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茜

    多年不见的女人如花，竟然梦一样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惊讶又激动地叫住了正走向会议室寻找有自己名字桌签的她。

    清隽又俏丽的如花一副经历了风雨见了彩虹也不会随意动容的淡定模样。她只优雅地用三个手指尖轻轻触了一下我，算是接过了我连脖子一同伸长出去的手。

    我没有任何受冷落的感觉。是因为，如花一向这样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多少年都如此。而我又为什么毫无怨言始终视如花为我闺中好友呢？在我与她失去联系的这么多年里，我多次追问自己：是如花有别于一般女人的孤傲在吸引我？还是如花形象、气质、智慧、写作的悟性都高出我许多，让我于仰视中钦佩不已，而毫不顾忌如花的态度？我总是得不到确切答案。这世界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我被如花降服了多年。

    在南方召开的文学会议，我本不在主办方的邀请之列，只是因为刚好我人在南方。而如花不然，她是作为嘉宾出席的。置身于周围的艳羡仰慕还有嫉妒，如花始终保持一丝不苟的神态，矜持地微笑，矜持地说话。看得出她不是故作姿态，而是这些年来的历练和惯性养成。

    我缩回了我伸出去的过多热情，选择了圆桌会议室的一个角落坐下来——这个位置能看到如花精心修饰的头发和面部的侧面。灯光下，隐约可见如花漂亮的耳际有白发凸显。

    我们已然都不年轻了。曾经年轻的我们，用一天一天的日子，串起过一段长长的友情。如今，冷艳的如花，明明知道我在注视着她，却始终坚持着不回头。我突然感觉，串起友情的那段线绳，已经损坏，或许早几年就发生了断裂，只是我后知后觉，慢了好几拍没有发现。

    那么，最先慢下的那一拍是在什么时候呢？我看着如花的后脑勺，搜寻着记忆。

    只记得那一年——如花突然与我不再频繁交往的那一年，算来距今有八年的光景了。

    那年春天的一个早晨，睡眼的我，被床边的电话铃声叫醒，是如花打来的。她让我早上无论如何都要赶到一家医院见她。我还没有问清楚是她生病了还是其他事，如花已经挂断电话。我紧张不堪地起床洗漱，走之前，没有忘记带上我压在抽屉里不多的现金。那年月，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可怜工资支撑，平时为女儿买零食都要掐掐算算的，一年当中我都很少为自己购置衣服。

    赶到那家医院，我见到已经挂了号的如花。像我刚才一样，如花正抻长脖子在焦急地等着我。和如花一同上楼时，如花不看我急切想知道她究竟如何的表情，只是说，你能来陪我最合适。然后，我们坐在妇产科的候诊室门前。如花这样说，又是到妇产科候诊，我就不再贸然问什么了。

    如花了解我。别人不想说的事情，不管我有多大的好奇心，都从不追问，更不会刨根问底。之前我已经为如花隐藏了一些秘密，我经受过考验。

    那天的病人不多，很快，如花就进到科室里。过了一会儿，如花拿出几张缴费的单据递给我。我飞快地下楼去排队缴费。没想到，竟然遇上我的一个熟人，熟人热情地一再问我有无需要帮助，看什么科，他可以与科室的医生打招呼给予关照。我含混不清不知该说什么，慌里慌张地摆摆手，快速地与他告别。缴完费又三步并作一步地冲上楼来，将单据交到医生手里。此时，如花已经转到另一间手术室里了。

    我一向处惊则乱，凡有心事都会表现在脸上。要知道，我刚才交的是做人流的手术费，而如花的丈夫几个月前就去美国做访问学者了，这等床笫之欢的结果，肯定与他毫无关系。这哪里是说得出口的事呢？让我如何镇定地接受那位熟人帮助呢？

    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的时候，我满怀着豪迈和骄傲。如花遭遇这种难以示人的尴尬和苦痛，首先能想到我，视我为最适合照顾她的人，也是最能为她保守秘密的人，这是何等的信任啊！我就像做了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义举，心里兴奋异常。好一会儿，我才将躁动不宁的心绪稳定下来。

    将面色惨白的如花从人流手术台上搀扶下来，我们缓慢地出了医院大门。乘上出租车，我将如花扶回家，又飞快地在附近的超市买了营养品和食物，照顾着如花吃过饭，我才英雄凯旋一般来到单位上班。

    如花始终没有对那天的事情做解释，而我也认为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作为朋友，在彼此需要的时候，伸出手来帮一把，给予不求回报的担当，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件事之后不久，如花调离了原来的单位，随回国的丈夫去了另外的城市。一年当中，如花总有一两次回来，起初还有电话，说要来看望我，我激动得尽我所能做好准备等待着相聚，然而每一次如花又都以事情太多无暇抽身为由爽约。我竭力投入着理解，内心里不存半点疑惑。再后来，如花回来不再与我联系，我只能在其他朋友处辗转得到她的消息，了解她的近况。

    有一年，我出差去如花现在生活的城市，事情办完还有半天空闲时间，我给如花发了信息，问她是否有空相聚。到了晚上收到如花的回复信息，她说，她现在外地。又责怪我，说我不懂规矩，要见面是要提前预约的。

    现在，如花与我没有提前预约，邂逅在这个会场上。如花已经是很有成就的作家，众星捧月，男人女人们纷纷用肢体与言语向如花表达着尊敬与仰慕，有真有假。只是如花自始至终对我不理不睬是千真万确的。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我已经明确地看到，那一串由无数的日子串联起的友情正在某一处断开，那些友情纷纷洒落在地上，竟然如水银一样，四处散开，落地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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