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

    方原只身来到大名镇。一路油菜花灿烂如金，方原的心情却并不明媚。

    此时的大名镇像一口喧腾滚沸的大锅，煮来煮去，都是关于红星机械厂与美方合资重组的话题。经过多轮谈判，双方就股权分配、职工安置的问题一事未能达成协议。作为中方代表，方原清楚，明天的谈判将是一场终局对擂。

    当地群众都不认识新任县长。方原像一滴雨水融进湖里，耳闻街谈巷议，不露声色，心中却扬起一面猎猎战旗。

    半下午时分，阳光给石板街铺上一层闪光的金子。方原就是在此时看到那个棋摊的。少年时，方原就拿过市业余象棋赛冠军，只是后来从政，少有闲暇。此时，听到胜者大声叫阵，不觉兴起，就凑过去，说，我跟你学一盘。

    对手是江湖路数，棋风剽悍。方原沉稳应对，兵戈不举。到中局，抓住对手一个“勺子”，全力进击，一举奠定胜局。众人又推举高手来战。方原意兴勃发，行棋已渐入佳境，纵横捭阖，所向披靡。至暮色四合，方原已连胜七人。

    战局之外，鸦雀无声。忽听到有人喊，八叔来了！只见众人纷纷闪开，将一个精瘦的老者让进来。便有人说，八叔，您老来得正好，也让俺们开开眼！

    方原心知，众人是想让自己开开眼——老者必是大名镇棋界执牛耳者。可此时方原斗志已起，就像一个登山者，怎肯在最后一座险峰前转身？便微笑着开口邀战：老先生，可肯赐教？

    八叔笑答：勉为其难。

    天光已暗，早有人架起100瓦的白炽灯。八叔请方原执红先行，方原推拒。围观者有人说，您就别客气了，八叔下棋从来都是“让三先”！

    八叔笑叱道，多嘴！我这点小手艺怎敢卖弄？就猜先吧。

    方原猜得先手，起着兵三进一。此着名为“仙人指路”，深长淡远，可守可攻，凡遇劲敌，则以此投石问路。应着多为中炮；又有飞象，其意在马，进卒争先。可八叔却应以马二进三，起手诡异。方原不敢轻敌，沉稳布阵。八叔亦是步步为营，层层推进。双方对阵二十回合，少有交锋，多是一触即退。棋局扑朔迷离，如刀盾交杂、矛戟林立、陷阱遍布、雾霭重重，虽不见烽火狼烟，却是十面埋伏。

    方原陷入长考。

    手机忽然响了，赵书记问，老方你在哪儿呢？方原说，在大名，下棋呢。赵书记说，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真沉得住气。方原说，赵书记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挂掉电话，方原急起兵马，一路狂飙突进，以图乘乱入局。双方互换子力后，局势看上去月朗星稀，实则如胶凝蚕丝，千丝万缕，暗藏杀机。

    时值初春，夜风寒凉，方原却内衣尽湿。

    八叔燃起一支烟斗，忽然问，小兄弟贵姓？

    方原随口应道，免贵，姓方。

    方？八叔一怔，道，好姓氏啊！内方为地，外圆为天。圆融变通，始有乾坤。世事如棋，无不须方圆相济！

    方原闻言，觉八叔似乎话里有话，却也无暇细思。当下奋起攻杀，竟得一大子，以马炮双兵对黑方马双卒进入残局。红棋乘胜追击。黑棋大势已去，投子认负。

    围观者神情沮丧，八叔却笑道，攻防兼备，进退有节，气势如虹，后生可畏啊！方原笑道，侥幸而已。

    一路上，方原心情激荡。方圆相济？不就是一局棋吗？方原唇角隐现一丝微笑，将车开得如一条飞鱼。

    次日，谈判桌上的方原，攻则披坚执锐，退则绵里藏针，既作出适当妥协，在国资控股、职工安置等原则问题上又毫不让步。双方最终达成协议。

    这是一局完胜之棋。

    一月之后，红星机械厂更名为中美合资大名机械制造厂。揭牌仪式后返城，车过棋摊，方原吩咐司机停车。远远地，八叔抬手招呼道：方县长，再来两盘？

    您早就认识我？方原笑问，今日可否让我三先？

    八叔欣然应允。

    方原执红先行一个“大路三先”，占尽先机，迅猛进击。黑棋却坚如铁壁。至中局，八叔棋风一变，大开大合，双车长途奔袭，双炮齐发，双马出入用奇，一时间牵一发而动全身，战场烽烟四起。乱阵之下，方原攻无可攻，守无可守，只得告负。

    “让三先”果然名下无虚！

    方原心知不敌，第二局开始，道一声“得罪”，起手炮二进七、炮二平四、炮四平一，连斩黑棋马、士、车三子，叫将。众人大哗。八叔却哈哈一笑，不以为意。方原也笑，心底却暗道惭愧——棋界“让三先”有不成文之规：子不越界。方原此招谓之“强盗三先”。

    先得三子，红棋顿时长驱直入，如临空城。黑棋左支右绌，屡陷险境。然而方原使尽手段，始终难以克城。到中局，再看黑棋，颓势渐转，棋如行云流水，天马行空；势如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方原起身，给八叔鞠了一躬，道，世事如棋，须方圆相济。感谢八叔教诲！

    八叔哈哈笑道，方县长过谦了。

    司机小李没看明白，回城路上，问，这一局到底谁赢了？

    方原笑笑，说，当年韩信领兵出征，路遇一棋馆，牌匾上书“走遍天下让双马”。韩信笑他狂妄，与之对局，大胜之后，将牌匾砸得稀烂。三日后得胜班师，又过棋馆，馆主再邀其对局，让双马，韩信连输十盘。

    方原耸耸肩，自言自语道，这棋局之外，又岂能以输赢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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