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认定他撞断了我的左腿,因为,我的左腿根部隐隐作痛,就像一个虚弱的受害者邂逅强悍的迫害者,不免余悸。我甚至感到左腿断裂的剖面在颤抖,仿佛锯子在锯那样作痛。
我知道,我的肢体残缺的那一部分认出了伤害它的人。它没有眼睛,可是,它能看见。我拄着拐杖去追那辆“奥迪”,那车很快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我无可奈何。我真想替我的左腿呼喊。
之后的好多天,我都在这条街上观察驶过的黑色“奥迪”。我的左腿告诉我,他再没出现。可能他察觉到了我,便躲避。我想,每一个人身上,其实都有空白,只是没意识到罢了。我的空白是左腿,它使我进入另一种方式生活。我的左腿被车撞断,医生,是你给我治疗。随着左腿的逃踪,我的妻子,还有妻子带着我的女儿,都离开了我。这就是我的命。多少个夜晚,我期待那条左腿,像盼望浪子回头,来填补那个空白。
自从偶然碰见那个撞断我的腿的“奥迪”,我隐隐感到,我的左腿断裂的地方有了动静,好像伐倒的一棵占树,断面发出了新芽。我是说,我的左腿不规则的断面,有肉芽生长。很嫩很软的肉,表面看去,它如同一颗埋在泥土里的种子,要拱出来。我时不时地撩起那个空落落的裤脚管,去抚去揉那冒出的肉芽,它甚至像水生动物的触角,不过,更像一片树叶。因为,它发绿。医生,我不是跟你说神话。我想,是不是邂逅那辆“奥迪”,受了刺激,它也希望恢复原来的形象,来填补前任留下的空白?我兴奋起来,我期望回到左腿没有离开我的那种生活状态。
真的是腿的样子。简直是一棵伐掉的树,那根,长出了树芽,树芽茁壮地生长。我欣喜地看着,它像一棵树一样生长。不过,它往地上延伸,这是腿生长的方向,它要脚踏实地。而且,已具备了腿的雏形,表皮还长出汗毛。我已过中年,可是,长出来的腿正值青年,它正处于青春期,我毕竟记得自己青年时代的左腿,那时,我常拔腿上的汗毛。
左腿的空白正在充实,我明显地不能适应它,好像一个中年跟一个青年相处,毕竟隔着年纪的差别。它沉得像个沙袋,像把我的身体往下坠,我极力往上拔,我能感到,它接受地球的引力一样,把我往下拖,往下拽,它更似一棵树,医生,我还没感到血液和神经跟它的融通,仿佛它是一条假腿。确实,从外观来看,它是一条名副其实的腿。
渐渐地,我发现它的企图,它要扎根。我担心,哪天我随处躺在地上,它会把根扎进泥土里(我莫名其妙地喜欢往泥土地上躺了,也许这是它在作怪)。我疑惑,它不是我需要的左腿,它来吸收我身体的营养。一粒种子,一旦发芽、生长,那粒种子本身就枯萎、死亡了。我的饭量突然增强,可是,我的身体在消瘦。我是它的土地。真的,医生,我的胃口出奇地大,老想吃。医生,我觉得我正在被它掏空。
有个可怕的念头时不时地闪出来,一旦左腿健全,那我身体将会怎样?空白。我不敢去想。它借助于我又成了独立的左腿。它跟那条至今不见踪迹的左腿是什么关系?我跟它们又是什么关系?谁是主体?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阻止不了它的生长。医生,我就是想锯掉它。要么,你采取措施限制它的生长。你瞧,我拧它,我都没有感觉。我求你了,医生,救救我。要不然,我的身体成了我这条左腿的空白。请你相信我的话。我的神经完全正常。我梦见过我的左腿长得枝繁叶茂,还开满了鲜花,我还闻到了花香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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