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记-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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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以后,我还常常跟朋友讲,小时候,我家后院有一片桃花园,每到春天,满院子粉红色的桃花总会引来无数蜜蜂蝴蝶。可惜,后来所有的桃树都被砍掉了,整片园子毁了。这个简单的谎话莫名其妙地让我兴奋。我总会带点儿紧张地瞅着那人,等待着他的反应。他若不信,我会感到一阵羞惭,他若丝毫没有怀疑的意思,我会觉得他心不在焉,倘若这个谎话引起他极大的兴趣,我又会手足无措,仿佛自己的隐私不小心给人窥见了。

    这个谎言第一次脱口而出,是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的。我认识他的时候我已经快要离开待了六年的小学了。那一阵子,妹妹离开不久,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我都是一个人,影子一样悄无声息。一天下午,我站在校园西边墙脚下的小树林边,望着远处操场上低年级的孩子们打闹,两眼迷惘,像一个过早衰老的人,老气横秋地唉声叹气。似有一股气闷在我的胸口,不叹一口气便不舒服。刘成良曾为此训过我一顿。他在饭桌上瞪着眼睛说,小小年纪叹什么气!成天叹气的人成得了什么气候!你再叹一口气这饭就别吃了。我一句话不敢说,心里颤颤地端着饭碗,低头瞅着饭碗里的饭菜。他又吼道,听见没有?再叹气就别吃饭!我微微抬起头,瞥见他赤红的眼睛,嗫嚅道,我知道了。可刚说了这句话,我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刘成良气不打一处来,啪一声,打掉我的筷子。我很自觉地站起来,走到墙角站定。我一边哭泣,仍一边不住地叹气。打那以后,刘成良好长时间没再理会我,似乎看一眼我就心烦。

    叹气的毛病很长时间无法改掉,像一块顽固的病变的肌体,难以从体内切除。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带出心底的积郁,这才感到片刻的舒爽,可心里又立即空落落的,不得不再深深吸上一口气,然后吐出。连我自己都痛恨起自己,强迫自己憋住气,或者尽力去想平日如何正常地呼吸,可是,徒劳。越是焦灼,越是叹气得厉害。我常常为了一口气,憋得眼里泪汪汪的,终于忍受不住,啊——胸口的气一起涌出。我连连掐小臂,难过得几乎哭出声来。久而久之,我放弃了和自己的争斗,变得沉默寡言,因为生怕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唉声叹气。

    我靠着一棵小树,叹了几口气,感觉每吐出一口气,时间都在随之流逝,我又苍老了许多。身后忽然传出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吓了一跳,以为是蛇,转过头去,却看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阳光在他的浅蓝色帆布外套上打了一块一块补丁。他看到我转过身来,咧着嘴巴,眯缝着眼睛瞅着我,一点儿不胆怯。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头,注意到他手里攥着一个橡皮球。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我转过身子,打算走出小树林。你是不是叫刘家林?他在我身后喊。我转过头看看他,心中充满了好奇。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仍那么眯缝着眼睛瞅着我,嘴巴咧得更大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高兴地说,你妹妹是不是叫刘家雪?我是她同桌黄春明。

    那以后,我和黄春明常到这片小树林里。我们达成一个默契,就是再也不说关于刘家雪的事了。他知道说起刘家雪会让我难过。有几次,我忍不住主动说起妹妹,想听他说说妹妹跟他坐一起时发生过什么事,他忽然慌了手脚,怔怔地盯着我,眼睛里噙着哀伤。这情形,仿佛刘家雪是他妹妹,而不是我妹妹。我反过来安慰他,装作不经意地扯开话题。除此以外,我们几乎无话不谈。有一次,他甚至问我,你爸爸打过你没有?我窘得不行,满脸通红,可他一脸严肃地盯着我,让我难以逃避。我不得不实话实说,打过。那一刻,我和他的地位彻底颠倒过来了,好似他十二岁,我九岁。听了我的回答,他并没有嘲笑我,反而禁不住露出羡慕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我问他,那你呢?他很难过地说,没有。停了一会,又说,我不知道我爸是谁。

    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妈妈年轻时,一天晚上到邻村去看电影,回去路上,被两个人强暴了,竟怀了孕,生下他后,又挨了村里人两三年的闲话,才带着他,嫁给了一个面相很老的男人。他管那个男人叫叔叔。那你叔叔打过你吗?后来我问他。他抿着嘴巴,什么都不说。我也不好再问。从此我们之间的禁忌又多了一个,就是他“叔叔”。

    每个学期开学,许多孩子都暗暗埋藏着一个心愿,就是拿到一张红通通的奖状。全校两百多名学生集中到操场,一年级到六年级依次排开,围成一个大圈子,站在圈子中央的校长手里拿着一大沓奖状,刘海洋笑眯眯地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张名单。刘海洋从一年级开始念起,先念第三名,然后第二名,最后才念第一名。每念到一个名字,人群中便一阵骚动,然后就见一个孩子斜挎着草绿色的书包从人群中走出来,阳光把他的脸蛋照得红扑扑的,当他颤抖着从笑眯眯的校长手中接过奖状,总会兴奋得差点儿哭出来。念到三年级的最后一个名字时,我听到的是黄春明。

    校长将一张光闪闪的奖状交到他手里,他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向校长鞠了一躬,却没走开。校长低头看着他,愣了一下,微笑浮上油亮的脸颊,对他说,继续加油,不要骄傲。但他仍然没回自己的班级。他咧着嘴巴,仰着脸,盯着校长。校长看看站在旁边的刘海洋,又看看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时候站在三年级队伍旁边的班主任着急了,压低声音喊,你回来,回来!他扭头望望班主任,怯生生地,却又是理直气壮地说,他还没给我奖金呢!整个操场的人愣了一下,几秒钟后,操场上爆发出一阵龙卷风般的笑声。很多人笑弯了腰,三年级的队伍里,许多男生敲鼓似的拍书包,发出哐哐哐难听的声音。年轻的班主任微微弯着腰,模仿战场上躲避枪弹的士兵,小跑着把他拽回来。黄春明仍不甘心,一直扭头看着校长。校长尴尬地笑着,假装跟旁边的刘海洋说话。

    校长和各年级的班主任费了好大劲儿,虽然止住了骚动,接下来的颁奖仪式还是受到很大影响。在愉快而又滑稽的气氛中,后半截颁奖仪式草草收场。没想到这件事还没完,下午,黄春明妈妈的到来又将这件事推向了高潮。

    我趴在二楼栏杆上,看到黄春明低着头朝学校走来,他前面走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黄春明走走停停,每当他停下来,那女人也停下来,回头对他说什么,他嘟哝着,很不情愿地随女人往前走。那时候校长不知道哪儿去了,或许是躲起来了,我们后来都这么想。年轻的班主任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待那个女人。班主任本想把事情尽量办得保密些,但那女人死活不肯进他的宿舍,他只好跟那女人站在操场旁边。女人站在那儿,并不看班主任。黄春明绞着双手,撇着嘴巴,不停地说你回去吧,回去吧。女人没应声,向黄春明扫了一眼,黄春明便不说话了。他无奈地站着,活像一棵大旱中的蔫白菜。

    班主任瞅见女人手里捏着的奖状,想起早上发生的事,大概猜到了女人的来意,但他仍然问女人,你来有什么事?女人把目光从黄春明身上挪开,往年轻的班主任脸上瞥了一眼,迅速低下头,摊开手中的奖状,犹犹豫豫说,老师……你看,这奖状……她费了很大的力气说出这几个字,抬起头来,又看了一眼年轻的班主任,低下头,再次鼓足勇气,快速说,我们用不着奖状,黄春明他爹每次见到奖状都会骂,说奖状上明明写着以“资”鼓励,怎么会没钱?总说这钱是不是黄春明自己拿了,就是你们……你们不如别发奖状了,把买奖状的钱发给我们。说完这段话后,她面带惊恐地抬起头。班主任的脸色忽地变了,瞅着比他还年轻的女人,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是黄春明姐姐?要说什么,让你们爹妈来。女人的脸刷地红了,两眼直直地盯着班主任大概有十来秒钟,目光似乎给烫了一下,低下头去,低声说,我就是黄春明的妈妈。班主任打量了她一眼,不知怎么,一张脸也一下子红了。

    我们躲在班主任宿舍前的香柏树丛后,这段对话字字句句都落在我们耳朵里,大家嘻嘻偷笑,三年级的许多男生对黄春明和他妈妈挤眉弄眼。班主任恶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人群一哄而散,躲到高大的羊草果树后面去了。

    黄春明的妈妈最后不得不空着手离开,那张奖状撕成了几块扔在地上。几个三年级的男孩子拿了奖状,跟在黄春明妈妈的后面,他们一面走一面笑嘻嘻的,挥舞着手中碎裂的奖状,一声叠一声喊,姐姐,姐姐,姐姐!女人满脸羞红,低头匆匆赶路,她肯定后悔不该到学校来了,但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几乎是逃出学校的。眼看妈妈消失在学校门口,黄春明方才如梦初醒,猛地从胸口迸出一声哭喊,抓了一把碎土,朝那几个男生冲去,男生们朝他做个鬼脸,哄笑着跑开了,跑几步又回头朝他笑。黄春明无助地在操场上东奔西跑,谁也没能追上。

    这之后,我和黄春明的友谊前进了一大步。那天下午放学后,我走到三年级的教室门口,教室里空荡荡的,黄春明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仿佛一直等待我来,看到我,眼里露出欣喜的神色,转瞬间却又显得有些凄惨。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还没开口,他就说,今天晚上,叔叔肯定要揍我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先前想好的那些话一下子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了。那天我和他在学校待了很长时间,我们在学校的每一棵树下徘徊,阳光和树影从我们身上缓慢地滑过。我不想回去了,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要回去了,不回去我妈会到处找我的。他整了整书包,却没有走,他说,我再待一会儿。我感到他的身体里掩藏着一阵可怕的颤抖,眼睛里的阴翳越来越浓,嘴角不时抽动。我实在找不出可以安慰他的话。只好陪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忍受令人难堪的沉默。

    我家后院有一片桃花园。我毫无征兆地说出了这句话。他停下来,怀疑地瞅着我。我继续说,真的,不骗你。我心目中真看见了一个桃花园,在自己的叙述中,渐渐真实、完整起来。他仰着脑袋望着我,目光中的阴影给我胡编乱造的美丽景象冲淡了。我不由得飘飘然起来,谎话也越来越说得天花乱坠。我甚至红着脸说,邻居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也经常到这片桃花园来跟我一起玩耍。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曹雪红,为此,我的声音透出一种幸福的语调,我的脸也更加红了。这时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黄春明突然惊恐地喊了一声,天黑啦!我不得不中断想象,和他一起跑出暮色苍茫的学校。

    黄春明好几天没到学校。那些日子,我逐渐养成了每天下午到他教室门口看看的习惯。看到他空落落的位子,总感觉有一种失落感。一个多星期后,他才回到学校,我每天下午到他的教室门口等他。每天放学后,我们一起走上一段路,我常常把手搭在他的肩头。我蓦地想起王虎。现在,我正处在王虎的位置,而他,正是五年前的我。我没有询问他上个星期为什么没到学校,他也没对我说,我想他知道我想问他,我也知道,他想对我说。但我们终究什么都没说。对这件事情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营造了一种温暖的气氛。我感觉有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温柔而又牢固地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了。

    这之后的好几天,我们的谈话总是小心翼翼,担心碰到一些不该碰到的话题。不过一星期不到,他就把什么都忘了,我们又和以前一样无话不谈。

    他仰脸眯缝着眼睛说,你带我去你家吧,去那个桃花园里玩。我给他吓坏了,支支吾吾半天,对他说,现在不能去,等什么时候我爸妈不在家了,才能去。他点点头,说那等你爸妈不在家的时候,你一定要带我去。我舒了一口气,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没过几天,他又问了。你爸妈还没出门吗?我说没有,说不定他们不出门了。他听我这么说,一下子露出很失望的表情。他之后还问过我好几次,你爸妈还没出门?我给他的答案从来没变过,没有,我想他们一直都不会出门了。我为这件事感到越来越不耐烦,他似乎也看出来了。有一天,他忽然撇了撇嘴,很不屑地说,你家根本没什么桃花园,你家的邻居也没什么女孩子。我吃惊地望着他,他定定地瞅着我,说,你是个骗子。我想做出恼怒的样子,但我的脸色泄露了秘密。我的脸红了。

    我们没再说话。我仍然经常到学校西边的那片小树林,有时候也会碰见他。我们见了面匆匆望对方一眼,我好几次低声跟他打招呼,他都没答应。我想他一定是装作听不见,后来才发觉,我所谓的打招呼,其实一直在心里,从来没出声。他一定一直等着我喊他。随时间推移,我们和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撞见他的时候,我连在心里打招呼都没有了,我总是低着头,装出一副正在苦思冥想的样子。

    出事的那天恰巧我也在小树林里。我很长时间都认为这是巧合,可现在我隐隐怀疑,这会不会是他算计好的,故意在碰到我的时候做出那样的事,没想到弄假成真。那天下午,我走进小树林一抬头就看见他骑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我们对了一眼,都装作什么没看见似的扭过头去。我走向小树林的另一边,这时候,我听到了他低低的呻吟。我没回头,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呻吟再次传来。我转过身,朝他跑去。他的身体卡在两根树干中间,手使劲撑着树干想要站起来,但没有用。他脸色发青,下巴颤抖,望了我一眼,抖抖索索地说,帮帮我,把我抱出来。我往前走了两步,把他的身子抱住,又放开。我说,你自己出来。他凝视着我,眼里闪动着泪花,再一次近乎乞求地说,把我抱出来。我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脑子里跟电风扇一样嗡嗡响,心里有一种残忍的东西迅速膨胀,那片想象中的桃花园刹那间显现,又消失不见。我再次对他说,你自己出来。我决绝地转过身,往小树林外的操场跑去,忽然转身的一刻,他正朝我投来近乎绝望的一瞥。

    黄春明住院的那段时间,我害怕极了,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有人说,黄春明从此变太监啦。我还不太明白太监是怎么回事,但直觉告诉我那是很可怕的事,这可怕的事正是我造成的。每天放学后,我忍不住要到他教室门口看看,那张空落落的位子总是让我感到难以忍受的愧疚和孤独。一个多星期后,我看到他又坐在了那儿。他跟原来没什么不同,我松了一口气,向他笑笑。他没有笑,他很平静地望着我,木偶人似的。他走到我身边时,我酝酿已久的那句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始终出不来。这时他先开口了。你是个骗子!他咬牙切齿说。我从来没跟你妹妹同桌过,他走了一段路后又补充了一句。

    奇怪的是,这以后我突然改掉了叹气的毛病。身体里有种坚硬的东西生长出来,冷冷地抵在胸口,填补了曾经的虚空。我浑身轻松,大病初愈似的,唯一,并长久伴随的后遗症是,在喧嚣的人群中仍难以改变的沉默寡言。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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