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波与我属于一茬作者，都是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业余创作的。现在回想，我们那时候直至其后很长时间，文学视野和艺术趣味是多么的狭窄和肤浅啊！我们读到的书是一些图解政策的小说，我们能接触到的文学话题只能是一些奋力实践或者津津乐道那种编一个故事说几句土话的所谓生活气息。我们点灯熬油多读多写，直到华发早生，仍然没有弄成什么气象。占波好像还比我艰难些，最近才算出版了一本薄薄的小说集。我想，搞了半辈子了，好赖出一本书，对社会起码对自己真是一个安慰和交代吧。

    粗粗读了一遍，竟然觉得不差；赶紧细细看去，竟然觉得很不差！原来占波这几年竟是没有安安稳稳做法官，仍在暗暗琢磨悄悄地写，而且写得竟是这么好。

    占波的小说集里，有一篇小说《走出月色》，写一位河滩寡妇囿于河滩人们因袭长久的传统风俗，暗中爱慕却又未能走出与意中人结合的一步，直到意中人黯然死去才突然感到巨大的失落和后悔。凄清的月色中，苍茫的河滩上，一座新坟前匍匐着一个女人。她不敢放声大哭只能暗暗饮泣因而剧烈抖动着瘦弱的身躯，这情景会让每一个读者心弦颤抖。那位寡妇到老也没有能够走出河滩的朦胧月色，而赵占波走出了月色。小说营造的悲凉和惆怅是占波文学功力的表现，也是占波文学观念的解放与文学趣味的嬗变。他不再满足于编一个有头有尾的乡间故事，不再满足于一味展览自己语言库存中的俚语土话，而是在着力营造文学氛围，在着力拓展人物的内心世界。朦胧月色下的一座新坟，是怎样一幅动人的文学画面啊！占波终于走出了局限，走进了文学。

    淡化情节，营造氛围，是占波这本小说集中多数小说的艺术特色，是他走出局限走进文学的分水岭，同样是他超越自己深入堂奥的艺术追求。他已经开始告别浅薄而走向深厚，已经开始告别直露而走向含蓄，已经开始告别平淡而走向有味。和我们地区的文学同辈比较，他无疑是艰难地而又自觉地走出文学的误区，进入了绿草如茵的艺术天地。文学靠白纸黑字来展现，她和美术、戏剧、音乐一样，只有进入了艺术境界才完成了自己。只有线条色彩的堆砌不能算作一幅好画，只有声嘶力竭的嗓音不能算作一场好戏。同样，白纸黑字写下一篇人物事件也算不得文学。美术和非美术，戏剧和非戏剧，文学和非文学，本质的区别在于它们是否展现出艺术的质地来。占波最好的一篇小说应当说是那篇《月上石台》，黄河滩里有两位传奇式的老人，他们有着怎样的辉煌的过去啊！他们具有民间乡土色彩的艺术表演曾经引起滩民们怎样的喝彩和掌声啊！然而，这天晚上镇里一场颇具现代气息的烟火晚会，吸引走了滩里所有的男女老少。两位互有积怨的民间艺术家不约而同地走到他们曾经展现辉煌的石台上了，共同的失落感和被淘汰的恐慌感，使他们自然地抛弃前嫌惺惺相惜起来，在皎洁的月光下一起怀念过去的风光，一起表达着互相的抚慰和对曾经有过的龃龉的歉意。月光下冷落的石台，寂寞的老人，远处热闹的晚会和依稀的欢叫声，那淡淡的忧伤和深深的无奈该怎样拨动读者的心弦？作者描绘的如诗如画般的情景无疑会刻进读者的脑海里了。作者从两位民间艺人的辉煌和失落中发现时代前进的步伐，发现了旧有事物蜕变的痛苦过程，用淡墨般的色彩描绘了令人伤情的怀旧情绪，反衬了人们在历史前进中的振奋和昂扬。几乎说不上什么故事，说不上情节的推动，说不上起因、发展、高潮、结局那一套时序性小说模式，作者只是选择了月色（时间）、石台（地点）、两个老汉（人物），用淡淡的笔调描写着在淡淡的月光下发生着的淡淡的几乎没有故事性的故事。情节淡化了，主题也淡化了，艺术氛围却浓如稠蜜，文学意蕴达到了占波本人不曾达到的高度，也达到了我们许多同辈作家不曾达到的高度。这篇小说《小说选刊》曾选载过，这说明了选家的眼力，当然也说明了占波文学功力的老到与成熟。

    走出月色，即是走出局限和误区。以前，占波的创作道路走得艰难，走得缓慢，走得跌跌绊绊。走出月色之后，他的面前，当是创作的坦途。

    《运城日报》200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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