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号里的童年-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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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革命的马夹就是用指头粗细的麻绳捆扎阶级敌人,麻绳脖子里一搭,将两只胳膊反捆起来一抽,反革命分子腰就弯下去,头也垂下去。绳子是活扣,越抽越紧,放手后却不会松劲。直到反革命分子屁股朝天头杵地,像秋日熟稔的谷子,整个人就成了问号,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为了更好的扎捆,民兵是在公社培训过的,大队长一分钟就能扎捆三个人。五花大绑麻绳就像给反革命分子穿上了一件麻绳做的马夹。民兵边扎还得边问认罪不认罪?不说认罪就往紧里抽,直到他们说认罪,认罪才住手。开始,一些反革命分子脾气大,心里不服气,拒不认罪,几次批斗会开过后,绳子还没搭到身上,便高喊我认罪,我认罪。坐革命的飞机我们大队人叫过趟儿,就是两个民兵加一个捆扎好的反革命分子一架起飞的飞机,在台上从左跑到右,从右跑到左来来回回奔跑,要跑得飞快,踏得尘土飞扬,因此越跑越快,踏起的尘带就像旋风卷过一样壮观。打革命的夯起初是民兵把阶级敌人高高地抛起,任其自由落体,像夯一样砸向地面,最后发展到专门栽了一根杆,把人高吊起来,猛然丢开绳索,砸向地面。滚革命的蛋完全是我们大队因地制宜发明的。我们大队的批斗会就在鸠山家祠堂大院。祠堂建在半山腰。捆扎着的阶级敌人被押至院外硷畔,一排跪下,在一声滚革命的蛋的口号声中,民兵飞起一脚,阶级敌人顺着坡往下滚。坡很陡,阶级敌人的手又被捆扎着,整个人就像磙子,一直滚到坡底才停下来。要在半坡上停下来,还要重新滚蛋。

    然后转入文斗——揭批控诉,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那些有深仇大恨的人上台来,揭批控诉,忆苦思甜。一般都指定几个人揭批控诉。开始没人愿意上去,后来也给工分,揭批控诉一次记两个工日,人都踊跃起来。都没文化,跑题是经常性的事,比如揭批地主白耀祖,有的说不要说他人了,就是他家的公鸡也仗势欺人,把我家的公鸡撵跑,踩我家的母鸡,他狗日的还站在一边嘿嘿地笑。下面的群众就哗——地笑起来,有人大胆问他家人踩过你家人吗?又是一阵哄笑。后来经过训练,上去揭发控诉忆苦思甜就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动情处泪水涟涟,愤怒处口号声声。尤其是忆苦阶段,那就是揭批控诉的高潮。最后一道程序就是唾反革命分子。最初这一程序是由全队的社员上台来完成,一人一口,排队而过。社教队来后对这一形式进行了创新,说是阶级斗争要从娃娃抓起,娃娃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是祖国的花朵与未来,为了培养对反革命分子的阶级仇恨,培养对社会主义的深厚感情,必须参加到革命潮流中来。唾反革命分子就改由在校学生来承担,只要一开批斗会,无论上课、放假、白天、晚上,学生都必须整队参加。学生通过唾反革命分子就参加到革命运动中来了。我上四年级时,这一形式又被驻队的工作组创新,说反革命子女和反革命划清界限很重要,唾反革命分子应由其子女来承担,以示彻底决裂。这一创新得到了地区和省里的高度赞扬,很快在全省推广,我们大队也在省报上第一次露了大名。

    筛子头不上去唾他爹,工作队逼黄校长,黄校长在课堂上逼筛子头,他把头一扬说:“我不会唾我大的。”黄校长说:“你要不上台唾你大,就别念了。”筛子头说:“不念就不念了。”他就把书包一甩背在了肩上走了。第二天,他爹送他来上学,老师说:“他必须唾,不唾是不行的,不是我逼他,是上面逼我。”他爹毕恭毕敬地点着头说:“在家里已经教过他了,教过他了,他一定会唾的。”黄校长就答应让他继续上学了。第二场批斗会很快就来了,当他跟着学生上了台子之后,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又跳下台子跑了。下午,黄校长把他堵在教室里对他说:“你再不唾,就不要来念书了。”从此,他就不上学了。每天早晨,我背着书包上学去的时候,他站在早晨金箔一般明媚的阳光里,看着我走向学校;下午放学,当我背着书包回家的时候,他披着一身古铜色的夕阳,站在黄昏里,看着我走向家中……

    筛子头坚决不上台唾他爹,倒为他赢得了好名声,人们对筛子头的看法一下子大转变。许多唾家里人就像唾外人的娃娃就被人看小了。都说淌鼻子出好汉,这话实实的,你看筛子头,将来是条汉子哩。筛子头那时候鼻涕就是多,鼻台子上总是爬着两条皮条虫一样晶亮闪光的鼻涕,经常“苦通”“苦通”的,鼻涕快掉到腔子上了,他“苦通”一吸,鼻涕就像拉长的皮条又弹回去了。有时候鼻子不透气,吸不起来,他就像牛一样,伸出舌头往上一卷,卷进嘴里去了,“咕嘟”一声咽了。

    筛子头虽不唾他爹,但他恨死他爹了,因为他爹出事坏了他的大好前程,不然他会当兵,通过他爹的人脉关系,将来定是个吃粮票的公家人。这下全完了。我上初二的时候,筛子头离家出走,他流浪到了新疆,最后落在了建设兵团,我们再见面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了。

    原载《清明》2018年第1期

    原刊责编 许含章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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