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见父亲，可以说，我有心理障碍。作为儿子，去探望父亲，是人之常情，可是，我每次去都很难过。他总是板着个脸，说：你来干啥？我说我来看看你和我娘。他说：你想打我的主意，死了这条心吧。
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按他的说法，攒了点儿钱，都是牙齿缝里省下的钱呀。他甚至打个电话也要算计。有时，宁肯走半个小时的路，也不愿乘公共汽车。家里的生活，都限定在最低线，能不开支就不开支。有一回，我看到自来水龙头，一滴一滴在滴水，一个塑料桶接。我以为水龙头出毛病了。母亲解释，这样滴水，水表不转。
可是，父亲疑心我打他的积蓄的主意。我不知道他积攒了多少钱，我也不想知道。不过，我受不了他对我的态度。我去他们那儿，照例拎点儿什么东西。他自以为洞察秋毫，会说：你想用一点儿鱼饵钓大鱼呀。
所以，我去他们那儿，他认为我是探他们的家底，或说，侦察那些存折、现金藏匿的地方，好像我未知的财产是他的后盾。他和我娘一唱一和，叙说生活的拮据和艰辛，数落我翅膀硬了，能自己飞了。我离开后，好几天心里憋闷。可是，我不能说。我还得去，我把探望他们作为一种必要的仪式。因为，父母居住的地方是A城唯一还没开发的老区，都是简陋破败的平屋。A城评价一个晚辈，就是你孝不孝顺。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父母的家探望。我会听到左邻右舍看着，戎离开父母家时说：这孩子孝顺。
我看着父亲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起先，他送我出门（是做给别人看的），后来，他起不来了。我想到，如果那一天出现，我将如何面对？我知道，我不该去想他的死。我倒希望他活着，健康地活着。否则，我会尴尬。凶为，我可能哭不出来。
我放下电话，赶到医院。母亲无助地抓住我的手，还没说，泪水已经流下。我看见父亲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他时不时地说胡话。他一会儿说：螃蟹，地上都是螃蟹，快捡走。他一会儿又说：谁也别动我的东两。
主治医生对我说了父亲的病情，好像一棵大树枯萎，要倒了。我说：医生，拜托了，想办法要把我爹救过来。医生说：尽可能吧。
我听到护士、病员对我的赞赏，说我是个孝顺的儿子，这也是他父亲的福气。可是，我在心里呼唤爹的灵魂：你不能走，不能走。
我担心他一旦走了，我就会难堪，因为，我可能流不出眼泪，就是说，我不会哭。A城就是用眼泪来衡量来评判一个人对死去的长辈的态度——孝顺程度。我知道我过不了这一关，那样，我会落个不孝之子的名声，那么，我就会受到蔑视。
母亲已在悄悄张罗父亲的后事。丧服、棺材。我知道有一件事已不可阻挡。父亲弥留之际，对母亲说：你要保护我们的东西，不能让外人采我们的果实。
父亲说的外人，就是我。父母一直隐瞒着我的身世，父亲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是母亲的私生子，我早听说了，那是丢脸的事儿。大概父亲不会生育吧，而母亲因为我是她的羞耻，也就当我是个累赘，一辈子都自卑，样样都顺从父亲。
出丧的那天，我料不到母亲会请来一个哭婆。A城哭丧这个行业很兴旺。哭死去的人，实际上是哭给活着的人看。越是哭得响亮哭得热闹就越显示死者家属的荣耀。作为子女，就会获得孝顺的荣誉。
哭婆确实哭得很专业，她一进门，就扑在地上，慢慢地向棺材接近，哭天哭地，她的哭引发了母亲的悲伤。
我呆愣地站着，我期望自己表示出悲恸——我在心里动员着眼泪：你哭呀，你哭呀。母亲过来，戳戳我的胳膊，说：你怎么不哭，木头一样，哭，哭吧我就催促自己：哭，哭吧。可是，我哭不出来。我望着棺材。棺材里躺着父亲。他一直在提防我打他的丰意。他始终不了解我。
哭婆哭得有腔有调起起落落，还夹着倾述，好像我父亲是她的亲戚、她的恩人。她的哭声喊声，好像很远，却义那么近。母亲和哭婆像是二重唱，一哭一唤，一唤一哭，很协调。母亲还向我递眼色。我望着棺材，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流出了泪，泪珠盈了眼眶，沿着我的面颊，像虫一样蠕动，又挂在下巴颏，我没去抹。
我的泪水，起先像水龙头滴水，渐渐地，旋开了，涌出来，过后，我第一次感到，我还会哭，只是没出声罢了。可是，在那个场合，我还是赢得了孝子的名声，这个名声还扩散开来。我听说有人羡慕我父亲：一个人死了，有人哭，是最大的幸福。
我想，人们根本不在乎我为啥而哭。面对死去的父亲，不知哪个地方触动了我悲哀的心弦。之前，我以为我已经不会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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