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十年-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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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抽空学驾驶,才学到十几课时,开起来就有跌跌撞撞的亡命之感,教练笑她,问她是不是一学会马上就要驾车外逃?熊艳玉是真急,她没那么多时间像其他女学员那么优悠,一寸光阴一寸金哪,时间对她是可变现的物质。

    这是场持久战,意义深远,熊艳玉憋着劲跑,像高中跑八百米,胸口一跳一跳地闷痛,血的咸腥冲到喉头,但她不能停,否则前功尽弃。好几次加班,她觉得自己像在跑八百米,快到极限,她起身,到窗前深呼吸,克制着想把文件夹资料电脑碎纸机统统扔到14层楼下去的冲动——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没人逼她,她不担待又如何?

    女儿蔓扬接回来了,小钟反正朝九晚五,除了电脑上网也没什么爱扎堆的兴趣,正好下班带女儿,他自己也乐意,这比要他像别的男人一样在外头拼杀乐意一百倍。熊艳玉是忙得连逛街的空都没有,好容易上次街恨不得把四季新装都添了。睡眠成了问题,中途醒来就睡不着,越急越睡不着,像得了强迫症,不,是焦虑症。

    离年底愈近愈忙,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联系老客户,开拓新客户,还有电话邮件方案绳索一般把她的生活密密缠绕起来……

    圣诞,同客户喝了咖啡睡不着,加上次日周末,熊艳玉忽然想和小钟聊聊。他们多久没聊过了,好像只是合租房客。熊艳玉心里忽然升起歉疚,她做人老婆,可尽过多少义务?她冲了一杯阿华田端去书房。小钟在里头上网,熊艳玉公司配了台IBM,家里的二手笔记本基本是小钟专用。每晚八点把女儿送上床,他就在网上泡着。才要推门,忽听见有低低的异样声音,她惊一下,顿住,屏息在门上听一会,转身回房。

    第二天早上,小钟送女儿去兴趣班,她打开电脑查了下上网历史记录。记录表明小钟昨晚在看部火爆的成人电影,不止是昨晚,近两个星期的记录中都有。小钟注册了几家成人电影网站的会员,还有一家网站有“互动式”成人俱乐部,可以在线与女网友语音“交流”。她明白昨晚声音的来历了,这声音让她难堪,狼狈,他哪怕在发廊找个洗头妹也比这种方式更让她能接受!然而,小钟不会,他那么谨小慎微,只会选择一种最安全的方式,以虚拟网名告解在现实中不能获得的释放!熊艳玉吃惊地盯着会员栏上那个孔武不羁的网名,这是那个温吞的小钟吗?那个从不抽烟喝酒睡前一定要吃些甜点的小钟?那个手机里连黄段子都少有的公务员小钟?

    熊艳玉非常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愤怒,只是茫然,了无头绪的茫然。她有资格责备小钟吗?事实上,精神的背叛比肉体的背叛更不可原谅,从这点来说,开始,她就背叛了他。

    熊艳玉去超市买了菜,包括女儿爱吃的猪排和小钟爱吃的几样海鲜。熙熙攘攘的超市里,她忽然升起哀凉,对小钟和她自己的。他们都不幸福,不是吗?他们真正了解对方多少?为一纸婚书所系,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他们心知肚明,可疲于反抗,反抗了又怎样?结果未见得就比现在好。因此他们没有异议地生了女儿,以使盟约多个相互联结的条款。

    晚饭是熊艳玉主动烧的,因为手艺生疏,她手忙脚乱,厨房尸骸满地遗骨遍野,味道却没得到小钟和女儿的捧场。小钟牺牲了“焦点访谈”,花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收捡厨房。把女儿送上床后,熊艳玉说,看碟吧,我借了张获奖的法国片。两人沉默着看碟,碟片注明“该片是部激情四溢的爱情片”,熊艳玉冲着“激情四溢”借的,这个词离他们日子远成了陌生风景。剧中男人与女友激情做爱,他们的身体紧密黏合一处,如同两根充满汁液的纠结的藤。然而,对看碟人情绪的唤起似乎并不理想,剧中男女多么般配啊,他们的面庞身体那么优美和谐,上帝造他们像就为了要他们做爱。而她和小钟,逐渐发福的腰围与困倦情绪如同屁股下的沙发,找不着支点,下陷。熊艳玉忽然有些尴尬。看碟前,她特意换了件白色丝织吊带睡衣,小钟却没什么反应,影片冗长,他漠然地打了个呵欠,你看吧,我先睡了。熊艳玉像被搁浅在沙滩的鱼,呼吸困难。

    然而又能怎样?大部分人的生活不是这样吗,像住久的房子,地板起翘屋顶渗漏电路老化时常跳闸……或者有一天彻底习惯了就好,当时间将摩擦变为另种钝了的光亮。此刻她无计可施力不从心,化解不了那些七缠八绕的结。她看中一辆香槟色车子,它是这个阶段的八百米终点的红线,她只能跑,不停地跑,直到撞线!

    年前,熊艳玉开回了那部车,车取回的当晚她把车开上了白云山顶。

    雨水中俯瞰万盏灯火,或者应该豪情千尺,熊艳玉升起的却是恍惚,这城待了这些年,有了车有了房竟还不是她的!此刻,无人的山顶,她清楚微凉地看到自己与它的隔阂。她拼命向前,为的就是离出发地的机械厂远些更远些!然而等她站住,发现远了的只是躯壳,她仍在原地。在东南方向的某个小城,那个上空飘拂着机油气味的机械厂,是她其实不能真正挣脱的原乡。她长到十七岁离开那儿,机油味食堂包子味锅炉房的蒸汽以及父母年深月久的大嗓门已经锲入她的骨头缝,那里诞生了她初次无望的爱恋与痛苦,这爱与痛续而进发出她的好强与不甘,如影随形,她到哪都甩不掉!

    她曾在灵隐寺见飞来峰与冷泉亭的对联,“泉从何处冷起,峰从何处飞来”;另一联写,“泉从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正是这样了,从冷时冷起,从飞处飞来!一切无有缘由,不可解释,长岗机械厂,那儿埋着她剪不断的脐带!

    过年,小钟带女儿回三水父母家了,熊艳玉开车回来。有同学提议搞个聚会,熊艳玉热情地响应了——热情超出她自己的想像。不觉高中毕业已十年过去,十年啊,人生有几个十年?!年底公司聚餐,听年轻孩子唱陈奕迅的《十年》,熊艳玉百感交集感慨不已。

    聚会名单包括姚幼媛,聚会规定,爱人是同校的一并来,因为要介绍下“当年在学校怎么就搞上的”。从知道这个消息起,熊艳玉的心就一直慌乱不已。

    聚会定在年初五,初七熊艳玉就要赶回广州。

    从初五下午四点起,不,准确地说,从知道要聚会那刻起,熊艳玉就开始全身心准备了。她的心情仿佛一下回到高中,充满十八岁的青木瓜之味。温柔波浪从深处翻滚上来,胸口悸动得发紧。这个日子对她的意义非比寻常!甚至超出她在广州那些忙碌日子意义的总和。

    浅咖羊绒套裙,米色风衣,云母绿韩国首饰,熊艳玉从镜中端详自己:面前是个与铜版纸时尚杂志上接近的白领女人,一望而知精整的牌子货,手袋和鞋都着意搭配过,不过并不张扬,低调的优雅,这是熊艳玉希望的效果,这顿饭少说有俩钟头呢,这是一场需要时间细细品味的展示、角力与对照。

    身材比起十余年前显然松懈了,尤其小腹,坐下如“三叠泉”。不过整体看并不明显,束身内衣的强弹力聚酯纤维把那些赘脂都绷紧了,紧得她有些喘不过气,但与即将要赴的聚会比不算什么。那么热的夏天她见重要客户穿着不也忍过来了?

    半身衣镜在光线中有点幽暗,这使照镜人产生一种慰藉:仿佛时光从来缓慢,甚而静止。面前这个女人风韵仍在,不是吗?熊艳玉在镜前望了自己好一会,她想到即将要见到的两个人,心跳得就结实起来,一下,一下,像深夜里沉重的上楼声。她抬腕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此刻出发,到聚会的酒店迟到十分钟,这个时间熊艳玉认为很合适,早去了显得她迫不及待,准时吧,人多嘈杂,相互湮没在寒暄招呼里了,迟到十分钟最合适,会更集中凸现她的出场效果。

    酒店离长岗机械厂不远,新开张的三层酒店,装修精致灯光明亮,包房在207,熊艳玉正上楼,一个走过去的女人忽然扭身,艳玉!你是熊艳玉?熊艳玉愣了一下,认出是个外号叫“豆子”的女同学,当年的文艺委员,说起话劈里啪拉像炒豆子。她考上邻市一所广播院校,毕业后嫁到天津。两人多年未见,拉住手好一番惊喜。“豆子”亲热地说,艳玉,听说你干得不错!话还未完,她凑到近前,咦,怎么脸上有斑了?以前你皮肤可挺好的!还有眼袋这么明显,没休息好?

    熊艳玉的心瞬间一沉,像从高楼猝不及防地踏空一步,一直往下掉到冰窟窿。她勉强应道,“是呀,最近忙……十年怎么会不老?”“豆子”一脸对熊艳玉的关切惋惜,感慨,是呀,女人老起来那叫一个快!

    “你瞧瞧我这胳膊!我这腰!当年一尺八现在跟只水桶似的!”熊艳玉知道“豆子”是无心的,她一贯心直口快,讲话没遮没拦,但正因为她的无心,她才掉得更彻底。

    她说,豆子你先去吧,我先上个洗手间。她几乎是逃一般到了三楼拐弯角上的洗手间。拧开水龙,明亮的镜前灯射下来,她看见一张瞬间暗淡下来的脸。凑近些,两颊的斑点不知何时起的义,无论她怎么搽名牌祛斑霜,都镇压不下去,反而愈演愈热闹。她去看过美容科,医生说原因很多,压力引起的内分泌加上长期电脑辐射等等,开了一个疗程中药,吃了一个月不见成效她就没坚持了。今天出门前化妆,她其实用了遮瑕霜,但被明亮光线一射还是透了原形,还有眼圈,泛着灰青,那是长期加班睡眠欠佳的结果。

    水龙头开着,熊艳玉一遍遍冲洗着并不脏的手,她几乎没勇气再抬头面对镜子。比斑点和眼圈更致命的是:表情。这一刻,她透过昔日女同学豆子的眼睛,透过十年的光阴,清楚看见镜中女人脸上有种在打拼中沉积的焦虑与欲望,这是任何化妆品遮挡不掉的。她试图自信地微笑一下,然而与纷乱的眼神相悖。眼神,它比脖子和眼角更能泄露一个女人的内心!那些所有她历经的不甘与惶惑,矛盾与挣扎,其实全在脸上写着,优雅衣饰未能遮蔽掉。她想到化妆台上那堆昂贵的瓶瓶罐罐,痛心和难堪涌上来,它们如此轻易地消解了她的奋斗与成就感!

    因为动用了职业心理素质,熊艳玉走进包房时脸上依然挂着得体微笑,尽管,她内心虚晃地如秋日水塘。大包间里笑语喧腾,她一刹晕眩,手立马被这个握着,胳膊被那个摇着,还有男同学作势前来拥抱。熊艳玉说笑着,眼光却在急切寻找,一瞥之间,她望见了他们——站在窗前一堆人中的陶小平和姚幼媛。他俩站在一起,就像那年夏天傍晚的两棵树。

    穿着浅灰牛仔西装的陶小平,脸上有了风霜痕迹,但人还是那个人,洒脱,挺拔,嘴角挂着几分轻侉好看但内里是正经的笑意,熊艳玉的心隐约痛起来。除了陶小平,谁还能笑得像他一样让她的心刹那一痛?姚幼媛,她依然单薄得像纸片儿,安宁的纸片儿,适于书写小令的纸片儿,头发用玳色簪子简单绾着,米黄高领毛衣衬得她的脸白净,光洁,在灯下像盏秀巧瓷器。一屋子沸反盈天的笑闹,熊艳玉却什么也没听进,她的心被一刹抽空了,笑闹声落在上头像雨点砸在油布,只是空洞回声。她真是后悔啊!为什么要来呢,她想印证什么,展示什么?又想补偿和拯救什么?她想用看来体面锦绣的现状与过往做个了断吗,然而,果真能了断?为什么一看到那对身影她所有的骄傲荣光立马被四两拨千斤地消解?姚幼媛与陶小平,他们像两棵和谐的树,比肩而立,没人比她更知道他俩的幸福,他们的般配!

    ——从头至尾,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战争!对手根本缺席,他们只在自己的日子里顺理成章地过着生活,而她这些年攒足的劲又将要献给谁?

    流水十年。熊艳玉觉得自己被卷进一片白茫茫的漩涡当中,那些桌椅,灯光,笑声,皆不是岸,岸在哪儿呢?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熊艳玉内心焦灼地顾望,想找处静谧的可倚靠的地方,她真累了,真累,疲乏得想立时睡它个大漠洪荒不再醒来!然而,四周皆是水的粼粼反光,岸,仍离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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