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达岭的山峦只有到了夏季才能见到茸茸绿意。此时还是初春,大地刚刚醒来,太阳也还睡眼惺忪,所以,虽然高山之巅的皑皑白雪已经化为浅薄的溪水,流淌在勃达岭的各个山口,但放眼望去,四周仍是裸露着岩石与土层的荒山野岭。这个季节,走在这里的行人要小心那些精怪一般环绕在耳边的风,如果它从南边来,并带着一些熏马肠的味道,那倒没有什么,闻见它的人顶多咂咂嘴巴,忍受一下饥渴和孤独;如果它从北边来,就尤其需要小心了,含着盐味的北风先是使你仿佛看到了大海,但很快,它会尖叫起来,继而将一把把冰刀插入你的身体。
那些熏马肠的味道是从西域小国温宿飘过来的。两天前,汉朝使节张骞带着他的使节团刚刚离开了那里。西域城邦众多,张骞沿着沙漠北道一路走过来,已经有二十多个国家了。
离开温宿国的前一天晚上,作为使节团的总指挥,中郎将张骞把他的随行人员叫进他位于温宿城西角的帐篷。当时,正好刮来一阵南风,将烛光吹得破碎不堪,而那些陆续进到帐篷里的人影,便在烛光的映照下,变得凌乱而轻浮。中郎将张骞看在眼里,不免想起那些像风一样穿梭在宫廷帷幕之后的阴谋。
这天黄昏,中郎将张骞与贴身随从甘父商议好第二天出发,才决定通知副使以及诸位随行官。众所周知,甘父对张骞的忠诚可使一刹那飞过天空的燕雀全部失声。在他们以主仆身份相处的二十年里,胡人甘父不仅充当张骞的护卫,还教他刀术、箭术和胡语。关于刀术,胡人甘父说:时机就在一根头发丝的长度里。关于箭术,他说:你必须赶在时间之前到达那里。而关于语言,甘父则打了一个更通俗比方:它们是呼吸和水。
众人进到帐内,各自盘腿坐下。中郎将张骞一共叫来十二人,副使七人,随行护卫五人。他身后的一张梧桐木桌上摆放着一只打开的棉布袋子,其间装有八支符节,节杖顶端的旄羽如同鸟儿翻飞的身子。轻灵的旌羽使看到它们的人忍不住想到,人的肉体是如此沉重。中郎将张骞身材魁梧,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在众人的记忆里,似乎无法找到与之相似的人,无论是他的敌人和朋友,亦或陌生人,都愿意信任他。更奇之处在于,反而是他的敌人更爱他。
中郎将张骞为每人斟满一杯冒着热气的马乳,旅途之上,没有比这更好的饮品了。众人喝下之后,眼里便布满无限思乡之情。张骞深知众人所想,待诸位平息了内心波动之后,低头开了腔:
诸位,温宿往北六百一十里,就到了乌孙国的都城赤谷。按照一天六十里的速度,十日之内即可到达。据说往赤谷而去必经勃达岭,那岭中多有豺狼盗匪,艰险自不待说,大家要小心。
我们什么时间出发?
明日日出之前。
为什么不在温宿多留几日,那些牛羊吃了一个冬天的干草,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这副样貌送给乌孙,怕是要让对方笑话,不如先在温宿城外放牧几日。
牛羊事小。你不觉得我们像块称坨,温宿城的一角都因为我们的重量而翘了起来吗?一个只有一万人口的小国,能供给我们三日的吃喝已经不错了。一日是客,二日是个累赘,三日便会遭人忌恨,我们必须走了。
中郎将张骞谦和沉稳,众人都像夜晚的鸟儿一样,安静而顺从了。
翌日,晨曦初上时使节团正在吃早饭,三百个人同时咀嚼,那声音传入温宿臣民就要结束的梦境中,不免让许多人都感到了恐慌。有人将麦饼与奶酪一起放进嘴里,有人吃一把炒面喝一口井水,有人端着还有体温的羊乳一饮而尽。
饭毕,使节团每个人都拍了拍自己的旅行袋和水壶,确信其间装满了食物与水,而后浩浩荡荡出了城门。虽然他们个个都放轻了脚步,但是,当三百个人、六百匹马,以及驼着金币、丝绸、瓷器的牛车、双峰驼走出城门时,温宿城翘起的一角还是重重喘了口气,而后轰隆隆落回原地。听到响声的温宿巫师赶快卜了一卦,卦象说:"东方有巨龙。"
温宿国王给使节团配了十名带刀向导,他们沉默寡言走在队伍最前,期待旅途顺顺当当,此外还能得个赏钱。自从汉朝人将匈奴人逐出河西走廊,设武威、酒泉二郡后,楼兰以西,各西域城邦都是一只眼看着匈奴,另一只眼望着汉朝,两个大家伙谁打赢了,他们就向谁喝彩。这倒不能怪他们首鼠两端,他们不过是些命系一线的小国,绿洲上的一条河流,冬日的一场大雪都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当晚,汉朝使节团宿营在距离勃达岭二十里外的一个小山谷里。谷地衰草茫茫,一条结着薄冰的溪水穿过营地。山谷宽阔,却并不宁静,风匍伏而行,野兽低低呼唤着同类,使节团三百个人的耳朵,已经习惯了这些声音。此外,他们还得忍受就要降临的夜晚,将比白昼里马的脊背还要颠簸,他们中的某个人,可能还会被黑暗拖走。胡人甘父蒙着一路尘埃,独自走进山谷,回来时提着两只胸口滴血的野兔。中郎将张骞看了一眼野兔胸前的血滴,天就完全黑了下来。
篝火上,两只油光灿灿的野兔香气四溢。守候在火堆旁的几个年轻护卫望着野兔,眼睛比兔子身上的油光更亮。中郎将张骞给每个眼睛滴着油光的护卫都撕了块兔肉,自己也大口嚼起来。这样的夜晚,大多是从中郎将张骞讲述那些往事开始的。
如同提起一根马缰绳,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马夫扯起了一段话题。上一次,中郎将张骞的故事停止在大月氏的都城蓝市。
中郎老爷,听说匈奴人拿着月氏王的头颅当酒盅,外面包了皮,里面镀了金,只要匈奴王往里面倒满酒,月氏人的脑袋全都嗡嗡乱响。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我们就不必千里迢迢再来到乌孙了。月氏国的王都蓝市城终年沐浴在一条忘忧河水的波光里,那波光比空气更永恒,被它触摸过的人都会忘记自己的过去。月氏国的今天没有昨天,明天也没有今天。在月氏国每一天的分界上,都站着一位执刀的巨人,一当夜幕降临,它便挥刀斩去刚刚逝去的一天,因此,月氏国从女王到臣民,都无法拾起自己的往事,像草原上的接骨人一样,把过去一段段接起来。他们的过去已被这位巨人斩成碎片,无法再弥合了。
关于匈奴人杀了他们两代国王,这事他们也不觉着羞辱,因为那位巨人挥刀斩断的这段血仇,已经像腐烂的毡片一样,看不清编织在上面图案了。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杀来杀去都成了习惯,他们似乎对这种生活已经厌倦了,懒得再去追究。在蓝市城,月氏女王的记忆最为清澈,任何仇恨她都像吐口水一样把它们吐掉,她以身做责,号令臣民们以她为榜样,只记得洁白的云朵和羊奶的纯香。因为记忆清澈,她有一具丰腴的肉体,以及一束缓慢的目光。当年,站在她的面前,我所有的慷慨陈词一经出口,便被她的目光融化得无影无形。以至于到了后来,我几乎为自己的企图感到羞愧。我没能激起月氏女王的复仇火焰,反而被她缓慢的目光逼到一个角落,在那里,一个声音问我,血液和羊奶,你更喜欢品尝哪一个?
那是月氏女王问你的话么?
不是,那是从地底、从我身体里传出的一个声音。
那么,月氏女王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月氏女王说话很慢,慢到她说到最后一字,已经忘记开口时的第一个字。因为善于忘却,她每说一个字,都要用月氏人的字母重新拼写这个字,因此,于她而言,每一个字都如同她的衣装,每天都是崭新如初,每天都在变幻。我记得她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这句话说完之后,满天朝霞已变成夜幕四合,因为过于疲备,她等不及我的回答,便像她的貂皮大衣,沉甸甸地倒在羽绒坐垫里。月氏女王这句让我铭记永生的长句是:远方的客人,你勤于记忆,如同月氏人善于忘却,前者将沉重地站在大地上,后者将飞上云端消失于天际深处。两种命运,都是天神所赐。草原上的每一个活物都有自己的命运,人与鸟兽一样,你不能指望狼变成羊,羊变成青草。
草原上必然有狼,没有狼的草原歌声就不会悲慽,没有悲慽的歌声,人生就会像没洒盐的肉。狼要吃羊,那是草原上永恒的法则。羊的武器只是它头上的角,它们坚硬又笨拙,远远比不上狼嘴里的尖牙。如果你不提醒我,我差不多已经忘了狼牙咬在我们身上的疤痕。如果无力反击,为什么不选择遗忘呢?月氏人的祖先曾与你一样不忘仇恨,可是天神没能使我们足够强大,也就是说没让我们变成一只狼,那么,我们就得接受自己成为一只羊的命运。一只羊的生命虽然朝不保夕,但足够我们品尝这人世间短暂的美好。远方的客人,你的勇气和忠诚既让我敬佩,也令我不解,请你告诉我,你们汉朝人是如何记住一切事物的?在你回答我的问题前,我先告诉你月氏人是怎样忘记过去的。其实很简单,我们每天把雪水浸冻的刀刃搁在脖子上,等到体温使刀刃暖和过来,我们便失去了回想昨天的力气,这样一来,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中郎将张骞话音刚落,马夫便从草地上一跃而起,他抓了把被火焰烧烫的沙土,握在手中,狠狠揉搓了一阵,然后扔掉沙土,用滚烫的掌心抚住了自己的脖子。而其他人,都仰头看了看倒扣着的新月,那一刻,他们都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月亮往下滴着水,那水一滴滴地滴进了他们脆弱的脖颈。
正在此时,营地周围也有什么事物在蠢蠢欲动,不远处的黑暗里,点点绿光如同夜幕上的星辰,时而闪烁时而滑动。空气中夹杂着一种颤动的气流,那是只有从嗜血动物的鼻腔里才能发出的声音,那一刻,凡是听见它的人,既感到恐惧,又觉着亢奋。突然,不远处响起一连串的"卟卟"声,好似弓弩穿透帛缎,继而传出几声垂死前的呻吟。中郎将张骞侧耳倾听,随即向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帐篷走去。他越过帐篷,一闪身,也站在了黑暗中。
黑暗中,胡人甘父手擎一把连弩机,面向更深的黑暗,那里万物沉眠,唯有绿光浮动。眨眼间,五根箭失冲出弓弩,中郎将张骞刚刚屏住呼吸,便再次听见了几声垂死前的呻吟。
老爷,给乌孙国王的礼物能加上这些狼皮了。
乌孙王可能不会要你的狼皮,不过,商人们会喜欢这些。对了,别忘了给你自己留张好皮子。
中郎将张骞说完回到火堆旁,嘱咐侍从传话。各火堆继续添火。
几千只牛羊的气味被火光围在中央,又随着上升的气流飘向更远。整整一夜,狼群不断扩大,它们在焦急中寻找机会,有时不免因为心情烦躁而互相撕咬。因为对血的渴望,狼群分泌出一种难闻而强烈的气味,这气味随着风涌向营地,一些经历浅薄的人忍不住呕吐起来。
【2】黎明
勃达岭的第一夜安然无恙。只是,黎明之前,乘最后一班岗哨交接之际,几匹狼还是拖走了一只跳下栏车的羊。白天,勃达岭的天空干燥而明亮,他们不能走得太快,因为四千多米的海拔,让每个人的肺叶都鼓得像两只快要涨破的风帆。大多时候,使节团的队伍在峡谷中穿行,峡谷当中,有一条时而平坦时而逼仄的道路,道路两旁,山势险峻。在勃达岭行进的第三天,有五个使节团成员被烈风卷下的山石砸伤,有二十只羊在颠簸中死去。
三百个人,六百匹马,几千只牛羊,以及近百头驼着货物的骆驼,中郎将张骞和他的胡人亲随甘父走在队伍中部,这个位置便于同时向前向后传递命令。峡谷里,使节团负重累累的队伍一天比一天气喘吁吁,它庞大的身躯每移动一步,各部位都会被峡谷的烈风鞭打一次。又因为队伍过长,有的地方不免会像脱了臼的关节,前后甩开一段距离。
这是穿越勃达岭的第六天,早晨出发不久,胡人甘父就从突然转向的风里闻到了大海的盐味,他不用把这个不祥的信息告诉中郎将张骞,因为后者仅仅比他晚了两分钟,也察觉到了这种不祥。迎面吹来的北风一阵比一阵凌厉。使节团成员用布巾一层层裹住脸和耳朵的举动,显然令刚刚跑来向他们打招呼的北风感到不快。于是,阳光刚刚照亮峡谷不久,北风便如一头狂奔的巨兽,灌满了整个峡谷。逆风而行,为了不至于被吹翻倒地,中郎将张骞紧闭双眼,几乎将身躯伏在了马背之上。那些胯下的坐骑,此时也被风缠住四蹄,每迈一步,都需竭力挣扎。
风速过快,时间反而停止了。中郎将张骞伏在马背上,神思突然离开了自己,向外移出,一番游荡之后,蓦地闯进一片不知为何处的静寂里。在那里,他静静谛听着风声。那风声与他隔着一段刚刚合适的距离,因而可以仔细分辩。风声与他此刻身处的境遇相象,更与他内心的某些景象相似--紧迫、严酷、荒蛮。
20年里,张骞似乎只做了一件事:往来于西域与汉朝之间-- 一条风险与奇异并存的沙路上。坏事反而了促成了一桩好事,如果不是因为匈奴人给中国皇帝带来了一百多年的噩梦,他也许仍然过着他碌碌无为的日子。当然,这也缘于他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当年,汉主刘彻广诏天下,招募愿意出使西域的人,他被一种冲动所驱使,成了使节团里命数最为离奇的一个,也是最为幸运的一个。出发前,他拍了拍时间落在他身上的尘埃,对着自己的影子凝视片刻,末了,像是与什么事物告别似地挥了挥手。
拿到使节节杖的一刻,中郎将张骞的肩膀与普通人就没什么分别了,他就此埋葬了自己不值一提的前半生。人们历来以事迹的大小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连他自己也这么看。事实上,即使中郎将张骞后来成了汉朝乃至世界最为著名的外交官,他的前半生也没能被载入史册。修书的史官认为他的前半生不值得书写,更不关心他在埋葬自己前半生时的心中所想,凡是草芥之身,皆要从史册上删去。
此时,中郎将张骞伏在马背上,片刻之前涣散开去的神思已经回到了他的躯体之内,继而将他带入眼前令人担忧的现实。峡谷中,狂风正举着一根透明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每一头牲畜。中郎将张骞也没少挨鞭子,他的身体因此多了几条裂缝,他的记忆因此少了几片树叶。但是,中郎将张骞没有察觉到这些细微的变化,更没想到,也许正是这些细微变化,将导致两年后自己的死亡。他用舌头和胡人打了二十年的交道,用意志同时抵挡了西域的狼群与沙暴,他以为这一切仍将继续下去。
穿越勃达岭的第六个夜晚,使节团的两个成员不翼而飞,有人看见他们像箭失一般飞出峡谷,只不过他们是倒着飞走的;有人说他们解开衣襟站在风中,风先是吹走了他们的双手,接着吹走了他们的耳朵,最后吹走的是他们的脸。
第七天黎明,胡人甘父登上峡谷旁的山峰,眺望远方时,他严厉的面庞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扁平的鼻翼突然像鱼鳃一般扇动不停。经过峡谷之风没日没夜地吹拂,而今,整个使节团,只有胡人甘父的鼻子还像狐狸一样敏锐。他闻到一股刚刚冒出泥土的清香,草的清香。他还看见几顶简陋的白色毡帐,它们如同一只只翻扣的耳朵,紧贴着湿润的草地。一阵欢喜涌来,胡人甘父拧拧自己的耳朵,像是要把它们揪下来,扔向不远处的草原。
胡人甘父带回来的消息倾刻间让汉朝使节团发出一阵呼声,呼声震荡在峡谷间,与峡谷里的风扭结在一起,听起来就有几分怪异。中郎将张骞认为这是一种新的语言,只有那些常年行走在旅途上的人,以及飞越他们头顶的鸟儿才能听懂。
中郎将张骞发出命令:换衣,洗脸,修发。
胡人甘父在阴影里修胡子,那把用来割肉吃的小铁刀削过胡子之后,刀口变得又粗又钝。修整完毕后,使节团出发了。华丽的丝绸外套把勃达岭的峡谷映得流光溢彩。中郎将张骞依然陷入沉思,他沉思的面容与睡着时的面容几乎一样,因此,即便是他的亲随甘父,也很少在这种时候去打扰他。
正午时,使节团在勃达岭的出口处撞上了一支龟兹商队。商队从乌孙而来,要回龟兹去,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面纱,腰里都别着刀。
事实上,汉朝使节团的华丽和庞大让龟兹商人瞪大了眼睛,他们勒住坐骑,直勾勾盯着面前的这个庞然大物,毫无顾忌露出了他们的内心,显然,他们既为眼前这支队伍的富庶而吃惊,也为他们煞有介事地穿成这样而感到不解。中郎将张骞在不远处注视着商队,任由他们看个够。行走西域二十年,中郎将张骞始终不改他从匈奴人身上得来的经验:只有财富和刀剑才能平息这些游牧民族从不安份的心。
一年前,张骞正是这样对汉主刘彻说的:陛下,前次我出使西域,听说过一个叫乌孙的国家,它乃是匈奴西边的小国,而今生息在西域的一片草原上,因为国势渐起,不肯臣服于匈奴。依臣之见,不如派人前去贿赂,将之迁到河西走廊,替咱们看守匈奴人浑邪王的领地,这样一来,匈奴的右臂就被大汉砍断了。
依你之见,乌孙人一定愿意东迁?
陛下,这些西域人素来贪恋中原汉朝的财物,如果我们诚心与之结盟,又出手大方,他们没有理由拒绝。乌孙一旦与我们结盟,那些西域小国早晚都会归顺于大汉。
彼时,中郎将张骞因贻误战机已经被贬为庶人,此番凿凿之言,瞬间激起汉武帝的雄韬武略。刘彻龙心大悦,目光刹时变得十分遥远,仿佛他的国土随着他的浮想已经向西推进了一万里。泱泱大国,四方来朝。这乃是一个无法抵御的诱惑。于任何一位皇帝而言,虽然他并不了解其帝国之内每个城廓的快乐和痛楚,但他只要了解其帝国的边界在哪里便足够了。因此,汉朝皇帝迫不及待地做了一个决定,他给了张骞一个皇家警卫指挥官的官职,也即中郎将,命他带团出使乌孙。
双方相峙期间,胡人甘父一边嚼着甘草,一边扯住马缰,他身下的坐骑不知为什么,此刻极为不安。稍停,甘父蹬了一脚马肚子,径直往商队走去。
经过两道翻译,甘父把两位商队成员带到了使团指挥官张骞面前。
其中一位黑眼睛的商人指了指旁边一位,向张骞说道:尊贵的大人,你们要找的乌孙就是他的国家,他叫阿克赤,是一名乌孙商人。您有所不知,乌孙人用皮毛和马匹交换我们国家的粮食和棉麻。
蓝眼睛的阿克赤戴着尖顶帽,揭下面纱的一刻,中郎将张骞看到面纱一角刺有一个""形标记,便问他这是什么意思,阿克赤回答:尊贵的大人,鸟儿用自己的语言说话,我们乌孙人用自己的方式来礼拜我们的神灵,并以此区别于旁人。
你们的神灵是什么?
乌孙人的神灵无所不在。但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神,就是我们头顶的太阳。
比起龟兹首领、温宿向导、胡人甘父所说的三种语言,阿克赤的语言最具大海效果,每一个重音都好似一个浪头,把中郎将张骞扔向一片飘渺。这效果也许是阿克赤的蓝眼珠带来的。在中郎将张骞的记忆里,没有再比乌孙人阿克赤更特殊的长相了,无论是蓝色眼珠,还是褐色浓须,都使这个西域民族更像是人群中的异数。须知,西域几十个城邦国家,彼此之间的差异已经越来越小了。而以中郎将张骞的目光看过去,乌孙人似乎刚刚来自一个更为奇怪而遥远的地方,血液还未与别的民族相融,内心,也就还有旁人不知的秘密。中郎将张骞被阿克赤迷惑了,以至于失却了一些信心,因为,自以为了解西域人的他,突然因为阿克赤异样的外貌,意识到西域仍有许多他一无所知的地方。
等到甘父说出"太阳"二字,中郎将张骞下意识看了一眼天空。除了仿佛距离更近一些之外,西域的天空与汉朝的天空几无差别。但是,阿克赤与张骞,彼此凝视天空的眼光却是不同。阿克赤的目光很简单,仰望一个看不见的神;而张骞,他的目光里,混合着阴阳说、五行说以及儒术的种种教谕,因而晃过许多说不清的涵义。
告诉他们,我们各走各的路吧。那几个温宿向导,也请他们回,别忘了赏钱,把狼皮给他们几张。中郎将张骞让甘父传话。
两个时辰之后,被汉朝使节团甩在身后的勃达岭宁静而巍峨,中郎将张骞想:那只不过是个表面现象,宏伟的外表之下,常有深不可测的险恶。
【3】草原
汉朝使节团走在天山南脉的莽莽草原上,北飞的雁群成了他们最为纯洁的向导。
初春的草原未能使人心旷神怡。牧草刚刚露出地面,几乎遮不住泥土,草地因此稀疏而斑驳,如同一头正在换毛的牲畜。但是草原牛乳般柔软的晨雾,很快就抚慰了这些汉朝使者落满尘埃的心。只是,他们又于情不自禁中,使自己在清晨和正午判若两人,清晨他们目光清澈胸襟开阔,正午他们焦躁而孤独,眼神如同一只见到猎犬的兔子。中郎将张骞曾被匈奴人拘禁十年,他熟知这种草原的浩大与空廓所激起的一切情感,先是一番关于寥阔的赞美,继而会被这种茫无涯际逼出内心的狭窄,人的内心如此幽微,如果不具备特殊的智慧和意志,眼前的无垠将会使它涨破。
草原连绵起伏,使节团时而下到一个温暖的谷地,那里牧草突然茂盛起来,绿意盎然,如同女子醉人的怀抱;时而又路过一片寂寞的湖水,世界的静寂都压在上面,谁喝下湖水,谁就会变成一块石头;时而他们又看见几顶孤零零的毡房,虽然毛毡严严实实遮住了毡房内发生的一切,但是低矮破烂的房门泄露了毡房主人的贫穷。
在一些人迹罕至的区域,以汉朝使者的眼光望出去,眼前所见皆似天地之初,远山苍劲四野绵绵,一切都原原本本,未被打扰,就连那些繁育了不知几代人的零星毡房,也像是从土地上自然鼓出的一个凸状物。长安城街衢纵横房舍林立,高低不一的墙壁虽使他们的视野不断被切断,但却给他们以安全。他们的勇气汇集在各种各样的墙壁之下,他们的欢乐和痛苦倚靠着这些墙壁才能聚拢成形。而这些游牧之人,除了脚下的牧草,他们并不试图改变这些自然之物。他们依赖雪水、山谷、风和阳光,也任由它们毁灭自己的幸福,他们未曾学会像东方的土室之人一样,夯实房基、修筑城墙。
元狩四年早春的一个黄昏,在一个四面环绕着低丘的小山谷里,汉朝使团准备下马扎营。一路上,虽然遇见一些乌孙人的毡房,但指挥官张骞小心谨慎,不许使节团过于靠近。依据乌孙商人阿克赤临行所言,此时,他们最多还有两天路程就能到达乌孙国都--赤谷城。
张骞自认此行责任重大。20年前他出使大月氏,虽九死一生,把西域像盆菜肴一般端在了汉武帝的眼前,并为此加官进爵,但始终对自己未能说服大月氏迁回其故地河西走廊而耿耿于怀。中郎将张骞忠心可嘉,这一次自请出使乌孙,就是为了弥补上一次的失败。据他的家人说,有段时间,中郎将张骞钻进了牛角尖,曾将自己出使大月氏失败的原因归结为缺乏辩才,于是,那些日子,他每晚对着自己的影子说话,一心想练就一付不烂之舌。但是,一直到出使乌孙之前,他每天夜里发出的有若琴弦一般的低吟声,始终没能把自己的影子驳倒。倒是他自己,一再陷入词语的绝境中。同自己比试失败了,但他仍未气馁,这符合他的性格,他首先说服了汉武帝刘彻,等到出发之后,一路上又在深思熟虑,以期有朝一日,将乌孙举国东迁的喜讯带回长安。
张骞如此谨慎即是缘于以上种种考虑,旅途上的凶险如同骤然变坏的天象,令人猝不及防。距离终点越近,他反而越警惕,那些由他自己强压肩头的重任,也像逼近的终点一样,一点点加剧。
众人依照指挥官的指示,以内、中、外三层布局,开始安营扎寨。
正在此时,前方驶来一队人马。夕阳仅仅照亮了他们的左侧身体,每个人因此都像是由一明一暗两块颜色拼在一起的两个半人。但走近再看,这种感觉就没有了,他们平整而结实的胸膛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将内心紧紧裹住;隐没在右侧阴影中的铁剑露出冰冷的刀把,把草原的黄昏抵开了一道口子;带护耳的尖顶帽轮廓鲜明,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小山峰。
在夕阳的最后一道光芒消失之前,双方证实了各自的身份。
来者是乌孙王猎骄靡派来的护卫队,领队为乌孙国舍中大吏奢加。比起上一次见到的乌孙商人阿克赤,奢加的穿着要讲究许多。他戴着一顶褐黑色尖顶帽,绣着山形图案的帽檐向上翻起,好似一个大簸箕。四指余宽的皮腰带上,挂着一支短剑、一只剑囊,以及一连串的骨质、皮制饰物。翻身下马后,他按住腰间晃动的短剑,缓步向中郎将张骞走来。
【4】消息
两天前,一进乌孙地界,就有哨兵快马传信,将汉朝使节团的行程禀报给了乌孙王。当时,已逾六旬的乌孙王猎骄靡正犯头疼病,医师玛曼抚着他的额头正打算放血。哨兵气喘吁吁,将汉朝使节团的庞大与华美形容了一番,猎骄靡的太阳穴随即又涌来一股热血,疼痛便又更沉重了。他推开医师玛曼的手,示意治疗暂缓,又嘱咐侍从叫来舍中大吏奢加,赶快商议此事。
六年前,奢加曾经代表乌孙出使大宛。大宛人自古即善经商,传说大宛商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张价目表,一年不同季节,每月不同日子,每天不同时刻,货物一经他们的眼睛,这张价目表便会自动运算起来,每五分钟他们就能算出这批货物最真实的价值,每十分钟他就知道谁会需要这批货物。这张价目表的神奇之处并非在于它过于繁复的运算法则,而取决于它能够感应自然与人的心灵。西方的玻璃樽与宝石,东方的丝绸和漆器,在这些大宛商人眼里,都成了会说话的物件。这些物件告诉大宛商人它们的前世与今生,巨细无遗,甚至将它们身上的每一根纹路、每一个微小的错误都展示给大宛商人看。谁知道大宛商人是怎样让这些物件开口说话的,反正,别想在大宛商人前撒谎。
奢加出使大宛,一是为了结交睦邻,二是打算向大宛商人学习经商之道。须知,没有优秀的商人,乌孙人的市集就永远冷清而简陋。乌孙舍中大吏在大宛逗留期间,听说汉朝使节张骞一年前从大宛去了大月氏。彼时,因为大宛国王对汉朝使节的盛情款待,张骞已经成了一些大宛商人经常提到的传奇人物。他们说:
此人精通西域所有国家的语言。
此人深受匈奴和汉朝两个皇帝的宠爱。
此人怀有秘密使命,据说,他是想把月氏人的蓝市城放在毯子上带回东方,无奈月氏女王担心自己会从毯子上掉下来,没有答应他。
形形色色的传言中,最令奢加在意的,当然是使节张骞的秘密使命,倘若大月氏联合汉朝人做出什么不利于乌孙的决定,乌孙的命运岂非将再次陷入灾难中了吗?奢加是跟随乌孙王猎骄靡向月氏人复仇的乌孙老臣,所以,一当打听确凿汉使张骞前往大月氏的真正意图,便赶快返程,向猎骄靡禀报了这一切。
奢加带回的消息曾让乌孙王猎骄靡大吃一惊,他与诸位臣僚围在一块白毡毯前,仔细察看一幅画在白毡毯上的地图。按照奢加标出的记号,汉使张骞已经到过大月氏、大夏、康居、大宛,也就是说,乌孙西境由北到南的四个邻国,皆与汉朝有了秘密接触,而乌孙乃是西域大国,是什么原因使汉朝使臣视乌孙若不见呢?从那时起,猎骄靡就对汉朝满腹疑虑了。
随后的几年里,乌孙王猎骄靡频频注意到了汉朝的举动。也就是在汉使张骞来到乌孙前的十年时间里,汉朝与匈奴就恶狠狠地打了五次仗。不可思议的是,在西域不可一世的匈奴人,五次都打了败仗。最近的两次,竟然彻底输掉了祁连山和焉支山。匈奴人痛彻心扉,夜深人静时总想起祁连山的草原,以及焉支山的美人草,口中就吟唱起了悲歌,那悲歌越过乌--匈边界,随着迁徒的羊群和毡房传到了乌孙人的耳朵里。昆莫猎骄靡听过这首足以传世的匈奴悲歌:
亡我祁连山啊,我的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啊,我的女人不美丽。
悲歌飘入乌孙王猎骄靡的耳朵,令他颇为感慨。须知,整个西域,常常听到的是匈奴人响彻天宇的马蹄声,以及他们的箭失在空中汇集成黑雨的咻咻声,而今,却换作了这首悲歌。有那么一个瞬间,从蹄声到悲歌的变幻,微微使猎骄靡沉醉于其间的差异。但很快,猎骄靡开始感到疑惑:那些汉朝人真的厉害到足以击败匈奴人了吗?
面对愁容满面、正犯头疼病的猎骄靡,哨兵是这样形容刚刚进入乌孙国界的汉朝使团的:
他们的衣服闪着光芒,比伊塞克湖的水獭皮还要亮。
他们的眼皮都重重地压在眼睛上,每个人都像是心事重重。
大概三个百夫长的手中也没他们人多。
他们赶着牛羊,还有上百辆牛车,上面沉甸甸地装满了宝贝。
他们的指挥官名叫张骞,他说,那些宝贝都是送给陛下您的礼物。
张骞--,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刻,乌孙王猎骄靡按住了医师玛曼的手。
奢加匆匆赶到。乌孙王猎骄靡华丽的帐幕每一次都让他在最初的几分钟内喘不过气来。六年过去了,奢加和乌孙王猎骄靡一样,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双腿也僵硬了一些。猎骄靡请他坐在一张洁白的羔羊毯上。
哨兵又把所见禀报了一次,奢加接过话:昆莫陛下,不管汉朝人来意为何,既然他们已经来到乌孙,那么,我们就只能起身迎接了。
你还记得中行说吗?那个投降了匈奴老上单于的汉朝官吏?
记得,陛下,当年,关于他和汉使的辩论我都记在我的羊皮书里了。
是他给老上单于出的主意,汉朝想要和平,必须要送足够的礼。
送礼加和亲,那时候的汉朝皇帝,大多用这个办法对付匈奴。
这一次,汉朝给乌孙的礼不轻啊。
昆莫陛下,这些东方人已经今非昔比了。
万里迢迢,送这么大的礼,一定有所图吧。猎骄靡的脸上闪过一线傲慢。
昆莫陛下,月氏人当年没有答应汉朝东迁河西,这一次,会不会向我们提出同样的要求?
东迁?放弃赤谷,放弃伊列河谷?绝不可能。你算一算我们来到这里之后繁育的牲畜,再算一算这些年里乌孙添了多少名骑士。
昆莫陛下,我只是这样猜测,但凡是个孩子,都知道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伊列河谷。
你的猜测没什么错,倒是提醒我提前考虑这种可能性。
那么,尊贵的昆莫,我该做什么?
你现在就出发,去把这些汉朝人接到赤谷城,就说是我的护卫队。
【5】初遇
奢加与张骞坐在一顶简陋的帐篷前,二人挂满风霜的脸颊在光火下都有些顾虑重重。盯着火堆,他们长久地陷入沉默。二人并非没有话题,仅仅提起一段各自的经历,就能使这个夜晚变得奇幻而短暂。沉默只是因为他们都想走近一个话题,却又不便走近。眼前这位乌孙王的代表,年老而忠厚,但是中郎将张骞却不知如何取得他的信任;而奢加,面对这位衣冠楚楚、游历过西域、会说匈奴话的汉朝官员,心中升起的好奇,要比履行乌孙王交给他的侦察任务更为迫切。风沙沙而过,掠过才及脚踝的牧草,一点点掀开覆盖在二人身上的层层负荷。远处的一声狼啸,突然使他们可以像两个孤独的旅人一样交谈了起来。
上苍用它的变化来告诉地上的人,他们该做些什么。冬天,乌孙人看到启明星,就知道该把游牧的畜群赶进棚圈了;晚上,看护畜群的人看到金星,便知道天快亮了;一看见天狼星,人们就知道该去打草过冬了;北斗星移动一个角度,赤谷城的守卫就知道该去换班了。
夜幕上一颗划落的星辰,令大吏奢加肃然起敬。
我们的先人也用二十八宿测定岁时与季节,这一点,我们是相同的。但我们又认为上苍所为,有其所止,譬如人的教化,就是上苍能力之外的事了。
张骞对眼前这位草原骑士的浪漫与虔诚有些不以为然。
尊贵的客人,请告诉我你是怎样被教化的?
奢加长着一双与乌孙商人阿克赤同样的蓝眼睛,只不过,因为年岁已长的缘故,他的蓝色双眸淡了许多,因此望着中郎将张骞的眼神显得十分空旷。
圣人典籍,圣人把他们的文章写下来,后代子孙就可以永不间断地读下去。
乌孙人把智慧像羊奶一样都吞进了肚子里,我们用记忆、言行和歌声来教育子孙,请问,你们的典籍写在哪里,它们难道不会像毡毯一样腐烂吗?
写在竹子和布帛上,要让他们不腐烂,就是在它们腐烂之前,再把它们重新抄写一遍。
像中郎将这样的人,是不是也会被写在典籍中?
被写或者被人说,这些都不是我能预知的。
听说中郎将曾被匈奴人关押十年,十年里,匈奴单于的好意,以及妻儿亲情都没能使你忘记汉朝。
都尉大人,有人能忘,亦有人不能忘,乌孙骑士也不是人人都是一个性情吧。前次我出使大月氏,那月氏女王就是个能忘的人。
而乌孙人的昆莫猎骄靡和你一样,是个不能忘却过去的人。中郎将,夜深了,关于乌孙王猎骄靡的故事,等到天亮启程后,我慢慢给你说吧。
翌日起程不久,霞光披离的草原上渐渐多了些白色毡房。越往北走,聚落越多,或三五顶居住在一个小山坡上,或二三十顶围聚在一片碧绿的山谷中。炊烟缕缕,碧野寥阔,一日之晨的清新总能使劳顿之苦有所减弱。中郎将张骞亦有此感,每每望见炊烟,身心里的疲惫仿佛也随之飘散开了。
舍中大吏奢加骑着一匹灰白色的骏马走在队伍最前方,那马额头宽广,面庞清秀,腰身比中郎将张骞的坐骑长出一尺,高高挽起的马尾更使它的步伐矫健而自信。有了乌孙国王护卫队的陪伴,汉朝使节团不再像之前那样受到冷落了。马上民族的热情与谦恭如同草原上的一阵暖风,将汉朝使节的脸颊吹出一片酡红。不断有骑士翻身下马,不断有老人和孩子走出毡房,连劳作的女人也停下织机,在道路两旁向奢加抚胸致礼,再向汉朝使节投去满是诧异的微笑。
奢加点头示意。这些蓝眼睛的乌孙人刚刚渡过了中亚草原的寒冬,目光中都还有一丝冰雪的影子,他们身后的牲畜或近或远,在自家的冬草场上啃着刚刚冒出地面的青草。奢加的封地就在附近,作为乌孙人阿尔班部落的一名首领,这些恭顺的牧民都熟知他的名字。
此时,路旁一位怀抱天鹅的乌孙小姑娘引起了张骞的注意,比起旁人较深的肤色,小女孩犹如一朵白云落在了大地上。看起来,她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旁人都还没有换下薄皮袄,她却赤裸双臂,仅仅套着一件粗麻织成的连身裙。裙子长及脚踝,张骞随意一瞥,就看见了与她身高比例极为不符的大脚。那双大脚穿着一对白色软靴,伸在裙摆之外,犹如两只张开的大鹅蹼,皮靴缝得极为粗糙,针脚清晰可见,脚踝处的靴筒用红线打着绑结。而她深深陷入眼眶内的一双蓝眼睛,此时正死死盯着中郎将张骞。
张骞想把自己的目光从她的眼神中拨出,但一股力量死死钳住了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向别处张望。这样相互凝视了一会儿,乌孙小姑娘缓缓移动大脚,向张骞慢慢移来。奇怪的是,小姑娘所到之处,旁人都为他移开自己的身体,仿佛有一双大手在为她拨开人群。小姑娘走到中郎将张骞的马前,胡人甘父立即要去驱赶,被中郎将的一个手势制止住了。
在张骞的眼里,与其说小姑娘是走过来的,莫如认为她是飘过来的。小姑娘静立不动,那天鹅在她的怀里像是睡着了,百般温顺,嘴基上的黄色如同一朵静静开放的野花。小姑娘的眼神在静默中变幻莫测,中郎将张骞刚想捉住其中的一片思绪,另一片已经覆盖过来。时间在他们身边流去,末了,小姑娘抱住天鹅的手指一动,一片洁白的羽毛就拈了她的指间。继而,小姑娘伸出手,仰身将羽毛递向中郎将张骞,神情严厉而不可侵犯。仿佛接到一个不可违抗的命令,张骞俯下身体,在一片未知与迷茫中,伸手接过了羽毛。
见对方接过羽毛,小姑娘仍不满意,眼神变得更加凌厉,似乎要从张骞的脸上找出蛛丝蚂迹,以确认对方心中所想才肯罢休。张骞不知其义地将羽毛拿在手里,那柔软而纤细的羽绒既有天鹅的体温,也渗杂着小姑娘妖异的气息,一时令他匪夷所思。
张骞脸上全是不解,游历西域多年,他还从未这样尴尬过,被一个小女孩所慑服。就在他深深吸进一口气的当儿,小姑娘突然换了一副面孔,裂开嘴嘿嘿嘿笑起来,每笑一下,她单薄的双肩就要抽动一次。接着,她在笑声落下之前说出了一句话。这句话音色低沉声调古怪,如同出自一个八旬老妇的嘴。中郎将张骞只听懂了一个词--异乡人。
话落,小姑娘便缓缓回到最初站立的地方,她的身旁,有一块红色的石头上,她坐下,垂下头,静静抚摸天鹅,一付视旁人于不见的样子。小姑娘转身的一刻,中郎将张骞发现她的发辫上系着一根长长的羽毛飘带。
奢加此时策马来到张骞身前,见他手执羽毛,一脸疑惑盯着那位白皮肤的小姑娘,便一口气揭开了谜底:
白色的多散,阿尔班部落迄今就出了这么一位巫师,别看她小小年纪,法力却能及七个成人的心灵那么远。她进入你灵魂的速度只需要舔一口盐的时间。她速去速回,绝不会在半路上耽搁时间,因为,一旦她在你的灵魂里停留时间稍长,你的灵魂之门就会永远把她关在里面。那样以来,你和她都会备受煎熬,因为你们彼此都受困于对方的种种欲念,彼此都想摆脱对方。一个人有一个灵魂已经够沉重了,若再添一个,双方都会因为无法承受这种沉重而离开这个世界。多散来去匆匆的关键在于她的那双大脚,那双大脚可以使她像人一样行走在大地上,也能使她像飞鸟和游鱼,自由出入于天空与深水,如果天神不制止她,没有什么能阻拦她的法力。别为你手中的羽毛费心了,这是多散为你的祝福,就在你经过她的一刻,她已进入了你的灵魂,并完全成她的游历,只有取得她信任的人,才能得到这枚珍贵的羽毛。
这么说,我的灵魂已经被她全部翻看过了?
是的,你灵魂的角角落落都被她看过了。一个看过太多灵魂的人,是不易多舌的。而你,既得到了多散的祝福,又得到了她的话语,这是连我都不敢奢望的幸运。
我只听懂了其中的一个词--'异乡人',你能告诉我--?
中郎将话刚说了一半,奢加就摇了摇头:
即使我听到了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多散的话只能从她自己嘴里说出,否则,就毫无意义。
中郎将张骞满心遗憾地往前走去。他的遗憾并非缘于没能得知多散那句话的意思,而是他的灵魂全部被人翻看过了。一个人的灵魂是秘密的,就如同一个帝国的宝藏,万万不能被人窥探。
【6】故事
因为小巫师多散,中郎将张骞请奢加为他讲述阿尔班部落的故事。
凭着阿尔班部落的忠诚,乌孙王猎骄靡命其守护赤谷城的西南大门。这个位置,恰是温宿、尉头、莎车、蒲犁、身毒、于阗等西域小国经勃达岭通往乌孙都城赤谷的必经之路。阿尔班部落对乌孙王的忠诚是多次被检验过的,因此,像奢加一样,这个部落的许多首领都被猎骄靡所重用,沙热翕侯、阿尔江勇士都是阿尔班部落的骄傲。
国家之不测犹如身体之疾患,总在伺机而发,其间既有天意,亦有人为。阿尔班部落最近一次携助乌孙王平定国内危机是在两年前。
和天下所有的皇帝一样,乌孙王猎骄靡不会认为自己宠幸的美人太多,更不会悔恨自己生下太多继承人,虽然这些继承人不停给他制造麻烦。十个继承人就是十条雄心,也叫野心,这还不包括那些觊觎皇位的朝臣和外寇。长着一双慧眼的人都能看出,那个至高无上的王位周围,实为一片沼泽。
二十年前,在自己的十几个继承人里,乌孙王猎骄靡为乌孙选出了下一任国主。那太子虽说没有雄才大略,但性情敦厚温和,很让猎骄靡感到宽心。当然,这其间起了关键作用的,还是太子的母亲--黑美人。
在此之前,乌孙王猎骄靡日夜不离这位来自乌孙素宛部落的黑美人。凭着动人的肉体,以及聪慧的心灵,黑美人确实成了乌孙王猎骄靡的真爱。据说黑美人从不向乌孙王撒娇,她深知自己的魅力除了缎子一般光滑的肉体之外,还有她懒散的目光。有人形容过黑美人的目光,说它既是一把无形的利器,又是一只柔软的手掌,看见这束目光的人,都于瞬间失去了痛苦:一种是死一样的安宁,一种是无边无际的温存。其中,一个最著名的比喻是:那目光投向我的一刻,我的十指开了花。
这一次,乌孙王猎骄靡彻彻底底把自己的心交给了黑美人。孤身独处时,猎骄靡也思忖过自己对黑美人的迷恋,以及因为迷恋所表现出的脆弱。但是,他原谅了自己,并任由自己继续沉沦。因为,人之一生,只有这种彻头彻尾、无怨无悔的放纵,才能使自己卸下一切负重,成为一个赤祼祼的人。
在诸多美人中,猎骄靡唯有在黑美人这里才体会到了一种赤祼祼的轻逸。或许是一国之君的担子太重,他常常生出对轻逸的渴望,譬如:匈奴、王位、草场纠纷、部落仇恨、上苍旨意、自己的情欲与病患,如果这些都从他的心中退出该有多好。黑美人的目光使他脱下自己的衣衫,赤条条躺在时间的汪洋里,如同一个婴儿躺在夏天的草地上;黑美人的目光又使他褪掉内心所有忧惧,好似一个婴儿笑吟吟站在了屠刀前。
从迷上黑美人的一刻起,乌孙王猎骄靡就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欢愉。黑美人如同一颗凝聚着热量的宝石,漫无边际的时光环绕她、索要她,她的热量因此迟早是要散光的。猎骄靡从她日益涣散的目光中捕捉到了这个未来,便于日日夜夜里感受到了一种紧迫,仿佛与黑美人每一次的欢愉,都是最后的决别。
黑美人果然没能逃出乌孙王猎骄靡对她的预见。立下太子的第三年,她涣散的目光便越飘越远,越飘越远,直到她无法再看清眼前的儿子,以及那个给了她真心的乌孙国王。弥留之际,黑美人躺在那张垫着厚厚的水獭皮的松木床上,望着眼前的一片混沌,以为自己看到了国王,她说:
我心爱的昆莫陛下,您的脸为什么如此灰暗?
黑美人的临终遗言虽然未提儿子,但她的死却加剧了猎骄靡对太子的爱。如同一场欢梦,猎骄靡还不愿就此早早结束。他继续让自己顺着那条沉沦的曲线滑下去,就好像横下心来要看看,这沉沦的底部在哪里。
过于浓烈的爱反而会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力。黑美人如此,太子也是如此。两年前,太子患上一种不治之症。一个初冬的黄昏,正在塔尔巴台山狩猎的太子好端端地,突然一歪头从马上载了下来。
众人在惊慌中扶起太子,发现他的脸已经完全变了形,眼睑可怕地下垂,一只眼睛就要斜出眼眶,嘴角汩汩流着口水,四肢像根被扯断的绳子一样耷拉在地上。
日夜兼程,太子被迅速送回赤谷城。医师玛曼也慌了手脚,行医一生,他不曾见过这种怪病。太子像个被抽掉筋骨的人,软塌塌趴在床上,不管他使出多大力气,他的一对蓝眼珠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同时转动,更不要说语言了,他的舌头连咽口马奶都很困难。
医师玛曼赶快向住在巴尔喀什湖边的一位巫医请教,这才得到一个极为模糊的解释:痿症。但是痿症从何而来,怎么医治,都是无从知晓的。冥思苦想,医师玛曼不知该如何用药,只好派了几个助手,整日为太子推拿按摩,再辅之以鲜浓的羊肉汤。冶疗有了一些效果,一段时间过去,太子几乎可以同时转动自己的眼珠,可是他的舌头还是不怎么听他的使唤,那些音节在他的嘴里,全变成了煮得过烂的羊肉,成了肉渣子。
只在清晨,太子的口齿才能变得清楚些,于是,在这个时间里,他才有机会向旁人表达他的痛苦。与此同时,他也不忘诅咒,他诅咒那些靠近他的仆人,甚至连医师和巫师也不放过,他骂他们和邪鬼做了交易,因为嫉妒,偷走了他身体中的力量,因此,他要一个个处死他们。但是,太子仅仅是有气无力地诅咒一会儿,因为稍一用力,整个人又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了床塌上。
有一次,太子诅咒旁人的时候,乌孙王猎骄靡站在毡帐里的一扇珠帘后听了很久,他觉得太子所骂很有道理:一定是谁偷走了太子身体的力量。太子就要肩负起整个乌孙国的重量,难道有谁不愿让太子承担这个重任?
乌孙王猎骄靡自己得不出答案,就请来几位心腹大臣,以及乌孙国最为著名的医师和巫师,请他们各抒已见,当庭辩论。大家谁也不敢乱说,因为从一个没救的太子嘴里吐出来的谵妄之语,大家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最终,乌孙王猎骄靡更信任细眼巫师坎巴格斯的话。坎巴格斯说:尊贵的昆莫陛下,只有亡人的灵魂护佑着我们,活人才能平安。但是有时候,亡人的魂魄会被一阵风带走,这样一来,依赖他的活人就会因为得不到保护而受罪。想必是太子母亲的魂魄一时远离开了太子,太子身体里的力量才跟着她一起失了踪。
那么,你就替太子招回黑美人的魂魄。
陛下,这还得问问黑美人愿不愿意回来。
乌孙王猎骄靡眼睛射出一道寒光,盯着细眼巫师坎巴格斯看了好久,终于一字一顿地问出一句话:你告诉我,黑美人有什么原因会不愿意回来?
细眼巫师坎巴格斯稳稳接住了乌孙王那束冷冰冰的目光,不紧不慢说:伟大的昆莫,你是知道的,并非每个魂魄都能够承受人世的重量,倘若黑美人自认不具备这种能力......。
乌孙王猎骄靡斩断坎巴格斯的话,气息沉重地说:看在你曾为我释除许多困惑的功劳上,我原谅你说出如此无情的话。请记住,乌孙国的上空,除了黑美人,还游荡着乌孙先祖的灵魂,他们都默默抚助着乌孙的未来。你,受人尊敬的巫师坎巴格斯,快去向先祖和天神求助,请他们把属于太子的力量还给他!
在乌孙王经常召唤的几个巫师里,细眼巫师坎巴格斯确为一个非同凡响的人。早年他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白马,时而流浪草原,时而隐居山林。长期的游历与独处使他的心灵愈发幽深、大脑愈发敏锐。他从不像那些别有所图的巫师,信誓旦旦说自己带回了上苍的意志。相反,他总是想起自己无法与上苍对话的时刻。上苍有时那么清晰地告诉他事物之间的联系,有时候又拒绝向他吐露一丝消息。这使他得以更深邃地思考上苍与人的关系。他精通星象,因此给乌孙王猎骄靡指过他所属的星宿,并结合他的手相,给乌孙国的未来号过脉;他医道不浅,曾用白桦树叶和白鲜皮治好了许多穷人的风湿病;他还是个歌手,在伊塞克湖旁的毡帐里唱起伊列河谷的传说。
关于太子身患痿症一事,细眼巫师坎巴格斯曾与医师玛曼秘密交谈过,二人都觉太子将不久于人世,关键是要让乌孙国王猎骄靡接受这个事实。他常伴君侧,自然看得出猎骄靡因为年老而发生的变化--从一个致力于复国和独立的年轻勇士,到一位常常怔忡独坐,并默默叹息的老人。也就为此而担忧:一个老人的伤感和固执可能会导致一场无法预料的变故。因此,当猎骄靡以庭议这种方式来挽救太子性命之时,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引导猎骄靡放弃希望,接受现实。
显然,坎巴格斯的苦心没能奏效,乌孙王猎骄靡要他用头顶的上苍和先祖来拯救太子。所以,明知不可为的他,只好不可为而为之了。
一次豪华的祈福仪式在乌孙太子的帐幕前举行。九匹白马是此次祈福仪式的牺牲,它们美得令人心痛,黑蓬蓬的睫毛一律向下垂落,仿佛不愿人们看见它们忧伤的眼睛。细眼巫师坎巴格斯头戴一顶天鹅羽毛做成的帽子,脖子上系满各色布条,左手持一手杖,缓缓登上铺着花毡毯的松木祭台。乌孙王默默坐在一旁,那双已经黯淡下去的双眸死死盯着坎巴格斯的一举一动。
这次祈福,坎巴格斯做得十分宁静,他要细细聆听上苍传递给他的每一个微弱的信息。此外,一片宁静有助于他的思索,找到一个使国王猎骄靡能够接受的方式。
乌孙王猎骄靡等得有些焦急了。这个时节,冬阳已经给不了人们多少温暖了,即使在正午,北风也刀子似地割着人的脸。谁都看到了,坎巴格斯那顶用天鹅羽毛做成的帽子在风中跳舞,为此,坎巴格斯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些小天使跳得越欢,上苍就离我越近。
等到一阵激烈的旋舞结束之后,风渐渐小了,坎巴格斯走下祭台,朝着乌孙王猎骄靡抚胸一躬,而后说:昆莫陛下,天神传来消息,太子正有话要对您说。
乌孙王猎骄靡没想等了很久,坎巴格斯只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一时愣住不动,仿佛还在期待坎巴格斯的下文。坎巴格斯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猎骄靡这才醒过神来,满腹疑惑走进太子帐幕。
和乌孙王猎骄靡的宫殿一样,太子的帐幕也是一个八个栅栏的双层毡房,华丽而舒适。事情也怪,平常此时太子会痛苦不堪,因为据他在每天清晨描述,每到中午,就有人拿着一根吸管抵着他的四肢,吸血似地抽走他的力量,所以,他要求每天中午来到之前,仆人们必须拿绳子绑住他的四肢,就像给一个口袋封口,要把手指及脚趾紧紧捆住,以防他所剩无几的力量从此漏出。可是今天他说不用,他突然十分迫切地想见到父亲。
正在此时,父王猎骄靡已经走进了他的床榻。
仆人在太子身下垫了三个硕大的羽绒枕头,好让他离父亲更近些。猎骄靡看着太子已经完全变形的脸,心如刀割。
孩子,你有话要对父王说吗?
是的,父王。您来的正好。太子感到自己的舌头、双颊像被风撕碎的云絮,他每说一个字,口水便像小溪一般流出一道。
孩子,别着急,慢慢说。
父王,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是我不能让那个害我的人阴谋得逞。我死后,请立我的儿子岑娶为太子,这是我最后的请求。请你看在母亲的情份上,答应我。
乌孙王猎骄靡当然知道太子所指为何人,那是猎骄靡的另一个儿子--大禄,但是无凭无据,他不能仅凭太子的怀疑就定大禄的罪。那大禄,确是猎骄靡诸多王子中最勇武的一个,他也确知,大禄曾经嘲笑太子毫无胆略,当着众人之面,骂他是躲在父亲翅膀下永远飞不上天空的胆小鬼。
垂死的太子确实给猎骄靡出了一道难题。乌孙国王位继承有两条规矩, 一为长子继承制,二为兄终弟及制。而今,倘若太子真得一命呜呼,按照兄终弟及制,新太子是应在其他王子中挑选。但是哀伤和怜悯已经超越了国家的法度。猎骄靡的眼泪随着太子的口水一起流淌不息,没有一会儿,他的一脸浓须都被湿透了。
【7】愤怒
乌孙王猎骄靡答应了太子的要求,并且没和任何人商议,第二天便诏告乌孙上下,新太子为他的长孙岑娶。看到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太子很快含笑于九泉。但是,他一拍屁股离开了人世,却给他的父王和儿子留下一堆麻烦。
太子的葬礼一结束,大禄便联合其余诸位王子,名为讨伐不合法制的新太子,实则向乌孙王猎骄靡兴师问罪。
大禄从小跟着乌孙国最高明的武士练习刀箭,身材魁梧,骁勇顽强,从来不把太子放在眼里。对于这位王子,猎骄靡虽然十分欣赏,但同时又为他的冒进而感到不安。现在,事情恰好应验了他的担忧。得知立岑娶为太子的消息后,戍守乌孙东境的大禄气愤至极。猎骄靡爱乌及乌的偏心,以及违反祖制的做法,将大禄之前的骄傲之心,激化成了叛逆之心。
只是,有一点需要确认,彼时大禄虽然怒不可遏,但并无篡位之心,他只是想让父亲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也是一种挑战父权的方式,在猎骄靡的十几个王子里,唯有大禄敢这么做。于是,大禄扔下戍守边境的任务,纠集诸位兄弟,带着一千人马,连夜向赤谷城出发。
大禄的怒火风一样吹到了乌孙王猎骄靡的脸上,这让他清醒许多。一个国王也不是可以随所欲为的,他的言行会像季风,既能将大地吹成绵绵碧野,也能把草原变成荒野戈壁。猎骄靡有所醒悟,立太子的行为确实有些草率了,因为,不仅仅是大禄,宫中亦有大臣也在私下表示不满。
一场因为爱和哀伤引起的干戈看来是在所难免了。这使得猎骄靡在拿出对策前暗暗思忖着自己的所为:情感的力量到底有多大,竟能左右自己做出一项影响乌孙未来的政治决定?彼时,他可是真的什么都不顾了,只想安慰濒死的儿子。然而王位是什么东西?其上承载的一切,情感能占几分?
帐外北风呼啸,猎骄靡听来听去都似大禄的怒火。事实上,猎骄靡早有判断,大禄是一个难得的将军,但未必是一个好皇帝,所以,他把大禄放在东境上,直接让大禄面对乌孙最可怕的对手--匈奴,就等于把乌孙的安危存亡交在了大禄手中。也许是因为大禄深知自己的重要性,才如此骄狂,敢向父亲兴师问罪。
大禄的怒火反像一盆冷水,浇醒了猎骄靡一时被哀伤泡软的神经。
恢复理智的猎骄靡重又变得坚定。他叫来阿尔班部落的沙热翕侯、阿尔江勇士,这些都是他最为信任的臣子,是可以把最私密的重任交付于之的。
沙热,大禄带着其他王子,正在往赤谷而来的路上。探子说,他们还带了兵。看来,新太子的事,很让他不快。
昆莫陛下,大禄幼时随阿尔江勇士学过刀术,不如先让阿尔江勇士前去消消他的火气?
沙热翕侯立刻明白了乌孙王的意图。
阿尔江一个人恐怕压不住大禄,你与他一起去,带上二千人马。见了大禄就告诉他,我在赤谷等他,有要事要向他交待,但是他的一千人马不能靠近赤谷城。
沙热和阿尔江深知乌孙王猎骄靡所想。三人在猎骄靡深帐之内的交流犹如三条秘密汇聚的河流,刹时不分你我。此事倘若交于他人来办,势必会给大禄戴上一顶篡位谋反的帽子,乌孙国内那些亲近匈奴的贵族,早就想拨掉这个眼中钉了。猎骄靡当然不愿大禄落入此等境地。
太子一事,最好以家事的方式来解决,如果上升为国事,乌孙可就不安宁了。复国不到四十年的乌孙,羽翼怎么说都还不曾丰满,这种由内部生发的裂痕,如果任由其发展,会比一具青春的身体滋长得更快,所导致的毁灭也更可怕。沙热是整个阿尔班部落的最高首领,旗下的精兵强将素来和睦,亦是猎骄靡的嫡系心腹,此番重任,唯有他能够稳稳接住。
沙热与阿尔江不负猎骄靡所望。他们连夜出发,往东北而行,一个黄昏,终于在伊列河谷的昭苏草原迎上了怒气冲天的大禄。沙热的二千精兵迅速围住大禄的营帐,骑士们的刀刃在寒风中轻轻呜咽。沙热本人端着一只盛有清水的陶罐进到大禄帐内。两年未见,沙热和阿尔江的胡子白了许多,而大禄正值壮年的身体,则更具一位将士的威武,双目炯亮,胡髭浓密。
阿尔江上前拥抱了大禄,二人互相亲吻了对方的面颊。想当年,为练就一副好眼力,他带着大禄在月光下苦练刀法,直到他们彼此都看不到对方拨刀的一瞬,大禄也就学成出师了。
大禄看见沙热端着一只陶罐,以为里面装着马奶,就说:沙热大人,你的马奶难道比我的好喝吗?
尊贵的王子,这不是马奶,是伊列河的河水。说罢,沙热又从腰间取下一只羊毛编织袋,里面用麻布包着一块冰。取出冰,沙热把冰放进罐中。
别耍花样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大禄有些不耐烦。
王子陛下,这水是伊列河的水,冰是伊列河的冰,等到冰一融化,您就分不清谁是冰谁是水了。伟大的乌孙昆莫猎骄靡让我告诉您,乌孙国是这只坛子,他是这坛子里的清水,而此刻,他正等着您和诸位王子融化在这坛清水里。
问题是,端着这只坛子的手已经倾斜了,坛子里的水不得不往外流。
谁的手都有抖动的时候。王子陛下,您能够一个时辰之内端着这只坛子丝毫不动吗?
大禄沉思不语,此时,无论智略还是兵力,他都已处劣势。但是,就此认输或无功而返却非他的性格。稍停,大禄吐口:父王至少要给我们兄弟一个解释。岑娶,那毛头小子,依我看和他父亲没什么两样。
昆莫陛下为您准备了盛宴,他正有要事与您商议。
两天后,大禄随沙热抵达都城赤谷,他本人的怒气像一块在水中渐渐融化的冰,而他的一千精兵,则变成了一只只温顺的羔羊,安静地等候在赤谷城外。
乌孙王猎骄靡已在一天前得到了这个消息,他的内心喜忧参半,喜是因为大禄收束了他的怒气,忧则缘于担心在他之后,谁还能安抚大禄的骄狂?距离赤谷愈近,他们二人愈能感受到由对方传递而来的压力。一番深思熟虑,猎骄靡已经决定做出妥协,而大禄,则尽可能做了最坏打算,并对几名亲信暗授机议。
乌孙王猎骄靡坐在宫殿正中央的宝座上,目光严峻,尽管已经决定做出妥协,但他认为仍有必要让大禄为自己的所为感到畏惧。圆形宫殿里只有父子二人,连一粒飞舞的尘埃都被赶了出去。一位是立于风中的残烛,一位是肋下生风的才壮。大禄跪拜起身的一瞬,乌孙王猎骄靡感到自己好像秋天的树叶,被风吹落一地。据守候在宫殿门外的沙热翕侯所讲,那一天,乌孙王猎骄靡一生从未讲话如此动情的话,以至于当他和仆人们走进去时,乌孙王猎骄靡花白的胡须已经白得像雪,而听完这番话的大禄,带着一脸羞惭之色回到了营帐。
乌孙王猎骄靡面不改色将乌孙国划成了三等分,猎骄靡、岑娶、大禄各占其一,那情形如同猎骄靡拿着刀在自己身上划口子,但是作为猎骄靡往自己身上划口子的代价,就得大禄来承担了--永生不得与岑娶争夺皇位。对于大禄而言,这算得上是一个划算的交易,三人分疆而制,他也算得上是个王了,权势凌驾于丞相、大将和诸位翕侯之上。但回到自己在乌孙东境的牙帐,他却无端生了一场重病,病痛袭来之时,如同一把上下窜动的刀子,恣意划割着他的身体,以至于疼痛消减之时,他眼冒金星不敢看自己的身体,以为自己遍身是血只剩一幅骨架。
这场险些要了大禄一命的大病褪去之后,大禄彻底醒悟,在江山与父爱之间,父王猎骄靡只可能给他江山。这无疑是一次惨痛的醒悟,导致了大禄再也无法挽救的心灰意冷。
【8】太阳
在最后一个小山岗上,汉朝使节团望见了远处迤俪在一片红色山谷中的赤谷城。
天高地远,风突然在这一刻停止了。
事实上,这只是中郎将张骞的一时错觉。风没有停,风速也丝毫没变,风仍然像上个春天的此时一样,由南而北吹拂着这片中亚草原。停止的只是中郎将张骞对周围事物的察觉,他的全部感官,此刻都用在了对赤谷城的眺望上。
上百顶帐篷由内而外组成了一个太阳的形状。乌孙人对太阳的认知似乎比汉朝人更为朴素和虔敬,他们直接用太阳及其光芒组成了一个王都。内部是五个顺次展开的同心圆,同心圆之外,八组条状方阵呈放射型展开。中郎将张骞为此想到了一本名为《易》的中原古籍,他吓了一跳,以为乌孙人也造了如此玄奥的阴阳之说,再一细看,就发现内部存在着差异。显然,赤谷城只是简单地模仿太阳及其光芒的形状,其间并无中原古籍《易》中所演示的六十四卦象。但仅仅是这些,也足够令他惊异了。赤谷城犹如太阳在大地上的倒影,只是,没有哪一个影子比它更真实。
奢加大人,请告诉我,"乌孙"是什么意思?
被太阳聚集在一起的草原骑士。
中郎将张骞注意到,赤谷城的中心,也即五个同心圆的核心,是一顶又高又大的赭红色毡帐。不用说,那儿是乌孙王的宫殿了。
奢加似乎等不及下一个问题的来到,已经滔滔不绝说起来:
乌孙有两个王都,一个是赤谷,另一个在伊列河谷的特克斯河岸。特克斯河的河水有五种颜色,所以,乌孙夏宫倒映在河水里的影子也有五种颜色,但是永远不会随河水而飘走。乌孙昆莫猎骄靡会在那儿度过夏秋两季。 赤谷城为什么会像是太阳在大地上的倒影,这缘于乌孙人对太阳的信赖。阳光源源流入赤谷,栖居在这座城里的乌孙人都认为能在这个倒影中得到保护。自建成以来,赤谷城从未晃动过,每一年,它的同心圆都会像伊塞克湖水的涟漪一般,悄然向外扩散。有八条通道从八个方向走近同心圆,这指的是乌孙国内那些著名的部落,阿尔班、杜拉特、素宛、羌其格勒、伊斯特、克普恰克,他们从四面八方走来,汲取同心圆给予他们的热量,继而如同太阳的光芒,将热量传布于整个乌孙草原。每一条通道都有别于其它方向,这就好像每个乌孙部落都有不同于他人的标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境。汉朝使节团从东方而来,所以,伟大的乌孙昆莫准许你们从东门进入赤谷,但是,你们只能在天黑之后进入赤谷城,因为你们的队伍过于漫长,无论在白天的任何时候进城,你们的影子都会扰乱赤谷城平静的阳光。
当晚日落之后,在黑暗中行走的汉朝使节团犹如一条河流,徐徐汇入太阳在草原上的倒影--赤谷城。守在入城过道两旁的乌孙骑士看不清这些汉朝使节的脸,但他们身上的丝绸衣服在火把的映照下,像镜子一样反射出光芒。以至于有些不明其就的乌孙骑士误以为这些来自东方的使者,因为靠近东方从而汲取了更多阳光,能够像星辰一样闪光发亮。
翌日上午,汉朝使节团好似大山一般的财物堆砌在第五个同心圆与第四个同心圆之间的一片空地上,张骞与诸位副使坐在一间洁白的毡帐里,等候乌孙王猎骄靡接见。乘此间隙,张骞顺着敞开的房门,看清了赤谷城五个同心圆的内部结构。原来,组成同心圆的每个毡帐之间,都有五根两人高的木制栅栏作为连接,每根栅栏的顶部,都插着一根裹着沾着油脂的火把。张骞想:如果不用匈奴的火箭来攻,怎么看,这座城池都是坚固的。
门前响起一阵脚步声,舍中大吏奢加快步走来。
中郎将张骞高冠袍服早已准备停当,脚步声一响,他的亲随甘父就把节杖递给了他。那根青竹节杖约有五尺之长,上系三翎旄羽,张骞把它拿在手里的一刻,突觉自己所握并非一根竹杖,而是他的人生或者命运,但是,无论从重量,亦或外形来看,这根竹杖都不足以代表他的一生。张骞没有固执地追究下去,人生的种种变故早已使他参悟了眼前所见和心中所感,事物之间的秘密联系,并不能为肉眼凡胎的人轻易窥见。
张骞持节走出毡帐,随身带了两名副使。等候在门外的奢加见到张骞走出,刚想转身起步,一向面目温和的他忽因那根节杖变了脸色:远方的客人,你手里那根系着牛毛的长棍,不知有何用?
噢,这是符节,汉朝凡谴使出使别国,都以此作为凭证和信物。
它很像一件武器。
说罢,奢加向身旁一位侍从私语几句,待从立即疾步走向王宫。
张骞实未料到,一根竹杖在他眼里,是其人生的暗指,而到了乌孙一位官员的眼里,却变成了一根具有攻击性的武器。其间的落差,一时让他无言以对。稍倾,他回过神来。
都尉大人,以竹杖喻气节,人怀而有之,既是我们汉朝的礼仪,又是我们的传统,它与武器丝毫没有联系。
中郎将,你可知道,乌孙也有个传统,那就是从不持马鞭、绳子或者刀进入主人的房间。难道你们汉朝人会同意别国的使节,拿着这些既不礼貌也不安全的东西面见你们的皇帝?
都尉大人,我们不远万里携厚礼而来,诚心结好乌孙,如果......
中郎将话未说完,方才离开的侍从匆匆赶来,又在奢加耳畔低语一番。
听罢,奢加高声说道:远方的客人,乌孙昆莫猎骄靡吩咐下来,汉朝使节须去节黥面方可入宫。
春风煦然,阳光明媚,更加映照出中郎将张骞的满脸愧怍,此刻,他的内心比一个流浪汉的蓬发还要麻乱。之前,他只是将思虑放在一些更重大的问题上,不曾料到会在这样一个细节上遇到阻碍。如果按照乌孙风习,禁止把有攻击性的器械带入王廷倒也说得过去,但是黥面就带有侮辱性了,汉律里,那些受贬责的罪人才被处以黥刑。
已经没有办法改变眼前的处境。去节黥面,对乌孙王莫猎骄靡而言,成了一个考验汉朝使节的诱饵。中郎将张骞决定吞下这个诱饵,好似吞下一枚人生的苦果。他很清楚,汉朝皇帝的龙心,更介意的是乌孙东迁,而非他被涂黑的面庞。
中郎将把节杖交还亲随甘父后,立即有人端来一小撮烟逅。他自己动手,用三根指头沾了烟灰,分别抹在额头与脸颊处。看到中郎将张骞动手黥面,两位副使有些不知所措。张骞倒是愈发镇静,他告诉两位副使,他一个人去会见乌孙国王就够了,丢一张脸面,总比丢三张脸面好受些。
随着几个带刀的国王待卫,将张骞手执汉朝皇帝的礼单,与亲随甘父往王宫走去。
沿着一条毛毡铺就的通道,他们由第五个同心圆来到了最后一个同心圆。每一个同心圆的入口,都一里一外把守着四位蓝眼赤须的乌孙骑士。
青草和牛粪的气息混在一起,毛毡和阳光的气息混在一起,酸奶和皮革的气息混在一起,被混和的气味再一次混和在一起,而后又被风吹开,继续进行再一次的重新混和。往王宫走去的路越来越寂静,因为这种寂静,张骞的鼻子变得异常灵敏,他的鼻翕鱼腮般轻轻扇动,每动一下,一股混合的气息就被他分离开来,像梳子梳理头发,犹如眼睛看到七色。他尤其喜欢其中的一些气味,比如毛毡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厚实而温暖,他觉得这是一种令死人都能微笑的气味。
这一刻,与其说这位汉朝使节置身于一座圆形城堡,不如说他徜徉在一片新鲜的气流中,他辩认每一股气流的方式跟野兽寻找猎物的方式没什么两样,乌孙与汉,便如此这般地,经过他张大的鼻孔,在气味上区别开来。
这同样也与用眼睛审视一个事物没什么两样。在第二个同心圆的大门前,一个乌孙守卫的眼睛吸引了他,因为过于清澈,中郎将张骞看过去,一眼就望见了倒映在这双蓝色眼眸中自己的黑色面庞,如同一粒污点,随日月永恒。只是,中郎将张骞已经不再为此哀叹,转念之间,他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长着蓝色眼睛的乌孙人,与生就一付黑眼珠的中原汉人,确实以两种方式打量世界,那么,哪一双眼睛能把事物看得更深,又把世界看得更远呢?这一想法使他于莫名中增添了若许信心。
乌孙王猎骄靡在他的王宫接见了汉朝使团的指挥官张骞。
王宫内铺着厚厚的地毯,四围挂满壁毡,张骞踏入王宫之后,感到自己进到了一个有魔法的房间。他的双脚不再有踩在大地上的感觉,地毯不知铺了多少层,已经取消了他的脚对泥土的记忆;他的声音不再具有弹性,连飘出的一星呼吸,都在瞬息间渗进了挂着毛毡的墙壁,那厚厚的毡墙仿佛是用声音做的,所以,它不顾一切汲取着各种声息以使自身坚密。
乌孙王猎骄靡傲慢地坐在他的宝座上,脚下垫着银鼠皮,银鼠皮下,一张赭红色织花长条地毯如同一座桥梁,一直延伸到张骞脚下。
猎骄靡带着他镶满金泊的尖顶王冠,双手抚膝打量眼前这位赫赫有名的汉朝使节。见到张骞被涂黑的面庞,他沉郁的脸色稍稍缓解了一些。这去节黥面的礼数,乃猎骄靡向匈奴所学,为的是使这位曾经过乌孙而不入的汉朝使节不再小觑他。
在匈奴王廷长大的猎骄靡不会忘记,汉朝人从他们的第一位皇帝刘邦开始,就与匈奴以和亲方式求得和平。像熟知自己的欲念,猎骄靡熟悉匈奴王接见汉朝使节的礼数。匈奴王是为了羞辱汉朝,但猎骄靡这样做,却是因为内心那些不可或缺的自尊。
猎骄靡静静坐在大殿显赫的一角,事实上,被满足的自尊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多愉悦。
汉朝中郎将张骞拜见乌孙国至高无上的昆莫,谨祝贵体健康,万寿无疆。
躬身揖首,张骞按照一个汉朝使节应尽的礼仪问候了乌孙国王。他没说匈奴语,在这个要使一切声音消弥殆尽的房间里,他突然十分想念自己的母语,就好像那些汲取声音的毡壁,要夺走他对母语的记忆一般。亲随甘父为他翻译。
猎骄靡看着这位身材魁梧、双目炯亮的汉朝使节,沉吟片刻。有时候,人与兽接近一个陌生对象的方法如出一辙,都是凭靠一股气息,那兽是用鼻子嗅,而人则是用他的第六感。猎骄靡让他的第六感在张骞的周身转了好几圈,发觉此人密不透风,从而也就无法让他找到击中这个对手的要害。
对手!连猎骄靡也吃惊,自己为什么一眼就认定此人可以成为他的对手。
舍中大吏告诉我,一路上,你们都用匈奴语交谈。
张骞抬起头来,望着猎骄靡白花花的络腮胡,稍作思虑,便说:一位使节失去自己的语言就如同乌孙人忘记自己的七代祖先。昆莫陛下,一路上我与奢加大人的谈话,是两个旅人的相遇,而此刻,是汉朝与乌孙两国之间的相逢。
张骞说完便礼貌地垂下头,嘴角一动不动,他在静听自己的话音,如何拒绝飞向那些美丽而墩厚的毡壁。
看来,你对乌孙已经了解了一些。那么,告诉我,汉朝人,你带来了什么?
尊敬的昆莫陛下,这是我大汉帝国皇帝向您奉送的礼品。
张骞将礼单呈在手中。大殿顶部投下一束光亮,洁净的光线照亮了张骞手中的一卷绢帛文书。
一位侍从上前来取,被张骞抬手拦住。
国王陛下,您有所不知,我主继位以来,武功强劲,文治斐然,朝堂有鲠直之臣,沙场有勇武之将,民心一统,朝纲稳固,疆域拓达。而今,那辽阔的边境已经东临苍海,南到夜郎,北抵朔方,西达酒泉、武威二郡,可谓泱泱大国,盛世空前。今日,我泱泱大国的皇帝,谴派使节给乌孙国送来一份厚礼,不说一路舟车劳顿、耗资万千,且说这番情意,也在西域绝无仅有。有礼相赠,可谓喜事,但无论按照哪一国的礼节,受礼的人都该起身相拜以示感谢。国王陛下贵为草原天子,不会不知道这个礼节。但是,倘若陛下不愿起身相拜,也并非不可以。一路走来,西域诸国都很羡慕乌孙,同时得到了汉朝的友谊和财宝,他们也在暗暗期待着这个机会。
中郎将说完此话,心中涌起一股绝决之意,要在此处找回去节黥面失却的自尊。亲随甘父在为猎骄靡慢慢翻译。中郎将张骞的思绪一荡而开。殿内飘来一股温暖的香气,嗅闻片刻,中郎将张骞想起曾在大宛闻过它。
乌孙王猎骄靡的思绪围绕着那卷绢帛文书,它小巧地卷成一个圆条,只有一根熏马肠那么粗,但它绝不是一根仅仅满足舌头和胃的熏马肠。猎骄靡一边听着胡人甘父的翻译,一边权衡得失。汉朝使节所说的那些地名,他并不知道都在哪里,也就无法想象这个"泱泱大国"如何之大。但他突然十分向往,向往张骞手中的这卷文书徐徐向他展开,如同展开一场新的命运,他将纵马驰骋于上。末了,他走下王座,在赭红色织花长条地毯的另一端,向张骞手中的文书抚胸一拜。
说说你的来意吧,汉朝人,你不会只是为了给我送礼。
回到王座之上,乌孙王猎骄靡又恢复了他的骄傲。他座榻旁的两位大臣,一位穿着窄袖左衽束腰上装,一位穿着对襟宽肩长袍,盘腿坐在一块纯白绒毯上,一并审视着张骞。
三年前,汉朝的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一万精兵出击匈奴,在河西走廊杀了匈奴的折兰王、卢候王,又大败休奢王,俘获浑邪王子,前后斩首匈奴8000余众。此战匈奴元气大伤,不得不退踞阴山以北。不久,匈奴浑邪王又杀了休奢王,并其所部,一起归降了汉朝。这样一来,原本为匈奴占领的河西就空了下来,而此域祁连山地水草茂美,尤其适宜草原民族的衍息生存。我大汉皇帝经过一番思量,想请乌孙东迁此地,既填补匈奴人留下来的空虚,又能就近与汉结盟,共抗匈奴。吾皇让我告谕昆莫陛下,倘若乌孙愿意东迁,愿嫁汉公主以为妻。
事情果然被奢加猜中,乌孙王猎骄靡没有急着回答:
此事重大,我要与大臣商议之后才能决定。汉朝使团昨晚才到赤谷,这一路走了二百多天,你们一定累极了,先下去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就去找奢加大人。
在乌孙王猎骄靡的心里,这位汉朝使节几乎就是一个贸然走近他的陌生人。当他第一眼望见这位陌生人时,一种奇异的心情控制了他,形如两股来自相反方向的力抵在了一起。他虽迫使这位蜚声于西域的汉朝使节涂黑了脸庞,然而却从未在气节上压倒过他。
这一切带给他太多不适。
乌孙王猎骄靡凡事愿将自己与匈奴单于相提并论,而眼前这位突然闯入视野的陌生人,却在一瞬间刺痛了他不可侵犯的傲慢。连续两次,这位汉朝人都带给他同样的感觉。他想:他的话听起来耀武扬威,但如果他的国家足够强大,为什么还要与乌孙结盟?汉朝人想得太简单了。即使他们带来的礼物堆成山,乌孙也不会从伊列谷地移出半步。
......
接下来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中郎将张骞为乌孙王猎骄靡的缄默而苦恼。戈壁荒漠、崇山峻岭里的艰辛都没能使他气馁,为何乌孙王的不语却让他慌乱不已?在反反复复地追问中,他又一次觉察到了自然之清澈与人心之复杂。奢加回避他,每天出入使节毡帐的乌孙侍从更是片言只字也不透露,这一切都被他视为不祥的信号。
乌孙王猎骄靡一连数日不提汉朝使节团的事,舍中大吏奢加不知该拿这近三百人的使团如何如置,毕竟,三百人每日的吃喝都是一笔相当大的开支。
昆莫陛下,您准备怎样发落汉朝使节团?他们每日的吃喝......
乌孙王猎骄靡打断他的话:你传话给那位汉朝使团的指挥官,告诉他,汉朝使团在乌孙停留多长时间都没关系,乌孙人餐桌上享用到的好东西,他们都能够得到。但是有个条件,他们必须给乌孙译官教授他们的语言。
第二天早饭不久,舍中大吏奢加如实转达了乌孙王的意思,张骞陷入长思。
乌孙王猎骄靡的傲慢,令张骞毫无对策。那些在他心里艰难喘息着的希望,又一次被扑灭。
【9】幻影
天明时分,从睡梦中醒来的乌孙王猎骄靡又看见了那团离他而去的白色影子。这个困扰了他大半年的梦境,在汉朝人到来之后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与活跃了。
寝帐内幽暗无光,那位新近被他纳为妃子的年轻美人还在贪婪地睡着,均匀的呼吸声拂过猎骄靡的耳廓,轻轻回荡在四周华丽的毡壁上。猎骄靡揉了一把酸涩的眼睛,确信自己看清了那团影子的形状:那是一个女孩,一个白色的姑娘,可是她的声音却苍老得如同一块千疮百孔的毛毡,她是谁?她想告诉我什么呢?
一连几个黎明,猎骄靡都是在与这个幻影莫棱两可的相遇与告别中度过的,就好像它是特意为在黑夜里陪伴他的,甚至比他身边年轻的妃子更深入,随后却又见光而逝,把他抛给未来变幻莫测的时光。
这个一再现身于梦境的幻影,一天天地在猎骄靡的心中逼真起来,如同一个胎儿在母体中的成长,这既让他感到烦恼,又令他于莫名中生出一种期待。事实上,他已经将这个梦境视为一种征兆,虽然无法辩识这个征兆的吉凶,但他认为,幻影的到来一定与眼下送来使书的汉朝人有关。
为了等候那个梦中的幻影对他开口说话,降下一些关于乌孙未来的启示,猎骄靡迟迟不见张骞。时隔多年,他觉得这团白色的影子是天神又一次向他显灵的迹象,就如同六十年前那个母狼喂养他的传奇,只不过这一次,天神庇护他的方式有些扑朔迷离。
一天上午,吃过早饭,舍中大吏奢加来到了猎骄靡的寝帐。彼时,猎骄靡坐在一块羔羊毯上,斜倚着两个羽绒枕头正在闭目养神,身后跪着那位年轻的王妃,她面带微笑,正要给他梳头。花白的头发缠绕在她丰润的手指上,奢加瞥过一眼,仿佛看到了时间的流逝。
尊敬的昆莫陛下,左、右大将与各部落的头领都在大殿内等着您哪。
猎骄靡慢吞吞睁开眼。奢加迎上他的目光时,发现猎骄靡眼内的光芒突然比昨天黯淡了许多。奢加暗暗吃了一惊,他不敢妄加猜测猎骄靡的所想,但是,凭着他跟随猎骄靡多年的经验,他感到一定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从内部削弱了这位猎骄靡的精神或者力量。
奢加,你都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哦,陛下,看来大家与您的想法一样。
我的想法?我有什么想法?
您曾经说过,乌孙人不可能离开七河流域,天空之下,没有比伊列谷地的水草更好的地方了。
可是,如果中原真得像那个汉朝人所说的那样广大和强盛,乌孙为什么不去握住这只援手呢?
陛下,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去听他们没完没了地争吵和嚼舌头了,你告诉他们,如果谁能想出一个既能拒绝汉朝人的东迁请求,又能与他们结好的办法,我就赏他十个金蛋,外加1000只羊。
唔......陛下,我这就去。
奢加说完话,身体晃了晃,脚步却犹豫着不曾移动。他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猎骄靡,而后低下头,欲言又止。
猎骄靡看出了他的犹疑,缓缓问道:
奢加,难道这让你很为难吗?
不,不,尊贵的陛下,您的眼睛告诉我,有一片阴云遮住了您的心头。
神情淡漠的猎骄靡叹了口气:巫师坎巴格斯无法替我详梦,而那个幻影每天都在我的睡梦里走来走去,它越来越清楚,越来越胆大,有一天竟然在我的梦里笑出了声,声音苍老的像根腐烂的树干。奢加,乌孙国内难道找不到能为我详梦的巫师吗?
陛下,您是知道的,矮子托哈和妖妇堆宁动不动就跑得没有踪影,现在,他们在哪里,大概只有天神知道。倒是我们阿尔班部落最近出了一位奇怪的人物,部族里的人既爱她又害怕她,不过......
不过什么?
她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姑娘,只有11岁。
她叫什么?说说人们为什么害怕她?
我们阿尔班人都叫她白色的多散,她的皮肤像是用奶浸过,她有一双鹅蹼般的大脚,跑起来就像飞,因此看见过她跑的人都会把她误认为成一只就要振翅飞翔的天鹅。她的法力说起来十分神奇,她可以像鱼儿游入水下一样钻进一个人的灵魂。在发现了自己的这种法力,并看过许多人的灵魂后,她说过一句邪恶的话,就是这句话让大家感到了害怕,这句话是:每个人都不是人们看到他的那个样子,如果谁给我最好的奶酷,我就把他仇人的秘密告诉谁。陛下,您知道么,就为了这句话,年幼的小多散才被别人下了毒。但因毒下得不够重,大病一场之后,小多散只是嗓子哑了许多,法力反而更长进了。不过,小多散也从此懂事许多,她的话一天比一天少,举止一天比一天谨慎,神情一天比一天怪异,我猜她大概已经明白,人的灵魂是不能够像风干一块马肉似地,随意地晾在风中。
......奢加,听你这么说,我梦里的那个幻影倒是十分像她。
奢加大吃一惊,连忙说:陛下,我还没有听说多散去过谁的梦境。
别担心,奢加,我不是要向她问罪。去吧,你亲自去把她接来,如果她真有你所说的那种法力,那么今后,她就是接替坎巴格斯的宫廷巫师,她的亲族都会尽享富贵。
陛下,您知道,她只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万一因为害怕,什么都不能告诉您......
那就赏她五十头羊让她回去。
猎骄靡看出奢加内心的担忧,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
奢加体察到了猎骄靡心中的那份焦灼,但是他搞不懂,他的主子为什么放着眼前更重要的事情不管,却揪住一个虚幻的梦境喋喋不休。转身走出寝帐的一刻,他在心里责怪自己多嘴了,多散只是个孩子,就算她以翻看人的灵魂为乐,总有一天,也会被王宫里的复杂弄得不耐烦的。
奢加在往阿尔班部落去的路上心神不宁。一个可以通神的巫师,足以证明生出这个巫师的族群是被天神赞许的,而这个部落的荣耀,将会因此更加显赫。虽然这一切是他早就期待过的,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触犯了神灵。如果多散真能为猎骄靡指明天意,那么,天神会以自己的方式,把多散送到猎骄靡的身边。显然,奢加认为自己僭越了的本分,是该被责罚的。
路程不远,奢加带着三个侍卫,第二天中午便来到了阿尔班部落--他的封地之内。比起十几天前前来迎接汉朝使团的时候,牧草已经绿茸茸地连成了片,几匹坐骑感染了春天的气息,欢快地迈开脚步。
抬头远望,已经能够看见零零星星的毡帐,奢加的头顶飞过一群大雁,雁群尖厉的叫声传到耳边,奢加心头不免掠过一阵惊悸。他想,人老了,应该变得迟钝些,漠然些,这样才好平静地去迎接死亡,但什么时候起,自己变得这样多虑和踌躇,仿佛时间在他的晚年突然变得骚动起来。
看来奢加真的是多虑了。他才刚踏入自己的封地,小多散已经在一株独棵树下等他了。
多散依然抱着她的天鹅,依然以一付曾经盯住中郎将张骞的眼神死死注视着奢加,天鹅疲惫地在她怀中睡去,就好像刚刚完成了一次极为艰难的飞行。奢加掩饰住内心的惊讶,在马上愣了会儿神,才明白自己是什么也瞒不了小多散的。
你好,阿尔班部落的骄傲,神灵的使者,我们的小多散,你是来这里等我的吗?
奢加下了马,迎面向多散走了两步,随后又停了下来。只有多散才敢站在独棵树下,因为乌孙人都把独棵树视为树神的显灵,因为阿尔班部落只有多散才是神灵的使者。
多散一言不发地站在树下,她白皙而瘦小的身躯深深笼罩在树荫里,就好像正从黑夜里走来。奢加不禁想起猎骄靡向他提起的那个幻影,在这种时候,他也忍不住要认为,那个幻影说不定真是多散。可是,多散跑到猎骄靡的梦里去做什么呢?那又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凡是被多散的眼神牢牢控制,并不由自主与她对视的人,都免不了被她翻看一次灵魂。奢加熟知这一点,所以心中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恐惧。他看着多散,却避开了她的眼睛。奢加想:我的灵魂不仅对多散没有秘密,对世人也没有秘密了,即使多散要拿我寻开心,把我的灵魂像一面麾旗似地拿出来示众,我也不会有什么羞愧,所有的难言之隐,都已经随着我的年龄,在时光中融化了。如果真有什么没能化开的,也好比天山雪峰上的积雪,因为与尘世无碍,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奢加的眼睛把多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她红色的头发,赤祼的两臂,巨大的双脚,妖异的眼睛,没有一样不使人相信,她异于旁人的特质乃是天神所赐。这个兼具人、神两种体质的孩子,是不是也有两个灵魂呢?而小多散能不能像潜入别人灵魂一样,进入自己的灵魂呢?
受到多散怀中天鹅的启发,奢加脑际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她就是一只天鹅,一只被禁锢在人世的天鹅。
奢加的内心完全未受多散牵动,多散也就无法以惯常的方法顺势进入他的灵魂。然而,这并未影响二人之间的交流,反而是,这种交流在一开始便探到了彼此的内心深处。
告诉你的主人,他将会娶到一位年轻的妻子,她的皮肤白如牛乳,她的眼睛黑如黑夜,她的泪水像六月的特克斯河一般清澈。她从东方来。
多散的声音如同深夜里一个漫游症者的足音,缓慢迟疑之余,却又带着偏执,甚至还有些疯狂。
多散,告诉我,你还看到了什么?
我不会跟你走。
可是,昆莫要你给他详梦,如果不去,你的家人就会永远给人当奴隶。
有一天我会去的,是跟那个东方来的姑娘一起去。
我拿什么来让昆莫信服你的话呢?
他已经看到她了。
你是说,是她在他的梦里。
老爷,你看样子要去很远的地方呢。
奢加一时跟不上多散的思路,她没头没脑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活像一个人猛地把他推倒在地。
奢加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又在内心深处仔仔细细查找了一番,有几根虚淡的思绪像是从夜幕般的深处升上来,但是没等靠近,便又覆没了。面对小多散无遮无拦的预见,奢加觉得自己有些狼狈,他原以为自己是了解自己的。
......哦,多散,我会去哪儿呢?
老爷,你难道看不见自己吗,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呢,跟着那个异乡人。
我和他?我还什么都不了解他呢。
那个异乡人带来了东方人的灵魂,总有一天,乌孙人会和这些东方人像一团毛绳似地缠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多散闭住了嘴,她低下头垂下眼皮,手指反复摩擦着天鹅嘴上的黄色喙基,再也不抬头看一眼奢加,就好像天空之下,只剩下她和她的天鹅。
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才好以一种无知的勇气面对未来。奢加默默站在树荫之外的一片空地上,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岗。多散所言颖异而含混,奢加由此得以窥见未来庞大的影子,只是,这提早触摸时光的幸运,并未抚平他疑虑重重的内心,反而更让他觉着畏难,仿佛眼睁睁看着一只伸向自己的巨手,却无法抗拒。
想到这里,奢加抬眼再看多散,树下已经没有她的一丝影子。奢加索然无味地回到坐骑身旁,转身之际,他看见自己身后拖着一大片阴影,就好像方才笼罩着多散的树荫瞬间移到了自己的身后。奢加没有吃惊,他知道那是未来的阴影,而且,从此之后,就像他的灵魂,那片阴影也一直要跟着他了。
回到赤谷城,奢加向猎骄靡禀报了一切,但他没有提到多散对自己的预言,一个人把自己的未来告诉别人,就等于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别人,奢加当然不愿意这么做。
一个正午,猎骄靡在他的寝帐听完奢加的讲述,一边用手捻着胡须,一边琢磨多散的话语。那个年轻艳丽的妃子正给猎骄靡按摩膝盖,听到猎骄靡还要再娶一位年轻的妻子,突然警觉地望向猎骄靡。猎骄靡毫无所动地挥挥手,意思是叫她暂退一旁。
奢加,假如真像这位小巫师所说的那样,那么,乌孙是摆脱不掉那些东方人了。这样一来,我们是不是该想一想怎样与这些东方人打交道。自从乌孙西迁到七河流域,我们就几乎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但是这些东方人显然比我们更了解西域,他们不停地向各国派遣使节,我们无法知道,除了获得毛皮与珍宝,除了找到联合对付匈奴的盟友,他们还有什么别的企图。想必你也看到了,这些汉朝使节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他们的嘴巴比密封的酒坛子更要紧实。
尊贵的陛下,依我之见,我们不必过多担心,因为汉地距离乌孙太远了,中间还隔着被匈奴控制的诸多西域邦国,这些东方人不可能就那么轻易地越过茫茫流沙。
好吧。明天我将召见那位汉朝使节,想必他也等着急了。
【10】承受
依然是在那个漾动着魔法的大殿,毡壁海绵一般吸纳着每一个滚动在舌尖的音符,除此之外,大殿内多了一种中郎将张骞所熟悉的气味--丝织品。但它们过于薄弱了,就好像他此刻孤立在大殿内的身形。
十几双眼睛同时投向张骞,掌握大权的乌孙贵人们都来齐了,他们都听说了奢加带回来的预言,有的把它当作瞎扯,有的把它当作梦呓,有的干脆给奢加扣上了蛊惑昆莫的罪名。不仅如此,多数人私下里已经商量好,假如猎骄靡贸然答应汉朝人的什么请求,他们将当场站起来推翻猎骄靡的决定。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从猎骄靡拒绝与他们庭议这件事的态度上已经看出,在汉朝人堆成小山似的礼物前,猎骄靡已经动摇了。
乌孙王猎骄靡拒绝了张骞带来的汉帝国的请求。
昆莫陛下,不管您拒绝东迁的理由是什么,还望您不要把它当作最后的决定。一个好邻居可以帮您看护家园,一个真正的朋友可以在您需要时紧紧握着您的手。如果您担心东迁将要耗废巨资,那么,请您打消这个顾虑。
乌孙王猎骄靡矜持地点点头,似乎张骞此言纯属多余。
慷慨的汉朝人,等你走遍乌孙草原,了解了那些消失在时光中的乌孙先辈,以及日乌孙人曾经经受的灾难,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你。
尊贵的昆莫陛下,这正是我所盼望的。
中郎将张骞依然恂恂有礼。
乌孙王猎骄靡斜了一眼这位汉朝使者,冷漠地闭了嘴,双手抚膝,以初见张骞时的姿态端座在他的宝座上,高耸的王冠令他俨如一只栖息在岩石上草原雕。
猎骄靡的沉默使大帐内的气氛有些紧张,几位乌孙贵人已经在蠢蠢欲动,如果猎骄靡无法一口回绝汉朝使节,他们都想在此刻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
未等这些乌孙贵人轻举妄动,猎骄靡缓缓开了口:汉朝人,柽柳之所以能够存活于沙漠,是因为它的根远比我们看到的枝干更庞大。也许只有沙漠里的大沙鼠才知道柽柳的树根有多深。眼下,我们乌孙人来到七河流域还不到三个生肖年的时间,三个生肖年,对于一个族群的生息,才刚刚迈开了第一步。然而这一步有多困难,只有我们乌孙人自己知道。与那些一到夏天就开出粉色花朵的柽柳丛相比,我们乌孙人的根才刚刚扎进七河流域,倘若依照你的皇帝的建议,乌孙人重新回到祁连山的脚下,这就好比把已经开始成长的柽柳树连根拔起。
可是,昆莫陛下,乌孙人并非和中原人一样居住在城池里,你们不需要花费大量钱财去搭建房屋,你们一年四季随着季节而迁徙,本来就很自由。
你想得太简单了,汉朝人,我们草原民族虽然从不把自己禁锢在一堵堵城墙下,但是,我们和天下所有的民族一样,能够分辩好坏......从祁连山下来到七河流域,从冥泽之畔来到伊列河之岸,每一个忠心的乌孙人都曾经跪下来感谢过天神的赐予。没有比这里更好的牧场了,我们的牲畜吃了天山脚下的饲草,三个春天就多了一倍......并非我们乌孙人不想念自己的故土,只是,那个家园会带给我们许多悲伤的回忆。还有,一年之中,乌孙人虽然随季节而迁徙,但我们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胡乱放牧,每一个部落都有自己的牧区,为了让每个部落都有足够的饲草以供生存,我们必须小心划分每个牧区,让每一个牧人都在自己的草场上放牧,这就好比你们汉人需要住在自己的屋子里睡觉和吃饭。草场面积轻微的一个变动,就能引来多个部族的纷争,更何况整个儿的搬迁一个国家。
猎骄靡背靠椅垫双手交握,坐在他的宝座上徐徐说来。等到确信自己以无可辩驳的理由驳倒了张骞之后,先前紧蹙的眉头几近平整了。一旁等着反对猎骄靡的乌孙贵人此时都轻松了许多,不少人都紧紧盯着张骞,脸上全是洋洋得意的神色。
张骞迎着猎骄靡的目光望过去,突然明白自己这些天里的不安是为什么了,猎骄靡的拒绝已经先于他的声音抵达了他的内心,并且让他没有更多争辩的理由。
尊贵的昆莫,如果这是您的最后答复,那么,我将如实禀报给我的主上。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此次我大汉朝派谴使节出访西域,除了请求乌孙东迁故土之外,还想结好更多西域邦国。而一路走来,我们的驼马体力已有不支,所以,敬请昆莫允准汉朝使团能在乌孙休养一段时间。
放心吧,汉朝人,你们的马匹可以在王都附近的草场吃草,谁都不得阻拦,同时,我也允许你和你的手下四处看看我们的牧场。不过,我要怎样才能了解你的国家呢?
回禀昆莫陛下,我们大汉朝有个习惯,凡是谴使来访的邦国,不论国大国小,我们都会专门派遣一支行队,护送这些邦国的使节回国,并送上我主赐予的礼品。昆莫如果想了解大汉,不如待我启程时同样派出一个使团,随我一起回到长安。这样一来,两国之间既能加强了解,又可从此建交结好。
唔,你们还要在乌孙呆些日子,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如同帐外缓缓升起的气温,此时,将张骞的内心,又于艰难中生出一缕希望,穹帐内光线幽暗,张骞借着仆从退出的一瞬,瞥到一线明亮的天空。
回到毡帐,张骞独自闷坐了好一阵子,亲随甘父给他端来热马奶,他不动一口,任由热气一点点地挥散而尽。 事实上张骞此时有些搞不懂自己的心情,按理说他该感到沮丧,却不知为什么,肺腑间反而荡动着一缕轻风,在暗暗地吹拂他、催促他。
张骞不得不走出毡帐,仿佛那缕风执意要带着他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这时张骞才发现天气好得出奇,他无措的内心也情不自禁受到了感染。尤其是那些悬垂在半空中的云团,巨大而洁白,数万朵云絮紧紧涌聚、层层堆叠,好似矗立的空中殿宇,熙攘、圣洁,让他刹时离开了自己拥挤的内心。
张骞抬头望去,云团就离他不远,仿佛快跑几步,再猛地一跃便能抓住云絮的一角登上去。但张骞转瞬又想:那么登上这虚幻之物做什么呢?风很快就会吹散它们,阳光瞬间就会使它们蒸发,届时,这壮观的殿宇也将倾塌、泯灭,变幻莫测一如我的人生。但是此刻,仅仅是此刻,这些虚渺的事物却美得如此真实,我甚至能看清每一朵云絮的边缘,它们有的稍黑一些,有的更亮一些,每一根都像是用笔精细地勾勒过。
再往远望,云团之后,是寥阔、碧蓝的天空,是伏雪的青色山峦。一路走来,张骞未曾如此这般得获了感染,那抵在额头的使命,始终令他无暇旁顾,甚至剥夺了他的梦和种种人生的乐趣,而今,乌孙王一口回绝了他,倒使他卸下了对命运的最后期待。
倘若生命只剩下这些自然界的美景?那么,我该如何呢?
中郎将张骞默默思量,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可,好歹眼前他所遇见的不是最坏的状况,至少,他所经历的此刻如此与众不同。
这天黄昏后,奢加找到了张骞。帐内没有点灯,还有一些熏马肠的气味。张骞独自坐在一片黑暗中。
奢加乃是乌孙王猎骄靡的一名亲信,二人年纪相仿,是乌孙现今为数不多的老臣,也是最为了解乌孙王性情的一位智者。有时候,强者之间仅仅止于心理相峙的无形对抗,反而最难化解。乌孙王与张骞正处于这种境遇,即使双方都不运力,相互的身形和呼吸,都是一种挑衅。奢加自觉无法融合他们二人之间的对抗,一个是他的皇帝,一个是遥远的异乡人,各自都代表了身后的国家。所以,奢加不做任何化解二人的空想。他找到张骞,完全是因为个人内心的一点波动,是张骞让他已经开始枯萎的思绪重新飘动了起来。那些思绪像轻得不能再轻的晚风,长得像不能再长的时光,奢加日趋衰老的躯体,竟然跟着这些思绪,恍恍忽忽地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在奢加的心里,这位汉朝使节代表了一切遥远的东西,一切可感却不可触摸的虚幻之物、未知之物。人老多情,奢加也是如此。近两年,时光总会时不时地将他擒住,带着他离开眼前的一切具象。他曾把这种感觉说给巫师坎巴格斯听,巫师沉吟的神情使他感到事情不妙。奢加听说巫师坎巴格斯有只从沙漠柽柳丛中捡回的斑猫,那斑猫瘸了一条腿,凝视人的眼神总是十分阴险,然而却与巫师情感笃真,十年来不离不弃。巫师坎巴格斯还是从这只斑猫身上悟到了一些生死的真知。原因是这只斑猫总会提前告诉他哪个人将会离世。巫师坎巴格斯以此断定:人死之前,必会以一种不为常人所知的方式显现其生命的枯竭,这方式或是一种气味,或是一种影像,总之,是确确凿凿会有的。听完奢加的话,巫师坎巴格斯沉吟片刻,说了一句非此即彼的话:一个人只有越过此界,才能看到彼岸的景象。巫师坎巴格斯不愿多加解释,奢加也就不再多问,只好带着一肚子的困惑,继续看到一些遥远的事物。
奢加并不惧死,每个乌孙人的灵魂都将回到他们的祖先身边,他只是为自己所见到的幻景感到诧异。他找到张骞,并非为了诉说什么,而是因为一种信任。在诸多的异象里,他似乎也看到了这位汉朝使节的内心--广阔而幽深。
听到奢加在黑暗中的呼唤,张骞起身点亮灯盏。
中郎将,你愿意看看我写的一些东西吗?
奢加没有戴帽子,赭红色的头发在脑后编成一根发辫,其间渗杂了若许白发。他还穿了一件奇怪而舒适的套头竖条纹衣袍,腰间随便系了一根两指宽的软羊皮腰带,皮腰带上,挂着那柄从不离身的腰刀。
奢加,你今天的这副打扮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灯光照亮你的一刻,我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位从远古走来的古人。
你说得没错,乌孙人的祖先确实都这样穿着。
你刚才说你写了什么东西。
是的,我拿来了一本羊皮书。
二人盘腿围坐下来,将青铜油灯往近移了移。烛光顺着奢加衣袍上的深色条纹,慢悠悠地散开。
【11】残卷
这本沉甸甸的羊皮书用油脂沾着碳粉写就,因此,打开的一瞬,中郎将张骞的鼻孔就蒙上了一层浓稠的膻腥。书中文字有的像羊肠一般曲弯,有的像树枝一样伸张,张骞当然无从识别。这些文字奇异如梦境,就连梦到它们的人也远未弄懂它们的涵义。
这些都是你写的?
张骞惊讶于这些文字的奇特。
多亏了布就翕侯,是他教会我用乌孙文字写下自己对事物的印象,他告诉我这不仅是一件与歌唱同样快乐的事情,也是一种可以让时间停滞在某一时刻的办法。我写了好几本,有的在乌孙西迁时丢失,有的已经无法辩认。当然,现在乌孙国已经有了专门记录史事的人,我也就几乎不写了。如果我想让时间停滞在某一时刻,我会请一位阿肯为我歌唱,我们乌孙人的记忆,更多保存在一代又一代阿肯的胸腔中,那些散落在草原上的故事,都被他们编成了歌曲。说完,奢加指着第一页的第一行字,由右而左,开始为中郎将张骞翻译。
布就翕侯--?
是的,你在乌孙还要停留些日子,别着急,你会知道他是谁的。不过,我可以大致先提供给你一个印象。最初的时候,我们乌孙人住得离你们汉人要近许多,我打听了一下,大概就是你们汉朝叫做张掖、武威的西边,一直要到更西边的蒲类海,以及巴里坤草原。
以下便是张骞断断续续,从羊皮书中了解到的部分内容。
[1]:
凡是去过匈奴大漠的人,都会明白匈奴人为什么总要抢别人的东西。天神给了他们一大块长不出牧草的沙地。为了让他们的五畜吃饱肚子,掠夺就成了和放牧、打猎、女人同样重要的事,否则他们就没法活下去。没有人深入过匈奴人的内心,因此,人们无法知道,他们的内心是否也和他们的外表一样令人恐惧。
[2]:
年老的乌孙骑士都还记得上一个蛇年的秋天。他们随同18岁的猎骄昆莫刚从北方的丁零国回来,他们为匈奴人又打了胜仗,可是战利品大多归了匈奴人,所以心里面全都不痛快。那时我还是个百夫长,没有资格随便进出猎骄昆莫的毡帐。有天晚上,正值我为猎骄昆莫巡逻放哨。大风掀起门帘一角,我趁机朝里看了一眼。风灌进帐内,灯影就在毡壁上抖抖缩缩地跳。那些大人老爷们围在毡帐中央的一个火盆周围,火盆上架着一只冒着热气的茧形陶罐。我站在昆莫的营帐前,大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来自乌孙羌其格勒部落的首领嚷嚷着要去干掉谁,一旁有人站起来嘲笑他像只没被劁掉的老公羊,没头没脑只会骚情。二人几乎在昆莫面前动起刀剑,最后还是被布就翕侯一声喝住。布就翕侯一边喝着奶茶,一边把他听到的风声告诉大家:已经有匈奴贵胄多次进谏老上单于,说单于对猎骄昆莫的恩情不过是养虎为患。虽然单于没受这些谗言的影响,但多少已经有了警惕之心。最后,布就翕侯坚信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打消匈奴单于的疑心,那就是让猎骄昆莫主动亮明心迹:复仇和复国。
......刚刚继位的匈奴单于感到很高兴,他同意了猎骄昆莫的请求。......据探子回报,月氏人的五畜吃了天山脚下的牧草、喝了伊列河的河水,每回都生双胎。匈奴单于听了大吃一惊,他担心再有两个春天,吃饱喝足的月氏人会举着刀剑砍下他的脑袋,于是决定不如自己先砍了月氏王的脑袋。
......大仗前夕,乌孙骑士都被召集到了猎骄昆莫的旗下。布就翕侯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出征日是个大晴天,猎骄昆莫骑着他的雪青马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匈奴单于的高篷车。匈奴单于的近身侍从里有位制作饮器的高手,而且专作人头饮器。匈奴单于之所以要带上这个工匠,都是因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砍了月氏王的脑袋。匈奴单于像是已经等不及了,他迫不及待要用月氏王的脑袋给自己做个漂亮的金樽。据说游牧在天山、阿尔泰山的塞人也有以人头为饮器的习惯,还说匈奴人有此嗜好是从塞人那儿学来的。这位善作人头饮器的工匠一路上默默无语,有人说他在提前思考打在饮器上的图案,因为匈奴单于要他做的是一个外面套皮、里面涂金的地地道道的金樽。也有人说他其实是个哑巴,他掏空了太多人的脑袋,也就看多了人用来思考和说话的器官是多么脆弱,因此打算不再多语。
......这一次是月氏人被吓破了胆。乌孙和匈奴骑兵狂风一般卷过月氏人的草原。猎骄昆莫专门把月氏王的脑袋留给匈奴单于来砍。匈奴单于一高兴,就把月氏人的住地全都给了乌孙人。
时常有两张羊皮因为油脂互渗粘在了一起。
在第一个晚上,每遇这种情况,奢加会将羊皮书移近灯盏。这时候,张骞会注意到他的手指。他右手的拇指、食指,乃至虎口处因为常握兵器,厚茧像苔藓一般,甚至延伸到了指被上。第一次费了些时间,奢加揭开了那两张粘在一起的羊皮。可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两张羊皮互相撕烂了对方,能够看见的字迹,要么只剩下最上端的一段曲线,要么只是一个上翘的弯勾。这些都是时光逝去的证实。
随着羊皮书页一页页翻过,张骞逐渐发现羊皮书并非一本时间严谨的史料档案,而是奢加根据一时一事,写下的个人所见、所想。当张骞一点点记下羊皮书的内容,他反倒认为,这本羊皮书有一种史料档案所无法匹及的魅力。
[3]:
巴尔喀什湖以东,塔尔巴台山以南,玛纳斯河以西,天山以北是天神太阳赐给乌孙人的又一个家园。巴尔喀什湖的水里有水獭和鲈鱼,塔尔巴台山的草丛里有狐狸和盘羊,玛纳斯的森林中有狍鹿,天山脚下有无尽的牧草。
[4]:
伊列河是大河,它的水雾弥漫乌孙全境,它的河水一直往西流,最后流进浅蓝色的巴尔喀什湖。据说第一个抵达伊列河的乌孙人喝了河水之后,梦境中不再有血光。它的左右两岸分别有三条河流,其中左岸的特克斯河河水在月光下有五种颜色,条件是在洪水到来之前河水最为清澈时。伟大的乌孙王猎骄靡的第二个妃子过于钟爱这条河水,有一年夏季,山上涌来洪水,她就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特克斯河的河神。猎骄昆莫没有为这个妃子流泪,那时候,他还十分年轻,除了布就翕侯,他不为任何人流泪。倒是这个妃子养的一只猎犬作为陪葬,在被杀死前流出了眼泪,但是,在场的人都无法知道,那条狗的眼泪是为自己,还是为它的主人而流。
[5]:
布就翕侯替猎骄昆莫选了两个王廷所在地。一个在伊列河之南的特克斯河岸,一个在伊塞克湖的东南方。后者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优点,便是离匈奴不可能再远了。倘若匈奴要从东边来,就得翻越天山的崇山峻岭,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前者后来成了夏秋之际猎骄昆莫的夏宫。特克斯河岸凉爽的微风能让地窖里的各类马奶、酸奶、奶酪、酥油久放不坏。
[6]:
科舍是猎骄靡的第一个妻子,她是乌孙素宛部落的公主。她死于一场风寒。黑美人是乌孙昆莫的第二位妻子,她生了太子。她同时把欢乐与痛苦带给了猎骄昆莫......米依尔曼是乌孙昆莫猎骄靡的第三个妻子。她是康居人。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因为她既不讨猎骄昆莫的喜爱,也不招他讨厌,她远远地住在伊列河下游的宫帐里,只有在猎骄昆莫想起她的时候才出现......
[7]:
第二个马年冬天的第二次议事会上,北方克普恰克部落的首领又在抱怨雪灾冻死了他们的羊只和橐驼,又说夏天数他的草场雨水最少。他请求猎骄昆莫再划给他一片草原,好留住那些不断迁出他的部落的牧民。猎骄昆莫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但是减少了他连续两个冬天上缴的五畜数目。
[8]:
第二个羊年春天,从大宛回来的乌孙使节带回了苜蓿种子和葡萄酒。据说大宛马都吃这种饲料,有了它们,牧民们就不必一年四季到处转场了。猎骄昆莫喝了葡萄酒后,便喜欢上了这种红色的液体,他派了三男三女前去学习这种酿酒技术。听说大宛以西的康居、安息都种葡萄。
[9]:
从大宛回来的乌孙使节说大宛的集市里有许多会说外国语的翻译。其中有两位神不知鬼不觉地学会了乌孙人的语言。在异国他乡遇见会说乌孙语的外国人,乌孙使节感到很高兴,便一五一十告诉对方自己都带了些什么好东西,以及好东西都放在了哪里。谁知翻译里也有骗子和小偷,等他们一觉醒来,货物已不见踪迹。他们赶快报了官,并亮出了自己的使节身份,大宛官方表示一定追查到底,但此事到他们回国之日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10]:
第二个鸡年秋天之前,匈奴单于敕令乌孙当年的赋税增加到骏马五千、驼羔一千、山羊二千、绵羊一万,此外还有弓弩三千、铁箭五千、铁刀五百。
[11]:
乌孙有马匹和皮毛,龟兹有谷物与棉麻,夏秋之际,这些货物都是通过昭苏-黑英山-拜城这条商路来回运送的。
[12]:
如果蝗虫不够多,草原上的粉红椋鸟就会饿死。第二个狗年的夏天,伊列谷地的草原上到处都是粉红椋鸟的尸体。有害的事物与有益的事物同样有用,天神赐给乌孙人的每一件事物都暗含不可抗拒的神义。
[13]:
伊斯特部落的阿勒拜翕侯是个大富豪,他的宫殿位于阿拉套山麓碧绿的北坡,都说他的五畜多得常常撑破了畜圈,他的奴隶因此夜以继日,用阿拉套山的红杉树为他不停修补和扩充畜圈。可是他却偷了一位牧民的老婆回家享受。那牧民因此携家带口跑到玛纳斯的羌其格勒部落的领地,再也不做他的族人,又托人给羌其格勒部落的加满翕侯写了状纸。状纸是这样写的:阿勒拜翕侯是个无耻的小偷,我发势与他世代为仇,倘若他还我两个女人,这事还可以商量。这是一封让人发笑的状纸,一个人仇恨可以轻易地被女人的身体所融化。
[14]:
猎骄昆莫用匈奴人的方式练习乌孙骑士在马上挥刀的速度。匈奴人的反背弓也被乌孙工匠一模一样地复制了出来,但是在射程长度上稍稍少了一些,匈奴人的反背弓能射出200米。猎骄昆莫把制造弓箭和短剑的事都交给了巴尔鲁克山的巴依托克部落的首领索班来做。从巴尔喀什湖到巴尔鲁克山,都是黄乌孙的子孙。巴依托克部落是黄乌孙最为心灵手巧的后代。猎骄昆莫厚爱他们,谁要是动了巴依托克部落工匠的一根汗毛,须用一颗人头作为赔偿。猎骄昆莫常说:当如蝗长箭飞进敌人的阵地,你们就会明白,一个弓箭匠能替你们挽回不下一百次性命。
[15]:
在赤谷建都以后,乌孙草原上多了许多世袭的巫师。人们拿这些世袭的巫师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像模像样的发咒、舞蹈,但却无法令人信服。按说巫师都是神抓的,只有神指定的巫才能够与神说话。英雄生下一个狗熊的事情时有发生,而神通的本领更不会像血液一样遗传。这都是明摆的事。依我之见,黑乌孙的矮子托哈、克普恰克的妖妇堆宁、玛纳斯的细眼坎巴格斯乃是神抓的巫。这么多年,阿尔班部落就没出过一个令人尊敬的通灵者。据说克普恰克的妖妇堆宁善长与邪魔打交道,她奉劝人们要处处小心,因为没有朋友和家人陪伴的人,一定会有鬼怪陪伴。我听到这句话后,每逢独自一人,都忍不住要反思今天做错了什么事。
[16]:
第二个狗年的秋天,藩属匈奴的呼揭、车师、危须、焉耆、渠犁、龟兹诸国都带着被匈奴抽取的五畜,去了匈奴蹛林大会上,唯独猎骄昆莫没有去。
因为没有参加前一年的蹛林大会,辗转从龟兹来到乌孙的匈奴使节以军臣单于的口气在酒会上抱怨年轻的猎骄昆莫。事实上,倘若匈奴使节不败兴的话,猎骄昆莫那天的心情就好似抹了蜜的甜奶酪,原因是他最宠爱的黑美人头胎就给他生了一位王子,王子的新生礼还没有结束,所以,猎骄昆莫的耳边,都是向他贺喜的甜言蜜语。要说只要懂些礼仪的人都知道,不该在此时说出任何不吉利的话,然而,匈奴使节却根本没把王子的新生礼当回事儿,他趾高气扬地在一些巴结他的人中间走来走去,一会儿便喝了不少马乳酒,然后晃晃悠悠来到昆莫身旁,行了一个不周到的礼后,便开始了抱怨:我说年轻的昆莫陛下,我们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的单于让我转告你,假如你把去年蹛林大会拖欠的五畜和金子在今年龙城大会之前送到单于王廷,并向至高无上的他表示以后不再会有第二次,单于决定不追究你的过错。
猎骄昆莫一听眼睛就冒出了火,他一把将这位傲慢无礼的匈奴使节从大帐里扔了出去,然后,一边喝令他滚蛋,一边让他转告军臣单于:告诉你的单于,从今往后,乌孙要做一位独立而自由的骑士,不再给任何人当奴隶。这件事结束后,乌孙王廷里的贵族老爷都以为乌孙要大祸临头了。猎骄昆莫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便在这年夏季,把廷帐移到了东边国境附近。看得出,昆莫想做一个自由而强大的王,因为被役使的心会比被役使的躯体更叫人痛苦。没有多久,猎骄昆莫就等来了一场战争。军臣单于亲自率领军队前来攻打乌孙。但是事实大出军臣单于所料,在他看来,羽翼还未长齐的乌孙应该不堪一击,却没想到猎骄昆莫猛得像只老虎。恰好当时正是雨季,大雨冲垮了匈奴军队的营帐,一些无心作战的匈奴将领提醒单于:据说猎骄靡是苍狼的后代,无可匹敌的冒顿单于都拿他当神来看,咱们还是离他远一些吧。
【12】歌唱
奢加羊皮书中所记录的事件使张骞急于了解乌孙更多往事,但是,奢加已经没有更多羊皮书来满足他的所需,便从宫廷歌手里找来一位年长的阿肯,请他为张骞歌唱乌孙的历史。
在阿肯对着张骞歌唱时,奢加突然一连数日不见,通往王宫大殿的道路也常常闪过一些匆忙的身影。张骞猜到宫中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就眼前所见来看,一切都与他,以及他的使团无关。
尊敬的阿肯,请开始吧。
张骞按照奢加向他交待过的礼仪,鞠躬致谢。
消息传开,无所事事的汉朝使节陆陆续续跑来,歌声响起之前,这间四个栅栏的毡帐里里外外挤满了听众,只在地毯中央留开一小片空当。
对于这位年长的阿肯而言,围聚在他周身的听众愈多,就愈能焕发他的热情,并使他获得荣耀。他盘腿坐在人群当中,开口之前,抖了抖华丽的对襟锦袍,再将五弦琴斜抱在怀里。
和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这一天开始的时候,乌孙人的故事又翻过了一页,而新的一页即将展开。
我叫奥尔斯,一个侥幸从时间缝隙中冒出头来的乌孙歌手。我会弹奏冬不拉,吹奏笛子,我还会用自己的方法编唱史诗。身为一位歌手与身为一株牧草没有什么区别,牧草需要阳光和雨水,我需要英雄和人们的悲欢离合。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父亲告诉我,我们乌孙人世世代代都用这种方法记录自己的历史和英雄,那么我,就和我身边那些默默无闻的人们一样,除了为自己的命运感叹一番,再就不会发出更多的声音。父亲将他的禀赋赋予了我,我的喉咙与胸腔,因而显得格外冲动,我为出嫁的姑娘歌唱,我为死去的长辈歌唱,我也为我们的神祗歌唱,哪怕一片荒枯的草地,我也愿意体谅它的悲伤。
听说东方的汉朝人喜欢把故事写在竹片和丝帛上,虽然这不失是一个记录历史的好办法,但是,对于我来说,它过于繁琐和困难了。一年四季,从美丽的夏季牧场,到温暖的冬窝子,我所看到、我所想起、我所听到的,不分日夜,不管停歇或者奔波,张开嘴,我就能唱,拿起琴,我就会弹。我的情感自由支配着我的歌喉,我的歌喉时时等候着乌孙人的生命故事。
但是我也听说了,因为这种即兴而唱的方式,许多确凿的细节在传唱中流失、变幻,就如同溪水在烈日下一边流淌一边蒸发,甚至早早出现了歧义。一个英雄更换了姓氏,一个故事出现多个结局,清晰的年代变得模棱两可。上苍把一天劈为两半,一个黑一个白,父亲教我从多个角度观察人的内心。凡是苍天之下的事物,都无法避免它们自相矛盾的宿命。我也一样。所以,我不能因为那些时间里的曲解和篡改而拒绝歌唱。
奥尔斯老人说完这段开场白,中郎将张骞才明白,乌孙阿肯的歌唱,其实是一种更富激情的讲述。奢加有过交待,所以,奥尔斯老人使用的是匈奴语。他的语速尽可能放慢。渐渐地,大部分汉朝使节都因为听不懂而陆续离开了,剩余几个没有离开,完全是因为奥尔斯老人讲述时那种神奇的声音和神色。
算起来,乌孙复国还不到四个生肖年。时光在不断淹没乌孙人的生命和记忆,又在不断繁衍新的生命和未来。有时候,人们会因为未来而忘记过去,而那些不愿忘记过去的人,就要比那些善于忘却的人承受生命更多的重量。
要知道,在这四个生肖年的第一个鼠年,乌孙人还没有来到这里。中原人有所不知,你们惯居土室,一如乌孙人喜爱在草原上迁徒和流浪。乌孙人随风而行,辗转在四季之间,我们在大地上的毡房,就好像蓝天下飘动的白云。但是,这样说可能会使你们产生一些误解,以为草原牧民的生活如同云朵一般轻盈、自在。就好像远看一个人所产生的幻想,最终会被五月的暴雨冲刷。事实上,草原人的生活还有它沉重、艰辛的另外一面。草场,始终是我们最大的忧患,草原上,没有哪个民族的内部不因此发生巨大的颠簸。尤其在冬天,无论秋季打下多少牧草,冬春交替之际,牲畜们都会变得羸弱,母畜也在此时怀上了羔子,牧人们为此而焦躁,要知道,十五只羊的产出才能维持一个人一年的生存,所以,这个时期的草原上空,总会飘动着一种阴灰色的云,那是发自牧民胸腔的紧迫呼吸,任何一块冬草场都有被偷牧和抢占的可能。
在这四个生肖年的第一个鼠年,那时我们还在祁连山下放牧,东北是匈奴,正东是月氏。那时,对于乌孙而言,匈奴与月氏好比两个力大无穷的角斗士,他们整天打来斗去,一个在秋天打歪了对方的鼻子,另一个就会在冬天砍下对方的右手。
说起来,导致这些争斗最根本的原因,总是离不开草场。牧人之间有多少仇恨呢,如果人人手中都有同样广大、茂密的草地,他们的生活确实会像云朵一般轻盈、自在。
最初,是月氏人占了上风。传说祁连山肥美的草原能让月氏人的牛羊一夜之间成倍增长,又说匈奴女人都迷恋焉支山的美人草,她们把美人草做成的膏脂抹在脸上,以赢获男人的喜爱和忠诚,而匈奴男人,则被祁连山中那些美丽健壮的猎物--獐、鹿、獾和羚羊--折磨得手脚发痒。
所以,匈奴的男人和女人都向往月氏人的草原和山谷,二者的争斗也就从未间断。而乌孙,一个只有十万人的小国,只能在一旁看着他们打斗,有时候,因为离得太近,不免也会卷入这场恶斗。又因为乌孙力单势弱,每年都要在匈奴九月的蹛林大会上,送去我们养肥的牛羊和马匹。
那时,乌孙国的性命除了仰赖天神和牧草,还系附于匈奴的马刀之上。但月氏也不会看着我们把牲畜送给匈奴,有时候,他们会自己来抢。须知,氐置水、籍端水,还有冥泽,这些巨川巨沼的水,川流在乌孙草原上,就使乌孙的牧场如同一位穿着绿裙的美貌女子,动辄引来垂涎的目光,继而是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刀箭声。
而今,我是乌孙国内为数不多能够讲述这段往事的人了,但是,即使是我,也没有见过那些巨川和巨沼。一切都是从记忆里渗出的水珠,到了我这,各种细节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充盈了。
奥尔斯过于投入,以至于他的目光让中郎将张骞想起自己在流沙中行走的日日夜夜,一种由身处天地之极的广阔而逼出的孤单,唯一与这个孤单相伴的,是生的渴望。
传说氐置水清澈晶莹,白天似风,晚上像雪,患有眼疾的人看见它便会不冶而愈。而乌孙人的眼睛,亦是得益于它的润泽,才有了区别于匈奴与月氏人的湛蓝之色。凡氐置水流经之处,必然栖息着一种黑劲鹤,凡是黑劲鹤掉落的羽毛,必会给捡到它的乌孙人带来福祉。
我的父亲告诉我,籍端水日夜不息流入冥泽,就使冥泽成了一个汗漫无边的泱泱巨沼,它的水雾更加无限,以至于冥泽周围的天空,常常现出逼真的天堂蜃景。巨沼由东而西缓缓延伸,分别形成了较小的湖泊,和宽广的积水草甸,乌孙人的牲畜徜徉其间,就好像婴儿躺在乳汁饱涨的母亲怀中。据说巨沼附近的野兽都喜欢望着水雾中的天堂蜃景受孕,这样一来,它们的皮毛才能泛出与巨沼相似的粼粼波光。
乌孙和月氏,原本隔着一条弱水河, 但是河水永远挡不住人被欲念驱使的脚步,弱水河的两岸,因此常常传来牧民的哭嚎和铁骑的奔踏声。这时候,匈奴出了一位无人能匹的首领,孪鞮氏族的冒顿。他的名字你们不会不知,就是他,曾经用三十万精兵围困了你们的开国皇帝刘邦,险些踏倒汉朝的江山社稷。冒顿,无论对汉朝,还是对乌孙和月氏而言,都是一个可怕的名字。他继位不到十年,从蹛林大会上课校出来的人口就到了160万。他调教出来的骑兵都像暴雨一般骤来骤去,被他们选中的猎物往往在目瞪口呆间就被要了命。好一点的情况是,死去的人能看到自己死在谁的手里,但是,即使看到了这个形象,也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一个脑袋又大又圆的家伙,嘴唇上蓄着胡髭,还有两个黑洞洞的、硕大的鼻孔。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顶多能在慢慢扩散的瞳孔里找到这个骑手的影子,继而带着这个影子永远消失在时间里。
从冒顿开始,匈奴与月氏的争斗就倒向了匈奴一边,月氏人不断被杀戮,不断被向西驱赶。命运就是这样,风一般地吹来吹去,有时候,南风里又夹杂了北风,让人既无法预料,也难辩方向,只能凭着求生的本能,奔逃不已。
看到月氏人已经不足为惧,冒顿转而攻打昏昏欲睡的东胡王,乘着这个间隙,月氏人做出了决定:向西迁徙。
终于到了那一天,月氏人越过弱水河,来到了乌孙境内。草原民族的又一场争斗已经无法避免。月氏男人带着他们的女人、孩子和牛羊,不声不响开始行动。这次著名的迁徙将永留史册,因为,紧接其后的,便是更残酷的杀戮和灾难,以至于有了今天你们所看到的西域局面。
只是,月氏西迁一直在我的心中有所不解,汉朝从第一位皇帝起便为匈奴所苦,除了武力相对,还用和亲的办法来安抚这位暴烈的北方邻居,当时,月氏在你们的西边,按说你们可早早与月氏联手,对付共同的敌人,也就省了后来的一切麻烦。但是,月氏人仓皇西逃时,似乎根本没想到你们汉朝,他们向西、向南,就是不向东。
时间过去太久了,今天,月氏人已经建成了一个新的帝国,这些往事也越发无人追问了,沉落在时光里的往事越来越多,人们都忙于眼前的各种欢乐和危机,那些往事一层层堆积起来,许多已经腐烂成灰。
那是这四个生肖年里的第一个蛇年,月氏人向西越过了弱水河。最初,冲突只是发生在边境。乌孙牧民无法按照从前的时序生活,来不及制酪,存放羊奶的瓦罐已被打碎,剥好的兽皮刚刚晾在阳光下,就被疾驰而来的骑兵用刀尖挑走,连晒干的牛粪,也没能放进自家的火盆就被马蹄踏碎了。
争端继而上升为灾祸,越来越多的月氏人涌入乌孙境内,像席卷草原的蝗虫,由东而西,恶狠狠地漫延。据父亲回忆,那些日子,冥泽上空的雾气像惊慌失措的马群,翻涌、奔腾不息,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些美丽的蜃景,相反,常有一些面目可憎的形象隐现于水雾之上。乌孙国内大大小小的巫师从四个方向报告占卜的结果,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当时,乌孙国伟大的昆莫猎骄靡才是五个月大的婴儿,随母亲住在她位于氐置水下游的宫帐里,他的父王难兜靡在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新生礼后,为这些不详的消息所震动,连夜赶回他在冥泽西岸的牙帐。走前,难兜昆莫将自己最信任的布就翕侯留在了王子和王妃身边,以保护他们母子二人。
月氏人举族入境,走在前面开道的,自然是有备而来的军队。在一些宽阔的山谷,正在门前剪毛、集粪的乌孙牧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与对方交上了手。据我的父亲说,正在赶回牙帐的难兜昆莫可能还没闻到冥泽的潮气,便卷入了战斗。
他一路召集起来的乌孙骑士跟着他在河滩上撕杀,没有多久就被月氏王的军队围在了中央。月氏王坐在四匹骏马拉着的高车上,瞅了瞅难兜昆莫的面容,本来打算问点什么,但想想身后暴风骤雨般的匈奴人,便一挥手带着大部队冲了过去。
一阵兵戈相接的丁当声之后,难兜昆莫和他的骑士们都倒在了血泊中。扒开撂倒在一起的尸体,月氏士兵把有用的东西搜罗了一番,而后扬鞭策马匆匆而去。难兜昆莫身上的金饰让他们中的某个人发了一笔横财,但是这就足够了,在那种时刻,一笔横财比一百个生命更重要。
难兜昆莫死去的消息还没有传到王妃那里,月氏军队的马蹄声已经沿着氐置水的水声顺流而下。按说一个五个月大的婴儿是不可能记着什么的,但是,猎骄昆莫后来患上的头痛病却否认了这个常识。
伟大的昆莫猎骄靡说,那些哭喊与呼号,铁剑刺入胸脯的扑扑声,马的嘶鸣声,血珠飞动在空中的旋转声,孩子在马背上尖厉的哭声,以及布就翕侯抱着他奔跑的喘息声,会在头痛发作时击撞他的耳膜。它们或交替而来,或一齐尖啸着飞来。
猎骄靡还说,他不知道这些声音是如何进入他的身体的。它们藏匿在猎骄昆莫的身体里,却从未让他知道它们的所在,它们去时无踪,来时却似千军万马,恣肆践踏着猎骄昆莫的身体。
猎骄昆莫还说,每逢那些时刻,他眼前的事物就变了颜色,万物都浸着一种红色,蓝天、白云、青草、女人和孩子、士兵的嘴唇、马的眼睛、精钢腰刀、祭台、马奶的蒸气、坟冢,一切的一切,都浸着一种被稀释了的血的红色,以及浮于其上的一层淡淡的红雾。
猎骄磨让人给他端来泉水,又让人给他找来刚刚融化的天山雪水,他以为用这些最清凉、最洁净的水洗眼睛,能让那些红色褪出他的视野。要知道,那些红色带着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腥味,那味道使他呕吐不止。
但是无济于事,乌孙草原上最圣洁的水也洗不干净他的眼睛。谁也驱赶不走那些声音,谁也抹不掉那些红色,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仆人们把他放在地坑上蒸熏,不断往柳树和牛羊马骨烧成的碳上浇水,想用逼出他体内汗气的办法赶走那些恶毒的声音;医师玛曼还用泥巴糊住他的全身,以此堵住他的毛孔使之窒息,因为医师玛曼认为,那些声音是通过猎骄昆莫的毛孔而呼吸存活的;医师玛曼又在猎骄昆莫的额头、鼻尖、舌下放血,他认为那些声音或许就躲在这些最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可是都没用,什么都没用。
屈指算来,头痛病已经跟了猎骄昆莫有两个生肖年那么久,而那些声音,潜伏在他身体里的时间可能更久,头痛病只不过是聚集和召唤它们的号角。像初春草原多变的天气一样,它们何时到来根本无规律可寻。而猎骄昆莫,就在它们来犯的两次间隔间,一遍遍重温那些声音所暗指的乌孙往事。
奥尔斯说得口渴,停下来端起放在小方桌上的一只雕花木碗,木碗里盛着清水。
月氏人急着向西迁徙,也就顾不上在乌孙境内停留过长,趟开一条能够通过的道路之后,他们就匆匆离开了。王妃在氐置水下游的宫帐遭到了洗劫,一片混乱中,王妃下落不明。
在箭失的咻咻声中,布就翕侯抱着年幼的乌孙王子猎骄靡逃出血光一片的宫帏。和所有四散奔逃的乌孙牧民一样,布就翕侯本能地往北走。北边是匈奴,匈奴王廷每年都享用着乌孙人创造的财富,五畜、金子、铜器、毛毡、花毯。因此,乌孙国的难民不约而同,都认为他们可以在匈奴领地得到保护。
他们的想法没有错,在随后的近三个生肖年的时间里,匈奴单于确实就此将乌孙归于自己的王权之下。
布就翕侯骑马疾驰在荒无人烟的漠南戈壁上,从氐置水下游王妃的宫帐出来,他一口气跑了五个时辰,直到那匹随他征战多年的黑骏马累得口喷白沫,"呃儿呃儿"地哀叫,他才不得不停下休息。
乌孙王子被他用一块薄毛毯系在前胸,一路上,翕侯的身体低低伏着,尽量妨范从不可知处射来的箭失,也为了使王子免遭风沙之苦。事实上,那时候,布就翕侯并不比我现在年轻多少,所以,连续五个时辰的疾奔,也使他几乎气竭。他的喉咙发出呼啸,气流在呼出的一瞬如同被撕开的云絮,分裂、破碎。那些呼吸声让黑骏马也听得心惊胆颤,它"卟卟卟"打着响鼻,用力甩动缰绳,极其不安。
后来,每当布就翕侯回忆起这段往事,他就这样对大家说,你们知道那天我抱的是什么吗?是火种啊,乌孙人的火种,乌孙的未来,都靠着他了。
凭着出逃时随手带出的一壶酸奶,布就翕侯与王子度过了荒野上的第一夜。这里距离乌孙北方边境已经不远,五月的晚风卷着细尘,幽灵一般向北飘移。比起祁连山谷、氐置水两岸、冥泽附近的草原,此地水源枯寂、牧草稀疏。黑骏马走了很远的路,才在一个风蚀的洼穴里找到了一些泥浆水,又在泥浆水的附近啃了些富含盐份的青草。
太阳西沉之前,布就翕侯来到一处背风的低洼地,抱着王子依在黑骏马温暖的肚腹上,随最后一缕天光进入漠南戈壁的漫漫黑夜。这天夜里,那些从刀刃下逃生的乌孙人和翕侯与王子一样,离开了他们位于祁连山下、氐置水旁、冥泽两岸的故乡,踏上了流亡匈奴的旅途。
流亡才刚刚开始,所以,没有人能够预知它在何时结束。那些惯于聆听天神意旨的巫,一个也没能在此时发出声音。
漆黑而孤单的夜晚有助于思考,这一晚,布就翕侯几乎没睡,他在思考如何将王子交给可怕的匈奴单于--冒顿,如何能让一个软乎乎的乌孙婴儿,不至于被冒顿粗大、坚硬的指关节弄伤,继而毫无意外地成长,继而修复这个肢离破碎的乌孙国。但是,直到东方微明他也没能想出一个好办法,最终,当肉体的疲惫再次袭来,他放弃了抵抗,任由疲惫风暴般一涌而上,彻底湮灭了自己。
布就翕侯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王子的哭声就吵醒了他。茧形瓦罐里的酸奶只剩一个底子,但他还是把这些已经变了味的食物倒进了王子的嘴中。倘使不出意外,当晚便能赶到匈奴右贤王在居延泽的王廷。算了算行程,布就翕侯翻身上马,两腿猛夹马腹,黑骏马肌肉一紧,刹时腾出了半里地。马速过快,周身的天地渐渐虚幻起来,布就翕侯的身子越伏越低。
但是,黑骏马才跑出去一个时辰,猎骄王子又开始哭闹了,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无理,以至于彻底打破了黑骏马在飞奔中的平衡。布就翕侯不得不勒住缰绳,看看王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任何不妥,王子仅仅是饿了、渴了,布就翕侯的手指往我嘴边一放,王子就迫不及待吮吸起来。那当然不是母亲的乳头,片刻,王子又开始嚎哭。
布就翕侯抬头望望天空,再望望远方,像是要变天的样子,前方乌云低垂,已经遮蔽了半个天空,几只苍鹰缓缓盘旋,它们要在暴雨来临之前把猎物带回自己的巢穴。王子的哭声提醒了布就翕侯,他打算去打只野兔或者雀鸟,一旦被暴雨所困,他们都不至于挨饿。但是背着嚎哭的王子肯定无法打猎,布就翕侯四处看了看,把王子放在了一丛茂密的白蒿草中,并从衣角撕下一根布条,系在一旁的萨克苏树上做为标记。
做完这一切,布就翕侯跨上马鞍,猛地一抖马缰,匆匆离去。不到半个时辰,布就翕侯便急急折回,马背上挂着两只羽毛闪亮的雀鸟。乌云已经逼近,似乎就在他的帽檐之上,天空倾斜而黯然,翻涌不息的云层一定是在酝酿着什么大的变故。
未待走近,布就翕侯已经看见了一团蠕动在白蒿草丛中的黑影。黑影使他既安慰又惊讶。布就翕侯为看到王子而感到高兴,也为王子如此安静而感到意外。这些都使他更加焦急。他大步向王子走去,却忽地又止住了脚步。
一种让他头皮发麻的声音--狼的低吼,紧贴地面向他袭来,闪电般击中了他。
布就翕侯立即伏低身体,一把拔出短剑。这个声音险些摧毁了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人。他伏倒在地的一瞬,悲痛几乎使他倾倒,他握着短剑的手如同风中的蒿草,瑟瑟颤动。
还没搞清到底出了什么事,布就翕侯已经痛悔不已:乌孙未来葬身于狼腹,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啊;那压在头顶的乌云,无疑是天神向他抛出的愤怒。一时间,悔恨鞭打着布就翕侯,他握着短剑的手几近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正在这时,草丛裂开一道缝隙。那一刻,不是王子得救了,而是布就翕侯得救了。他看见了王子,王子穿着那件银灰色的鼠皮薄袄,正扒在一只母狼的肚腹上,没命吞着狼乳,身旁另有三只狼崽,因为被王子抢了母亲的奶头,哼哼叽叽十分不快,不时凑过来拱一下母狼淡黄色的软腹。
这一幕惊呆了布就翕侯,他松开手里的剑,收紧双膝,虔敬地跪下。他把额头紧紧贴在沙砾上,仿佛要通过承载沙砾的大地向正在哺育王子的母狼深深叩谢。那母狼不再发出低吼,它闻见了从布就翕侯身上飘散过来的王子的气息。
那是一只俊俏的母狼,脸颊短而尖,额角黑灰,鼻梁浅黄,黑色眼线勾勒出一双杏仁状的眼睛,它雍容地伏在草丛中,前爪交错而搭,腹下露出几只淡粉色的乳头,它漠无表情看着布就翕侯,仿佛看待一位稔熟的同类,既无警惕,也无所求。
布就翕侯拜谢了母狼之后,便静静坐在原地观望。看见王子吃完狼乳后,一翻身又躺在母狼怀里睡着了,他的眼泪打湿了胡须。正在这时,一只叼着一块手掌大小腐肉的乌鸦由东而西飞来,却不知什么原因,恰在经过王子的头顶时,嘴里松了劲,那肉块便叭嗒一下,如同一块毯子,正好落在了王子的身上。
腐肉的气味让母狼感到不适,它慢吞吞站起身子,围着还在酣睡的王子转了半圈,低头寻思片刻,末了,并不动嘴,而是用前爪一点点从猎骄王子身上拨下那块腐肉,再一点点把它拨出草丛,直到三米之外的沙砾上,之后又回到草丛,依着王子和几只狼崽再次伏下身体。
布就翕侯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以为天神降临,便于情不自禁中仰首望天。这时,他突然发现方才低垂在他头顶上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四散裂开,道道金光自裂隙间迸出,好似挥斩邪魔的柄柄长剑。
布就翕侯再次俯身屈膝,朝着乌孙人最伟大的天神--太阳及其光芒,献上他的感激和赞讼。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时间于不知不觉中消失,布就翕侯的思考从难以置信的人间奇迹,回到了残忍又迫切的现实中。他像那株萨克苏树一样,静静坐立于荒野之上,很快,便有了一个足以撼动匈奴单于冒顿的计划,这个计划能让冒顿像对待神一样,接纳猎骄--一个逃亡中的乌孙王子。
上午十点,整个王宫的同心圆里都十分宁静。毡帐周围,随风翻飞的旌旗好似一只只红色的雀鸟,在布满鳞状云絮的天空,蓦地掀起一阵响动。但这响动瞬间就平息了,继而再听到的,仍然是奥尔斯老人时高时低,却持续不停的话音。
确认母狼能够替他照料猎骄王子,布就翕侯再次离开了王子,他箭失一般冲进浩荡的天光,仿佛要从其中追回一件失去的珍宝。
布就翕侯到达匈奴右贤王在居延泽的王廷时,冒顿单于恰好也匆匆赶到了右贤王的王廷。冒顿刚从征服东胡的战场上回来,得知月氏西迁一事,特地来向右贤王发布命令:向西追击月氏,进而宰制西域。那时,匈奴右贤王刚刚掠夺了汉朝上郡一带,本想继续南下,听到汉朝增兵八万的消息,便调头回了居延泽的王廷。右贤王接到冒顿的命令,休整一日,即召集大军向西追去,无奈只碰上了月氏西迁队伍的一个尾巴,月氏王已不见踪影。
布就翕侯就是在此时见到了匈奴单于冒顿。冒顿虽然性情横暴,却为见到有人臣服于他而感到喜悦。布就翕侯细细讲述了乌孙牧民遭受月氏屠戮的惨状,并请求冒顿收留那些逃亡的乌孙牧民。冒顿听完心中大悦,乌孙投奔匈奴,匈奴自然又多了一支可以号令的军队。他当即传达了不得阻拦乌孙难民入境的旨意。
接着,布就翕侯提到了猎骄王子。
凡世上之人,不会有哪一个真的一无所惧,即使是使人闻风丧胆的冒顿。布就翕侯对匈奴所知甚多,因此,早就听说冒顿是个笃信并畏惧神灵的人。当年,你们汉人的第一位皇帝--刘邦--能够从白登突围,就是因为冒顿以为他是受了某个神灵的僻护。
布就翕侯觉得,让冒顿亲眼看看乌孙王子被母狼喂养的奇景将会胜过一切言辞。而冒顿本人,也被布就翕侯的描述打动了,他甚至比布就翕侯更迫切地想见到这位乌孙王子。于是,冒顿带着他的一队亲兵,当即与布就翕侯返回王子的藏身之处。
他们找到猎骄王子费了一番周折,因为母狼不可能呆在草丛不动。还是冒顿身边的一位侍从最先发现了王子。
那时,猎骄王子正被母狼叼在嘴里,往一个小山坡的阴面走去。人的气味弥散开来,惊扰了母狼,它将王子放在狼穴洞口,只身在洞口附近来回逡巡,嘴里发出低嚎。冒顿远远望着母狼身后与小狼崽一起玩耍的王子,眼中布满神异之色,整整半日,他不曾移动半步。眼前所见确为冒顿一生难求。后来,是布就翕侯提醒了他,如果这么多人聚在周围,他是无法从母狼手中要回乌孙王子的。
冒顿离开了母狼与王子,眼睛里全是不舍与不甘,也许他在感慨,如此神异之事为什么没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这种想法,冒顿在返程途中,一直显得郁郁寡欢,对身旁的一切毫无所觉,深深沉湎于刚刚见到的一幕。连他的坐骑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慢吞吞走着。
只剩下布就翕侯一人,母狼不再不安,它又一次从布就翕侯的身上,闻见了猎骄王子的气味。正是这个气味让它允许布就翕侯一点点地靠近它。布就翕侯很小心地走近母狼,在离母狼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母狼十分安静,它像之前一样,伏在洞穴前的草地上,凝视跪在它身前的布就翕侯。二者相对无言,默默凝视,气流为他们传递彼此的内心所想。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布就翕侯开始呼唤王子的乳名。那呼唤传到王子耳畔,猎骄王子从玩耍中抬起头,满脸欢乐地望着呼唤他的人,继而翻过母狼身体,一点点朝布就翕侯爬来。
布就翕侯伸出手的一刻,母狼发出浅浅的一息低吼,它的身体跟着一抖,但随即又安静了。
布就翕侯抱住猎骄王子的一刻,流下的眼泪能够烫烂脸颊,他亲吻着猎骄王子沾满草棵和泥土的脸蛋,将他深深拥进怀里。接着,布就翕侯抱着王子再次向母狼跪拜以答谢神意,以及母狼之恩。
随后,布就翕侯慢慢起身,一步步退后离开。这一切并非没有危险。母狼的内心,可能在瞬息间发生变幻。就在布就翕侯抱着猎骄王子慢慢后退之时,母狼呼地一下站直了身体,它抖抖身体,向前跟过两步,盯着布就翕侯怀里的王子,末了,扬起头,朝天空长啸一声。
乌孙人伟大的昆莫猎骄靡就是这样来到了匈奴王廷,并被匈奴单于视为神灵而收养。那些逃至匈奴的乌孙牧民,则被作为部族奴隶,劳作在匈奴位于漠西南的这片草原上。乌孙国从此失去了国号......
时光流淌,随着云烟一齐向前倾斜。故事讲完的时候,毡帐里只剩下奥尔斯老人,中郎将张骞,和胡人甘父三人。他们静静凝视矮桌上的那只雕花木碗,谁也不说一句话,谁也不动一下,仿佛被木碗施了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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