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着遥控器不停换台的陈志忽然一个激灵。整个宾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得像口棺材了。赶紧拨温雅的电话,依旧是关机。再拨,还是。陈志疯了,一遍接一遍往死里拨。突然铃声断了,响起宾馆总机委婉的声音:
先生您还有别的联系方式吗?
陈志失神地把话筒放回座机。
温雅消失了。温雅拒绝了。温雅正在那个老色鬼身体下面发贱。
好像听到了陈志的咬牙切齿,床头的座机忽然响了:
先生,需要服务吗?
在哪儿?
在哪儿都行。
我是问你在哪儿。
陈志几乎要爆炸。
先生希望我在哪儿我就可以在哪儿。
那你去宾馆大门外,第一个台阶下。
第一个台阶下站着一个戴着耳麦的瘦男人,看见陈志出门,迎了上来:
我是这里桑拿部的。刚才是我们小姐打的电话。请问您有什么要求?
我不要你们桑拿部的小姐。我要社会上兼职的、绝色的、有品位的。你有吗?
……电视主持。行吗?
当然行,不过我要看货。
可以,不过价格不菲哟。
那是我的事。
好吧,您去房间等着。见了面,觉得不行,可以让她走人,您再给我打电话。
不能去我的房间。
没问题。您另加房费,一样的五星级。
危天亮几天前做了心脏支架,在家卧床。快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电话响的时候他以为是梦里的爆竹声,林慧瑛抓着话筒摇醒他,说:
陈志的。
……天亮兄……
陈志牙疼似的呻吟了一声,就哽咽着出不了声了。
危天亮头一次听陈志这样喊他,惊奇地看着话筒发愣。自从那次离开北京,他们再没有见过面。他选择前几天做心脏支架,就是为了回避这次笔会,其实,除了陈志想要找机会从他那里捞素材,来的人并没有一个打算过来看他。
话筒里重新发出吱吱的响动。陈志似乎是从哽咽里缓过劲来了:
需要钱……现金……五千块……警察罚款……身上的钱全给鸡了……我不是人……是动物……
你不要糟蹋动物了。
危天亮方方的鳄鱼嘴半张着喃喃翕动。
是是,我畜生不如。
那头的陈志居然听到了:
天亮兄,这回又只有你能救我,我不能让任何熟人知道,要不丢人丢大发了。求求你!过了这个坎,我给你做牛做马!
住口!
天亮兄……
告诉地点。
危天亮让林慧瑛记下,嫌恶地丢下话筒。
林慧瑛打了辆车,跑去几十里外陈志说的那个酒店,替他交了罚金,又扔下几张纸币,让陈志自己打车回去。她自己另外叫了车。
第二天晚上,陈志摸到了危天亮家里。
危天亮正仰在破旧的沙发上看电视,林慧瑛听见铃响去开的门,一见是陈志,想关门也来不及了。
陈志低着腰,畏畏缩缩地走到危天亮面前,把一沓钱和一只果篮放到茶几上,脸色惨白:
那、那啥,我就啥也不说了。
果篮拿走。
危天亮眼睛看着电视机。林慧瑛开了门就进里间了。陈志佝偻着站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
你还有事吗?
危天亮对电视机说。
陈志赔着笑脸:
天亮兄别生气了。我不就好那一口么,这狗屎德行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你是圣人,打死我我也绝对做不到你那样的,你就别指望了。我们不说那些好不好?
陈志一边说一边移近危天亮。
一直在想有个看起来是偶然的、碰巧的、不经意的机遇,跟危天亮恢复交往,没想到会是一个这么窝囊的机遇。
危天亮瞄了他一眼: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像当初那样……说说写作。
写作?就你们那样的裤裆文学?
别把我搭进去。我什么时候写过裤裆文学?
危天亮默然。这些年文坛虽然花样翻新,层出不穷,陈志的写作倒是稳稳当当,出来一个是一个,公认的厚重,也有深度。孔夫子说有德者必有言,其实缺德者未必没有言。至少小说这一行,烂人写名著的多的是。陈志的做人虽然不敢恭维,写作的本事危天亮是绝对服气的。私下他跟林慧瑛说过,中国当代小说,让他打心里认可的就十来位,陈志是其中一个,东西写得硬实。
听说你在写一个谍战长篇?
谁告诉你的?
你们同事啊。
陈志说着顺势在危天亮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我想,也许可以给你出点馊点子。
里间的林慧瑛忽然听危天亮喊:
麻烦你出来一下,泡杯茶。
传闻总是比事实本身夸张得多。危天亮写的其实是一个短篇小说。取材他父母的一个真实故事:危天亮母亲出身大户,出嫁之后丈夫把她从娘家带来的所有细软都变卖做了组织活动的经费,其中一枚据说传了好几代的老玉戒指因为有残缺,卖不出价钱,就留下了。“文革”被抄出来,成为这对夫妻忠诚的一个污点:什么抛头颅洒鲜血,这个保留就暴露出十足的虚伪!他们百口莫辩,只有沉默。在他们用沉默掩埋的无数故事里,这件事很小。但父亲用血书写《在狱咏蝉》时,显然包含有这一声叹息。
一个短篇小说的分量太轻了。你父母一生波澜壮阔,那不过是小小的一滴水。明明是大海,为什么只用一滴水去反射太阳?把那个老玉戒指仅仅做一个引子,拍一部长篇谍战电视连续剧,影响会比你的短篇小说大一千倍一万倍。拍戏的事可以交给我,这些年,京城的影视圈,我门儿清。
陈志完全恢复了元气,又回到先前那个夸夸其谈的陈志:
你们一家两代人好像只为一个信念活着——用毕生证明一个“高洁”的名节,我很钦佩。但……
陈志看一眼危天亮,忽然打住,把下面的“那有劲吗”吞回去,接着说:
但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很现实的社会,追逐权力、财富、名气是主流价值观,谁有权有钱有名谁就是大爷,没人在乎你高洁不高洁。我这么说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说这部戏不要讲教育意义。
危天亮说:
我没想教育谁,我只想说,总有另类。
那也是。
陈志点头。
笔会结束前的那几个晚上,陈志都在危天亮家,一坐就坐到凌晨。林慧瑛每次都从床上爬起来,给他们做好夜宵,端上,静静地看他们吃完,然后对危天亮说:你在养病呢。陈志这才不得不说:行行,今天就到这里。危天亮则总要叮嘱一声:明天早点来。
到笔会结束,他们大体搭出了几十集电视连续剧的基本框架。危天亮写初稿,之后由陈志和导演定稿。
陈志回到北京,很快找到了投资方,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谍战本身就是收视率保证。一帮人聚了一桌,听陈志白话《老玉戒指》的构想和主题。陈志说,这个戏关键是选了一个绝对有特点的新角度——表现当代精神世界的一个珍稀物种。
对对对!这个角度选得妙!
一桌人举着满满的酒杯站起来,觥筹交错。
危天亮的剧本初稿差不多花了半年时间。中间住了两次院,接受激素治疗,整个人变成了不折不扣的胖子。
初稿的誊写、打印、校对、装订,由林慧瑛一手完成,危天亮不让别人沾边。很多年来,危天亮把父母有关的回忆悄悄做了笔记,积累了厚厚的一沓,他让林慧瑛复印了一份,随初稿一起给陈志寄去,作为修改定稿的依据。
危天亮在信里特地强调,不管剧本最后改成什么样,剧名必须是《老玉戒指》。
陈志回信:放心。定稿我会请你过目。
拿到定稿的时候,危天亮已经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入院头天晚上看完电视站起来,一头栽倒,在医院抢救室昏迷了半个月才醒。
危天亮眼睛瞪着天花板,半张着方方的鳄鱼嘴,听林慧瑛念剧本。医生规定,每次不得超过二十分钟。但每次林慧瑛要合上剧本,危天亮摊在被窝上的手都会激烈地乱动。林慧瑛不得不再念一段。好多天后,剧本念完,危天亮闭上眼睛,静静地小睡了一会儿。醒了,示意林慧瑛把剧本凑近他,他一点一点地把手指移到编剧名单三个名字中排在第一位的他的名字上,弓起一个指头,想划拉却控制不了。林慧瑛猛然醒悟,赶紧从包里摸出笔,把“危天亮”三个字划掉,只留下陈志和导演的名字。之前危天亮再三说过,《老玉戒指》只要能开拍播出就行了,他决不署名,他不想让人觉得是儿子给老爸老妈树碑立传。另外,如果有稿费,不管多少,都捐给沁沁那儿的学校。
《老玉戒指》的开拍和播出都很顺利。
编剧只署了加黑框的危天亮的名字。
林慧瑛去了一趟太行山,把编剧稿费全数捐给了沁沁所在的县教育局。沁沁现在是那个局的负责人。北京那个企业一直没有间断对他们的帮助。最早的办公室主任小潘后来升了副总,跟沁沁结了婚。沁沁不愿去京城,小潘两头跑。
每年春天,林慧瑛都会收到一大捧太行山的鲜花。
责任编辑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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