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烟标·炉果-寻访大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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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少山

    朋友送给我一张方桌,老式的,我们这一带叫八仙桌。他郑重地告诉我,这是大木匠做的。

    一位黄岛的亲戚到我家做客,夸这张桌子做得好。我随口说,大木匠做的。亲戚疑惑地说,真是大木匠做的?他趴下,钻进桌子下面认真看了看,说,啊呀,真是大木匠做的!我这位亲戚也是有名的老木匠。他告诉我,大木匠是胶南一带最有名的木匠,因为手艺高超,木匠们都尊称他“大木匠”,后来连他的名字都不叫了,在本地区,只要一提大木匠,指的就是他,再没有别人。亲戚颇有些骄傲地说,当年自己就和这位大木匠一起干过。大木匠曾经是胶南市家具厂的工头儿。大木匠叫什么名字他忘记了,只知道姓庄。

    并没费多少事,打听到大木匠叫庄仁星。“庄仁星”这三个字闪电一样照亮记忆深处一个黑暗的角落。一个小时候的同学,矮矮的个子,很壮实,憨厚地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现在,刚见过面的人立刻就把名字给忘了,而四十多年前的那些名字却刀刻一样记在脑海深处。想不到这个有名的大木匠竟然是我的同学!

    上小学时和庄仁星就是同学,后来中学他没上完就回家了。对他的离去好像从老师到同学都没怎么在意。他学习不好,常常旷课,总挨老师批评。唯一能记得起来的是,体育课学长拳,庄仁星学长拳学得很像样子,体育老师就叫他到前面给大家示范。这是他唯一出头露面的机会,当然也就煞有介事地打了一通。

    他的邻居说,大木匠的老伴儿前年去世了,而他本人去年脑溢血,也差点儿见马克思,恢复得还不错。西边那个门儿就是他家,只要门没锁,就是在家。

    庄仁星是木匠,他家的大门却是铁皮做的,已经锈得不像样子。木匠安破门,瓦匠住草房。我“咣当当”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喊了几声没人应。既然是老同学的家,我就毫不顾忌地登堂入室。站在昏暗的屋子里,我愣了。不能说是家徒四壁,但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一个破衣柜是那种最廉价的纤维板做的,因为受潮都露出了空洞。一个远近闻名的木匠,家里居然没有像样的家具,这让人很难相信。可他家里就连一把能坐的椅子都没有。后来,我问一个木匠,这是为什么?他说,年轻时总觉得还有的是时间给自己做,到老了,又觉得没意思了。我这个老同学,这个大木匠,一辈子不知给人做过多少令人咋舌的好家具,自己家里却是这样。

    我走出来,对那女邻居说,大木匠没在家。她说,他走不远,就在小学那边的大街上。果然在街上找到了他。他在看别人下象棋,依稀还有当年的轮廓。但是他完全记不起我来了,他敲着自己的脑袋说,这里出了点儿毛病,你看,我这只手也不听使唤了。他在家里被子都不叠了,在外面穿得还算体面,这大约是他多年在外做活儿养成的习惯,总要保持一位名工匠的尊严。我问他,我们这般岁数了,这些年拼缝儿眼睛还行?俗语说,木匠的缝儿,铁匠的棱儿。他眼睛立刻亮了,说,我拼缝从来不用眼睛,只凭手感就行。我肃然起敬,他的手艺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我又说,我退休了,也想做点儿木工。他看了看我,说,怕是做不好吧?那目光里明显是不屑。说完,微微偏过头,向远处望去。我心里笑了,这是技艺好的工匠常见的那种傲气。

    我对他说,刚才我到你家里去过,你怎么不锁门?他笑道,锁门干什么?

    到了我们这岁数,谈儿子是共同的话题。他和我一样也有两个儿子。我以为他会把自己的手艺传给他的儿子,但他的两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木匠。他说,是我不让他们干这行的。你看我,一辈子怎么样?

    告别后,我一直在想他最后这句话。是的,他一辈子在木匠行里可谓出类拔萃,到老来却住在一个出门不用上锁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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