对她来说,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让她静下来。
在这里,她会让自己放松得像个植物人,头脑中不再有任何意识。就那样,坐在那里,望窗外的某个意象。是的,生命犹在。于是就安心了。
她不曾期冀什么,也不觉得在等什么人。她只是自在自为地,任街景缓缓流动。直到,突然发现,窗外,已不见了太阳的光影。显然,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于是,她开始愤怒。时间对她来说就是生命,抑或,生命之于她就等于是时间。
什么鸟诗人,何德何能?她恨的就是这种不守约的人。
于是,她站起来,示意侍者结账。
然而,就在她起身的瞬间,突然,一个近乎于猥琐的男人贴过来,诚惶诚恐地对她说,您,您就是“堇色”的羽总吧?
羽疑惑地看着对面的男人,那么,你是……
我就是,是的,这就是我的剧本。
我不会看了。
不,您不要拒绝,您看了就……
我从来不和不守时的人打交道。羽冷冷地说,你来晚了。说罢,转过身,欲扬长而去。
而那个男人,慌张地挡在女人面前。不是的,他说,事实上我是走进这家咖啡店的第一个顾客。我在等。一直在等。我就坐在那个角落里,我不敢,也不知道,您是不是就是羽总……
羽停下脚步,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愚笨的人。然后她只好接过剧本,又重新坐下来。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是的,她本不是绝情之人,或者,她更要以求贤若渴的气度,宽容眼前这个木讷的男人。一个被戏剧界传说为是天才的人物。
于是,羽,她还从未见过这种因来得太早而让她生气的人。她说不出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就像是不小心滑倒了,很难堪,却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错。某种尴尬。所以她一时问什么也说不出来,半天,才伸出手,指指桌子,意思是,坐下来吧。
是的,那男人,终于小心翼翼地坐下来。那种谦卑的感觉,就像他根本就不是那个声名鹊起的剧作家。他不敢正眼看对面的女人,甚至不敢抬头。但他却能感觉得到,那女人脸上的表情始终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他愈加战战兢兢,直到终于不顾一切地想到了他的剧本和剧情,想到了,志摩时代的风花雪月,才让自己昂起头,变得骄傲起来。
不过羽始终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猥琐的家伙,就是被很多人叫好的青年才俊。而让她更加不敢相信的是,这个近乎于丑陋的男人,竟然从大师的床上抢走了他的妻子,并从此将“火焰剧社”据为己有。她不知人性究竟要倾斜到怎样的程度,才可能会有“奇迹”的诞生。
当剧作家将厚厚的剧本呈于女人,他那种卑微就仿佛宫廷的阉人。他显然看到了羽不屑的目光,那一刻,他几乎想把这女人的脖子拧断。然而他做出的却是谄媚的表情,就像古时的面首那样,任凭宰割。他的所有怨怒,都被牢牢掩藏在了看不到的心中。
羽,很难把那个时代高雅的爱情,和眼下这个近乎瘪三的男人联系起来,更不愿让志摩与徽因形而上的感情,沦落到被一个不知深浅的小混混所玷污。于是她近乎于不屑地翻读着他的剧本,她认定这无非是一部哗众取宠之作,她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个经典时代,进而极为讨巧地将那时的花前月下演绎得风生水起。
所以她读着他的作品时,始终满腹狐疑,她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漫不经心,甚至某种嫌恶。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却蓦地阵阵心动。显然,这是她读过的剧本中最令她感动的。她不知这个小人得志的剧作家究竟有怎样的功底,亦不知他如何能将那段悲凉的往事渲染得如此荡气回肠。想不到读他的剧本竟会有肝胆相照的感觉,那诗一般的旋律就像是天地在歌唱。
于是,你这焚烧的风。
这诗句,是波兰诗人策兰的绝唱。
于是她开始认真起来。几乎忘却了身边的男人。她无法从那个凄美的故事中离开,亦不能从那些优美的辞彩中解脱。她如此倾心投入,仿佛被什么吸附着。时而忧怨,时而哀戚,似乎已沉浸于那个遥远时代,读到伤心处不禁红了眼圈……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把自己当作了剧中人,直到她终于抬起头擦干眼泪,高高地抬起手臂示意侍者。侍者以为她要咖啡,她却说,不,不是咖啡,这一刻,我,只想喝酒。
待她将剧本轻轻合上,一小杯威士忌已一饮而尽。然后才顾得上转身,眼巴巴地看着对面不起眼的男人。
然后,她的目光不再轻慢。
他们就那样对坐着,静寂中,坐了很久。
然后,她问,你觉得,林徽因最爱的那个男人,是谁?
或许,逝去的,总是最好的。剧作家缄默。
还有,剧作中总是出现策兰的名字,他又是谁?
一个绝望的波兰诗人,自尽于塞纳河,我喜欢他的诗。
为什么诗人总是早逝?
大多爱情使然。
不是很悲哀吗?
不是自然地死,就是,夸张地死,反正是要死的。
哦,只不过死亡的方式不同罢了,羽说,不是很悲哀吗?
羽拿出香烟,递给男人。他拒绝。
就是说,您已将您的血肉融化到这部戏剧中了,您有什么要求,可以对我说。
大师,是的,我是说大师。您或许早就知道那些旧事了。但没有大师,就不会有这部诗剧。
就是说,主人公的人选,您不会考虑任何他人?是这样吗?
不,您不明白,您没有看到过爱情是怎样转化为仇恨的。一旦,你拥有了别人的女人……
但巴赫曼,这也是您在剧本中写到的,却可以在策兰死后,成为策兰妻子吉赛尔的朋友。她们在信中相互安慰,您觉得,在这样的关系中,现实吗?
当然,那不过是纸上文章,爱情,永远是排他性的,非此即彼。为了这呕心沥血的诗剧,您知道,我宁可冒着失去妻子的风险,我已不在乎。只要大师能加盟,忘却曾经的恩怨。您以为大师肯赏光吗?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就是说,对您来说,爱情已微不足道?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就是说,《新月》对您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真的不介意会失去你妻子吗?
我知道,这将是大师和女演员最完美的表演。只有他们,只有他们俩,才能将这部戏呈现出人性的极致。
如果……
没有如果。男人斩钉截铁。
但如果……
没有大师,我宁可放弃。
是什么让您如此悔恨。
如果您愿意听我倾诉。
羽吐着飘渺的烟圈,都过去了,生命短暂。
但……
羽不再听男人的自我救赎。她站起来,我们成交。然后披上黑色披肩。
即是说,你真的愿意投资《新月》,包括,游说大师?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是的,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我是说,我们三个。就像三个火枪手。我从未见到过如此默契的伙伴兼情侣,甚至相互的节奏都是同步的。所以,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在对的时间,拥有了错的恋人……
羽转身,不再听剧作家的喋喋不休。
6
这是他们第一次激烈的争吵。此前,他一直把羽当作懂事且令他迷恋的孩子,从未要求过她必须住在郊外的寓所。他知道她的生意是须臾不可怠慢的。
夜半,羽穿越逶迤的山道,盘桓而上。一路上没有任何光亮,她只好打开汽车的强光。终于来到大师家,已是黎明,东方正灿烂出一片迷人的霞光。
羽站在庭院中,没有即刻敲门。她倚在那块奇谲的巨石上,等待日出。记得不久前,大师曾将她从梦中叫醒。在迷蒙的期待中,她第一次看到太阳喷薄欲出的景象。她记得日出前那慢慢铺染的黎明,眼见着山崖下腾跃出一片晕红。紧接着辉煌的感觉笼罩了整个世界,她知道,那是唯有大自然才会有的某种永恒。那一刻,她紧紧依偎在大师怀中,说她真想关掉公司,从此,每个清晨都等待那冉冉升起的艳阳。
而此刻,她就在清冷的时辰等待着日出,她知道此时此刻火红的朝阳,就掩藏在绵延起伏的群山背后。她等待,是因为她确乎不知如何启齿,亦不知大师能否接受和前妻以及前妻的丈夫合作。她不知大师能否大度地摒弃前嫌,更不知弥合心灵的伤痛何等艰辛。所以满心惶惶,百般踌躇,因为她太喜欢《新月》这个剧本了。
对羽来说,这无疑是公司的一张王牌,怎么能轻而易举就放弃这个绝好的机会?其实她早就知道他们之间复杂的瓜葛,不过年深日久,这些尽人皆知的旧闻早已淡去,被翻来翻去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早就一文不值了。但她同样知道,将陈年的恩怨一笔勾销,何其艰难,所以她才会连夜赶往山上。
无意间,她蓦地抬头,竟发现眼前已是一片炽热的火红。即是说,她此时此刻期待的日出早就完成了迷人的跳跃,让无限温暖的光辉立刻笼罩了群山。
错过了日出的瞬间让她沮丧至极,她明明一直在等待太阳腾跃的一刻。她懊悔,脑子里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她的机会,在某种意义上,就像是稍纵即逝的日出。
她知道,这注定是她的方式,哪怕留下无穷遗憾。紧接着,她叩响大师的门。是的,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会去争取。她突然的出现,无疑让大师倍感意外。
他打开门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在这个时候查岗?然后便将周身冰凉的羽抱在怀中。
她说我不想弄醒你,所以在等日出。
显然没有等到,或者你错过了?
是的,我只顾遥望逶迤的群山,那漫天的祥云……
紧接着又想到你的“堇色”?
是的,总是有做不完的事……
那么,谁来抚慰你沉重的灵魂?大师诙谐地说着,你以为哈姆莱特就轻松吗?
我是说,羽温柔地轻抚大师的脸颊,然后问,一个男人,他需要怎样的淡泊,才能在年华老去的时刻,依旧充满魅力?
大师更紧地钳住了羽。他觉得羽冰冷的身体正在被融化。于是他自己的肉体也变得炽热起来,仿佛在燃烧。他甚至闻到了烈火干柴中,火焰的味道。然后他赤裸的下体灼热起来,怂恿着女人的欲望。他甚至来不及把她带到床上,就在客厅的地板上拥有了她。是的他从来不在乎时间和地点,只要彼此欢乐。是的,他始终拥有强大的欲念和疯狂的诱惑力。他知道自己,在女人身边,将无所不能。
当女人平静地睡在大师身边,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哭,想离开这座冰冷的房子。她觉得大师孤零零的寓所就像是《呼啸山庄》的鬼屋,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里,甚至感到恐惧。她所以来此,无非是为了母亲。而母亲又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女儿,任由那个老男人的摆布呢?
清晨窗外一片鸟鸣,但女人却始终苦思冥想。她思忖着该怎样进入接下来的话题,亦对大师的态度充满疑虑。尽管她顺从地依偎着大师,但缱绻中,她想到的,却是咖啡馆的景象。是的,《新月》,她怎么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她突然挣脱了大师的温柔,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是否还爱她?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显然让大师不知所措。于是他稍稍离开她的身体,揣测她莫名其妙的目光。他停顿了很久,才说,想听真心话,还是虚伪的敷衍?
当然是真心话,她觉得已胜券在握。她说不是妒忌,只是某种好奇。她那么美丽,那么国色天香,当年,你是怎么失去她的?
事实上,我早就掀过这一页了,你不觉得吗?她的存在,就像是某种久远的记忆。是的,我并不恨她,甚至不恨乡下来的那个臭小子,无非是证明我失败了。那时……
羽不再听大师如烟的往昔,脑子里开始转动《新月》的可能性。为此她带来了剧作家的剧本,不想因别人的旧时恩怨毁了她的事业。她认定剧作家的剧本是少有的杰作,尽管在她眼中,他依然是“瘪三”。显然他不是羽心目中的那种诗人,他谦卑而猥琐,且其貌不扬。她知道真正的诗人是什么样,她看到过雪莱、拜伦、济慈、普希金以及莱蒙托夫等人的画像或照片。她知道真正的诗人必定是风度翩翩的,甚至每个细胞都能飘散出诗人的气质。是的她从未见过如此不善言谈的剧作家,但一个能写出动人心魄的诗剧的作家,非要让他的外表也风流倜傥吗?
于是,她将目光投向身边这个老而弥坚的男人,哪怕夕阳西下,也遮挡不住他无穷的魅力。但是,他写得出剧作家那种飞扬而又感伤的文字吗?或者,这世界的构成,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各得其所。
她依旧流连于大师的床上。她几次想提到《新月》,都骨鲠在喉。她缱绻于大师怀中直到午后,其间又启动过几番云雨。
他们恹恹地从床上爬起。去附近山顶一家优雅的餐馆用餐。这里是他们常来的地方,和酒店的经理和领班都很熟悉。在这里,大师第一次看到了羽带来的剧本,但他瞟过几眼后就扔在了一边。大师漫不经心的态度让羽惴惴不安。他说,我看到过无数这类自以为是的剧本,细读下去,你会觉得,什么也不是。
但你并没有认真看。羽嗔怪的目光。
看过第一页,你就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了,不是吗?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好吧,你说。
我认为,这是近年来我所看到的最好的剧本。我决心投资这部舞台剧,并希望你能出山,扮演男一号。
我?我怎么能演那些小混混的剧本呢?你是想把我踩在烂泥里呢,还是想彻底结束我的演艺生涯?我看到过这类莫名其妙的剧本太多了,什么实验啦,先锋啦,前卫啦,对我来说,只有莎士比亚。你不要以为莎翁落伍了。你觉得当下的那些戏剧还是戏剧吗?而你,你不是让我倒牌子吗?你是怎么为我的利益负责的?
正因为对你来说,这是个重回舞台的绝好契机。你不是说过,死也要死在舞台上吗?
你到底什么意思?
无论对你,对我,还是对公司,这将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确实很久没看到过如此成功的剧本了,而且是你最擅长的诗剧。在某种意义上,剧作者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也只有你的光芒,才能照亮剧中的岁月和故事,打造出艺术的经典……
菜肴尚未端上,大师便愤然起身,扬长而去。
7
大师走进公司的会客室。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枯坐一隅,颇觉寂寞,幸好有漂亮女孩出出进进,嘘寒问暖,很快端上来弥漫着幽香的卡布奇诺。尽管他很少来情人的公司,但还是喜欢这里女人所特有的芳香。
但无论怎样,他还是觉得无聊。尤其不能忍受在公众场合,羽对他的冷漠。当然,这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立下的规矩。他们当然不是效仿年轻的艺人,总是将诡秘的爱情关系隐藏起来,作为日后宣传的震撼弹。这些同床共枕的明星们明明木已成舟,却妄言形只影单,总之满嘴都是谎言。
他难奈地站起来,愤然走出房间。他是把自己当作老板的情人,才无所顾忌的。他知道走廊上悬挂着他年轻时的剧照,当然也挂着其他演员的艺术照。他知道自己已并非“堇色”的一线演员,不过是浮光掠影般的龙套。他于这个清一色小青年组成的演艺公司,一如鸡肋。仅只是因为羽的格外垂青,他才能成为这里貌似举足轻重的角色。
他忘不了之前那段凄凄惶惶的日子。以至于后来他只能为一些译制片配音,拿很少的报酬。但就是这样的一份工作,也慢慢被戏剧学院的那些学生抢走。一度他甚至后悔离开“火焰剧社”,更难以忍受郊外寂寥的生活。
到底是上天眷顾于大师这样的“王子”,想不到老天有眼,风水轮流转。他感怀于旷世箴言;觉得这是上天的垂爱。亦不知遇到了怎样眷顾,将这个天使般的女人送进他的家。那时候,他本已心灰意冷,决意彻底放弃曾经汪洋恣肆的舞台生涯。他受不了门前冷落车马稀的那种失落的感觉,每每夜半醒来,不禁怆然而涕。那是没有在山上住过的人,很难体会到的苍凉。
不久后,他慢慢适应了这种寓公般的惨淡生活,每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然后跑步锻炼,侍弄花草,极目远眺,看云卷云舒。再就是永不停歇地盯着硕大的电视屏幕,仿佛每时每刻都在了解国家乃至世界的大事。然而到头来,这个星球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很快就忘掉了。以至于任由那些口若悬河的主持人,将他日复一日地塑造成不再会思维的呆子。
于是他慢慢变得总是忘事。转过身,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了。他总是忘,总是忘,尤其记不准日期和时间,后来知道,日期和时间对他这种很少外出的闲人来说,已毫无意义。
本以为他已江河日下,想不到竟会东山再起。慢慢地,他的大名又开始在报纸上和电视中频频出现。连那些熟悉他的人,都不知他以何等手段,枯木逢春,让自己重返舞台。是的,没有人知道,在大师身后,竟有着一位毕生垂慕他的女人。而刚好那女人的女儿,就是“堇色”出类拔萃的老板。
如此,他怀着一颗幸运的心走在长廊上。慢慢地不再那么焦灼,而是骄傲地甚至自恋地,停留在自己的那些照片前。他看着一幅幅英姿勃发的剧照,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英国那位伟大的演员劳伦斯。他只要一想到劳伦斯,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因为,他不仅像劳伦斯那样扮演了永恒的哈姆莱特,他也同样荣膺了表演大师的称号,只是不曾荣膺爵士的封号罢了。是的,那些照片,那些回忆,证明了他从未落伍,也永远不会落伍。
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又被女人耍了,这让他想到此前那段不堪的岁月。只要一想到抢走他妻子的那个混蛋,他就恨不能把他撕成碎片。为此他甚至想和“堇色”解约,因为这对他而言,已经太过分了。
但此刻,他还是推开了羽办公室的门。
羽面带不悦地站起来。
大师在羽耳边轻轻说,我和那个混蛋有什么可说的?
羽奋力挣脱大师的纠缠,掷地有声地说,你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那么,到底是你疯了,还是你要逼我疯?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要知道,对你来说,在话剧舞台上,这是最好的机会了,不是什么人都能拥有的。想想看,你究竟多少年没在舞台上演戏了?那些已成明日黄花的小角色,你以为那就是你永不褪色的尊严吗?
但我不是你的奴隶。大师勃然大怒。
但有了“堇色”,才有你。或者,更直白地说吧,因为有我,你才可能起死回生。所以,在这里,你没有任何选择的自由,只有,我们和你的分成。
那么,我宁可退出这个混账公司……
你好像更喜欢那种,在山间喝西北风的仙风道骨,可以呀。
我宁可……
宁可现在就解约,好啊,随便。但毁约之前,你必须依照合同条文,将公司预付的资金双倍偿还,当然,这对你来说,无非小事一桩。如果你想好了,我们当即就可解约,你是自由的。
那一刻,大师恨之入骨地看着对面的女人。他觉得这个丑女人,比任何时候都邪恶。他恨不能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撕扯成碎片。
如果你确实无法接受和“火焰剧社”的合作,那么,我们可以重新选择。公司当然能找到比你更年轻也更优秀的戏剧演员,哪怕没有名声,却也没有包袱,总之是可以塑造的,那么……
那一刻,大师周身颤抖,竟说不出话来。惶惑间,他唯一的意念就是冲向女人,扒光她,并且干掉她。房间里一片肃杀,大师似乎已破釜沉舟。待他终于清醒过来,才发现羽早已翩然而去。
紧接着,大师终于回过神来,审时度势,想不到,羽竟然出其不意地将剧作家带了进来。这种直截了当的做法无疑是羽的风格,她显然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应付这些鸡零狗碎。于是她直来直去,直奔主题,希望以最快的速度达成协议,无论成败。
剧作家和大师的见面,让每个人都出其不意。当羽把剧作家带进来时,他竟然激动得周身颤抖。或者他愧悔的表情感动了大师,于是他大人不计小人过地握住了剧作家的手,那一刻就仿佛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和睦的。然后他们各自坐下,仿佛恩怨已逝。这种转瞬之间的亲和,显然是羽都不曾料到的。
大师毕竟是大师,他能以自己都感到吃惊的速度,完成他的蜕变。当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山中的清冷,寂寞的悲凉。于是他一朝觉悟,便即刻改变了原先的态度。他不仅加盟《新月》,且应允与前妻同场献技。谈话中多次向剧作家示好,就仿佛不曾有过夺妻之恨。
随之,大师对剧作家的作品极尽夸赞,说这是他有生以来读过的最令他振奋的剧本。他认为这部诗剧,堪比作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读起来朗朗上口。他又说,这诗一般的台词,不是什么写手都能驾驭的。他更预言,《新月》将一炮打响,给沉闷多时的戏剧舞台一个里程碑式的震撼。
从大师的示好,到剧作家的感激涕零,谈判桌转眼就变成了鸡尾酒会。这是公司里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强强联合。
那晚,羽和大师都住进了城里最优雅的酒店。
8
李庄,一个怎样的所在。
仍有爱,或丝丝缕缕的,陈年的牵扯。
木房子里的争吵从未终止过,哪怕他们已精疲力竭。剧本、台词、舞美设计,以及音乐、服装和道具。再有投资的预算,演出的汇报,而一旦启动,就意味着,“堇色”将不再有退路。
是的,他们受不了潮湿的房子,于是先后离开,来到江边。他们再度不期而遇。或许是不经意间而至的,这个静谧的傍晚。他独自,她也独自。于是相遇,些微的尴尬。
女人说,蜿蜒的小巷不知伸向何方。旧时炊烟中迷茫的房舍。就仿佛他们扮演的人物就在眼前。他们在江边慢慢地踱步,却良久不曾有任何话语。
大师说,他清晨就曾来过这里,看那一江悠悠逝水。于是说不出的某种感慨,觉得在浩荡的江水前,人是怎样的渺小。身后是远远近近的油菜花田,开满灿烂的黄花。
漫步中,他们显然在尽力磨合。毕竟,已相互疏远了很多年。他们或并肩前行,或稍前稍后,似乎都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凝望天边晚霞。
伸向江中的码头凄凄冷冷。他们当然知道其中的隐秘,但隐秘并不是他们的初衷。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喜欢这片苍茫的天地。
他们在竹林间缓步行走。仿佛他乡遇故人,满心惆怅和欣喜。他们时而停下,说着什么。时而,沿竹林间的溪流无声前行,时而在晚风中相互凝望……
一时间,他们突然语塞,竟然像青涩的少男少女般乱了方寸。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些过往的恩怨还有意义吗?
大师终究忍不住如此尴尬的局面,先说,有什么可纠结的?其实我从未抱怨过,只要你好,你幸福。劳伦斯和费雯丽这对神仙情侣,不是也劳燕分飞了吗?那又是谁的错?是的,谁的错也不是,这就是生活。
在潺潺流水的溪边,他们停了下来。某种从前的感觉,瞬间环绕了他们各自的心。如此情境中,他们甚至想拥抱对方。在落尽的暮色里,他们可能吗?
转瞬,钢蓝色的夜空挂满繁星。女人终于开口,那不是你的错。我,爱他,这个人,是的,你不会理解的。但有时,我也会想你,那么想,想到想哭。很多次,在黑暗中,我久久伫立屋前。我知道这里曾经是我的家。我始终保存着你交给我的房门钥匙。我知道,如果我愿意,就能随时走进这个家,但我没有勇气。不久后,突然发现那里住进了别人。那晚我一直站在门外,哭了很久。我可以离开你,却不愿失去这个家。
在那里,有着我无数的憧憬和回忆,有着我对你痴迷的崇拜与热爱。我永远不会忘记,是你牵着我的手,把我带上舞台,让我成为了“火焰剧社”的一名演员。我甚至想过,要为你生一个孩子,那样,或许,或许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不不,大师说,这不是你我分手的症结。是因为,你不再能忍受这种平庸的生活。
我,时而会在某种特定的场合,突然想到你。回忆第一次我是怎么见到你的。那时,你风流倜傥,正在舞台生涯的巅峰上,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哪怕阶梯教室里坐满了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师生,你还是骄傲无比地站在讲台上。你目光炯炯,口若悬河,朝着我的方向,却不曾看到我。你那么高山流水,又盛气凌人。你根本就不在意这些表演系的漂亮女生,无论我们怎样吸附着你的目光。你转过身去,就会立刻把我们忘掉。然而,讲座结束后,你竟然给了我“火焰剧社”的地址,那一刻,我激动得几乎都喘不过气来……
是的,我一眼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圣母玛利亚,那是你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不过,我们回忆这些,是不是有点不着边际?当然,那是因为我们从没有忘记过。我记得,你那天裹着蓝色的围巾。你知道,在中世纪的绘画中,圣母的围巾和布衣大都是蓝色的。是的,那一刻,你就像圣母再现。从此便再也忘不掉你那圣母般的表情。进而在睡梦中会蓦地惊醒,眼前的影像是,圣母怎样将耶稣从十字架上放下。她绝望地抱着赤裸的儿子,流出疼痛的泪水。慢慢地,玛利亚的头顶升起一轮光环,她知道他的儿子已成为万世的永恒。
自从听过你的讲座,表演系所有的女生都被你迷住。你骄傲的表情和磁性的嗓音,从此就成了大家迷恋的话题。于是我们尊崇你,甚而爱恋你,但又有谁能像我这样,幸运地走进“火焰剧社”的排演场呢?我知道圣母恩惠于我的已经太多太多。我害怕有一天,会像安徒生的小美人鱼那样,从此将我曾经拥有的一切,统统收回。
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紧紧抱住你。为此,我宁可将毕生的激情付之一炬。我想吻你,抚摸你,吸吮你的生命,从此让你永远属于我。总之,在那段近乎迷茫的日子里,我只在乎你。只是,我从来就不知道究竟该怎样拥有你。
那晚,我落寞地离开“火焰剧社”。你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就离开了。我觉得,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于是满心的破碎与惆怅。
那晚我点上所有蜡烛,却希望你在我想的时刻不要来。我真的不知道会对你做什么,或者,你从此会恨我一辈子。所以,你敲门的时候,我没有开。那时,我已熄灭了那烛光。我害怕这个浪漫的时刻,害怕不能拥有你。在纱帘的背后,眼看着你离开。窗外的雨,滴滴答答,你悄然离去。是的,你不曾撑起雨伞,就那样姗姗而去,让雨水浇灭你所有的期冀。恍惚间,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冷酷,于是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在电闪雷鸣中紧紧地拥抱了你。
那所有的温暖,就像天边彩虹。那一刻,她情愿将她的生命燃烧在他的激情中。从此一旦拥有,就不再彷徨。他知道,没有人会比她的幸福更幸福。那晚,除了烛光,他还和她一道看了《查泰来夫人的情人》。对大师这样的艺术家来说,这当然是必不可少的参考。而他将这部影片推荐给她时,他们的师生关系也就自然而然地偏离了方向,甚至有了某种教唆的成分。当她天真无邪地看到了查泰来夫人赤裸的酮体,以及看林人硬邦邦的进进出出,她便紧张起来。她还从未见到过如此放荡的场面,更不曾将自己的身体暴露于邪恶的欲念之下。是的,那一刻,她害怕了。
昏暗中,他终于关闭了那个盛满欲念的录像带。不再有“刺刺啦啦”的响声,也不再有任何恐怖邪恶的画面。他记得,她坐在他对面时,仿佛大梦初醒。周身不停地颤抖,似乎被什么吓到了。她不敢抬起头,也不敢看对面的男人。静寂中听到的,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
此刻,他当然知道女孩很害怕,就像是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恶。而她不知道在她的生命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甚至感觉到身下那滑腻腻的液体,听到了她不想听到的自己的喘息声。
是的,当然是邪恶。大师如实说。
女孩怯怯地站起来,说,她该走了。
大师没有阻拦,甚至为她打开了门。
在离开的那一刻,他们相互告别。却蓦地,她突然抱住他的脖颈,说,如果你要,如果你真的想要……
然后她重新回到大师家中,说,她想再看一遍,迷人的夫人,和迷人的看林人。于是,录像带再度“刺刺啦啦”地响了起来。
昏暗中,大师委婉地讲述着这个不幸的故事。他说,那是一位叫劳伦斯的英国作家写的小说。小说并不是在描写性,而是在张扬人性的光辉。性,无疑是人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生命过程,否则人类怎么能世世代代繁衍下去呢?所以性当然不是洪水野兽,而是人类生存中最美丽的部分。他这样说着,竟变得学者一般,仿佛他就是二十世纪初的那个弗洛伊德。
如此理性的说教,让她慢慢放松下来。他并不急于触摸女孩的身体,只是在她的气息中观察她所能承受的尺度。他不想让他的欲望成为她的负担。他要丝丝缕缕地,润物细无声地左右他的猎物。他要让她在第一次交媾中就能感受到唯美的欲望。他要让她慢慢地适应这激情的尺度。他不会让她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完成处女的巡礼。他要像一个真正的君子那样,帮助她完成人生最美好的初始。
然后他将她轻轻地搂在怀中。让他的舌尖环绕在她迷茫的口腔中。显然,她还从未经历过这种洗礼。有了他,她才会适应这唇齿之间的交媾。紧接着他开始抚摸她柔软的身体,几乎已难以控制自己的欲念。他开始不顾一切地亲吻她的肌肤,他坚信此前没有任何人亲近过她的乳房。慢慢地,他不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他此生此世,还从未吸吮过这玫瑰般的甘露。于是他魔鬼般地蹂躏她的肉体,疯狂的欲望无疑让他原形毕露。但是他爱她,真的爱她,这是他能够留住她的唯一方式。
是的,所有的疼痛,和不曾经历过的,欲生欲死。不,那不是诱奸,而是身体的某种本能。所以,没有禁忌,又何以禁忌?
我不想些微的造次就毁了我的梦。我的梦是,我的女孩在我的引导下完成她的初夜。我的梦是,她从此在我的剧社中成为最杰出的女演员。我的梦是,她不仅拥有圣母玛利亚的光环,还要在小桥流水中,表演出那种静谧而又悠然的美。
慢慢地,当我终于相信你不会离开我,我便将所有的热情和精力,毫无保留地投身到“火焰剧社”中。为了事业,尤其刚刚起步的“火焰剧社”,必得约法三章。我的剧社,不需要只懂得取悦于上司的花瓶。我只要你们洁身自好,将自己陶冶为真正的演员。费雯丽,是的,既然我已经被誉为劳伦斯般的演员,那么……
当然,单单凭着我这张硬汉的脸,就足以敲开文化厅女厅长的大门。是的,推开门,我就听到了她亢进般的问候,看到了那张因谄媚而无限兴奋的脸。她说,她对我的崇拜,犹如她对英雄的景仰。又说,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走进了政府机构,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在大师的教诲下哪怕成为一个三流演员。不过,幸好我主管文艺工作,所以会全力支持你。要知道,我是你忠实的观众,从未错过你任何一场新剧目的演出。总之,我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仰慕你的。紧接着,我适时地提出各种请求,厅长一一承诺。她说她知道无论任何时代,社会中都不可能没有“戏子”。她这样说过之后,立刻觉出了某种破绽。但是她很快就用一个温暖的拥抱,弥补了她对我出言不逊的轻蔑……
接下来,他们的拥抱果然绵延良久。
9
几年前我就曾造访李庄。
或者,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写《矮墙上的艳阳》。
这个我一直魂牵梦绕的地方。往月亮田,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路两边烂漫着葱茏的油菜花,丛丛簇簇的绿竹摇曳伸展着。土路上嬉耍的娃子,田埂上竹编的篓筐。然后是乡村的诸般气味在山野间升腾弥漫,鸡鸭猪狗,砖楼茅舍,一番别样的蜀南景象。
某种近乡情更怯的心境。毕竟我要亲近的,早就在灵魂中亲近过了。那些凄美的故事,和非凡的故人。那些浪漫,为着一个世纪而诞生的,那些你将永不忘怀的人们。
门楣上赫然而见“中国营造学社旧址”的木匾。便立刻浮想起林徽因那优雅美丽的容颜。一个将诗和建筑都做得那么好的女人,或者她的诗就是用来注解她的建筑的。于是最美的“人间四月天”,我竟也是在四月抵达了这里。尽管近日天色晦暗,阴云低沉,但眼前的营造社,还是让我满心灿烂。
曾经在文字中读遍李庄的似水流年,但走进营造社的那一刻还是心生苍茫。迈过窄窄木门的门槛,便是一片长屋,院内有荒芜的野草和三五飞鸟。没有人在此修剪草坪,任蓬蓬乱草恣肆妄为。也不曾有人因了这里曾客居过梁思成和林徽因,便对这座旧屋精心呵护。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甚至衰微破败的潸然。
庭院中所有的房间空空荡荡。空空荡荡着当年的忧戚与仓惶。就仿佛吸到了骨头缝里的悲凉。悲凉着,以至蔓延出肌肤的疼痛。
门厅里悬挂着思成和徽因的照片,但显然已不是1940年前后的影像。那时候尽管贫病交加,但他们依然是年轻而静美的,便是在这里,他们完成了《中国建筑史》及《图像中国建筑史》的写作。
最尽头的房间是孩子们的。再冰和从诫的照片悬于空落落的白墙上。另外的两个镜框装载了他们对李庄岁月的回忆,沉沉黑夜怎样点燃油灯,母亲又怎样躺在行军床上,被残酷的肺病消损着美丽和年华。
所有的房舍都是空的。墙上的照片就成了屋的主人。孩子们房间的对面就是外婆的居室,自父亲林长民过世后,母亲就一直和徽因在一起。于是母亲的房间就有了徽因和父亲的照片。那是一张我们常见的合影,徽因和父亲形神相似。父女前往欧洲时所拍,那已是1920年前后的往事了。
作为政治家的林长民和梁启超志同道合,不知徽因和思成的婚姻是否奉父母之命。也或者林长民在奉系军阀的战乱中不幸罹难,使梁任公生发出对徽因父亲般的怜爱,帮助远在海外留学的徽因从丧父之痛中挣扎出来。那时的徽因只有二十一岁,幸好有思成左右相伴。不知道有着诗的情怀的徽因,怎样就远离了志摩,或许只有如思成般持重的男人,才是林徽因最终的依伴。
于是在《梁启超家书》中读到任公对徽因的欣赏,他说徽因就像是自己的女儿。于是写去家书: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一样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度过她目前的苦境。她要鼓起勇气,发挥她的大才,完成她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艺术界做些贡献……
自此,梁启超承担了徽因海外留学的全部费用。
穿过逼仄的走廊是徽因的客厅,她躺在病床上的那张照片就斜挂在木墙上。不知是有意歪斜,还是经久不曾有人打理。于是心里酸楚楚的,以为那是对伊人的某种轻慢。
是的,徽因就那样斜挂在木墙上,于是她的神情也是偏离的。将目光斜过去读照片上的文字,“1943年徽因在李庄上坝家中的病榻上”。如今已无从考据当时的病榻摆放何处,总不会在这个黑幽幽的厅堂吧。照片中徽因尽管抱病卧床,却依旧有光束照在她身上脸上,明暗的反差极为鲜明。客厅前的这个大房间,如今只留下了墙角两个老旧的橱柜。四面白墙,凄凄冷冷,可谓家徒四壁。朝向天井的一面是木格的窗。很美的窗棂。
阳光浸润过来。照在徽因身上。照亮她的苍白,和她的痛。
那些凄苦的回忆,家人始终难以忘怀。医生的结论是,徽因将不久于人世。整个李庄没有一所医院,亦不曾有任何医生或郎中。丢下的,只有她沉重的病情,得不到任何治疗。
家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赢弱下去……
但徽因始终撑持着她的生命,哪怕美丽的容颜已被销蚀。她在病榻上协助思成开始《中国建筑史》和《图像中国建筑史》的写作。在出版“前言”中,思成说,我要感谢我的妻子、同事和旧日的同窗林徽因。二十多年来,她在我们共同的事业中不懈地贡献着力量。近年来,她虽罹患重病,却仍葆其天赋的机敏与坚毅;在战争时期的艰难日子里,营造学社的学术精神和士气得以维持,主要应归功于她。没有她的合作与启迪,无论是本书的撰写,还是我对中国建筑的任何一项研究工作,都是不可能成功的。
其间频有诗篇,点缀着徽因贫病而又苦涩的生活。她的那张摇摇晃晃的行军床边,总是堆满各种中外书籍。哪怕她终日躺在那里,不停地咳喘,仍依旧写出了大量读书笔记。
徽因和思成的房中,挂着徽因的照片。苍白的徽因躺在病榻上,两边是天真烂漫的一对小儿女。尽管生存艰辛,却依旧的恬静美好,哪怕每时每刻都在和病痛抗争。于是便看到徽因作为母亲坚忍的一面,那风中之烛背后的拳拳慈爱。尽管消褪了战前那灿烂的雍容,却依旧坚守着贫病中的优雅与淡定。总之,对不断咳喘的徽因来说,肺病的折磨就如同敲骨吸髓,但她却始终在聆听留声机中的贝多芬与莫扎特,忘情于给予她生命与力量的美好时刻。
是的,走出房间就是洒满光亮的天井。太阳出来的时候定然是温暖的。但很多时日,徽因就是走不出她的房间,甚至离不开她那张帆布床。她如囚徒般被病魔紧锁在晦暗和阴沉中,而那天井中瑰丽的光亮就近在咫尺。阳光下鸡鸣狗叫,李庄的市声,或许还能听到江上的号子声。再向前便是那片叫做月亮田的坝子,青山绿水,农田和竹林……
但徽因却只能被囚禁于阴暗的房舍中。唯有思绪能将她带到窗以外的地方。于是徽因在寂寞中文思泉涌,用诗行来扩展她生命的视野与况味。
她写《一天》,李庄的十二个小时。她说,今天十二个钟头,是我十二个客人。每一个来了,又走了,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最后黄昏黯然,无言地走开。孤单地,沉默地,我投入夜的怀抱。
她又写《十一月的小村》,那凄寂的想望。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我的心前虽然烦乱,总像绕着许多云彩。但寂寂一弯水田,这几处荒坟,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的主宰。我折一根竹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在李庄五年的光景中,徽因也曾喜怒哀乐。乐者,有远远近近的朋友前来探望。最远的是来自大洋彼岸的费正清,而近处则是昆明来的旧友金岳霖。金被大家称之为老金。他是把自己从属于梁家的。多年间他始终和梁家比邻而居。而金对徽因的爱慕也人所共知。
不久后,徽因写了《哭三弟林恒》,悼念他在激战中献出了年轻生命: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我曾每日那样想过几回;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要为着你哭?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天井里一排长长的窗棂,走进去就是营造学社的绘图室。破旧的桌椅依旧整齐排列。这里是院子里最大的房间,木梁和窗格相互交错,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图案。退后去,便仿佛看到当年思成和他的学生们伏案绘图的景象。天井的光从缝隙中照射进来,在这里,诞生了《中国建筑史》和《图像中国建筑史》。只是在贫病交加中,主人已耗尽满腔抱负。
尽管绘图室和徽因的房间咫尺之遥,但她却走不到那个不远的地方。但幸好思成的办公室就在家中,于是他既可工作又能照顾病中的徽因。他祈祷徽因的病能尽快好起来,他说救救她吧,救救她。
尽管李庄的日子残荷败叶,尽管尘埃中遍布满目苍凉,但思成对徽因的爱绵绵不绝。平顺时他们相亲相爱,困苦中更是不离不弃。直到日本投降的那一刻尤为肝胆相照,那时思成刚刚被任命为中国战地文物保护委员会副主席。1945年8月15日那天他正在重庆,记得当晚八点左右山城开始沸腾。思成这才知道战事已告结束。
人们涌到大街上奔走相告,尽情欢呼胜利的来之不易。思成也被裹挟进如潮的人流中,释放那压抑已久的国恨家仇。入夜后思成孤独寂寞,那是他在思念李庄的妻儿。为什么苦苦等了八年,却不能在这一刻和徽因在一起?
幸好,供职于重庆的费正清体察思成的心意,第二天便联系好直升机将思成带回李庄。思成通常坐船往来重庆,上水要三天,下水要两天。然而美国的运输机只用了45分钟,就降落在了宜宾机场的停机坪上。同来的费夫人和思成一道,用滑竿将徽因抬到江边,尽日欢颜。思成是得知胜利的消息后从陪都第一个回到李庄的人。这传奇般的经历,亦是思成对徽因挚爱的明证。
离开陋屋,满心凄凉。斯人已逝的某种嗟叹。却也知晓了,这里曾装满的非凡岁月,依旧存在着,让思成无比骄傲的“我那迷人的病妻”。
不远处,寂寂的江水,被浓浓的雾霭所笼罩。或者四月枯水季节,已听不到滔滔滚滚的流水声。于是李庄寂静,就仿佛再度回到了那段溟茫的岁月。
于是,想象着这个美丽的民国女子,想象着远逝的那片天边云彩。
10
他们在曲曲弯弯的小巷中一路向前,他们都希望在这里能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尽管,剧作家说,我已经不知道在这片村落中来来回回地,走过多少遍了,哪怕《新月》的故事并不是在这里发生的。是的,剩下的,唯有,已被掀过去的一些断编残简。
但他们依旧在小巷中锲而不舍,哪怕能捕捉到些微过往的气息。尽管志摩已归于尘土,但徽因却还在这里艰辛地活着。所以,她不会将灵魂的朋友抛至身后,哪怕战乱,哪怕生不如死,她也要将飞机的残骸永远带在身边,直到,有一天,她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不会有人如他们般,如此关切这部戏剧。羽作为投资方,诗人作为编剧,他们必须将各自的利益绑定。对他们来说,只有演出成功,方能最大化地获取效益,为此她始终焦虑不安。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首先取决于剧本,当然还有演员。是的,她已经反复核算,当然是有风险的。如果玩不好,只能血本无归,这对于“堇色”来说,无疑是釜底抽薪。
然后,他们回到潮湿的房子里,继续探讨。是的,每一场戏都要有不同的布景,剧作家开始高谈阔论。从英伦的古堡,到北京的雪池,再到美利坚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甚而,婚礼蜜月中,他们走过的那些浮光掠影般的欧洲城市。进而,被喻为“我们太太的客厅”那处北总部胡同幽雅的四合院。是的,他们的足迹遍布本土或异域的很多角落。所有的场景都是迥异的,直到,最终来到李庄的这片房舍……
从夜晚到凌晨,他们讨论得极为艰苦。待口干舌燥,推开窗棂,天边已是火红的朝霞。
羽不知道,剧作家为什么非要在所谓先贤的房子里不停地走动,且踩踏出“吱吱呀呀”的地板声。那时候,他们已被允许进入所谓的“遗产保护”单位,也一同去了羊街,先后造访了李济的家,以及稍远处板栗坳傅斯年的居所,亦有当年“同济大学”在李庄的校址。剧作家说,无论哪个场景都应该是原汁原味的,甚至,残垣断壁。尤其香山的那场戏,徽因和志摩心心相印的地方。在那里,他们都为对方写出了唯美的诗篇,所以,你不能总是精打细算,总想着所谓的成本,戏剧是需要张力的,包括投入的张力……
羽沉默不语。
剧作家每每以行家的姿态振振有词。说他写了一辈子的《新月》,还能有谁比他更能懂得其间的得失?他说,为了《新月》,他几乎到过那女人去过的所有地方,包括她住过的房间,走过的路途,甚至她迷恋的景色。是的,他曾经循着梁氏夫妇赴山西考察古建筑的路线,走过漫漫长路。他甚至乘坐邮轮前往英格兰的剑桥,又搭载飞机前往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在大学图书馆,他潜心搜寻那个女人的学业,以及慢慢成熟的婚姻。他说他可谓踏破铁鞋,宁愿用毕生的时光与精力,来续写这部别样的人生。
为此他数易其稿,上下求索,蘸着自己的心和血,终于完成了这部堪称史诗的剧作。所以,是你懂,还是我懂?是你有发言权,还是我有发言权?
剧作家说到此,竟悲从中来,眼眶里转出了泪光。他说,对我来说,这部作品,很可能就是封笔之作。为此,我透支太多,以至于今后,很可能什么都写不出来了。就像是,我已经做完了人生中所有想做的事,从今往后,便再不会因诗歌和戏剧而殚精竭虑了。即或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罢了。
如此危言耸听,让羽不禁悚然。她觉得,她还从未见到过如此矫情又如此自恋的男人。她受不了这种时而敏感脆弱,时而狂放夸张的情绪。有时他甚至大打悲情牌,以哀兵之势,获取羽的同情。
显然,羽不想再听这类危言耸听的厥词,她已经受够了耳边的这些喋喋不休。为此,她变得烦乱而焦躁,时常和剧作家发生抵牾,进而正面冲突。一开始,他们彼此还试图温文尔雅地据理力争,说服对方认可自己的想法,但很快就都放弃了,以至于谁都不理谁。
羽和剧作家在这部戏的理念中迥然相异,各自的想法在争执中变得越来越分歧。后来羽干脆不再和剧作家直接对话,而是让助理沟通。接下来她便独断行事,不再征求他的意见。当她终于摆脱了这个执拗的男人,反而一切变得轻松。
羽对这个自负而猥琐的男人,从来就没什么兴趣。但她确曾喜欢过这个家伙的诗歌。她记得他写的那个可怜的小丑,怎样深爱上了美丽的女人。尽管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她,却依旧深深地爱着。于是小丑卑微的灵魂,慢慢变得崇高,他是用诗句倾诉了人的尊严。于是,羽联想到自己,进而将《小丑》当作她的座右铭。因为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平等的。
于是在《小丑》的感召下,她组建了自己“堇色”。后来,她一直关注他的诗歌,买了他所有的诗集。她是以自我迷恋的方式朗诵他的诗句的,她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见到他。
然后就有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项目。直到见到他的那一刻,羽才知道,他就是她一直顶礼膜拜的诗人。她记得他是从咖啡馆昏暗的角落中追出来的,那一天,为了等他,几乎耽误了整个上午。后来才知道,在昏暗中,他一直在审视她。直到羽决定离开,诗人才猥琐地现身。
是的,初次谋面,羽甚至不敢正眼看他。就像是雨果的《悲惨世界》,艾丝美拉达初次见到了钟楼怪人卡西莫多。所以,在那一刻,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众人皆知,“火焰剧社”最漂亮的女演员,就是为了诗人,而抛弃大师的,足见卡西莫多有着怎样摧枯拉朽的魅力。
这段风流韵事很快广为流传,尤其崇拜大师和女演员的那些观众,对此都极为痛心。他们想不到,大师精心培养的女演员竟如此负心,亦不知这个蛇蝎般的女人到底成了谁的新宠。总之人们很难理解这段婚变的来龙去脉,当事人又从未对此有过任何辩解。
诗人的魅力,对一个女演员来说有那么重要吗?亦不知这个当红的女人,何以能忍受这个乖戾的男人。羽无法想象,女演员是怎样从大师的床上爬起来,潜入诗人怀抱的。或许她早已厌倦了大师的咄咄逼人,已难以忍受大师在光鲜外表下的碌碌无为,更不愿在他虚伪的光环下虚度年华。也或者,女演员就是像羽那样,疯狂地爱上了诗歌,觉得那才是能打动她心扉的利器。而羽,在没有见到剧作家之前,确实曾迷恋过他的诗歌。
不久,继续留在李庄的只有剧作家和羽了。当漫坡的油菜花慢慢凋零萎谢,黄昏时,就只剩下江边的残阳了。清晨,剧作家叩开羽的门,说,这一天,1945年8月15日,战事终于结束,但思成独自在重庆。第二天,他才乘坐美国运输机回到李庄,用滑竿将徽因带到江边。所以,这对于徽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时刻……
他们沿着蜿蜒的江水,寻找着当年人们尽情欢呼的景象。即或是看不到,剧作家说,也能想象得到,徽因在滑竿上,是怎样的欢愉。战争终于结束,从此将规划怎样的未来,或许离开李庄,回到深深眷念的北平。是的,那是他们梦开始的地方。
剧作家话锋一转,他说,我就是我。是的,我就是那个小丑。现实中的小丑,其实,并不关涉灵魂。我就是要把生命中最有光彩的岁月,毫不吝惜地奉献给《新月》。所以,我希望你能理解我,那林林总总,甚至我的诗。
江边。他们。夕阳西下的时刻。
慢慢地,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闪烁的群星。剧作家,竟突然拉住羽的手,说,你只需跟我走。那一瞬,羽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童话中的人物,七个小矮人,抑或,想要成为海上女霸王的那个渔夫的老婆。于是,她仿佛突然放松了似的,不再纠缠成本预算。既然她已认准了这个剧本,运作中又何必锱铢必较。
接下来,那双温热的手,轻轻围拢在她的腰际。然后在她的耳边说,像疯子一样没日没夜地打拼,有意义吗?
此时此刻,羽第一次觉出了疲惫。这黑夜,我只想沉醉其中,看天上的星月。然后她转过头去,看黑暗中飘忽而又真切的影。自此刻起,她似乎再不愿对卡西莫多恶语相向了。
11
女演员越来越频繁地光顾诗人家。为了诗人刚刚完稿的那部古装戏《流云》。那是大唐公主和一个和尚之间生生死死的爱情,女演员觉得要演好这个人物,只能向这部戏的作者求教。她没有理会其中会发生怎样的纠结,只是想把那个美丽而任性的公主表演得如火如荼。
很多次她想在排演场和诗人交流,但排练中,他几乎从不出现。大家都知道他就像洞穴中的动物,从来都是和昼夜反着来的。所以要找到他只能在晚上,夜晚对他来说就是黎明。于是女演员只好约定诗人的“清晨”,让他在清醒的时候为她说戏。
在漆黑的楼道中,她艰难攀爬,到第七层也就是顶楼时,已气喘吁吁。她让自己在诗人门前稍事喘息,才按响门铃。她记得走进诗人房间时,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她要在黑暗中适应良久,才能看清眼前景象。她以为这个只有男人的空间一定是混乱的,想不到房间里的摆设竟井井有条,且环绕着橘子味清新剂的芳香。
然后她依照诗人的示意坐在茶几前。在慢慢适应的光照中,她直奔主题,她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了这个故事。
这故事不好吗?
女演员沉默。
诗人莫名地亢奋起来,侃侃而谈,全然不理会对面的女演员。是的,或者就因为公主与和尚之间的爱情不容易,甚至一开始就是毁灭性的,所以我才喜欢这样的主题,爱的艰辛与无奈,以及最终的悲剧。事实上,我经历的一切都悬心吊胆,因为我从来就是那种在底层挣扎的人。我适应这种千辛万苦的感觉,那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从不会眷顾我。所以,我写出的一切都是痛苦的,因为我的心灵和肉体遍布了苦难。诗人说到这些时不胜唏嘘,显然,你从未体验过这种困顿无奈的感觉吧。
在诗人的倾诉中,女演员始终悄无声息,她确乎从未经历过诗人那般的坎坷。听到诗人遭遇的种种不幸,甚至红了眼圈。她不知在她日常的视野之外,还有着另一种可怜的人生。她不知在他那些晦暗的空间里,流淌着诗人怎样的血泪。亦不知在这个悲伤的时刻,该怎样安慰这个愤怒的年轻人。
然后她说起大师刚走。他要在一部影片中扮演男二号。这对于已经日薄西山的大师来说显然是机会,他说至少两个月后才能回来。他毫不犹豫地丢下我,不,不是丢下我,而是丢下我们,让剧社的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等他一个人。
不过,这对我来说,也许是好事,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丰富我的表演。《流云》,是我所看到的最适合我的剧本,所以,她看着诗人的眼睛说,你不会放弃我吧?
从此女演员和剧作家如影随行,神不知鬼不觉地搭上了某种瓜葛。不过,他们始终局限于艺术的交流切磋,所谈皆为剧本在舞台上的体现,以及表演对剧本的又一重拓展。在磊落的友情中,不曾丝毫暧昧。很快,女演员在诗人的帮助下找到了那种盛唐宫廷的感觉,将大唐公主的颐指气使、爱恨情仇表演得淋漓尽致。然后是悲剧的尾声,公主在血污中抱起被腰斩的恋人。那血浆伴着污水,怎样的爱与死。而这一切,是诗人一点一滴、掰开揉碎地为她辅导的。
他们在热诚的等待中,期盼大师归来,总不能让剧社没完没了地等着他吧。人们就像失魂的弃儿,巴望着主人。却无形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相互的牵扯与挂念,很可能是不自知的。尽管女演员已不记得去过诗人家多少次了,但冥冥中,她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一旦说出来,她便能知道自己的灵魂有多龌龊。
有时候,半夜三更,她会突然惊醒。伸出手臂,才知道大师不在身边。漫漫长夜,她睡不着,便会莫名其妙地给诗人打电话。她说,这孤单的午夜,或者,只有你,醒着,听我抱怨。慢慢地,他们习惯了午夜的通话。两个黑夜中的人,拿起电话就不再放下。漫无目的地,挨着长夜。有时候竟聊天聊到了天明,忘了日月的颠倒。他们的确已忍受不了时空的间隔,再不想通过午夜的话语温暖彼此了。他们在各自孤独的床上,友谊和理智还值得如此坚守吗?
直到他们终于毫不隐藏地吐露了心曲,才蓦地意识到,危情一刻早已势所必然。于是凄凄惶惶,又仿佛末日。他们在电话中都哭了,哭出凄切的悔恨。
最终女人鼓起勇气,说,来吧,来伴我度过这艰难……
但诗人,却,退缩着,不是因为他不爱。他说,他只是想帮她度过迷惘的一刻。是的,大师,我怎么能爬上他的床榻,不,他是我的恩师……
女人懊丧地,说她只想哭,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然后是,永远占线的声音。
诗人,他留在黑暗中,煎熬着午夜的凄厉。他当然不会入睡,不可能入睡。电话中的不欢而散,让他沮丧而绝望。不,他不能听不到她的声音,他爱那女人。
不,他不知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更不知如何收场。他设想过她和他无数的结尾,却所有的,都令他沮丧。午夜里,他不能躺下,也不能坐下,只能在逼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想那个女人。于是心的痛,痛极了的,那种痛,就仿佛整个人都被摧毁了。于是他只能读书,在暗夜。只有书能让他平静下来,体味尘世的一切。但慢慢地,甚至,书也不再能抚慰他。于是他打开酒瓶,通常,那是在完成了一部剧本之后的,某种礼仪。那时候,他总会喝得很多,让烈酒见证,他是天才。
醉酒的一刻,通常会给他疯狂的感觉,让他充满自信,就像某种神示。但此时此刻,他几乎忘却了那种骄傲的感觉,而是不停地对自己说,她是我的,迟早是我的,我要拥有她……
他这样想着,便神思恍然,以为心爱的女人就在身边。但当他看到沉默的电话机时,才恍然醒悟,那不过是无望的虚妄。于是一种欲仙欲死的感觉,仿佛烧酒在他的颅骨中发酵,崩裂一般地疼痛。他知道那不是生理的痛,而是灵魂的痛。随之,酒醉的下体开始膨胀,却没有发泄的渠道。他知道他已无数次因她而坚挺了,妈的,这动荡的午夜。
敲门声。
不,不,这不可能。他下意识地丢下酒瓶。
敲门声。
如此真切而遥远的声音,是的,仿佛就在门外。
敲门声。
是的,这个动荡的午夜。谁?不,到底是谁?他不敢想。
那“笃笃”的敲门声。他终于听出,是的,那是她的声音。
于是,他敞开午夜的门,让风吹进来,他不再犹豫。
从此他将紧紧地抱住她,将她置身于自己永恒的欲望中。当这种肉体的关系终于变成了某种必然,他们便不再彷徨。
于是就有了大师的猜忌。大师何许人也?他早就是情场高手,尤其在男女交往上洞若观火。他当然轻而易举就能了然他们的关系。他只是不愿相信,自己的女人,竟如此轻易地就睡在了别人的床上。
不久后,他们就半明半暗地暴露了他们的关系。所以这样做,据说是为了给大师一个体面退出的机会。他们不想将木已成舟的事实直白地告知大师,因那确乎是难以启齿的。
大师在《流云》的首演后,依旧做出不谙世事的样子,尽管他早就洞穿了他们。大师所以不惜将自己打扮成白痴,其实就为了陪妻子完成《流云》的演出季。他知道这部戏对妻子来说意味了什么,他当然希望她能通过这出戏,成为名副其实的演技派明星,甚而角逐政府的表演奖。
不久,演出结束,《流云》流尽,大师便闲云野鹤地离开了“火焰剧社”。从此决绝地,不带走一片云彩地,告别了心爱的舞台。他宁可将他呕心沥血创立的剧社拱手相送,当然是送给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子系中山狼”的那个臭小子。
没有人知道,大师何以作出如此选择。
人们都以为大师会另谋高就,或重新组建一个剧社。但大师显然无心恋战,从此远避郊外,浸润于别一种岁月。
12
女主角第一次觉出某种妒忌。她觉得诗人和制作人之间过从甚密。尽管她知道羽不过是个“出资人”,但只要看到他们在一起就周身不舒服。
在李庄的日子里,她甚至不能和诗人同床,剧组中所有的女性和男性都得分开住。所以她几乎没有和诗人亲近的机会,却每每看到他们形影不离。当然,她相信剧作家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他的《新月》。
在将近一周的时间里,他们踏遍方圆百里的土路。在诗人的带领下,追踪几十年前那绵密的往昔。慢慢地,他们将剧本中的人物和故事烂熟于心。如此深入地体验生活,极为有效地帮助演职人员了解了“大后方”的艰辛年代。
但作为女人,她显然已不想在此继续逗留,哪怕她曾经无比真心地赞美过这里的青山绿水。她曾说,这里漫无边际的油菜花就像大自然的花园,她从未见到过长江如此壮丽的景色。她说她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甚至沟沟坎坎,哪怕双脚磨出了血泡。她这样说着的时候,事实上已经决定要离开李庄了,只要能住进数十里之外宜宾的快捷酒店。
她希望诗人能体谅她的苦衷,她只是受不了黎明的半夜鸡叫,以及伴随着清晨飘来的牲畜的恶臭。她已无法将《又见炊烟》的那种乡村景象幻化成童话般的美景。
她说她甚至受不了林徽因的肺痨,受不了她没日没夜的咳嗽,和喘不上气来的那种窒息。她说,凭什么漂亮女子就生来薄命,凭什么要在如此艰辛的环境下百般挣扎?她觉得,那些墙板和窗棂中依旧掩藏着可怕的肺结核细菌,只是肉眼看不到罢了。她说,她再也不能呆下去了,哪怕一分钟。
她的我行我素,显然令诗人光火。毕竟,她应该知道,《新月》就是他的命。为此他多次置身于李庄,他知道只有将生命融化进去,才能幻化出诗剧的五彩霓裳。
然而,他的好言相劝,换来的却是女演员的固执己见。黄昏时,她执拗地站在路边,拉着她的行李箱,直到出租车前来,她坐了上去。什么也没说,就一路颠簸地离开了。
诗人怅然地看着车尾的尘烟。他知道车行宜宾,其实路途并不远。而此时此刻,他所在意的并不是她,而是和她一道逃亡的大师。他不知妻子怎么就搭上了大师的出租车,亦不知那些过往的恩怨,是否已烟消云散。他这样想着,便满腔激愤,甚至朝出租车猛追过去,只是没有多久就跑不动了。
伴随着出租车的远去,江上升起一轮新月。他突然觉得,水中的新月就像某种图腾,远远近近地照耀着他。他这样想着,便轻松起来,是的,只有《新月》,才是他此生的心之所系。
女演员住进酒店后,立刻给诗人打电话。她说,她想他,甚至想回去。她说她问过了酒店的大堂经理,乘出租车,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到李庄。她又说,离开李庄的那一刻,心里一直很难过。然后,哽咽。是的,离开了才觉出李庄的旧影,就像是一幅被岁月蚕食的画卷。那烙印镌刻在心,是的,那就是她想努力演好徽因和小曼的动力。最后,她说,无论如何,离开李庄的时候很惆怅……
暗夜中,他们在电话中又缠绵起来,这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当年的电话传情。是的,生命中信马由缰的轮回,就是宿命吗?
她说,她一直不想用所谓民国女子的称呼来形容徽因,因为她觉得徽因更西化,也就是更加国际化。所以,一个美丽而优雅的翩翩女子,怎么能只属于民国呢?
事实上,这时的诗人已睡意朦胧,但她的这几句话,却霹雳一般地警醒了他。他难以相信这话是她说出的,他觉得如此真知灼见,是只有他这种人才能“创造”出来的。
是的,他当然知道她是出类拔萃的,也知道她的风生水起是大师的杰作。在大师精神与肉体的调教下,她果然迅速入戏,炉火纯青,进而很快就被公认为一流女演员。但,没等到劳伦斯将费雯丽推荐给《乱世佳人》,她就急不可耐地和诗人搅到了一起。
而这个被大师请来的剧作家何许人也?看上去就像个猥琐而萎靡的大麻吸食者。他非但没有英俊的长相,挺拔的身高,却整个灵魂都装满了疯狂的野心。然而他就是那种必将被上帝眷顾的人,上天毫不吝啬地赋予了他非凡的才华。这才华,不仅滞留于城市的大街小巷,亦藏匿于山乡的青山绿水间。于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孩子走出了大山,走进了高等学府,以他非凡的悟性,爱上诗歌,爱上戏剧,终至成为“火焰剧社”名副其实的剧作家。从此他收获了名声,收获了金钱,还从恩师怀中掠走了剧社最漂亮的女演员。
是的,他何等幸运。
在这如鱼得水的环境中,他飞速成长。刚进剧社,大师就将他闲置的一套单元房转到他的名下。所谓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这道理他明白,那也是乡间老父告诫他的。
他这种生长于乡村的孩子,本应是闻鸡而起舞的,却不知怎么迷上了这种暗夜的生活。别人置身在阳光下,他却潜伏在黑暗中。他人作别长夜时,他却把晨光当暮色。总之他竭力将自己的生活塑造成艺术家的模样,为此,他喜欢这种黑色的基调。他说,他宁可和暗夜中的老鼠为伍,做歌德地狱中的浮士德。
这当然是他自己的选择。也许是为了追逐某种时髦。他知道那些自恃清高的艺术家,就因为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才与众不同。所以他害怕自己的生活不够前卫,不够出类拔萃,仿佛不昼伏夜出,就不是这个行当里的人物。
慢慢地,他果真习惯了这种昏暗的生活,让自己日复一日地沉迷于夜间写作。而他的大多数作品,也确乎是在灯光下完成的。是的,他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在漫漫长夜中辛勤耕耘的感觉,他甚至迷恋这种没有一丝杂音与市声的宁静。
于是他彻底厌倦了阳光。当有时他不得不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便眯着眼睛,一副恹恹的样子,仿佛仍未睡醒。如此,久而久之,剧社不再质疑他的作息时间。是大师的主张,对他网开一面,只要他能写出杰出的剧本。
不久,他将《孔雀东南飞》改编成感人肺腑的诗剧,这当然是专门为大师和女演员量身定做的。公演后,好评如潮,不断加演,剧社也因为这部戏而声名大振。娱乐报刊开始连篇累牍地恭维这部诗剧,称之为近年来少有的好戏。又说,这部戏剧是“火焰剧社”的扛鼎之作,且由此而形成了大师、女演员和剧作家坚固的铁三角。有了这个辉煌的开始,剧社将鹏程万里。而接下来的这部古装剧《流云》,就是剧作家专门为女演员量身定制的。剧中戏份最重的就是她扮演的那位敢爱敢恨的大唐公主。
从此,诗人成为剧社中独一无二的王牌编剧,他写出的每一部戏剧都不同程度地引起圈内的关注。于是大师对这个才华横溢的才子尤为钟爱,钟爱的方式是,不断地为他加薪。以至于导致人们的不满,在剧社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然而大师对此毫不在乎,因为他知道没有好的剧本,剧社将一事无成。于是他愈发觉得自己既有眼光,又有谋略,否则当初怎么会毫不犹豫地就将诗人收编呢?而那时初出茅庐的诗人感激涕零,甚至将大师视为再生父母,很多次在大师面前海誓山盟,要义是,他将永远是大师不二的忠臣。
从此,他过着这种小有名气的写作生活,认真地对待剧社的每一部作品,极力让自己的剧作成为舞台的范本。在心下里,他其实就是把自己当作当代莎士比亚来看待的。他觉得卑微的出身和莎翁也好有一比,他们都是靠才华而获得成功的。于是他对自己的写作越来越严谨,甚而苛刻,因为莎士比亚所呈现的目标就在不远处。为此,他决心让自己的每部作品都成为经典,成为《哈姆莱特》《李尔王》,成为永恒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后来便有了这部《流云》,那时候,大师已经和这个漂亮的女弟子举行了婚礼。婚礼中,大师馈赠给年轻妻子的,不是奇珍异宝,而是由诗人呕心沥血创作的一部可能会散发出熠熠光辉的戏剧。这是诗人在漫漫长夜中写出的令大师震撼的戏剧。这部《流云》,其实也就是诗人送给大师夫妇的最珍贵的礼物。
他记得,大师告诉他,新娘第一次看到剧本时,是在床上。她依偎着我。后来,就哭了,那种心碎的感觉。你知道,这于她意味了什么吗?那晚,她当即就给你打去了电话,却突然哽咽,仿佛失声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那晚,她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诗人的账号上就多了三十万元。
这是你该得的,大师轻描淡写地掀过了这一页。
没过几天,女演员就敲响了诗人的门。那时已夕阳西下,诗人醒来。他想不到,大师的新婚妻子,竟会来到他的寓所,并带来各种昂贵的补品。然后她茫然地站在那里,看不到屋中任何景象。等她慢慢适应了房间的光线,发现所有的窗户都被报纸严严实实地遮盖着。她不懂,诗人为什么要这样封闭自己,让激情与才华陷在黑暗中?或者,唯有这样,寂寞与孤独,他才能写出那些让人震撼的剧本来?
但太阳,太阳在人的生活中有着怎样的意义!而黑暗,至少她,是绝不能忍受这种“刑罚”的。但她永远不会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因为她知道,任何人的生存方式自是合乎其理的。
她依照诗人的手势坐在了沙发上,慢慢打量着这个昏暗的小屋。她有点拘谨地凝视着对面的镜子,突然发现镜像中的诗人竟然在发抖。她于是扭转头看身边的这个男人,并下意识地按住了诗人抖动的手。她说,是大师要她来登门求教的。又说,其实是我,是的,我太喜欢这个风卷残云的公主了。她问他,你是怎么想到要写这个皇宫中的女人的?她说,她很害怕。她觉得,其实自己根本就胜任不了这个长歌当哭的角色。
然后,她站起来,说我喜欢《流云》。再次说,是大师要我来的,说要谢你。
至此,诗人才战战兢兢地说了唯一的两个字,不谢。
哪能不谢?没有你,就等于是,没有我。不不,我是说,没有你的剧本,就不会有,舞台上的光彩,和存在。所以,真的要谢你。
女演员说着,退到门前。却突然之间,向前一步,紧紧拥抱了诗人。她知道,这个紧张得周身颤抖的男人会受宠若惊的。她搂抱着对方炽热的身体时,已泪流满面。
13
清晨,他们在西餐厅相互等待。四处弥漫着咖啡的香。窗外绿树葱茏,山清水秀。他们不约而同地喜欢这家酒店,既温婉简约又不失奢华气势。
女人来到时,西餐厅已坐满了人。若不是大师主动挥手,她很可能悄然坐在某个独自的角落。但此刻,她似乎只能循着大师扬起的手臂,略显迟疑地向他走去。她所以踟蹰,是因为毕竟他们已荒疏良久。她知道,所以再度相见,完全是为了某种利益。所以她并不喜欢这种重逢,觉得在利益驱动下的交往,大都是肮脏而丑陋的。
她一向很在乎酒店的早餐,不像有些人只把早餐当作生命的流程。她是将优雅的早餐视为风景来享受的,是的,她永远痴迷于面包与咖啡杂糅的那种味道。
但此刻她似乎食不甘味,不知该怎样和对面的男人交往。她紧张,甚而无言,只是不停地喝着咖啡。然后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无聊的废话。寂静的枯坐,且每每语塞。如此气氛中,显然他们都觉得别扭。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仿佛有谁在监视他们,直到,女人突然站起来。
紧接着他们相继走出餐厅。大师截住了想要回到房间的女人。他恳求她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他想说些什么。他看着她,那一刻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但是他并没有追忆下去,只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大师的话让女人愈加惊惶,然而大师却从容淡定。他走到窗边,让她看室外林中的鸟,水中的虹。你到底焦虑什么,在等那小子的电话?他说,你用不着这样,我是说,这么好的天气,何不去看看这座悠久的小城,不必一整天都坐在房间里等电话吧?
她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不久后,大师按响女人的门铃,隔着房门说,我咨询过了,这座小城确实很美,据说城外的竹海天下闻名。这种地方怎么能错过呢?既然我们已来到这里。我是说,我记得你是喜欢大自然的,对吧?
房间里寂静无声,仿佛里面没有人。
尽管听不到女人的应答,大师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去游览又不是去幽会。你我的那一页早就掀过去了。
房间里依旧悄无声息。
反正我已经叫了出租车。给你三十分钟,换上好走的鞋。我就在楼下大堂等着你。
大师在大堂里左右徘徊。他不敢肯定前妻是否会跟他走。于是些微地紧张,为着骨子里的尊严。直到,十分钟后,他终于看到了女人轻装简从的身影。
重新评估一个生疏的女人,显然是困难的,但大师似乎已胜券在握。所以在出租车上,他没有坐副驾驶的位子,而是和女人一道坐在后面。他显然看到了女人稍嫌不悦的神情,但却对此毫不在意。一路上,他时而和出租车司机搭讪,时而在女人耳边悄声细语。说,谁都会把我们看作相亲相爱的夫妻。说,既然我们是演员,何不表演给他们看。所以,今天,就当你是我的女人,哪怕假戏真作,谁让我们是演员呢?
这里确乎是竹海最美的季节。浩浩荡荡的竹林,风吹过,便会摇曳出动荡起伏的海浪声。显然这是他们从未见到过的浩瀚景观,到处是摇曳的竹枝和柔软的绿叶。木栈道上,时而掠过阵阵长风,令人心旌飘荡。却终究,他们一前一后很少讲话,仿佛故意拉开距离。
大师显然已厌倦了这种尴尬,他突然折返,近乎强暴地抓住了女演员的手。无论她怎样挣扎,他都不放,且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告诉我,你到底是想本色表演,还是充当舞台上的角色?紧接着,他又缓声细语,轻抚她的脸颊,说,你就不能像从前那样,孩子般地,顺从我?哪怕片刻。
说完大师离开栈道,将女人拖进茫茫竹海。他知道,在一望无际的绿色中,只需些微地偏离栈道,就会陷入走不出的迷宫。于是他们很快被竹林淹没,身边不再有往来的游客。或者这就是大师所要的效果,任女人无声挣扎,撞击出疼痛的响声。
后来女人开始哭泣,恳求大师放了她。大师却更紧地抱住她,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未停止过对你的爱。然后他近乎绝望地说,十年来,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么失去你的,却始终找不到真正的原因。究竟什么让你那么痛恨我?你走的时候,不曾对我有过任何解释。紧接着,他放开了那个瑟缩的女人,说,你走吧,快走,离开我,是的,我不想再演这场戏了。
女人欲言又止,想说,我又何尝……
大师截断女人的话,说,我所以答应“堇色”并不是为了羽。有时候,我会想到在舞台上,我们是怎样珠联璧合的。那时候,所有人都羡慕我们这对舞台情侣。所以一想到那时的辉煌就恨不能杀了你。有时候,真想再和你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我知道,在舞台上,唯有你能调动起我澎湃的激情,你就是我舞台上的缪斯,我不知对你说过多少遍。是的,每一句台词,甚至每一声叹息,都那么自然天成,行云流水。然而,当你弃我而去,你知道我是怎样地绝望吗?我不仅不再能享受表演带来的欢乐,甚至连生命都觉得没有了意义。没有了你,我便什么也不是,你知道你掠走的是什么吗?是的,我的肉体和灵魂,永远都不能愈合的身心的痛。
女人不知怎样作答,只是痛苦地看着他。
你以为,我是在表演吗,表演给你看?不,不是的,你只是看到我这颗破碎的心。我的心,显然早就被蚕食了,就是说,我已经没有了心。而我又不能像丹科那样,在黑暗中掏出自己的心,照亮迷失者的归途。却最终,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路人踩灭了丹科的心,从此将他遗忘,怎样的残忍。
女人听着不禁悲从中来。抬头望远方流转的浮云,不敢直面大师的脸。
所以,这不是表演,是破灭。是一个人被打倒了,再也爬不起来的,那种悲怆。无论你愿不愿听,我都要说,十年了,自从离开你,是的,不再有未来。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最初,我只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接任何人的电话。接下来我开始寻找你的照片,那音容笑貌,我竟然孩子般地,不停地哭。然后我烧掉了你所有的照片,一张也不曾留下。我一边烧,一边骂,你这个婊子!然后就释然了。但从此,也就一蹶不振了,不再接受任何演出。原以为我能慢慢走出阴霾,但郊外的寂寞让我愈发抑郁狂躁。当我觉得再不能忍受这种荒凉的折磨,便回到了城里。我知道,其实你就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我甚至期望某一天的某一时刻,与你邂逅,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尽管我已江河日下,却依然坐在“火焰剧社”旁的那个小酒吧里,不知道是在等候崛起的机会,还是企盼……
总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就遭遇了这样的命运。当我想再度出山的时候,舞台上竟再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辉煌。是的,时过境迁了。我就像一个乞丐,一个,讨口的人,伸出手来,期望着,有谁能给我一个哪怕一分钟露脸的机会。让人们知道,大师还活着,英雄还健在。但终究流水落花春去也,我只能认命。
于是我彻底地放弃了自己,每个夜晚,都会在山顶的酒吧烂醉如泥。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家,很多次走不到家,就睡在了冰冷的路旁。所以无论你活着还是死去,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没有人会再在乎你,直到……
女人眼中的泪光。
而大师就仿佛看到了天边云锦,说,“堇色”,很美的名字,就像一抹飘浮的云彩。是的,羽叩响了我的房门。或许那一刻我已经死了,不会有人收尸。是的,很凄惨吧,什么叫年华老去,什么是一文不值。是的,我就是等着有人来收尸了,是的,这个羽毛一样的女孩。我不知她干吗要让我起死回生,加盟她的公司。亦不知我这个已被黄土埋了半截的老朽,对他们还有什么意义。然而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我爬出了坟墓。
于是有了《新月》。我知道那是他的主意,不过我也乐见其成。有谁不想脱离窘境?何况,又让你回到一线舞台,再度成为重量级的角色。
当羽第一次说起《新月》的时候,我怒不可遏。我早就知道那小子一直想写那部诗剧。当然,我从一开始就认可了他的才华,相信他会将“火焰剧社”带到一个很高的平台。是的,你知道我是一直欣赏他的,至今如此。只是,我受不了他强盗般的掠夺,也忘不掉,你的背叛。为此,我坚定不移地拒绝了“堇色”,我说,这是原则问题,是不可撼动的。我怎么能和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为伍呢?我怎么能咽得下痛入骨髓的夺妻之恨呢?我记得,当时我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但一觉醒来,我才如梦初醒,意识到报复的机会终于到了,真的是十年不晚。这就叫天意。
当我读完这部诗剧,不得不再次承认,这小子确乎是天才。无论是剧本的结构,还是剧中的人物,都给我留下过目不忘的印象。尤其剧中大段大段的独白,不仅唯美,读起来也朗朗上口。妈的,除去我对他的怨怒与愤恨,我觉得《新月》,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剧本了。并且,他让我们各自承担了剧中的所有角色,给了我们表演的无限空间。尤其,对我来说,这几乎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我很快就让自己转过弯来。如果,仅仅是为了那些旧时的恩怨,就和剧本失之交臂,那我就真是天下头号的傻瓜了。况且,能和你再度合作。如果,没有《新月》,也许我们一生都难以相见了,又将是何等悲哀。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部戏,我知道,此时此刻最欢欣鼓舞的,就是那小子了。我喜欢他总是锲而不舍的进取,喜欢他永不言败的斗志,包括他疯狂的掠夺。看过剧本后,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希望在每一幕中都能有爱情戏。还有,我愿意在舞台上始终只有我们俩,合力呈现出不同的人物不同的爱。以我的功力,我当然可以既扮演志摩,亦扮演思成,甚至台词不多的老金。而你呢?则亦为徽因,亦为风流的小曼。
这小子的剧本结构简直聪明至极。我欣赏他不计前嫌地让我们再度同台。读了《新月》,我才意识到,你为什么要弃我而去。我知道,除了表演,我已经不能给予你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了,但他可以。后来,我也曾认真地反省自己,对你来说,我不过是师傅领进门,但这师傅,也只是捉襟见肘、败絮其中了。我知道,我没有深刻的思想,渊博的学识。所谓的表演技巧,也不过是天分所致罢了。我当然写不出蒙骗女粉丝的哪怕只言片语,而你,亦当然不能满足于一个戏子的黔驴之技。
后来才知道,男人能写出几句歪诗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了什么。而这些,我是从羽那里体验到的。我看到过,她是怎样捧着他的诗集,着迷于那种似是而非的句子,构造出种种虚拟的精神世界。我觉得这种诗人的勾当,简直就是精神掠夺。而这些既不是锦衣也不是玉食的所谓的诗歌,又能带给人什么呢?无非是虚幻中的许诺,谎言中的给予,难道善良而多情的女人们,就离不开这些玩弄文字、诱惑感情的骗子吗?
我是说,有了《新月》,我才慢慢觉出了这个世界的好。好就好在,我终于又能见到你了。同台献技,那当然是我失而复得的荣幸。我知道“堇色”早就看清了我的日薄西山。所以《新月》于我,更像是一根起死回生的稻草。我知道,是他坚持要我出山的,所以我才能踏上这条追逐夕阳的战船。
然后,我心安理得地睡在了我经纪人的床上。是的,羽,你看到了,她并不美,而她的心思更不美。她要苦苦地和金钱搏斗,榨干每一个签约者的血汗。所以,所有的签约者几乎都在骂她,包括我。这是她自己说的,金钱的社会盛行尔虞我诈,相互掠夺,尤其在咱们这个圈子里。
但她又是聪明的。
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她不是那种华而不实的人。她年轻,却有着坚定的意志,必胜的信心。尤其在金钱问题上,她从不含糊与妥协。但终究,她为我争取了前所未有的利益,包括钱和名声。是的,她不漂亮。但在黑暗中,你又能看到什么呢?当将她拥在怀中,当亲吻她青春的肌肤,当揉搓她丰满的乳房,你还能计较什么?所以,当你不想看到什么,又想疯狂地拥有什么,是的,都是一样的,黑夜主宰了一切。
大师喋喋不休地,抓住前妻的手。她只是任由他牵引着,在摇曳的竹林中,没有路,也无须有路。
14
大家在双流机场会合。大师和女演员姗姗来迟。几天不见,彼此都显得有些生疏,甚至某种莫名其妙的拘谨。他们排在办理登机手续的行列中。这时女演员才靠近诗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羽,没机会和大师说话,自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就始终在和什么人说着电话。她只是偶尔用眼神会意自己的男人,显然电话那边的声音让她很焦虑。紧接着,她关掉电话,对属下布置些什么。她始终在说着,秘书不停地记着。此时此刻,就算羽有万般柔情,显然也抵不过公司的十万火急。何况羽从来就不是那种缠绵的女人,更不会在这种公众场合和什么人亲近。她只是在间隙中和大师握了握手,问他竹海是不是很美。大师刚要回答,简直人间天堂,但紧接着,另一通电话又响了。羽只好走出队列,显然要说的内容不愿让别人听到。能看到她一边讲话,一边做着无奈的手势。走进候机大厅后,她依旧被不同的事务困扰着。所以,她总是不停地变换着位置,和不同的人交流着不同的话题。
羽毫不犹豫地为大师订了头等舱的机票。她对公司那些有价值的客户从不怠慢,她觉得这是对艺术家最起码的尊重。所以,才会有越来越多的艺人投身于“堇色”。当然,她也为女演员订了头等舱。
而羽,她不仅自己坐在经济舱,也没让诗人享受特殊待遇。为此,她郑重其事地向诗人解释,自公司建立以来,我从没坐过头等舱,员工也如此。而头等舱之于公司麾下的艺人来说显然是一种规格,而他们偏偏就在乎这些所谓的待遇。对我来说,无论第一排,还是最后一排,飞机着陆的那一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同样的生,或者,同样的死。
每次乘坐飞机时,羽都会打开电脑工作。唯独这一次,她坐在诗人身边,某种莫名的焦虑。她说,《新月》之于我,不仅是一部戏剧,而是公司能登上更高平台的一层至关重要的阶梯。因为是尝试,几乎找不到借鉴。既不能延续先前的模式,亦不能超出观众接受的尺度。单单是你的剧本创新,那些碎片式的组合,就已经令人匪夷所思了,更不要说,你所坚持的那些常人很难理解的理念。这所有的一切,怎么能做到,既被大众喜爱,又不失艺术的品质呢?所以,有时候就是要妥协的,妥协也是一门艺术……
诗人突然站起来,在飞机的走道上来回走动。他几乎咆哮着说,妥协就意味着死亡。诗人的架势让周边的乘客胆战心惊,乘务员跑过来时,他才安静下来。他说,《新月》若想成功,就不能延续剧社先前的那些老规矩。他反复重申,一定要找最顶尖的舞台设计师,最新异的作曲家,最与众不同的灯光师和效果师,最著名的服装师,最富有想象力的化妆师……
羽记得他们近日来不停的争吵,也记得,诗人几乎每分每秒都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的鼓噪。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要爆炸。直到诗人终于坐了下来,他们的对话才变得委婉而平和。
他们你来我往地低声说着,不愿影响到身边的乘客。于是紧紧地靠在一起,为的是听清对方的话。他们将机舱这狭小的空间当作了工作室,关乎《新月》的,那所有的成败。却突然,一股淡淡的幽香飘然而至,女人的头发像瀑布一样遮住了诗人的脸。
是的,女演员。
她就站在他们身边,其实已经站了很久。但他们似乎毫无察觉,始终不曾中断对话。她于是静静地站在走道上,等着,他们结束的那一刻。但似乎,他们的话语就像绵绵细雨,直到,羽蓦地抬头,想站起来,又被安全带紧紧勒住……
你是否在这儿坐一会儿?不知为什么,羽的脸竟有些发红,随即起身离开。
羽没有地方可去,只好走进头等舱。她知道大师身边的那个位子是女演员的。她并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或做过什么,她知道自己从来就是粗线条的女人。于是她淡定自若地坐在大师身边,却不曾有哪怕些微的亲昵,因为她始终认为公共场合是不宜缠绵的。
紧接着,她拿出工作的姿态,开始探讨《新月》的未来,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戏剧呢,还是如诗人所言,始终坚守先锋的格调。她说,我已经联系了一些舞台设计师和著名作曲家,如果我们确乎要上演这出诗剧,如果,你确乎喜欢这个剧本,也愿意扮演其中角色的话……
蓦地,羽突然有了种失重的感觉。睁开眼才意识到,她已被揽在大师的臂腕中。她顿时愤怒,无声地挣扎。近乎绝望地低吼着,你干吗?你不要这样……
但她却始终被大师紧紧钳住。大师在那个疲惫的女人耳边温柔地说,离开这么多天你就不想我?就不怕我和前妻破镜重圆?你究竟是太忙了,还是太自信了?抑或对那个拉斯蒂涅式的人物充满兴趣?你是真的欣赏他,还是怜悯他?至少,巴尔扎克小说中那个年轻的外省人长相英俊,堪称“漂亮朋友”,而你的这位,似乎丑了点儿。当然,我了解他,就像了解我自己。我知道他用怎样的招数征服了我的女人。
在飞机的颠簸中,羽努力调整了自己的坐姿。然后在大师的耳边说,倘没有《新月》,我保证您将以自由落体的方式迅速衰落,从此将不再有人拿正眼瞧您。要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
不对吧,你真正想要获取的只是你的利益。
但我的利益也是和您相关的。对我们来说,您被雇用,而我们自然也要从中受益。要知道,我们为您所做的早已超出了常规。您根本就不知道让您东山再起,耗费了公司的多少资源。是我,在看过《新月》剧本后,立刻想到了您。
我宁可呆在山上,也不稀罕你所谓的机会。
算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既然你……
飞机突然抖动起来,在强烈的气流下,甚至有种失重的感觉。在激烈的晃动中,机舱里开始大呼小叫,仿佛末日已至。这一刻,争论不休的两个人终于偃旗息鼓,紧紧依偎在对方的怀抱中。
待飞机终于平稳,仿佛涅槃般获得了新生。从此什么恩怨都将化干戈为玉帛,大师说,活下来就是幸运,他一边说一边亲吻羽的唇。
在接下来的飞行中,女演员再没有回到头等舱。她庆幸自己在飞机剧烈颠簸的时刻,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她说,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来到经济舱,就像冥冥中的某种神示。他们不曾因恐惧而声嘶力竭,只要有亲人相伴就不会绝望。他们紧紧拥抱,无怨无悔,哪怕粉身碎骨。她知道,只要能抓着诗人的手,死也是幸福的。
待飞机降落停稳后,机舱里一片欢呼,不分相识与陌生,彼此祝贺。唯此,人们才能真正体会什么叫劫后余生,什么叫生命之欢愉。
他们在出站大厅相互告别。诗人拥着漂亮的妻子走出自动门。但紧接着,诗人又折返回来,兴奋地站在大师面前,郑重地说,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
不过是一场虚惊。大师有些不屑地说。
不,我们决定,不再等了。
就因为死里逃生?
是的,我已经无数遍读过徽因在志摩飞机失事后,写的那篇《悼志摩》了。每一次读,都会流泪。所以,我们决定,不再等了。
说罢,诗人昂首挺胸地走出自动门,走向玻璃门外等候他的准新娘。
15
他们从不曾体验过生与死有着怎样的天壤之别。在经历了那次高空震荡后,才真正觉出了生命的好。之前,他们所以不曾认真对待过自己的婚事,是因为江河日下的“火焰剧社”,始终让他们心绪不宁。
也或者女演员有难言之隐,不想刺激大师的神经。这说明她心里还有大师,所以没有勇气走进婚姻的殿堂。于是她满怀愧疚地恳求诗人,待大师有了归宿,他们再结婚。但可惜,尽管大师身边不乏女人,但似无再婚的迹象。无形中,这成了女演员心头之痛,像镣铐一般锁住了她本该前行的步履。不过她对此毫无怨言,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
随之他们选择了同居的生活。诗人从未抱怨过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他觉得能真切地拥有她就足够了,何苦让婚姻的契约困扰他们。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是他们想要的,所以结婚与否都不会改变对彼此的爱。加之,他们见惯了艺人之间情感的浮云流水,就更是看淡了婚姻的形式。慢慢地,这种伴侣式的尝试,让他们自由轻松。在没有任何契约的前提下,信守相互的爱与责任。或者就因为这种没有任何拘束的轻松生活,反而让感情存留了下来。
但这一次,回家后,他们转天就前往民政局,领取了结婚证书。几天后,便利用《新月》建组前的空当,举行了所谓盛大的婚礼。
他们的婚礼,伴随着高空惊魂,铺排而优雅。来宾皆为演艺界的各路翘楚,亦有诗歌界的朋友前来献诗。尽管嘉宾云集,笙歌鼎沸,但诗人不想让婚礼变得流俗。毕竟他不是那种败絮其中的俗人,而是靠着自己的奋斗打拼出来的。十年前,他不过是尘世中一个无名的小文人,那时他只想要温饱的生活,只想自由地写作,只想拥有自己深爱的女人,而当下,他终于扬眉吐气了。
在觥筹交错中,他不顾一切地开辟了一个专属于诗歌的场地,让诗人们在他的婚礼中成为最耀眼的明星。他觉得这才是他的婚礼,有品位,不做作,亦不奢靡。他希望他的婚礼不仅云蒸霞蔚,还要充满类似场合罕见的人文情怀。于是他呼朋引类般地邀请了大量诗歌界的友人,他这样做,就是为了弘扬一种唯美的情调,让婚礼放射出独一无二的光彩。
为此,他特意挑选了歌德的济慈的拜伦的雪莱的,还有普希金的莱蒙托夫的阿赫玛托娃的,甚至《圣经》中的诗篇和牧歌,让剧社的演员们一一朗诵。接下来,诗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诵读他们献给婚礼的歌吟。最后诗人柔情满怀地登场,为妻子朗读了他精美绝伦的颂诗。然后是经久不息的祝福的掌声。
就这样,让我们沉湎于今天充满诗歌气息的婚礼中。微醺的诗人高高地举起酒杯,对他的朋友们说,其实我最想拥有的,是有诗相伴的生活。哪怕吟诵完绝美的诗篇,就死,也死而无憾。就像是那些英勇的十二月党人,在发配中冻饿而死,却留下永恒的诗行。又说,有一天,他最想模仿的,就是普希金之死。清晨,写诗,然后,走出房门,前往那个至今犹存的糖果店。是的,他离开家,赴死亡的约会,不知生死。林间,他举起手枪,倒下的,却是他自己。他睁大双眼,却再也看不到蓝蓝的天,涅瓦河的波涛汹涌。
是的,诗人之死。
之于女人的,又一种悲伤。
尽管,大厅里诗意盎然,却依旧弥漫着奢靡的乐曲,于是女宾们追逐着男人的舞步。如此,声色犬马,华尔兹和探戈,热情的圆舞曲,很快就荡平了诗人苦心营造的所谓文化气息。紧接着烛影摇曳,酒酣耳热,迷乱了每个人的心。
婚礼中,最让诗人纠结的,其实就是大师。婚礼已近尾声,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这无疑让新婚夫妇无比沮丧,因为他们是希望大师来的。至少,大师的出场,将无可辩驳地证实这场婚姻的有效性,同时也能让妻子卸掉精神包袱,从此不再生活在愧疚中。
但无论如何,诗人始终对大师充满崇敬,且不曾忘记大师对他的知遇之恩。在某种意义上,大师不仅成就了他,也玉成了他和女演员之间高山流水的爱情。他猜想,大师所以不愿前来,或许是还没从失妻之痛中释然,尽管已过去了十年。于是他觉得大师是不是有点过于小气了。但将心比心,又觉得大师有怨气也顺理成章,毕竟,无论他,还是他妻子,大师对他们都是有恩的。这样想,便不再纠结,觉得大师来或不来,都在情理之中。想想,如果换作他是大师,他会出现在这种尴尬的场合吗?
于是他不再纠缠大师的来去,而是和妻子一道沉浸在悠扬的舞步中。就算他跳不了华尔兹,却也能三步四步地跟着音乐,尽情品味着拥有一切的欢愉。
事实上,无论心理上,还是感官上,自己和妻子都不再会有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了。所以他害怕这种麻醉的状态,害怕从此盛极而衰。这是他几天来最恐惧的感觉。是的,新婚,当然就意味了坟墓。
当他丝丝缕缕地弄清楚,自己作为一个新郎的狼狈处境后,便离开了他的新娘。他觉得有点头晕,说话言不及义,便坐在回廊的长椅上,向舞池中醉生梦死的人们望去。影影绰绰间,他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他不知她是怎么保持的体形。一个正在年华老去的女人,看上去,竟然像一个少女。在他得到了这样的印象后,他竟蓦地有了种亢奋的感觉。
当他,再一次在舞池中寻找妻子时,刚好有一对快速旋转的舞者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把舞池让给了这对翩翩起舞的男女。他们步履妖娆,旋转曼妙,当他定睛追随,想不到这对众人瞩目的舞者,竟然是大师和自己新婚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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