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到底是不是总纲?既然毛主席已经说了,还要不要再探讨?科学的态度是,要看毛主席是从哪个角度说的。从上述摘引的这段话中看,毛主席的意思说得明白,是从阶级斗争的角度说的,他以为《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小说,是写阶级斗争的,那他说的第四回是总纲也许就是。但他是政治家的角度,我们一般读者就没有那样的眼光。
不说政治家,也不说红学家,《红楼梦》的绝大多数读者只是普通读者,而普通读者都是把《红楼梦》当做普通小说读的,哪怕它是一部非常优秀的小说。作为普通小说,《红楼梦》有没有总纲呢?我以为是有的,就是第八回。
我们说过,《红楼梦》是最具近代小说文本意义的作品,它的思想意义、布局结构、人物形象、艺术描写、细节运用等等已经完全具备近代小说的基本要素。它也分章回,但绝不是话本故事那种只强调情节渲染和悬念的叙述方法;它也有一定的生活经历为依据,但绝不是具体历史事件的演义,而是经过艺术虚构的人物故事的艺术描写。作为这样完全符合近代小说文本要求的一部长篇小说,它应该而且就是有着一条情节贯穿线,一个表达思想、塑造人物、表现生活的基本事件。《红楼梦》里这么多的人物,这么复杂的生活场景,是靠着一个什么故事情节来展示的呢?当然是以它的主要人物——宝玉、宝钗、黛玉之间的复杂关系和悲剧结局为主要故事情节的。黛死钗嫁,宝玉出走,是《红楼梦》深刻思想和艺术感染力的载体,是曹雪芹之所以成为伟大作家的主要艺术构思。我们受到的最强烈的艺术感染,我们受到的最强烈的思想冲击,主要是通过这个基本故事表达的。
《红楼梦》里,这条情节贯穿线索是十分明显的,作家的黛死钗嫁这个基本构思是十分明确的。如果说第一回第二回是这个长篇小说的故事缘起和总体介绍,第三回第四回作家就把宝、黛、钗三个主要人物分别推到了前台,其中重点还只是写了宝黛两个最重要人物的第一次会见,这第一次会见已经为宝黛的爱情关系定下了基调。第五、第六、第七回都是写他们的生活环境和人物关系,他们基本上没出场或者说是没有共同出场。他们三个共同出场是在第八回,这是全书中第一次把他们三个人集中到一起进行艺术描写,这一回在全书中是十分重要的。
第八回的开头是第七回的余波。宝玉陪祖母、母亲、凤姐一起去宁府看戏,其实宁府主要请的是凤姐。晌午了,祖母、母亲没有留下吃饭,回了荣府这边,只留下凤姐坐首席,这样就只有宝玉一个陪祖母和母亲回家。要再去看戏,就怕打扰了宁府,他就去梨香院看宝钗。宝钗一家已经在梨香院住过一阵子了,宝玉应该不是第一次来,但书中没有正面描写过。到了宝钗家,宝钗和家人是怎样接待宝玉的?书中的描写很有意味:
先看宝钗的母亲:
……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进薛姨妈屋里来,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一把拉住,抱入怀中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吧。”命人:“沏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没在家么?”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哪里肯在家一日呢?”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那里比这里暖和,你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来和你说话儿。”
薛姨妈是宝玉的亲姨姨,她怎么亲宝玉都不好妄加指摘,但我们觉得,把那么大的“我的儿”抱在怀里就有些过分了,或者说是有些做作了。我们知道,在第六回,宝玉已经和袭人“初试云雨情”了,他不再是个可以抱在怀里亲热的孩子了。王夫人是薛蟠的亲姨,谁见过王夫人抱过薛蟠呢?贾环虽是庶出,也是薛姨妈的“我的儿”,贾兰更是薛姨妈的“我的孙”了,而且年龄更小,谁见过薛姨妈抱过贾环和贾兰呢?本来,薛姨妈要让宝玉上炕坐,又要让他喝滚滚的茶,可是宝玉一问候宝钗,薛姨妈就立即表现了极大的热情,炕也不坐了,茶也不喝了,就让他到里间坐着去,而且说里间暖和。一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之家,外间能冷成什么样子呢?更有甚者,她说要宝玉先进里间坐着,她自己收拾收拾就进来,结果呢?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进里间去,让宝玉和女儿不受干扰地说话。
薛姨妈的用心,在这里已经初露端倪。儿子薛蟠是个“没笼头的马”,他们一家就是因为他无端打死了人逃到京城来的,而宝钗却是个识大礼的女儿。儿子是个指靠不上的,女儿找个“有根基的人家”就十分重要了。在封建社会里,“姨姨亲”和“姑表亲”是最常见的联姻方式,薛姨妈这里的超常亲热的表现,不能说是毫无用意的。
宝玉就下了炕,掀了里间门帘,进了屋里,看到了宝钗梳的什么头,穿的什么衣服,是什么神情,在做着什么事。而宝钗呢?
我们来看宝钗:
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看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多谢惦记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下,即令莺儿:“倒茶来。”一面请老太太姨娘安,又问别的姐妹们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额上勒着……身上穿着……项上挂着……——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价说你的这块玉,究竟未曾细细地鉴赏过,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过去,便从项上摘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在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宝玉已经进来一阵子了,外间的薛姨妈已经抱着宝玉说过一阵子话了,而且命(!)丫鬟沏滚滚的茶来,想来不是压低声音说的,里间的宝钗就听不见?甚至宝玉进了里间,已经端详她一阵子了,她还不知道宝玉来了?当然不会是,是宝钗小姐要作出端庄稳重矜持娴雅的样子来。直到宝玉问候了她,她才抬起头,回答的话是那样得体。接下来就请老太太和宝玉母亲的安,礼貌是那样周到。但她毕竟是一个青春少女,她对宝玉也有着内心的爱慕,她还是掩饰不住地仔细观看甚至是欣赏了面前的宝弟弟,穿的什么,戴的什么,一件也没有放过。更重要的是,她用得体掩盖了直接目的,她要仔细地看看宝玉的“宝玉”。平时她与宝玉是能够经常接触的,但不是地方不合适就是周围的人不合适,今天宝玉到她的家里来了,她就不会放过这个合适的机会。她就把那块“宝玉”拿在手上了。这是有着象征意义的,她的行为也不会是随意和偶然的。宝钗年龄是比宝玉还大的,她们家在贾府也是住了一阵子了,她们已经注意到了宝玉的那块“宝玉”了。母女两人是不是正式商量过不好妄议,但这块玉引起了她们的彼此心照和共同遐想是显而易见的。最少在这一回里,她们已经开始表现出来了。
就连宝钗的丫鬟莺儿也是用心深远。同样,我们不能妄议莺儿就参加过这个远大计划的讨论,但莺儿对主子母女的心思是深有了解的。我们接下来就可以看到莺儿的表现,可以看到她们姑娘丫鬟配合得是怎样的天衣无缝的: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做什么?”莺儿也嘻嘻地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字?我也鉴赏鉴赏。”宝钗道,“你别听她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央及道:“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呢!”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錾上了,所以天天戴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儿上将那宝珠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摘出来。宝玉忙托着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字,两面八个字,共成两句吉谶。……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道:“姐姐,这八个字倒和我的是一对儿。”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等他说完,便嗔着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哪里来。
本来莺儿应该去倒茶的,见到姑娘在说宝玉的玉,就不走,也看那块玉,直到宝钗把宝玉的玉上的字念了两遍。这已经好一会儿时间了。这是违背命令的行为,宝钗没有干涉,到了这时候,宝钗大有深意地念了两遍了,实在不能再往下说了,却提醒莺儿该说话了。莺儿是很熟悉自己姑娘项圈上的字的,听了“宝玉”上的字,当然会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当然要说双方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别说莺儿是有意的,就是无意的她也会这样回答这句话,因为宝钗的话已经引导了说话的方向,只能这样说下去了。这就为宝玉说下句话垫了话,宝玉就会也就只能问宝钗的项圈了。这是宝钗所希望的,也是她有意设计的。心机深远,全在不露声色之间。宝玉看了宝钗的项圈,念了两遍那一对儿的话,莺儿又说了,这是一个癞头和尚送的,话没说完,没说出内容应该是“将来要和有玉的结成婚姻”,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太不堪了,于是宝钗就把莺儿挡住了,不让她说下去。其实宝钗知道,不说下去比说下去效果还好呢,依宝玉的性格,还能不把这句话问出来?只是当着宝钗的面说出来太不好意思、目的性也太强了,凭宝钗的心机,不会把事情做得那样浅薄的。
这简直就是“金玉良缘”的启动仪式。这时候黛玉和宝钗的思想还没有展现,才识也没有展现,宝玉对宝姐姐和林妹妹都是朦胧的喜欢,他和黛玉的爱情还没有确定,如果任其下去,宝黛钗的爱情婚姻关系也就是小说的情节贯穿线索的发展方向就是不确定的。在这个关键时刻,作家当然要让黛玉出场了: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完,黛玉已摇摇摆摆的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呀!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笑道:“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这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
对宝钗的才识品貌,对于宝钗对宝玉的吸引,黛玉不能说是心中没一点数,她不能放心宝玉单独到宝姐姐屋里来,于是她就跟来了。是不是这样?不能肯定。她摇摇摆摆地来了,好像是并不知道宝玉在这里,但一见宝玉,就立即作出了反应,她说的那些话,分明是带刺的,讥讽意思是非常明显的,连宝钗也不得不装作不懂的样子要问个明白。这说明黛玉对自己面临的形势是有所觉察的,对可能出现的情况是有所防范的。要不,那些讥讽的话不能这样现成。从这时候起,微妙的爱情关系就开始了。在封建社会里,爱情是不能公开表达的,她们的爱情就充满了隐喻、暗示、反讽和赌气。就在这一回里,这种关系就开始了表现:
薛姨妈留他们吃饭,还让喝酒。宝玉由着自己的性子,要喝冷酒——
……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价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要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从此还不改了呢。快别吃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烫了方饮。
那黛玉嗑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儿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儿,黛玉因含笑问她:“谁叫你送来的?难为她费心。——哪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了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一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理他……
黛玉是敏感的,对于可能出现的“情敌”是严加防范的,这里的讥讽的话就是她这种防范的表现。可惜的是黛玉的爱情保卫战是这样的战术动作明朗而不知迂回。她的反击是有力的又是没有掩体的。她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战略意图,也暴露了自己的薄弱环节即性格弱点。她不懂隐蔽,不懂迂回,不懂引而不发,不懂声东击西。她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
——宝玉已经吃了三杯,他的奶妈李嬷嬷就劝阻他不要再吃了,还用他父亲在家吓唬他。黛玉却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只说姨妈这里留住了。这妈妈,她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还悄悄地推宝玉,叫他赌赌气,一面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李嬷嬷说:“林姐儿,你别助着他了!你要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立即冷笑着反驳:“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犯不着劝他。你这妈妈也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也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了一口,想来也不妨事。毕竟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吃,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厉害。”
李嬷嬷是宝玉周围一个重要人物,黛玉这样冲撞,难免得罪。日后在宝二奶奶的选择上,哪怕只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建议权,她也不会说黛玉的好话的。
——吃了半天酒,黛玉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说:“你要走我和你同走。”丫鬟给宝玉戴斗笠,戴不好,黛玉站在炕沿上说:“过来,我给你戴吧。”黛玉用手轻轻拢住束发冠儿,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整理已毕,端详了一会,说道:“好了,披上斗篷吧。”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
对宝玉的爱意,她一点也不懂得收敛和掩藏,宝钗母女心里肯定不是味儿,不抓紧设法应对才怪呢。
——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贾母尚未用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
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当然是一个优势条件,但是这时候她不是唯一具备优势的人了。薛姨妈是宝玉母亲王夫人的亲妹妹,宝钗就是王夫人的亲外甥女,王夫人已经是贾府的真正掌权派,薛姨妈又是那样有意讨贾母喜欢,宝钗又表现得那样端庄贞静,林姑娘的爱情道路,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了。
——宝玉回到住处,丫鬟晴雯说起他的字,说为贴他的字手都冻僵了,宝玉就握了晴雯的手,一起看字。黛玉这时候来了,当然看见宝玉握着晴雯的手,偏偏宝玉又问,“袭人姐姐呢?”
林姑娘肯定心里不受用,没有告辞,不言声就离开了。这时候她不知道其实晴雯并不是她的爱情分享者和破坏者,“袭人姐姐”才是厉害角色。也许是听见宝玉说“袭人姐姐”联想到“宝姐姐”,才赌气走了。书中没有明写,但黛玉在丫鬟面前的表现对她的爱情前途会产生负面影响,这是不言而喻的。
……
综上所述,通过第八回,我们至少了解到:
宝黛钗之间的爱情角逐已经开始;
“金玉良缘”战略已经启动;
黛玉的爱情优势已经不是独自享用,已经有了别人分一杯羹的可能,甚至有了力量对比出现转化的可能;
宝钗的性格表现加上颇有心机的故作表现,将对比得黛玉的性格越发显得尖刻和直率。哪一种性格是宝玉周围的人们容易接受的?性格即命运,宝黛爱情的悲剧结局从一开始就露出端倪。
这一切,基本构成了宝黛钗的爱情婚姻悲剧的重要线索和发展趋势。说这一回是《红楼梦》的总纲,我想不能说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运城学院学报》2005年第6期
《山西文学》200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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