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二年一月,太子岑娶继承了乌孙王位,尊号军须靡。
这一年的初春,一支从阿尔泰山东缘进入车师后国的匈奴骑兵,又一次掳掠了乌孙东北境的牧区。乌孙国的大禄带兵一直追到了乌伦古河的上游,却只见到了一些牧民的尸首,以及雪野上凌乱的蹄迹。
每年冬春时节,大禄都要处理牧团间大大小小的草场冲突,有的是乌孙内部的家族恩怨,有的则是两个国家的边境争端。如果乌孙像匈奴一样觊觎西域,那么,乌孙东境的十几个小国,诸如且弥国、卑陆国、郁立师国、单桓国、乌贪訾国、劫国等,都将被乌孙一口吞掉。这些弹丸般的小国每个不过人口数千,即使整个车师六国加起来也不过两万多人。他们既倚仗着匈奴人,也被匈奴人无止境地役使着,赋税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每户牧民必须用畜产的三分之一来供养另一位匈奴贵族。当年,如果不是猎骄靡为此反抗,并击败了前来攻伐的军臣单于,乌孙人口恐怕不及现在的一半。
这一次牧场被劫,大禄把愤怒抛向了与匈奴来往最为密切的车师后国,从乌伦古河南岸出发,他带着二千人马,只用了一个昼夜就逼近了车师后国的王都务涂谷。还是他身边的一位勇士曼别提醒了他:丞相,猎骄昆莫刚刚亡故,他生前在竭力避免与匈奴的战争。眼下,汉朝虽然在与匈奴争夺车师六国的控驭权,但车师六国,乃至焉耆、危须、渠犁,仍然还是匈奴的藩属。如果硬要与匈奴翻脸,还是禀报一下新继位的昆莫。
大禄回到了他在玛纳斯的牙帐,他的儿子翁归已经十六岁了,嗓音响亮,双目湛蓝,身材长得高大壮实,一见到他回来就责怪他为什么不带他一起去打仗。
大帐内飘动着融融暖意,大禄坐在火盆旁,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马乳,正沉浸在日常生活的温存与安宁里。翁归披着一身雪花踏入毡帐,脱下套鞋后,径直走到他的身边,坐下后便没头没脑地向他发问。
大禄眼中闪出少有的慈祥,他疼爱这个儿子,又严厉地培养他,而今,翁归像他所期望的那样,除了有一副健硕的体魄,还有一个勇往直前的心灵。父亲猎骄靡不愿意将王国交给他管理,他却不能不管乌孙的安危,从务涂谷退兵回来的路上,他的脑际偶尔会浮现猎骄靡的面影,那张脸似乎仍在说,多动脑,少用蛮力。回程路上,大雪漫天,大禄一路扬鞭并没有感觉到冷,昔日的鲁莽一一历现,每一幕都叫他深思。但是,什么都无法拔除大禄当王的野心,他想当王,但是今生已没有机会,那么我的孩子呢?或许,必须要等候,像父亲猎骄靡一样,要有足够的耐心聚集能量和信心。或许,那些看似糜废的时光,却暗中隐藏着力的凝结,预示着未来的逆转。
不能否认,从第一次将翁归抱在怀里,到眼前看着他青春的脸颊,大禄内心无数次地跃出过当年的冲动,为什么不呢?翁归有成为一个国王的血统,有成为一个君主的体格,当然,他必须还得有成为一个统治者的胆魄。
大禄用被马乳暖热的手掌抚住翁归的脸颊,又快乐地吻了他的额头,不急不慢地答道:我亲爱的孩子,别着急,你有别的任务。
爸爸,快说,我刚刚把曼别手下的一名摔跤手给赢了。
呵呵,不会是别人让着你吧?
您为什么不相信我呢?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向您挑战。
好啊,儿子,等你完成我交给你的这件任务,我们俩就比试一次。
快说吧,什么任务?
你和你的老师曼别,还有羌其格勒部落的首领肯登一起去一趟王城赤谷,除了把这次匈奴人掠杀我们牧团的事报闻昆莫,还要跟着沙热翕侯学习两个月。沙热翕侯会告诉你乌孙的历史,还会教给你计谋与智慧。上个月,我在赤谷城吊唁你的祖父时,已经与他商量好了这件事,临行前,我给了他两个拳头大小的金蛋作为酬谢。
王城赤谷!太好了,上一次去我才六岁,只记得赤谷城里有好多条路,大得走也走不出来。
别光顾着玩,记着,昆莫军须靡是你的兄长,如果他对你有什么要求,你一定要听他的。
我当然得听他的,他是像天一样广大的昆莫啊。
半个月后,翁归来到了赤谷城。抵达赤谷的第一天下午,他就见到了昆莫军须靡。
关于大禄,新继位的军须靡内心是有些顾忌的,昔日猎骄靡已经多少对他说过一些,临终前又再次嘱咐过他,千万不要激怒大禄。当年猎骄靡把国土分给他三分之一,而今,猎骄靡亡故,除了大禄和猎骄靡曾经的约定,谁还有能力制约这位生性强悍的大将呢?听到待从报上翁归的名字,正在与巫师多散讨论灵魂优劣的军须靡有些意外。军须靡穿着一件左衽锦袍,虽然在袖口和领口都绣着明丽的金丝图案,却掩饰不了他的消瘦。或许,国王的担子过于沉重了,几个月前,他的体重远远超过现在。
从玄虚飘渺的灵魂,到叵测而确凿的国家事务,军须靡正使自己养成一种在两个疆界间相互滑行的习惯。
为了表明一种和平的诚意,西域邦国之间都有互送质子的传统,大禄在祖父亡故不久,便把翁归送到赤谷城来,是否正是此意?军须靡觉得自己领会了大禄的意图,心中一阵轻快,同意立刻召见翁归。
翁归眼睛里的明亮给军须靡带来了一丝轻快,就好像在幽暗中看到一块形态特异的光斑,顿时在内心激起一片清朗、喜悦。军须靡请他坐在自己的跟前,这样一来,他又从翁归粗壮的脖子和手腕上看到了一种固执和勇气,如同一头不惧危险的黄牛犊。
军须靡比翁归大七岁,但是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翁归这样的目光和气息,他从小不离猎骄靡的身影,已经习惯由猎骄靡为他挡开和化解一切危险。
翁归走进时,大帐里只有军须靡和巫师多散,以及一位面无表情的女侍。如果没有紧急的要事,这间作为计议政事的大帐一到下午就显得空空荡荡,国王的镶金宝座,厚实的地毯,落地青铜枝灯,以及四根粗大的雕花立柱,还有四围张挂的壁毯,虽然尽显奢华,却在这样的空荡里给人以压抑。而同时,如果不是事关一个种族的未来,众多生命的祸福,普通人是难以承受这些华贵的物质之后所携带的时光的。翁归虽然还是一位未经世故的少年,但也为此立即有了触动:父亲大禄的宫帐虽然也足够豪华,却从不给我如此剧烈的孤深感。
翁归穿了一件蓝色翻领皮衣,翻领的式样十分夸张,比军须靡看到的任何一种都宽大许多,并在肩部形成了一个上翘的翻角。军须靡觉得有趣,便问这是哪个裁缝发明的新款式,接着又向他了解大禄的身体情况,他的箭术与刀术都是跟谁学的。
二人一问一答,愉快地谈着政务以外的日常,几乎忘记了时光。后来,是因为大帐里突然暗下来,女侍默无声息地开始点灯时,翁归才想起自己该向军须靡禀报的事。谁知,军须靡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继而命他参加明天一早的朝会,让他在朝会上当着众位权贵,仔细陈述整件事情。
翁归告退后,军须靡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帐,他去了细君的宫室。
细君怀孕了。这本该是一件巨大的喜事,因为,同样改嫁给军须靡的匈奴女子乌兰仍然未见任何动静。倘若细君腹中是个男孩,那么,未来的乌孙国王就有可能是他。细君也将因为这个孩子,成就汉朝在乌孙国内的主导地位。而从军须靡的内心来讲,他已经有些喜欢这位如夜幕一般沉静的汉地女子了。但是,一切都因为细君的身体状况而令人忧心忡忡。
预产期在秋天,妊娠带来的不适感才刚刚开始,尽管细君极力使自己振作,却难以同时改善躯体和精神的双重虚弱。
腹中这个小生命意味着什么?世人似乎向细君索要得太多,给予却微忽其微。当细君察觉了周围的人对这个孩子的期待时,她也在问自己,这个孩子是给我的么?为什么怎么看,都像是我再一次被索取?细君原本已经做好了被命运取走一切的准备,但是当她想到有一天,这个上天送给她的小生命,无非是使她再一次经历被抢夺的宿命,心中便如何也凝聚不了更长久的意志,以来抵挡体内溃散的气力。
军须靡来到细君寝帐旁的时候,细君刚刚喝完那碗飘散着腥味的汤药,她紧蹙眉头,拼命压止呕吐的欲望。怀孕使她的嗅觉、味觉、听觉变得比以往更加敏感,有时候甚至奇怪地令人不解。太医煎的这碗汤药不过用的是些首乌、干姜、甘草、大枣之类的温和药材,她却固执地认为里面有血的气息。看到军须靡,靠在床褥上的细君欠起身子打算行礼,军须靡伸手制止了她。
图克陶告诉我她送来了发了酵的马奶,你吃了吗?
细君点点头,她已经能够听懂多数乌孙语,但是很少去说。军须靡大概有半个月没有来了,今天一来便坐在了细君床前,并情不自禁握住了细君的双手。
细君看了一眼守候在纱帐外的芒儿,芒儿知趣地退开了。
这是二人除房事之外最为亲呢的举止了,细君也奇怪自己并没有感到意外和不妥,这个总是和巫师在一起讨论灵魂的君王,反而常令她觉得可以信赖,有时候,他们甚至可以仅仅用眼神来交流,就是在这样的交流中,细君发现了他内心的软弱和孤单。
有一次,军须靡在行完房事后,突然捧着她的脸说:我对巫师多散说,你也可以像她一样看到我的灵魂,并且还和我的灵魂对话。你猜多散怎么说,她说她十几年前给过一个汉人一根吉祥的羽毛,在那个汉人的灵魂中游历过后,她就知道灵魂是不分种族和肤色的。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就是第一个来到乌孙的汉使--张骞。
那一次,细君是大大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军须靡会对她说起一件如此不着边际的事,并且带着不可抑止的急切。对于习过经典,精通音律,精神活动又过于频繁的细君来说,军须靡所说的一切并非不可理解,但就是这种令她猝不及防的方式,给了她长久而难灭的印象。也就是在这一次房事之后,细君不再紧绷着身体来应付军须靡的求欢了,同时,她真切地感知到,军须靡确实为她身体深处的黑暗,带来了一缕乳白色的光亮,因为一些极短暂的时刻,她竟然品尝到了性爱引起的剧烈的极乐。
你比上次来的时候瘦了许多。
细君抽出自己的手,比划了一下军须靡的脸。
军须靡也开始蓄胡须了,但是他的须发并不浓密,胡髭也就长得很淡。他对着细君勉强笑笑,继而用一种意犹未尽地目光望着细君,细君有些奇怪,但是很快猜到军须靡一定是想对她说些什么。
今天,大禄的儿子翁归到了赤谷,你知道大禄是谁吗?他是我的叔叔,当年,祖父立我为太子的时候,就是他带头意图谋反,后来祖父答应分给他三分之一的国土,他才就此罢休。
细君轻轻地点着头。
大禄性格暴烈,又有胆魄,一直看不上我父亲,当然,更瞧不起我。今天他主动把他的儿子送到了赤谷城,在我看来,他这是拿翁归当做人质,向我表明他没有谋反之心。按说我该小心这对父子才是,却没想到,一见到翁归,我就喜欢上了他,看着他身上那股牛犊子的劲儿,我差不多把他当成亲弟弟了。
细君动了动身体,胎儿在腹中踢了她一脚,然而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军须靡的眼睛。
你能理解我说的吗?祖父去世后,乌孙王宫里全是一些动不动就想教导我的长辈,他们在朝会上大声喊叫,吹胡子瞪眼,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商议政务时,我也不必有想法,因为他们都为我想好了一切。下午,翁归走进我的大帐时,浑身散发的气息赶走了那些老头子们的霉味,我真希望身边能有更多这样新鲜的脸庞。
军须靡一口气说了许多,细君有几个词句没能完全听懂,但基本明白了军须靡内心的一些矛盾。而这,恰好是她时时经历着的一种曲折。于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对军须靡说道:如果你无法恨一个人,那就不必为了别的什么,硬逼着自己去恨。
这确实是细君的所想。她是想恨把她嫁到乌孙来的那个人,也恨那些唾弃她、自小给她白眼看的亲人,然而,就是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她也没法痛彻心扉地去恨他们,她知道,只要他们发出一声呼唤,她就会像只春天的黄鹂鸟,飞回长安,飞回广陵。这恐怕是最让细君感到凄凉的一件事了。
是吗?你这样认为?太好了,这样一来,我的心里就会好受些的。
军须靡张大眼睛看着细君,他为细君使他如梦初醒而惊喜异常,但是细君却被自己搞糊涂了。
转眼到了秋天。
那是个晴朗的秋日,但是中午一过突然下起了雪,低垂的乌云从环绕王都的赤色山岗后大片大片地压过来,王室马厩里的马都像发了期一样骚动不安,有的竟然跳起来呃--呃嘶鸣。
细君府内的家丞急匆匆来报:公主要生了!
两位年长的接生婆在尚食监图克陶的监督下,就着火盆内灼人的火焰反反复复烤了双手,才被准许进到细君的寝室之内。羊水破得很急,已经来不及把细君转到专门为她准备的产帐内。
接生婆进了寝室后,图克陶立即命人点燃围绕细君宫室避邪的火堆。多不吉利的天象啊,魔鬼玛尔吐难道来了吗?除了它,谁还能在白昼,把苍天抹得这么黑呢?图克陶像位母亲一样,一边为细君操劳,一边又为她担忧。
军须靡在夏天来到时带着乌兰去了特克斯河南岸的夏宫,时间尚早,还没到回返赤谷的日子,而且,据善于散布流言的乌孙贵人说,左夫人乌兰刚刚有了喜,今年冬天,军须靡恐怕不回赤谷了。
好在这一刻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人们曾经说过什么,对她做过什么,细君都不再计较了,形销骨立的她正被产痛撕得肺腑俱裂。许多时候,她几乎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一个新生命的力量究竟有多大?短暂的喘息间,细君觉得抵上自己的两条命,或许都不能把他(她)拖出时光。后来,就在她累得只想睡去之时,一个接生婆"啪"的一个耳光把她打醒了,睁开眼,她在模糊中看见接生婆瞪大眼睛看着她,嘴里"呼哧呼哧"教着她喘气。芒儿托着她无力的脑袋,昏沉中,她听到有个声音说--头发是黑的,看见头发了--,听到这个声音,她缓了缓精神,而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便昏死过去。
是个女婴,哭声尖细、温柔,头发像细君,黑漆漆地贴在脑门上。
细君从昏迷中醒来已是第二天了,她发着低烧,眼神涣散。芒儿忙把女婴抱到她的眼前。小公主喝饱了马乳,正不顾一切酣睡着,呼吸中飘着奶香。细君脸上浮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她顿时想到了这个女儿的命运:至少,至少她的爹娘都在。
【2】更替
小公主少夫四个月大的时候,死神在一个温暖的春日,一把拉走了身心交瘁的细君。缘于之前她受了太多磨难,命运终于撒开手扔给她一丝慈悲,没让她在死去的一刻感到痛苦。
军须靡参加完康居国王的登基典礼,得到消息后匆匆赶到她身旁的时候,正逢细君从昏睡中醒来。似乎是平生第一次,当看见军须靡,她急切地把手伸向他。军须靡赶快握住这只稍稍用力就能被折断的手,他知道,如果不是迫于内心的急切,这只手是不会这么渴望他的。
夫人,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陛下,您的子嗣会多如繁星,但--但请善待少夫......
放心吧,夫人,她是乌孙与汉朝结亲的第一位后代,她的尊贵将是双份的。
我回不去中原了,有一天,您要让她替我回去看看故乡。
我答应你,夫人......
细君没有更多气力说话,她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她的一生过于短暂,甚至都没来得及让她幻想一位她愿意去爱的男人的身影。而眼前这般光景也让她感到,与其对命运进行无望的挣扎,不如顺从地把自己交给命运,交给身旁的这个异族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细君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一点不甘,她轻轻地睡去了,没有发生任何声响,面容安静而洁白,就像从来不曾经受过痛苦,也不曾得到这个世界任何一点微小的欢乐,时光一闪即逝,什么也没留在她的心上。目睹这一幕的人都在后来回记说:细君夫人就像一片花瓣似地,随着水流飘走了。
按照王室礼仪,军须靡将细君安葬在乌孙王族的墓群中。下葬前,他看了一眼安睡的细君,觉得她轻轻阖闭的眼睑就仿佛一扇永远向他关上的门,末了,他不无感伤地想,这扇门其实永远也没有为他真正地打开过。他的心里十分清楚,细君与他,不过是天神的一个不可违抗的命令,于细君而言,这个命令更像是一次粗暴地驱赶,不然的话,她为什么总有流不完的眼泪。巫师多散不是也说过:细君夫人的灵魂是一条清澈的溪水,她的身体是拦住这条溪水的阻碍。想到这里,神情颓然的军须靡才稍稍平静些,他在心里说:既然是溪水,就让她自由自在地流吧。
细君的葬礼过去没几天,右大将木拉提与大吏沙考就提醒军须靡赶快决定与汉朝的结亲事宜,尚食监图克陶也从仆役那儿得知,乌兰夫人的宫帐里,这几日连连出入一些与匈奴人有瓜葛的权贵。这都明摆的事,细君的死意味着乌--汉结盟的一个中断,那些倒向匈奴一边的乌孙权贵都希望通过这次机会,割断乌孙与汉朝的联系。
事实上,关于乌孙是否继续与汉朝结亲的事,早在猎骄靡去世前就已经做好了安排。军须靡也在这些年与汉朝的交往间,愈加肯定了祖父猎骄靡的谋略,乌汉二国结盟后,乌孙在左,汉朝在右,确实牵制了匈奴对乌孙的扰乱。军须靡觉得这是一件无可争议的事,而细君不过才走了几日,他想等到哀歌的余音平息之后,再去商议这件政事,却没想到权贵们比他更着急。
听完右大将木拉提和大吏沙考的建议,军须靡让人叫来舍中大吏那熬太,嘱咐他以自己的口气给汉朝皇帝写封信,信上除了要表达他的悲伤之外,还要请汉朝皇帝再送一位汉地公主来,并且要写上聘礼的数目。
元封三年的大暑时节,细君亡故的消息传到了汉主刘彻的耳朵里,他像当初读到细君的《天鹅歌》一样放声大哭。但是几天之后,刘彻便开始冥思苦想,如果再送一位汉地公主去乌孙,那么,该送谁呢?有人把一长串的名单放在了他的眼前,都是罪臣之女,在他眼里几近没有分别,但是哪一个能讨乌孙王的欢喜呢?再也别送去另一个细君了,身体羸弱,哭哭啼啼,惹得每个人都很难过。听说胡人都爱泼辣刚烈的女子,那么,就选一个合他口味的姑娘吧。
很快,同时有四位宗室之女的画像摊开在了汉主刘彻的眼前,说实话,画画人的技艺十分低劣,因为追求流行的画风,细致的工笔仅仅着意于描摹画中人的发型,眉毛的弯度,以及千篇一律的淑女静态,也就丧失了人物内在的形态,以至于四副画像放在一起,刘彻看来看去,都没看出她们的分别。刘彻有些生气,他一把扯开这些画像,嚷嚷道:画的什么破玩意儿!明天,都让她们去上林宛学骑马,谁骑得好就让谁去。
四位姑娘哪里知道为什么要去上林苑学骑马,只当是和平时学习文章、音律、歌舞、织绣一样,同是她们必要的课程,又想到上林苑有十二宫三十五观,西域异兽,南方奇木,好玩的东西不胜枚数,便都心花怒放从深夜盼到天亮。
只是因为一个翻身上马的动作,代替刘彻躲在一旁窥视的大鸿胪就确定了人选--罪臣楚王刘戊的孙女刘解忧。彼时,不远处的刘解忧正好站在从西域引种进来的白葡萄枝旁,她浏亮的嗓门儿像一道湍急的小溪,大鸿胪听到她指着这些葡萄枝对旁人说:我小时候吃过这些从西域运来的葡萄,西域人还用它们酿酒,那酒就是西王母喝的琼浆。
第二天,他们就向我宣读了皇帝的诏书,妈妈,您知道接下来他们要做什么?他们用辎车把我送入未央宫里的昭阳殿,紧挨着皇后的椒房殿。
坐在辎车里时,我偷偷掀开纱帘,往外看了一眼,真难以置信,我仿佛升到了高天上,桂宫、北宫、长乐宫,还有明光宫都在我的脚下,我看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屋顶,庑殿顶、悬山顶、攒尖顶、歇山顶、盝顶,还有比庑殿顶更复杂的分段式庑殿顶,它们浩浩荡荡向北延伸,浮在乳白色的雾气中。
妈妈,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单凭我的想象,无论如何我也不敢做这样的白日梦。因为站得高,我还能看见建章宫门前的凤阙。有一次,我听两位教我们礼德的老师聊天,听见他们说什么'朱阙岩岩,嵯峨盖云',想必说的就是凤阙,我悄悄比划了一下,应该有二十余丈之高。后来,我还想看看和凤阙一样高的建章宫的前殿,因为第二天,主上要在前殿诏见我。但是辎车突然停下,很快就有人请我下车。
真是大不同了,妈妈,前一天他们还都是命令我去做什么,第二天都换了语气,恭恭敬敬地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妈妈,我记得小时候您对我说过,爷爷的宫殿也是方圆上百里,豪华甚至比得上皇宫,可是,我不敢相信,天下难道还有比长安更多更高的宫殿吗?
妈妈,您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长安,或许这一生再也见不到您了。只有在想到见不到您时,我才伤心,其他的事,我都不怕。还记得您把我送到长安时的情形吗?那时我才十岁,一路上您哭个不停,您说要不是爷爷做错了事,我哪能沦落到求亲靠友,向别讨施舍的地步。您说我才是真正的楚王后代,但是现在荣华富贵都让别人去享受了。妈妈,您别着急,等我当了乌孙国的王妃,一定请求主上照顾您和爸爸,到时候,会有人把你们也接来长安,从此锦衣玉食,高门鼎贵,也是人上人。
妈妈,您别难过,西域虽然遥远,但并非都像常人想象的那样险恶荒蛮,那儿的人不也有快乐和希望么?何况我还是个王妃。我听人说,汉人与胡人和亲,四百年前就开始了,最先想到这个办法的是晋悼公,最初,他们用中原的女乐和丝绸交换戎狄的马匹和皮毛,慢慢地,中原的领土愈来愈大,戎狄的兵力愈来愈弱。我还听人说,罪臣之女之所以会被允许进宫,并委派老师教导她们,其中一个主要目的便是以备和亲之用。
妈妈,这听起来确实令人悲伤,上一代的错误要让下一代来赎回,我们生来几乎就成了替罪羊。但是,悲伤与怨恨从来不能使我们的命运变得稍稍好些,细君姐姐的遭遇已经说明了一切。我要和她们不一样,我要清洗我们家的门楣,摘去罪臣之名,妈妈,这就是听到诏书后我没有掉眼泪的原因。
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出了玉门,我从大鸿胪那里借来一张西域的舆图,那些西域的番国都有一些奇怪的名字,大鸿胪说,它们不仅有奇怪的名字,还有奇怪的故事,譬如:有一个国家说着其他任何国家都不懂的语言,他们的语言像鸟鸣,神啊,妈妈,大鸿胪说他们竟然不穿衣服!这怎么可以呢。另外一个国家在沙漠旁边,据说这个国家的女人都长着一对能够闻见水气的大鼻孔,,只要有她们在,人们就不会渴死。只有女人才有这个本领,因此,这个国家的男人都听女人的使唤。妈妈,您听听,这和咱们中原有多么不同啊。
大鸿胪说,一路上会有人没日没夜地给我讲故事,每到一个国家就会有新的导译,新的传奇,此外,还会有乐人为我弹奏龟兹和中原的音乐,所以,我不必担心路上会感到寂寞。
妈妈,每年汉廷都会派许多使臣前往乌孙,给我送来中原的衣物与用具,我会住在细君姐姐建好的宫室里,当然,如果我觉得乌孙人的毡帐住起来也很舒适的话,我会慢慢学会接受不同的事物。
我也觉得细君姐姐很可怜,但是,我也认为她如果偿试容纳不习惯的事物,恐怕她会过得快乐些。妈妈,我还要告诉您,倘若把写信与骑马相比,我会更喜欢骑马,您知道这封信我写坏了多少块帛素吗?不过,都因为我就要成为乌孙王的王妃,他们对我不像从前那样吝啬了。
听说到了敦煌郡,解忧下意识地想到写给母亲的信。
过了敦煌,就要完全离开中原了,虽然信中她是一副义无反顾的模样,但是,真正到了诀别的时刻,解忧忍不住还是红了眼睛。
侍女冯嫽见她伤心,也缩在车厢一角抹开了眼泪。辎车在敦煌城下停住,解忧一边用丝绢擦拭眼泪,一边往窗外看。不远处,随行的大行郑德和护军衡成正与一位官员交谈,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从这位官员所戴的漆纚冠来看,很像是敦煌郡的最高长官。
不一会儿,解忧看见护军衡成向她的辎车走来。衡成告诉解忧,送亲队不得不在敦煌城住些日子,因为前方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军队在轮台国遇到了麻烦,轮台王既不愿供应饮食,也不肯开城放行,双方已经疆持多日。解忧想:住下就住下吧,也许,这意外的耽搁是为了让我多看几眼中原。
前方战事带给敦煌城不同以往的热闹和拥挤,东西方的商客都滞留在这里。送亲队在一条铺着方砖的街衢上行进,路旁来来往往的城民并没有被送亲队的旗幡吸引,也没有表示出更大的惊讶,作为西方与中原交往的咽喉,这里的城民早已见惯了各种各样的队伍。前不久,从敦煌出发讨伐大宛的汉室西征军,比解忧的送亲队要长出几十倍。倒是透过纱窗不停向外张望的解忧和冯嫽,常常被深目卷发的西域商人所吸引,那些西域商人有的坐在面街的凉棚下扳手腕,有的靠在立柱上出神,有的直接坐在墙根角儿,手里用一柄小刀削着木头。事实上,他们看似悠闲的面目之下,都深掩着若许焦虑。
熟悉这里的人都知道,这座蒙着灰尘的边塞小城,每天流动着不可胜数的珍宝,中原的丝绸、漆器、金子,西方的玉器、玛瑙、异兽,因为大多数货物都是冲着皇室人员和达官贵人而去,所以,没有一样不是世上的极品。垂涎这些货物的人很多,一队商人花费一年时间运抵的珍宝有可能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为此而痛苦和发疯的人一样多。多在这里停留一日,就得多花一笔钱财,食宿费,保护费,草料费,赌博费,嫖妓费,物价每天都翻高一倍,每天睁开眼睛,便有债主堵在客栈的门。解忧并不了解这些热闹和拥挤之下的困厄与危机,就像她无法预知她在乌孙将要经历的一切。
从前方传来的消息令人震惊,贰师将军李广利血洗了轮台城,此后一路西行,大军再无阻碍。
解忧抵达轮台城时,已经见不到城墙上的血污了,没有人告诉她轮台城里死了多少人,只有轮台国民哑巴似的沉默,以及残垣上的寂静于无声中向她诉说,这里一定发生了一起让人和事物同时闭口不言的事件。人们拒绝发出声音是为了忘记它,事物们保持一致的缄默则是试图毁灭自身,以便于未来不再有同样的厄运降临。
送亲队穿过轮台城的一条沙石大路,一个乞儿看见纱窗后的解忧,迟疑了片刻,便举着双手跟着她的辎车跑,又黑又大的眸子像流沙中的两枚泉眼。立刻有侍御上来喝斥他,解忧没来得及张口,乞儿已被摔在了马路一旁。回想刚刚结束的一幕,乞儿的足踏声踩在整个城池的静默上,继而又完全泯灭在了静默里,解忧明白:人们常用战争解决一些私念里的问题,就像她的爷爷刘戊,也像她的皇帝叔叔刘彻:如果爷爷不觉得自己该得到更多,如果主上不是非要得到大宛国的汗血马,许多人都不必去死,我也不必嫁去乌孙。私念是什么?是一杆硕大的风旗,伸进天空,搅起风沙,搅动人心,最终,则剿灭更多人的欢乐和性命。
离开轮台城时,解忧试图想象西征军在大宛国的杀戮,或者被杀戮的情形,但是,她连真正的军队都没见过,如何能凭想象来体验那些比想象不知放大了多少倍的血腥的现实?
送亲队与西征军走的是同一条路线,因此,解忧所到之处,城廓诸邦都不敢怠慢,他们诚惶诚恐地供给他们食物和馆舍。侍女冯嫽对解忧说:
公主,他们都因为恐惧才对我们微笑,我注意到大行郑德嘱咐那两个内侍,要他们每天用银簪查验我们的饭食,看来,他们也察觉了西域国民对汉人的异心。
都是因为这场仗,除非他们真正觉着中原人值得他们信赖,这种隔膜才能渐渐免除。
就像我们俩个一样?
你又打叉,我们俩有什么可说的。
公主,西域五十多个国家,只有乌孙人娶了汉家公主,那么,你就是汉人在西域的最高长官了。真了不起,公主,我们再也不必给人欺侮了。
冯嫽说完声音有些哽咽。在她心里,解忧好比她的姐妹,她们曾经一起在楚襄王刘注府内当下人,一起给人骂过,眼下,解忧的身份虽已高高凌驾于她,但这有什么呢,她们俩还不是要相依为命。
【3】筵席
又是一位皮肤白得像乳汁似的汉地女子,还有一双比细君生得大且清晰的眼睛。大婚之夜,军须靡仔细地看着解忧。
事实上,在此之前,军须靡以为汉地女子大概都像细君一样纤弱沉静,但是,当他以此来对照身穿乌孙彩衣端坐在婚床上的解忧时,心中不免有些失衡:那双眼睛闪过的光泽像飞过蓝天的雀鸟,也像一个向外凸出的镜面,光从上面一掠而过,即使再用心,我也无法看清其间的一件事物,以及事物的确切含义。
年轻的乌孙王军须靡又问自己:或许,那里面什么含义都没有,仅仅就是一次平常的飞翔,一种了无牵挂的飞翔。我为什么要拿这双眼睛与细君相比?细君的眸子如同天山深处的幽潭,有时候,只望一眼,我就有凫过去的冲动,仿佛巨大的引力在吸附我,尽管我知道,幽潭深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清晨,解忧从厚厚的驼绒被下睁大眼睛看他,军须靡仿佛惧怕似地,匆匆躲开了她的目光。之后,他背着解忧一边穿衣,一边在镶金腰带的环扣声中默默思念细君。
大婚之夜行过房事之后,解忧一连多日没有再见到军须靡。冯嫽担心解忧失宠,一着急就忘了一些避讳:"公主,那天晚上,乌孙王与你......?"
嫽儿,你还没嫁人呢,怎么不害臊?解忧脸红了,窗外雪花摇曳,她正打算记下'雪花'这个词的乌孙语发音。
我是替你着急,这么多天了,他一直没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早晨,我只要一看他,他就急着把头掉开。
他已经娶了两个王妃了,难道会害羞?
不是害羞,我猜,是他不愿意看着我的眼睛。嫽儿,我难道长得丑么,他怎么像怕见我似的?
你这是瞎猜。不然,我去问问那位胖乎乎的大娘,她叫什么来着,对了,图克陶,她看起来很仁慈,你新娘彩冠上的串珠都是她亲手镶嵌上去的。听主簿王获说,太初二年的秋天,细君公主生产时,乌孙王不在赤谷城,多亏图克陶大娘跑前跑后,据说她还请了巫师大声念咒,因为那一天天象大恶,这才保得小公主平安出世。
我正想问小公主呢?怎么来了这些日子,从来没人提起她?
太初四年元月里的一天,赤谷城外一片雪白,不远处的赤色山岗因为雪的覆盖,掩去了山石凌厉的峰角,与谷地上的平坦连缀成一片柔和的静谧。空气中饱含着清冽的甜意,轻微地呼吸一下,就溢满了肺腑。解忧袭用细君的宫室,天一亮,两进跨院里的积雪已被仆役们打扫干净。解忧依着火盆,正随主簿王获学习乌孙语,冯嫽低着头心事重重走进内室。
你打听到了什么?
都是不好的消息。
说吧。
小公主少夫去年夏天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谁都不知她的去向。
还有呢?
还有,......,还有便是乌孙王还想着细君公主呗。
解忧眉头紧紧蹙在一起,稍停片刻,突然把目光投向王获。王获见解忧盯着他不放,脸上全是尴尬之色。
公主,这件事是老臣失职了。有一天,乌兰夫人突然派了人来,说她一个人呆着寂寞,带小公主玩几天就送回来。当时乌孙王去了边境巡视,我哪敢阻拦呢?
怎么又说丢了?
乌兰夫人是这么说的。一得到消息,我便跑着去找乌兰夫人。我问她怎么丢的,她一边抹泪一边说:原本好好地,小公主在帐前的空地里爬着玩,玩得口渴,侍女去帐内端水,再回来时人就没了。我问: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偷小公主,那可是乌孙王的骨血啊。乌兰夫人哭个没完,也说:是啊,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偷小公主,我听到消息后吓得半死,立即命人仔细查找,可是小公主像云彩一样,不知去了哪里。公主,请您相信老臣,和您一样,我怀疑是乌兰夫人搞的鬼,但是,我一个下人哪敢去责问王妃?
解忧听完呼拉一下从方枰上站起,压着怒气质问王获: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向主上禀报?
回禀公主,少夫公主丢失是在报丧的使臣离去之后发生的。事后我曾请求沙热翕侯查问此事,但是沙热翕侯也病倒了。不过,他悄悄对我说:单凭乌兰夫人是做不出这等事来的,都是一些受了匈奴唆使的乌孙贵人在背后策划了整件事。沙热翕侯还提醒我,自从细君公主过世,许多乌孙贵人都被匈奴人拉拢过去,匈奴人向他们许诺,如果站在匈奴这边,那么,每年乌孙供给匈奴的五畜的一半都会赶到他们的圈棚里,还准许他们在车师后国以西的十几个番国中选逃种马和种羊。
乌孙王难道也不管么?
年轻的乌孙王本来没有多少治国经验,这样一来,被他们闹得六神无主,只好借巡视边境的理由离开了王宫。不过,后来我多少得了一些私底下的消息,少夫公主还活着,只是,他们把她送到了什么地方,终究我也没能打听出来。公主,您才来乌孙,既然没能找回少夫公主,我便没脸向您报闻此事。
深夜,解忧因为白昼的两件事无法入睡,她从床榻上坐起,用一块白毛细毡裹住双肩,在漆黑里陷入长思:如果乌孙王真是想着细君姐姐,我就顺着他的意吧。人死就是一口气的事,但是死却不能带走一切,有人思念着亡人,有人还要给亡人赎罪。亡人们都知道这些么?我怎么从来没有梦见过细君姐姐?按说我住在她的屋子里,用她的杂役,听人们谈论她,现在,乌孙王也因为她疏远了我,她应该是要来看看我的。唉,我好比是漂浮在一片她的时光里,还要经受她所激起的波浪向我拍来,或者说,是我与她,两股时光的汇融与接替之际,必然会制造出的相撞与弯转。而我终究是要凫进自己的时光里的,只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这倒没有什么,难办的是,我并不知道该怎样向自己的时光凫过去,是等着乌孙王忘记她,还是我--自己奋力地泅划过去?而这样,大水会不会将我淹没得更快?
翌日天空晴朗,阳光绚亮,雪地里都浮了一层金。一大早,解忧差人传话,请求觐见乌孙王军须靡。
昆莫陛下,细君姐姐乃是我的同宗姐妹,为了两国夷灭匈奴的大愿嫁到乌孙来,没想到正值芳华便离开了人世,汉主与臣妾都为她悲伤。想到细君姐姐生前常常思念家乡和亲人,而今她只身葬在乌孙,我打算前去拜谒她的亡灵,请求昆莫准许。
细君--,多散巫师说她的魂魄没有像旁人一样飞翔,她独自去了一个山涧里,成了一条浅浅的溪流,溪流里有云和树木的倒影,那些倒影就是她的过去。
陛下--?
解忧听不懂军须靡低沉的呓语。
积雪太厚,车马很难走到那个秘密的地方,乌孙人的祖先都葬在那里。夫人,再等些时日吧,到时候,会有人护送你去的。
译长阿贴把军须靡的话翻译给解忧。
陛下,臣妾还有件事?
说吧。
小公主少夫--。
你听说了什么?
我听说此事与乌兰夫人有关。
他们背着我做了许多事。
陛下,臣妾在往乌孙来的路上听见向导不只一次说道:路在我们脚下不断地分开,消失和乍现,我们并非仅有一条路可走,但是我们只能拣出一条便于逾越风险的捷径。这些日子,臣妾一直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并且为此看到了一些辽阔的前景,我猜这句话不只是说给行人听的。
我听得出来,你是在说乌孙。
匈奴和汉朝,一个豪取乌孙,一个给赠乌孙,陛下,这一点您都看到了。
夫人,不瞒你说,我烦透了这些。
......,陛下,我们都不知道上苍为什么不绕开我们,把烦恼与灾祸扔在别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它绕开了别人,所以才落到了我们身上。
军须靡向解忧投去惊讶的一瞥,然而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今天晚上,我在这里宴请匈奴使节,他是蒲类泽右谷蠡王庭的一位都尉,也是乌兰夫人的一位表亲。你也来吧,婚礼后你似乎再没露过面。对了,你的女侍今天为什么没有陪着你,也把她带上,我们的右大将知英只看了她一眼,便再也忘不掉她了。
解忧从军须靡的宫帐回来后便坐在了镜台前,她叫冯嫽拿来沐盘,仔细濯洗了头发,然后打开九子方奁,一丝不苟给自己画了一个汉廷后宫最流行的宫妆。后来,又觉得眉毛拔得不够精细,便仰着脸让冯嫽重新给她修眉。至于发型,她则将平素披在肩背上的椎髻改成了乌孙女子的辫发。解忧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她在婚礼后第一次被邀请,如果在此之前,乌孙贵人都认为她无足轻重,那么,从明天起,一切都将有所不同。
嫽儿,你的眼神像变了味的酸奶,你认为我是为了趋奉乌孙王么?要知道,这些日子,我躲在宫室里不出门,那些攀附匈奴的乌孙贵人都在私下里讥笑我。从乌孙王的宫帐出来,我遇见了图克陶大娘,她拉着我进了她的毡帐,然后把两个浴盆那么多的闲话都塞进了我的耳朵,好在我只听懂了一半,后来,她又在惊慌中提到了小公主。末了,我离开之前,她叹着气对我说:解忧夫人,您若是想让这些闲话像积雪一样融化掉,就得先去改变自己,克服那些不益的弱点。可怜的细君夫人,她就是太固执了。嫽儿,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你知道今天乌孙王宴请的是谁吗?乌兰夫人的表亲,匈奴右谷蠡王庭的使节。这可不是一般的客人,我怎么能不用心些呢?而且,你和主簿都得陪我去。你也要穿乌孙服装,我请图克陶大娘给你准备了一套,一会儿她会派人送来。快去,别站在那里发愣了,把那套浅红色的乌孙衣裙拿来,别忘了,还有平顶帽和金丝腰带。
冯嫽一边眉开眼笑,一边说:公主,我哪里是觉着您趋奉乌孙王,您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只是有些失落,您今天为什么特意把我支开,不让我陪您一起去。
昨天夜里,我睡不着,睁着眼睛在黑暗里胡乱想了许久,反反复复否定了自己很多次,到了天亮前,才决定去见乌孙王。走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合不合适,想到你和主簿一旦对此有所顾虑,我一夜的努力就都白废了。
傍晚之前,军须靡的宫帐里坐满了乌孙权贵,豪华的饮食分布在大帐四周,每块花毡前的铜盘里都有大块的马肉,和切成一指长的熏马肠,仆役们还在往上端着碎肉抓饭和甜奶酪。大帐中间四根对称的松木柱子嵌着枝形火烛,烛火在低低的欢笑声里摇曳,使得每根柱子看起来,都像是伸出手臂张开手指的树神。为了遮挡烟屑,柱子下的铁制火盆都罩了镂空的顶盖,木炭在里面熊熊燃烧,滚烫的气流向四周散开,如同热情的女子紧紧贴上每位宾客的身体。橙红色的光线从帐帘下溢出,恰好与帐外正在变暗的夜幕形成矛盾的一体。明与暗的相契。其实光明不需要太多,只要这样一指的宽度一丈的长度,就能给那些沦落在晦暗里的人以一种方向感。
解忧被侍从们护送着走近大帐,她的水獭皮大衣在夜色里闪着冰凉的白光。踏入帐内的一刻,端着木碗正在欢饮的乌孙贵人都静了下来,他们看着她踏着细软的羊毛毡走到乌孙王的跟前,然后极恭顺地施礼,继而微笑着坐在了乌孙王的右侧。
主簿王获和待女冯嫽被允许坐在解忧身后,缘于感知到了他们的存在,解忧紧攥着的双手慢慢地松开了。事实上,解忧坐下不久,就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匈奴使节来给王座上的军须靡行礼,他甚至向因为就要临产没来参加宴会的乌兰的空座鞠了一躬,却故意忽略了解忧。
就在匈奴使节行完礼准备退回的时候,军须靡用黯淡的声音提醒他:都尉大人,你为什么不向解忧夫人行礼,要知道,她现在是乌孙人的王妃。
看到军须靡脸上涌布的阴云,匈奴使节觉得不好强辩,便再次上前,梗着脖子向解忧微微欠了欠腰,目光中全是敌意和不恭。
这间能装下一百个人的宫帐有三个房门,左边侧门是乌孙王和夫人们的特别通道,正门为僚属和宾客所用,右下角的侧门则是给下人们准备的,饭食和饮料都从这里端进端出,艺人也走那个门。欢宴正式开始之后,艺人们已经坐在大帐一角等候,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贵人们要听什么都凭一时的兴致,他们得随时听候吩咐。这一次,左大将阿什木大声嚷嚷想听一段爱情故事,他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赞同,所以,一位绅士般的男艺人很快走到大帐中央。只是,故事只说唱到了一半,艺人的声音就被淹没了,贵人们相互祝酒,大声说笑,有一位因为喝了太多马乳酒,竟然无比沉醉地唱了起来。
匈奴使节来给乌孙王敬酒,他的祝辞比帐壁上的挂毯还要艳丽。
尊贵的乌孙昆莫,草原神灵苍狼的后代,七条河流的主人,祝愿您的身体像岩石一样坚硬,权力如同金子般放光,子嗣比天上的星辰还要多。在匈奴人的眼里,乌孙既是一位高贵的骑士,也是可以同住一个毡帐的好兄弟,我们都能听懂彼此的语言,都喜欢马颈上的肥油,都凭勇敢来取悦对方的灵魂。让我们把肩膀紧紧靠在一起,共同在蓝天下牧养我们的畜群。
这些在唇齿间混合而成的浮华之辞,像是一块羊尾油卡在了军须靡的喉咙。他点了点头,然后微微皱眉。关于草原民族善用譬喻的习惯,他曾与多散巫师粗略地讨论过:朴素而诚实的譬喻能使人清晰而快乐地抵达意义的尽头,夸张却肤浅的譬喻则会给事物的真相蒙上坚硬的外壳。
真不害躁,说什么好兄弟,每年你们不知从乌孙人的牧场赶走多少头五畜。
说话的人是大禄的儿子翁归,他喝了些酒,再加上青春的冲动,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一年前,他只打算在赤谷城呆上两个月,但是,因为军须靡格外喜欢他,就一直留在了王城。经过一年的历练,食物与阳光的滋养,他的胆识与身材都随着时光一同生长,教他智慧的沙热翕侯差人给他的父亲大禄带信说:离开暖巢的雏鹰,正盘旋着企图飞到云端上。匈奴使节见挖苦他的人是一位胡髭都还没长出来的年轻人,既感到意外,也觉着不屑,嘴角一撇就问:喂,年轻人,你是哪家的贵公子?天神赐给我们语言可不是随便让你说着玩的,你的父亲难道没教你怎样翻转舌头吗?
我父亲的名字你听了以后恐怕会吓得再也不敢夸大其辞,颠倒是非。但是我不会用他的威名来吓唬你,我要凭自己的判断告诉你,说到匈奴人对西域的情义,我看你们不过是把西域当做一个取之不尽的大宝匣,只要有所需要,就会撬开匣盖,伸进手蛮横地去拿。在你们的眼里,乌孙以及西域诸国也许更像是一群奴隶,谁让我们不够强大呢,你们的胃口与时光一起延伸,朝着我们黑洞洞地张开,如果不主动往里面填塞肉食和金银,你们就会自己来抢。
还有中原,从高祖时期,或许比这还要早,匈人就开始越过阴山掳掠中原的北方了,虐杀郡守焚烧馆舍,如果把百姓与士卒的尸骨累积起来,差不多能搭起一座城池。历朝汉主竭力与匈人结好,谴派使节,连通市集,嫁宗室女。然而匈人并不知道什么叫信义,有朝一日,有人想起汉地的富遮和财物,便又黑雨一般飘向中原。剽夺中原,掠取西域,恐怕匈奴王廷从来不觉着这有什么不妥。
解忧没有忘记匈奴使节刚刚对她的不敬,恰好翁归的莽撞为她推翻了心中的软弱与畏惧。
看来,我一定要将此事禀报我们伟大的单于,汉人在乌孙找到了一位年轻的贵公子当作帮手,而这位贵公子是一位非同凡响的人物的子嗣。不过,在你们听完我讲的这个故事之后,我倒要瞧瞧,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这是一个从中原传到大漠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大概400多前的中原。那时,中原有很多方国,方国之间经常通使往来。一次,一个叫做"魏"的国家的使者来到另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叫做"赵",因为沾沾自喜,这位魏国的使者向赵国国君透露了他们与北狄开通市集的真正意图。他说:给他们一些好处,要不了多长时间,狄人自己就会跑来称臣。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因为中原带去的物品,诸如丝绸和美女,不过是些奢侈品,而换回的则是马匹、皮毛和弓箭。前者消耗人的意志,后者则可充实一个国家的军队,久而久之,一举歼之就不费什么力气了。
解忧没有想到匈奴使节竟然能够说出一段关于中原的故事。关于这段历史,解忧早在来到乌孙之前,便已经从史书中学习到了。如果不是从汉朝的利益来看,匈奴使节所说的这件事,倒是可以警示那些热衷中原奢侈品的西域贵族。但是,作为一位和亲公主,解忧必须要使中原摆脱这种指责。思忖片刻,解忧鼓起勇气说道:诋毁的人永远不会缺乏东拼西凑的偏辞,既然是偏辞,就会把众人的视线引向偏离真相的暗道。一条河流的上游还是清澈明亮的溪水,到了下游,却成了浑浊的大水;一个人五十年前还是个新鲜的婴儿,五十年后,就成了一堆骨骸。一条河,一个人尚且如此,何况一段经历了四百年时光的故事,每个讲述它的人只需改动一个字,四百年来,这个故事就已经不知面目全非了多少次。
以譬喻来解释事物,解忧在来到乌孙的这些时日,专门学习了草原民族的这种言语方法。但她有些激动,她感到自己的双手和声音一起在颤抖:我想,我们还是把目光投向我们的脚下,投向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我的姐姐,细君公主嫁到乌孙以后,汉廷每年给赠乌孙王室大量财物。除此,还派谴农人,在平坦的谷地开辟草莱耕植麦粟,把耕作的技术教给乌孙牧民。而一到夏天,从伊列河中游到巴尔喀什湖,你们在河流两岸的冶炼炉旁能够看到中原人的冶铁方法,使用过中原法制造出来的箭失的乌孙骑士都心生喜悦,因为与以往相比,箭失的速度及射程让他们在狩猎时的遗憾迅速减少。还有铁剑的利度,盾的坚韧度,头盔的舒适度,都令一个乌孙骑士在战场上更具自信和勇气。请问,汉廷的这些作法,是在消弱乌孙的国力吗?
......
关于这次宴会,后来多次被乌孙贵人悄悄地谈起,他们说到解忧时,眼神中都流露出一些秘而不宣的顾忌。他们回想当晚乌孙王军须靡坐在一旁聆听这场辩论的神情,都觉得乌孙王十分高兴和享受,想必那位年轻的国王经过这场辩论,终于挥去了头脑里的疑云。从前,他不知道怎么推开涌在他身边的乌孙贵人,他们不停地把他挤向匈奴人;今后,他若是觉得孤单和茫然,就会有人帮他分开身前密布的大茅草。
【4】变易
太始二年的夏天,解忧带着冯嫽从特克斯河南岸的夏宫出发,向西南而行来到了流蜜的昭苏草原。冯嫽的心里十分甜蜜,因为一路上,她的丈夫右大将知英悉心照顾着她和腹中的小生命。这已经是冯嫽与知英的第二个孩子了,她曾私下里与丈夫担心过解忧的肚子,按说嫁给军须靡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解忧却一直没有生养,而乌兰夫人生的王子泥靡已经都七岁了。不过,他们很快又把疑虑投向了乌孙王,因为,自从生了王子泥靡,乌兰夫人也没有再生育,军须靡的其他两个妃子的肚子也都平静地像陶罐里的清水。
近两年,军须靡糟糕的身体状况甚至不能使他完成一次与女人的交欢。他的女人们当然得忍受他的虚弱,并深深掩饰内心和身体的需要。但周围的贵人们就不管这些了,举止还有些顾忌的人会提起军须靡的父亲,那个得了痿症的太子,而内心叵测的人则一边把乌孙王的无能当做笑话,一边在揣摩军须靡死后乌孙王位的归属。
行程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宿在野外,士卒们架好毡帐后,她趺坐在地毯上,紧紧闭上眼。冯嫽以为她路上走得疲惫,轻轻地问她:
公主,累了么?
嫽儿,累的应该是你,你有身孕,我不该让你陪着我劳顿颠簸。只是,近来我总被一种奇怪的东西打搅,担心那是什么不详的征兆,便不愿意与你分开。真要是出什么事的话,我们俩也应该在一起。
公主,您胡说什么呢?我可真被您吓住了。
你不觉着这些天乌孙王的脸色越来越让人不安吗?眼睛周围常常出现大片大片的铁青色阴影,但是一会儿又不见了。还是春天的时候,有一次,他派人把我叫去他的寝帐,我进去的时候,他正裸着上身喘气,侍从举着他的内衣站在一旁等候。
您问他哪儿觉着不好了吗?
问了,他抚着胸口,告诉我里面总有什么东西压着他,厉害的时候,一丝浅浅的呼吸都像是要把胸腔里的骨头劈开。我帮他穿好衣服,再扶着他慢慢躺下,又给他揉了一会儿胸口,他才觉着舒服些。当时天渐渐暗了,大帐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对侍从说赶快把灯点上,乌孙王却制止了我。他说:夫人,有些事不用多散巫师告诉我,我自己也能感觉到。我送走了祖父和细君夫人,所以并不畏怕死亡,并且,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灵魂都在哪里,所以,只要我愿意,有朝一日,我必能找到他们。我倒也不担心你,因为按照乌孙人的传统,你会嫁给下一位乌孙昆莫,而你同时具备了勇气,智慧,财富,以及美貌。我担心的是太子泥靡,他才七岁,根本没有治国的能力。
啊!立嗣与托孤?公主,乌孙王难道......
嘘--,嫽儿,小声些。当时,我听了他的话十分吃惊,想到他可能因为病痛情绪过于低落,便宽慰他说我们中原的黄芪、麦冬、丹参和白附子专治像他这样的心痛病,并让侍从赶快去请太医。但事实上,当时,我是很想知道他心中是否有继任者的人选,但后来犹豫半天,终究没有问出口。再后来,他服了太医给他开的药,心痛明显有所缓和,精神稍好些后,便经常长时间地跟随多散巫师学习占卜,并且十分专注而快乐。
公主,这是什么时间的事?
差不多已经过去有三四个月了吧。乌孙王再也没有提起它,我也只当它是个一时浮上脑际的冲动。但是,嫽儿,前日我们离开王宫时,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突然袭击了我。你知道那是什么么?一种令人窒息的白,陡然占据了我的大脑,让人猝不及防,横溢在眼前,我的全部记忆,全部人生,甚至整个世界,刹那间一无所有。有时候,它来得过于剧烈,我必须紧紧闭住眼睛,才能忍受那种几乎要刺穿身体的白。
公主,您说得这样逼真,不会真要发生什么事了吧?
第二天清晨,行队沿着特克斯河溯流而上,穿过一条幽深的峡谷之后,脚下便越来越平坦了。
解忧没上辎车,执意要自己骑马前行。骑君把她的那匹栗色坐骑的疆绳交到她的手里时,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拢住马头亲呢地将额角抵在了马的鼻梁上。谁都知道,解忧十分珍爱这匹四蹄雪白的栗色母马,除了从不喝斥它,还用昭苏草原上种植的麦稷喂养它。
七月的昭苏草原,每一眼望出去都是迷人的景色,就是因为受了清晨彩虹的感染,解忧才情不自禁要骑着马边走边看。
天空变化多端,彩虹褪去不久,烟灰色的阴云就从远山的方向倾压而来,太阳因为移动太慢,很快就被身后赶来的云团遮挡了光芒。但是云层后来也跑不动了,齐齐停在了蓝天的正中,这样一来,随着太阳的逼近,从云层上漏出来的光线越来越亮,越来越多。到了后来,注意到云象的人都看到了阳光像河水一般从云头流泄而下,刹时又倾倒在了他们的身体上。
那一瞬间,解忧觉得自己像是突然泡在了暖水中,连她的坐骑也感受到了这种渗透肺腑的温热,高翘的臀部跟着打了几个欢乐的机灵。
草地比开阔的天光延伸得更远,低矮的小山丘告诉人们,大地深不可测的呼吸在这里慢慢平稳下来,变得和女人的躯体一样柔软、温存。斑斓的野花四处奔跑,草原上都是它们或浓或淡的异香。
中午时分,已经随处可见洁白的毡帐,知英跟在解忧身后,告诉她前方就是他的家乡--托热部落的领地。解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远处望去,一列斜长的山脉挡住了视线,最高处的一座白色山巅耸立在蓝天下,很明显那不是积雪覆盖所造成,而像一位老人花白的头发,是山体本身的颜色。
解忧觉着奇特,就问那山叫什么名字,右大将知英眯着眼睛说:那是我们托热乌孙的圣山,上面住着一位慷慨而沉默的山神,托热乌孙的雨水和河流都由它来管辖。因为它将托热乌孙的子孙聚集在了一起,我们就叫它乌孙山,而"乌孙"二字,本就是凝结的意思。我小时候忍不住好奇,偷偷爬上过它,因为疲惫睡着在它光洁的白石上。大人们说我在上面睡了七天七夜,我却觉着只有一个晚上。不过,真令人难以置信,您是知道的,草原的夜晚常常能冻死新生的羔羊,即使在大暑天也一样,何况那儿的地势还那么高。可是我在那里睡了七天七夜,就算是七天七夜吧,竟然没受一点风寒。到现在我都还能感知得到那些白石的温度,我猜它的温度随人体对它的需要而变化,因此那么多日夜,我既未觉着冷,也不感到热,就好像胎儿躺在母亲柔软的腹中。
解忧此行目的是给在昭苏草原垦田的近百位汉地士卒带去农具,这些农具都是特地从汉廷运来的,有舌型铁铧,鞍形犁壁,削肩锄,铁镰和刈钩,以及长辕犁的结构图。
太初三年起,从特克斯河汇入伊列河的地段起,沿着伊列河两岸一直往西,直到巴尔喀什湖的南岸,整个伊列谷地,都有了垦植灌溉的乌孙人,不少地段虽然零星地种着一些苜蓿和大麦,然而,每一年,伊列谷地都多了一些冬季不用迁场离去的牧人,他们因此成了伊列河谷最早定居下来的乌孙人。
因为定居的人越来越多,一些从拜城方向来的商人,都在这些定居点附近建起了简单的市集和驿站。根据最近一次课较出来的人口数目显示,伊列河谷新出生的人口总数比往年多了一倍。
去年夏天,从伊列河谷巡视回来的军须靡,在特克斯河南岸的夏宫对解忧说:夫人,我在乌孙王室阿巴克部落的牧场停留的那几天,睡眠严重不足,因为每天早晨,我都会被山塌般的马蹄声吵醒,牧人们呼喝着马匹一天亮就开始放牧,我蒙住头,原以为它们吵一阵就会停息,却一直等到睡意全无,那种从地底下传来的震颤还贴在我的耳边,说实话,它使我想到了匈奴人暴躁的背影。不过,黄昏的景象十分感人,上万匹马迎着霞光去河边饮水,河水是金色的,草地被它们踩出大片大片的土尘,泛起的烟雾足足绵延了几十里。它们在尘雾里迈着碎步跑,霞光穿透尘雾,它们又穿透尘雾与霞光交织而成的金色雾帐,跑向前方金光闪闪的河流,有的干脆涉入河内,像是浮在一片金子中。
陛下,您知道么,我们的皇帝特别喜爱西域良马,他曾把乌孙草原上的骏马称为"天马"。
我喜欢你们的皇帝把它们叫做"天马",事实上,每逢在这个时刻看见它们,我确实把它们当作天神嘱托霞光送来的天马。今年秋天,汉使返回长安的时候,你挑上几匹成色最好的种马给你的皇帝送回去,告诉他这是乌孙万里挑一的神骏。
昭苏草原的这片农田,是四年前解忧亲自选定的,除了因为这片土地肥沃易于灌溉,更在于它处于乌孙的两个王城之间,打下来的麦栗方便运输。傍晚时分,负责管理这片农田的田官,原来是解忧府内的一名从吏,将解忧与她的随行人员迎进了馆舍。第二天吃罢早饭,田官就被解忧叫到了近前:
籍田丞,今年春季开了多少顷荒地?
回禀公主,今年春天,附近前来帮忙的乌孙牧民甚多,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大概有30顷的样子。
你都播了些什么?
大麦、栗、小麦、麻,以及少许大豆。不过,大豆的长势并不好。
谷仓建得如何?
恐怕还得再建两个,但是眼下田卒们忙着灌溉拔草,没有多余的人手。公主若能再派些......
我知道了。籍田丞,你可得再抓紧些,王室每年对麦栗的需求越来越多,而田卒们本身的食量也不低,我算了一下,一个田卒日食一斗,一个月就需要三小石。如果打下来的粮食还不够田卒自己食用,那就要闹笑话了。
解忧说完沉吟片刻,末了,突然想不起再问些什么,她的脑中出其不意地呈现出一片空白,便挥手让田官退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带着冯嫽出来巡视屯垦的进展,并在旅途当中几度沉醉于野花烂漫的草原,按说丝毫不该有什么不妥,一切都是在她的意愿里发生,并且呈现的。但是,那片空白为什么一再闯入她的身体?一再切断她正当而正常的举止和思维?
事实上,离开夏宫前,那片空白就有了,刷地一下,成了遮挡她视线,甚至是智力的一块白幕布。只不过她根本没在意,只当那是一次思维的中断,像语言有时候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一样。
是在辎车拐出乌孙夏宫所在的谷地,冯嫽因为怀孕稍稍慵懒的脸颊对着她微笑的时候,那片空白骤然从天而降,而且整整控制了她一分钟,以至于直到她醒过神时,冯嫽正在轻轻摇动她的左臂,一对圆眼惊讶地看着她。就是从这次起,解忧才开始认真对待那块莫名其妙闯入她头脑的空白。
而今,再次回想这些剧烈的空白,只能加剧解忧心中的烦乱,她不愿再为此坐卧不宁,就对冯嫽说:我们一起去田垅间走一走吧。
又一次,解忧试图用有形的景物,去替代她脑海中那块无形的空白。
天光笼罩下的河流与远山呈现出天地恒久的气氛,似乎一切都将成为遥远,但是河流两岸的耕田又把时光拉回到了近前,养生送死,蝇营狗苟,渴望永远大于手中的现实。
如果再有些果园就好了。解忧竭力用一件确凿的事物来阻止自己的思绪又回到那个不详的征兆。事实上,也可以这样说,她在极力摆脱那片空白对她的诱引和束缚。
解忧走出馆舍,馆舍建在一面平缓的山坡上,坡底有一条可以并行两辆马车的泥土路,与馆舍平行,算得上是一条通向草原深处的通衢。解忧与冯嫽都穿着易于行走的短装和羊皮软靴,穿过馆舍前的那条泥土路,她们沿着一条水渠的渠摆来到一片大麦田旁。大麦已经进入成熟期,翠绿的青叶包裹着开始泛黄膨胀的麦穗,微风拂来,田野里荡漾着麦的纯香。解忧掐断一根麦穗,剥出几粒麦子,再放入口中咀嚼。中原的气息即刻翻滚而来。
嫽儿,你看,倘若再栽些杏树桃树,咱们真得是把中原搬到这里了。
公主,我在想,假如您没有嫁到乌孙,我们的一生会又如何呢?
我们是在一个旁人都嫌弃的环境里,回到了自己,而上苍本来是叫我们来赎罪的。
在此之前,谁能看透上苍的意图呢?有一天,我陪孩子玩泥巴,他把一团和好的干泥扔进水中,过了一会儿,再从水中捞出已经被水化去一半的泥团,揉搓一番后,也许他觉着那块又软又滑的泥团握着不舒服,便取了些干土放入泥团,重新和好了一团干泥,这一次,他不再把泥团扔进水里了,他抿着嘴一边思考,一边把泥团捏成了一个小泥人。公主,现在想想,这孩子的把戏就跟在暗中捉弄我们的命运一个样。
倘若我们没有来到乌孙,我们差不多就像那团扔进水里的泥巴,片刻就会化成一滩泥浆。
哦,不瞒您说,公主,近来我有个想法,汉廷每年谴使通好西域诸国,耗费惊人,却并不能使诸国笃信中原。我们不如以乌孙王室的名义出使这些番国,与乌孙结好,也就等于帮了汉廷的忙。乌孙乃是西域强国,现在,又有了中原的扶掖,他们不会不动心的。我与知英曾经说过此事,只是因为我又有了身孕,不然的话,我可能已经向您自荐,去做使节了。
这真是太好了,嫽儿,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咦,你看,那边是谁来了?......前面那位,偌大的身影......怎么很像左都尉翁归啊,疯了似地跑......坏了,嫽儿,宫里出事了!
来人正是左都尉翁归,乌孙国大禄的儿子,就是这两年的时候,他肥大的身材已经成了他显赫的招牌,人们在揶揄他的体重时,都忘不了带上一句,瞧瞧吧,他的那两条又粗又硬的长胳膊,匈奴人的大力士或许都扳不动。超常的体重并不能影响翁归的敏捷,他俯着身子疾驰所带起的气流,能让两旁的杆状植物剧烈地倒伏下去。翁归在馆舍前扯住马缰,迅疾的一个翻身,人已经稳稳站在马下。右大将知英与田官急匆匆出来相迎,二人都从翁归紧急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片倾压而来的黑云。
翁归:你们走的那天晚上昆莫突然发病,医师阿坎和中原的太医看了以后都只是摇头,乌兰夫人知道昆莫历日无多,赶快把她的亲信召集起来,讨论迎立泥靡的事。你们都不在,我只好一边派人通知我的父亲,一边赶来报信。
右大将知英:连你也不在,乌兰夫人不是要呼风唤雨了?
翁归:暂且没什么事,奢远翕侯、大吏沙考都可以信赖,我父亲大概昨天下午已经到了王宫,有他在,那些与匈奴有瓜葛的贵人都还没有触迕他老人家的胆量。
解忧:昆莫没有提到新君的人选么?泥靡还小,一旦迎立了他,乌孙等于又落到入匈奴人之手。
翁归:我来之前,他什么都没说。
冯嫽:都尉大人,您是先王猎骄靡的皇孙,昆莫军须靡的王弟。
右大将知英:事不易迟,我们快快出发,回去后,我就联合众部落的翕侯与长老,请他们联名推举、迎立翁归。
四人回到夏宫时,乌孙王军须靡仍旧气息奄奄。稍稍洗漱一翻,解忧便往军须靡的寝帐而去。宫帐四周十分寂静,正是阳光炽烈之际,乌孙王寝帐前铺着一条长长的白毡,解忧注意到白毡反射出的白光正是那块空白的色泽。侍卫们漠然站在糜旗晃动的阴影下,蜜蜂偶尔制造出一些多余的声音。仅仅离开四日,解忧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十分陌生,她像是初来乍到的异乡人,不知道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宽敞的寝帐被一道深红色的丝绒帐幕分隔成了两部分。看见解忧进来,医师阿坎及两位奴仆都赶快行礼。阿坎神色平静,解忧微微喘了口气,看来昆莫一时不会出什么状况。
虽然气息微弱,但呼吸还是平稳的。只要不出现剧烈的窒息,军须靡留在这个世上的时光就能多一些。
纱帐的阴影落在军须靡的脸上,幸好那些阴影是死的,不然,解忧要以为它们或许会是蹒跚在军须靡体内的死神。解忧突然心生悲伤,她想,这位热衷于发现灵魂轨迹的君王一生都没能彻底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的生命被政治与军事禁锢在华丽的皇宫里,而他所钟爱的那个职业,则是需要拆除一切屏障的,包括自身的局限。谁知道他是不是自愿请来了死神,为的是不在虚掷自己的年华。看得出来,他更愿意把自己交给虚无,还非眼前山岩一般坚硬的现实。
解忧情不自禁握住了军须靡放在细毛毯外的手。
军须靡醒了:你回来了。--好的,这样我就可以凑齐了把话说清楚,不然--,缺哪一个都会让人觉得不妥。就这会儿吧,你去把大家都叫来,乌兰夫人,我的叔叔丞相大人,他前两天就赶来了,似乎比所有的人更着急。去吧--,去把大吏以上的官员都叫进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离开了,早些说,你们都能早一些安心。不说的话,乌孙可能会出大乱子。
军须靡的寝帐里静得能听见时光的流动,众人按照亲疏远近,围在他的床榻前。
军须靡看看人都到齐了,便断断续续地说:泥靡虽是太子,但年龄--还小,无法担当昆莫的重任。前天,我与丞相已经商议过,将翁归暂立为新的乌孙昆莫,待泥靡长大成人后,翁归必须将王位归还于他。翁归兄弟--,从前,我们共同的祖父与你的父亲,也是我的叔叔立了一条约定,在我有生之年,不能与我争夺王位。而今,我也要与你立约:你不得对泥靡起杀心,不得在他成人后继续占据王位,倘若你违背了誓言,今天在场的人,以及他们的同僚,都可以--诅咒和--挞伐你--。
立完遗嘱的第四天,军须靡晏驾归去,他的灵魂导师多散比任何人都悲伤。许多人都是头一次见识到她的奔跑速度,她的大脚载着她,风一般飘上了一座远处的山岗,又像鸟儿一样隐入云层。此后许多年,没有人再见到她。
【5】时光
军须靡的葬礼结束后,翁归靡如期举行了登基典礼。那日,当容光焕发的翁归靡双手扶膝坐在王座上时,一旁上了年纪的乌孙贵人都因为他魁伟的体格想起了当年的猎骄靡。
典礼上,虽然乌孙贵人示意解忧可以尽早改嫁,但解忧当即便站起来表示,这件事要等到她为军须靡守完四十天的丧期再说。
解忧的态度令翁归靡有些意外,但是解忧站在众人前斩钉截铁的样子蓦地打动了他,让他在那一瞬间便喜欢上了这个汉地女子。
事实上,解忧这样做是因为心里有气。她听说军须靡的那位匈奴夫人乌兰不愿意改嫁给翁归靡,便以身体多病为由,带着她和军须靡的儿子泥靡回匈奴去了,乌孙王廷谁也拿她没办法。听到这个消息后,解忧心里很不痛快,她觉得匈奴公主说不嫁就可以不嫁,为什么她就必须言听计从。
四十天的丧期解忧几乎没出过门,任何人也不见,冯嫽有天跑进来偷偷告诉她,翁归靡故意在她的宫室附近溜马,都被她撞见两次了。解忧脸一红,俩人就哧哧哧地笑开了。
翁归靡确实想见解忧,守丧期结束的第三天,便派人送来了聘礼。解忧知道自己不得不嫁,便也不再推辞,就由对方定下了婚期。而匈奴那边,也很快送来了一位名叫巴鲁的匈奴公主。二人一前一后,分别做了翁归靡的左右夫人。
一年后,翁归靡与解忧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
小王子元贵靡被一张红缣做里的鹿皮暖被包裹着,静静安睡在解忧的身边。解忧虽然感到疲倦,却无法睡踏实,帐外都是急促喜悦的脚步声,没完没了的道贺声,祝福声和行酒声;夜晚,长明灯的火光从天窗漏下来,使得习惯了夜的黑暗的解忧反而觉着不安稳;驱赶魔鬼玛尔吐的歌声一刻也不曾停止,图克陶大娘对解忧说,歌声必须昼夜轮回七天七夜,魔鬼对孩子和产妇的祸心才会烂掉。
图克陶的话音一落,解忧猛然想起细君公主的女儿少夫,她在心里说:七天之后,魔鬼的祸心烂掉了,人的恶念却还藏在暗处。
突然卸掉身体的负重,解忧觉得心里空了许多,这倒让她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自己该为些生出一些安适感,至少深深陶醉在一种饱涨的母爱中。然而尘埃总是无孔不入的,意念也一样,只要有一寸空处,便蹑足而入。不知不觉,一些不快如同夏季的大雨一般冲进了解忧的脑海。
改嫁翁归靡后,解忧便带着冯嫽及几个贴身侍御,从细君修建的那座汉地风格的宫室里搬了出来。
解忧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总有一些不可预料的事端在等着她,左大将库尔台就是其中一个。
库尔台是军须靡在位时,由乌兰夫人一手扶持上来的权贵,骁勇多谋,祖辈里有人流着匈奴人的血液。如今巴鲁夫人来后,他又成了她的同党。
库尔台曾经背地里指责过解忧:解忧夫人独建一座城堡,自带一批官吏兵卒,就像是要在乌孙王城搞出一个小王国似的。
解忧也为此反驳过:历代乌孙王妃都有自己的宫室,为什么偏偏我不可以。
但是,库尔台后来当面辩倒了解忧:以往乌孙昆莫的王妃独自住开,是按照王室的规格进行分配,现在,乌孙王室同样给你备置了宫帐与仆役,你却只住在自建的宫室里,只用自己的侍御,这显然是不愿接纳乌孙的礼俗,不尊重王室的纲纪,难道这就是你们皇帝所说的结为兄弟吗?
库尔台虽有匈奴人做靠山,但却是老乌孙王猎骄靡旗下一名大将的后代,翁归靡如果过早斩除他的权势,势必会引起一大批人的对立,毕竟,他的父亲大禄没能像他的祖父一样,受到更多乌孙首领的敬仰。
解忧觉得库尔台在故意找茬,最初坚决不搬,一心等着翁归靡替她说话。
还是冯嫽比她冷静,冯嫽说:公主,库尔台确实是在刁难您,但是,这一回却动了脑筋,戳到了咱们的软处,您若是等着乌孙王僻护你,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一定又会成为库尔台下一次攻击您的口实,您想想,我说对吗?
事实上,想到这件事解忧总会有些恼火。命途已经逼着她一再地改变自己,发型,餐桌上的食物,居所,语言,道德观。彼时彼刻,回想自己做出的一切改变,解忧不禁要问:他们难道要把我的心掏出来也换一个么?接着,她又问自己:你愿意这样吗?
这是早该向自己问出的一句话,一个人总要在适当的时刻与自己真实地对望,也或许,这种对望曾经是有过的,只是解忧没等到自己做出更清澈的回答,便被另外的什么事给遮挡了。以改嫁这件事为例,先是哥哥,后是弟弟,这件事在解忧心里,远远不像旁人看起来那样平静,顺理成章地一嫁了之。
在解忧的记忆里,她的身体曾像一把烧着了的大茅草,有一股焦糊味,这味道纠缠了她许多日子才离开。当然,情况后来慢慢有所好转,这多半是因为习惯的缘故。一个人的身体和心灵到底能多大程度地接纳自己本该拒绝的事物?解忧觉得答案如同无底的深渊,藏在她不知道,也找不见的地方。
但也许翁归靡是真心喜欢我的。想到这一点解忧舒了口气。她对比了翁归靡把她搂在怀里和军须靡把她压在身下的感觉,前者的热度,力量和心情,以及彼此间稍稍持久一些的注视,这些都能够使她相信自己是作为一个女人被喜爱,而非一枚政治结盟的筹码。
解忧杂乱无章地想着,渐渐有了睡意,她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努力使自己回到一种更清晰的状态,以便于厘清之前所忽略的一些事情,但是很快,她便完全睡去了。这是解忧七天来最为彻底的一次睡眠,足够她在梦中走完从乌孙回到中原的一段行途。
第二天醒来时,新生礼已经结束了。解忧正纳闷如此一件大事的完成为什么没能把她吵醒,连婴儿的哭声都没听到,这时,冯嫽穿着一身汉地男式燕尾深衣,头戴衬着介帻的进贤冠,大步走了进来。
公主,你看我这身打扮合适吗?冯嫽站在解忧正前方,合拢双手做了一个行礼的动作,接着转过身去,用手抚了抚她高挽的发髻。
解忧以一种初为人母的目光看过去,充足的睡眠也给了她好的心情,她觉到了冯嫽的另一种美,笔直光洁,没有女装的那些绚烂装饰,冯嫽内在的光采却更加奕奕动人,蒹葭苍苍--,解忧突然就想起了这几字。
怪不得右大将知英见了你一次,便再也忘不掉你了。哦,嫽儿,你是准备要走了么?
是啊,我是要去姑墨、温宿、尉头与莎车四国,再晚,天一冷,路上就不好走了。公主,昨天晚上,新生礼热闹极了。小王子的亲爷爷,就是丞相大禄啊,他喝醉了酒,却非要跳舞,结果,没等转过两圈,人就给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的土。呵呵,你知道吗,那一跤把他丞相的体面全给摔没了。
热闹总归是好,但我总觉着吵,昨天夜里,差不多是我睡得最踏实的一个晚上,瞧瞧,你说的这些事我全不知道。对了,谁和你一起去?
咱们这边,我只带了主簿温施,和几个机灵的侍御,乌孙王室这边,知英帮我选了四位骠骑勇士,二十个骑士,人手应该够了。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而且,你走了,宫里要是有什么事,我找谁商量呢?
去找你的大力士昆莫吧。再说,你刚生下王子,要好好休养一个时期呢,到时候,我差不多也要回来了。
两个人正说着,翁归靡走进帐内,硕大的身形顿时使解忧的寝帐狭小了许多,见到冯嫽穿成一副汉朝礼官的模样,翁归靡也觉出了她的美,便开着玩笑说:小心呐,大将夫人,你生得这样美貌,那些沙漠土著很可能会把你抢去。一旦如此,乌孙免不了要和那些小国交战。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该怪谁呢?冯嫽笑了笑,上前紧紧抱住解忧,说:怪她,我是她带来乌孙的,也是她派我去做使节的。
冯嫽走后的许多天里,解忧的脑中仍索绕着她戴冠出使的面影,偶尔,她随口叫出一声--嫽儿,之后会恍忽地笑笑,觉得自己是过分地依赖冯嫽了。好在她的第二位丈夫翁归靡完全把心思投在了她,以及她的国家上面,有空便会陪着她,听她讲中原的礼仪、美食和建筑,说到黄帝的妻子嫘祖是怎样发明养蚕取丝的,翁归靡便问她为什么不把养蚕和缫丝技术带到乌孙来,解忧笑着说,昆莫,道理简单的很,乌孙有天马,大宛有汗血马,大秦有玻璃,中原有丝绸,一旦换了水土,马跑不快,蚕不吐丝,这都是很难说的事。
一日,翁归靡阴沉着脸进了解忧的宫帐,彼时,解忧刚把洗完澡的小王子抱在怀里,正想坐下来给他哼首曲子,一抬头,便看见了翁归靡不快的神色。解忧把孩子给了乳娘,端了碗温度恰好的马乳,在翁归靡身旁坐下。天窗露下来的一缕光线恰好罩在翁归靡的后劲,更使他的神色显然黯沉。
出什么事了吗?
我猜他们一定是吃了什么坏心肝的东西,肠子也都霉烂了,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族人。今年春天,我已经给他们说过,乌孙所有的部落,包括塞人和月氏人的部众,都不许再给匈奴人供奉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头畜产,一匹毛布,违抗者将处一百皮鞭以上的惩罚。我原以为,这道命令只是针对那些与匈奴有血缘关系的低贱的牧团,没想到,左大将库尔台竟敢背着我,在刚刚结束的匈奴蹛林大会上,以私人名义送给匈奴单于2000只羊,500头牛。
他承认了?
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他竟然能够不加掩饰地就承认了!他说他的两个叔叔都得了匈奴人的善待,一个是都尉,一个是千夫长,他当然得去谢谢善待他家人的好心人。
这个库尔台,每一次挑衅都被他说得头头是道。
我惩罚了他。
怎么罚的?
我命人把他捆了起来,亲手打了他二十鞭子。我要让那些和匈奴人暗中来往的人都知道,连库尔台我都敢打。居功自傲,渺视新王,这是最让我气愤的。等一会儿,你去把大吏沙考叫来,我要下旨削了库尔台的爵位,并传告乌孙各部落,让各部落推举左大将新人选。
库尔台不像别的贵人,这个人既有勇又有谋,再加上一付坏心肠,昆莫,咱们今后得防着他了。对了,巴鲁夫人那里,有什么反应......?
她知道后就和我吵了一架,我也给了她几鞭子。她现在大概正收拾东西,准备带着她的儿子回匈奴。
昆莫,这下,您可把事情闹大了。
夫人,我之前的两位昆莫,都因为在汉朝与匈奴之间摇摆不定,才使自己左右为难,对于匈奴的吞剥播弄,也就只能容忍乞合。到了我,我想得改改了,我自小随着父亲在边境上巡查,不知听到过多少次,牧民向父亲哭诉--匈奴人又抢了他的牛羊和女人。如果不是皇祖父拦着,父亲或许早把车师六国的地盘给夺过来了。那车师六国都是匈奴人的役杂,他们把匈奴人放进来,让匈奴人抢掠一通,反正抢的不是他们的亲人和牛羊,然后又掩护匈奴人离开。
事实上,匈奴人抢了那么多东西走,车师六国没得到任何好处,匈奴人答应让他们活着,就是对他们莫大的赐予了。
你说的没错,夫人。不过,皇祖父和我岑娶哥哥的谨慎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乌孙国内没有大的战争,要知道,战争是一个国家最为可怕的灾祸,草原部落的首领,都知道战败意味着什么,军队没了,五畜没了,连女人和孩子都会被取胜的一方掳走。战败意味着一无所有,意味着一个家族一个部落的消失,意味着一个种族的血液被稀释,直至被取代。我是后来才明白的,对于乌孙而言,这三十年何其重要。你知道吗,这三十年里,匈奴人与你们汉人打了多少次仗,死了多少人,损失了多少匹战马和牛羊,而乌孙,则在这三十年里,增加了一倍还要多的人口,我听说康居和大宛的姑娘,都愿意嫁到七河流域的牧场,因为来过乌孙的康居和大宛商人,都把七河流域的河水形容成乳汁。
哦,乳汁,多好的比喻啊。昆莫,这是乌孙国力富强的表现呐......
是的。眼下,乌孙国内兵马充足,人心像窗几上的陶罐一样平静,又有汉廷的接援,而匈奴实力一年比一年退化。既然如此,我想,乌孙就不必再忍气吞声,让匈奴人老给自己的脸上甩耳刮子了。解忧,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对你说过,从前,只是一个都尉的我,常常可以漫不经心地饮乐,也可以无所顾忌地抱怨一通,而眼下,成为昆莫的我,饮乐时需要暗中分辩贵人们的企图,没有一场酒喝得轻松玩得自在。更不要说抱怨了,抱怨谁呢?只要我不高兴,挥挥手,那个烦我的人就能够从世上消失。没有谁比我拥有更高的权力了。抱怨是因为想要的东西没法得到,而现在,我想要什么呢?我想了想,除了甩开匈奴人的影子,其他的,我都有了,唉,只要想一想匈奴人盯着乌孙的眼睛,我的心里就冒火。
昆莫,既然您决定要与匈奴断决来往,那么,边境上,是不是该......
放心吧,巴鲁夫人一离开乌孙的边境,我就会在边境布兵。
中原从前有位始皇帝,为了抗拒匈奴修筑了万里长城,乌孙北方山区林木丰饶,不缺木材,可以用木头在边境上筑些屏障。另外,我听说汉廷在从敦煌到盐泽的路上,建了许多烽亭,烽亭上日夜有人留守放哨,为的是及早发现入侵的敌人。
解忧,你的脑袋里装的东西可比那几个军师多多了,不过,现在,你还是让我搂着你快活快活吧......
......
时光飞逝,眨眼之间,解忧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第三个孩子出生的时候,解忧躺在床上向冯嫽抱怨:嫽儿,我的肚子自从嫁给他以后就没停过,瘪了又鼓,鼓了又瘪,快要像赤谷城外的山岗连成一片了。
冯嫽听完哈哈笑道,公主,别抱怨了,在咱们中原,你听说哪位皇帝让自己的妃子一连几个地给他生下子嗣?肚皮能鼓一次都欢喜得几乎要晕过去,更不要说那些进了宫,看都没被看过的宫妃。 你看,巴鲁夫人如今只生了一个乌就屠,若是她也像你一样,被乌孙王宠爱着,生下一大堆继承人,你的心里又会怎样想呢?
始元一年的冬天,汉主刘彻驾崩的消息传到了赤谷城。
【6】团聚
离大帐还有十步远,翁归靡便听见帐内传出一长串娇嫩明亮的声音,不禁心中一阵惊喜,加快脚步,一边掀开毡帘,一边大声问道:是不是我的雪雀儿飞来了?
那串娇嫩无比的声音顿时停住了,一年没见爸爸,六岁的素光甚至觉得有些害怕,这个欢喜地望着她的巨大男人怎么比大山还要高啊?她瞪着一双碧蓝的小圆眼睛,怯生生地说:我不是雪雀,我叫素光,我来找我阿爸的。
哈--哈,我就是你的阿爸啊--。翁归靡脱了鞋套,快步走到素光身前,两手一伸,一把把她举在了头顶,一边爽声笑着,一边托着素光旋转。
素光被转得高兴,尖叫连着大笑。
好了--好了,你把她转晕了。坐在一旁的解忧脸上一片喜悦,她趺坐在一块花毡上,腿上盖了一块厚厚的驼毛毯。
--不晕,不晕--,我还要转--。
下来罢,我的小雪雀,你不晕,阿爸可就要晕倒了,呵呵呵--。
过于快乐和激烈的一阵旋转,让翁归靡的身体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重重喘了两口气,坐下来把素光抱在怀里,又在她的小脸蛋儿上猛烈地亲了几下,狠狠吸了几口她脸蛋儿上的清香。
素光被他的胡子扎得疼,捂着脸跑到了解忧身边,--阿妈,阿妈,他把我的脸弄疼了。
素光啊,他是阿爸,阿爸想你了,快,快叫阿爸啊。
素光认真地看看翁归靡,像是心中有一片抹不开的疑问,末了,放下捂在脸上的小手,轻轻地叫了一声--阿爸。
翁归靡再次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向素光伸出双臂,说,我美丽的小雪雀儿,来,到阿爸这儿来。
如今他们都老了,解忧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一位几近半百的妇人,不过,往日时光并不曾如云烟一般散去,它们像天山深处的云杉林,仍然浓密挺拔地静立于她的心中。
翁归靡要比解忧年轻两三岁,四十过半的年龄,正是一生中最为壮阔的生命时段,荣耀与挑战接踵而至,都给他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只是,过于肥大的身材让翁归靡感受到了生命中的又一道障碍,高血压导致的头晕,肥胖造成的心脏负担过大,还有高黏血症,而这道障碍并非由外界带来,是完全起于他的自身,就好像一个受制于内心弱点的人,因为无法免除自身的缺陷而失望,并任由其摆布。医师阿坎这些年与他寸步不离,都是因为翁归靡需要随时随地的察护,不过,医师阿坎针对肥胖的翁归靡,已经累积了丰富的经验,他用白桦树叶、白鲜皮等诸多药材熬成药水,让翁归靡坐在大盆里浸浴,一边浸泡一边喝着稍稍烫嘴的马乳,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奇效。
翁归靡抱着素光坐在解忧对面,一年没见,他们俩都深深地望了一眼彼此。
从元凤六年开始,匈奴人发兵四千,开始在车师六国屯田建仓凿井,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等到屯好了粮食,匈奴随时都会攻打乌孙。乌孙也就从此进入全国戒备状态,东境上的牧团都被迁往西部牧场,二万兵卒一边在置空的草原上放牧,一边在边境严阵以待。此外,翁归靡暗地里派人到东且弥国,在东且弥国的国都兑虚谷收买了不少商人,让他们按时报告匈奴人的动向。只要出手大方,这些密探什么秘密都能挖来,他们像暗渠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淹连不断,竟然从车师后国的都城务涂谷拿到了匈奴人凿井的数目。不过,匈奴人和车师人同样也向乌孙派了密探。
翁归靡已经在玛纳斯的边境上屯扎了一年之久,漫长的等候会消磨一支军队的警戒心,以至势气,翁归靡不得不经常出现在边境的军营里,用自己庞大的身躯,以及一位国王的光芒,来激励那些越来越没耐心的骑士。
每个月的月稽之后,大吏沙考都会捧着月稽册--一本记载着士卒姓名、健康、功过的羊皮册子,来到翁归靡身前,向他报告又有多少名骑士因为生病回去休养,又有多少名骑士因为打架酗酒,或者偷东西而被惩罚。就在上个月,翁归靡巡视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端的一个兵营里时,正巧碰上千户长处罚一对打架的弟兄。
大雪初霁,阳光普照,因为雪的反照,许多被勒令站在一旁观看的士卒都眯缝着眼睛,他们的呼吸都被四际里的寂静掩去。
俩兄弟被捆在柱子上接受鞭形,裸着上身,首先挨打的是兄长,千夫长几鞭下去,他的背上开始渗血,鲜红的血珠,饱满,闪着光,而后大滴大滴地滚落,很快洇透了绑在腰下的棉布内衣。见此情形,另一个突然忍受不住了,呜呜呜地哭起来,并且大声央求千夫长,别再打他的哥哥。
千夫长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继续啪--啪--啪甩着鞭子,似乎比之前更加用力。后来,被打的士卒昏死过去。千夫长也打得辛苦,就让人往他的伤口上撒雪,自己跑到一旁喘气,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对嚎哭着的另一位说:嘿,小子,你们不是都想杀了对方吗?怎么,我替你动手,你倒哭成这个样子。别着急,等到他醒过来,他再看着你被鞭子抽。到时候,你们就知道自相残杀是怎么回事了。
千夫长再一次举起鞭子的时候,翁归靡走进了兵营。所有的人都为他壮硕的身躯暗暗惊愕,他们中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国王,因此都觉着国王的伟大已经因为他的身材,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更多人的心里都同时升起了畏惧与崇敬。那顶小山一般耸起的貂皮帽,一直将宽大的帽檐拖垂到了双肩上,更使他显得魁岸威严。
千夫长,说说吧,你为什么惩罚他们?
至高无上的昆莫,草原上高飞的苍鹰,这两个人来自以和睦著称乌孙草原的阿尔班部落,两代以上,他们拥有共同的长辈。今天上午,轮到他们俩清除积雪,因为枯躁的军营生活使他们厌倦,没有多长时间,他们就开始嫌弃对方干得比自己少,便因此互相指责起来。最初,他们只是骂些粗话,慢慢地,开始揭彼此亲人的短,后来,发展到互相诅咒,站在旁边的人都听到他们诅咒对方在这次战争中被匈奴人杀死,这样一来,另一个人就可以回去占有他的女人和牛羊,再后来,他们都抽出自己佩戴的铁剑,向对方的脑袋砍去,幸亏有人及时挡住,才没有让彼此的血溅在自己的脸上。
翁归靡听完默不作声,稍顷,走到那位因为哭泣,脸上挂着冰渣的士卒跟前,用马鞭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划过。
匈奴人还没打来,乌孙骑士之间已经打起来了。知道吗,你们俩诅咒对方死去,好去占有另一个的女人和牲畜,这些正是匈奴人在杀死你们之后要做的事。是把刀剑对准你的敌人,还是砍下你兄弟的头颅?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吧。记住你今天流出的眼泪,年轻人,它是你为你的兄弟流的。
好了,千夫长,看在我们都是阿拉什后代的份上,饶了他们吧。那位挨了打的骑士,我准许他休息三日,让军医给他敷些消肿的膏药。
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端的兵营里回来,翁归靡有充裕的时间来思考散布在兵营里的这股焦躁情绪,事实上,有时候,连他都难以摆脱,怎么能武断地去指责这些普通人的感情呢?翁归靡问自己:我们在等待什么?我在等待自己的胜利和荣耀,他们呢,那些微不足道的骑士,他们平时就只是个牧羊人、牧马人,清晨,赶着羊只出圈,黄昏,呼喝马群回棚。他们等待什么呢?很多人,他们等候的,不过是死亡罢了。我或许也是这样,但我是个国王,倘若都得死,他们多数会死在我的前面。
解忧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翁归靡断断续续说了些边境上的事端,末了,叹口气,算是表达了对这种漫长的等候的无奈。
素光,去外面玩吧,阿妈要和阿爸说话。
你们的话很秘密吗?我答应你们,绝不告诉别人。
呵呵,小宝贝,我们要说的话你一定不喜欢听的。
你们为什么要说我不喜欢听的话?
因为我们必须说。
什么叫必须?必须是什么?
必须就是你现在要从阿爸身上下来,去外面和阿昆姐姐玩。
必须是个坏东西,我不喜欢必须。
素光在翁归靡宽大的怀抱里躺得舒服,晃着腿不肯下来,解忧向女仆阿昆使了一个眼色,阿昆又哄又抱,把素光从翁归靡怀里拉了起来。
昆莫,这样与匈奴耗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我这次来是想与您商量,我打算写封信给汉主,请他从东面发兵,这样一来,乌孙与汉两国东西夹击,出其不意,可以及早除灭匈奴。否则,乌孙单独迎战匈奴,再加上车师六国,情形会非常危急。我算了一下,车师六国的兵力差不多有五六千人,而仅仅匈奴右谷蠡王庭的兵力就有三万之众,如果单于王庭再大幅增援,可就说不准会有多少人马了。
右大将知英和冯夫人怎么说?
我们都商议过了,唔,只是,要非常小心。这正是我来的原因。你是知道的,赤谷城里,还有不少愿意给匈奴人通风报信的人呢。我打算让主簿温施回长安送信,不过,为了严守秘密,到现在还没有对他说。
一去一回,差不多也要半年时间。
壶衍鞮单于继位以来,匈奴内部纷争剧烈,如同一片被扯烂的羊皮,我听说右谷蠡王和左贤王都不买单于的账,拒绝在每年的龙城之会上参拜他。如果这个消息确实,那么,匈奴虽有吞灭乌孙之意,却也不敢轻意动手,毕竟,咱们有精兵十万,应该能与匈奴人相持些时日的。
夫人所言是有道理,然而我却担心匈奴因为气急,突然掩袭乌孙。事实上,在壶衍鞮继位之前,匈奴人已经丧失了东部的大片领土,他们的左贤王甚至将牙帐搬到了冒顿时代的单于廷的位置,而单于廷,不得不往西北方向而去。匈奴以东的乌恒、鲜卑在短短数年间有所壮大,都是因为匈奴离开了他们。但是,这对乌孙来说,却是个坏消息,匈奴人距离我们愈来愈近了。说实话,漠北虽然都是匈奴的天下,但是,他们的土地远远不及乌孙丰饶,一旦他们认为粮秣和兵马不足,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如暴风一般卷向乌孙。
昆莫陛下,以眼下的情形来看,除了向汉廷求助,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既然如此,那就赶快行动吧,明天一早就走,我派200个骠骑勇士护送他。
对了,陛下,您不在王都的这些日子,泥靡与库尔台走得更近了,我听说他们在宴饮时总是含沙射影说些什么。
仍然是老一套吧?说我毁约食言,不肯把王位让给他?
总的来说仍是这些内容,但也有了些新的说辞,针对此次出兵,他们指责您违背了猎骄昆莫的意愿,让乌孙陷于战祸之中。
唉,看来库尔台此人不可再留了,他的煽动能力太大,以后恐怕会惹出大乱。这样吧,夫人,你回去后就嘱咐右大将知英,让他找个合适的机会让库尔台永远地消失吧。
无论如何,这都是喜悦的一天,解忧母女的来到,给精神长时间处于僵硬状态的翁归靡带来一缕浓稠的伦常之乐,他像饮着美酒一般,大口大口地享用,以至于身心里外都溢动着美酒的甘醇。
翁归靡在欢乐中体验到了一种微妙的空间感:在他的世界里,政治,军事,荣耀,权力,胜败,危机,这些事物各有其独特的几何形状,棱状,锥状,多角状,并无规则,每个都棱角分明,都有坚锐的外壳,互相挨着抵着,坚硬的棱角无法使它们像齿轮一般紧紧咬合,并常常因为外部世界的震动而滑动和松动,因此,就给他的世界留下了许多或大或小的空隙。这些空隙就好似毡帐里漏风的孔洞,常使他下意识地觉到一种不安,或者说,他真得担心有什么足够毁灭他的事物,从这些空隙里钻进来,并在某个时日,突然变得巨大,以至于从内部击碎他所拥有的一切。而此时此刻,解忧母女给予他的欢乐,就成了弥补那些空隙的蜜汁,澄黄的,透明的,流动的,严丝合缝,把不安挡出了他的世界。
晚饭前,他们的长子元贵靡从百里以外的兵营赶来了,解忧一边为他扑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责怪翁归靡为什么不把他留在身边。
翁归靡笑着说:放心吧,夫人,他和左大将在一起,比跟着我还安全。
话音一落,翁归靡突然想起了还在中原的大女儿弟史,便与解忧说起她回国的事。
解忧欢喜地说:昆莫,去年秋天,咱们的大女儿弟史写信告诉我,她很喜欢中原的音乐,尤其衷爱抚琴,她还说,西域的曲颈琵琶传到中原后,被中原的工匠做了改动,曲颈变成了直颈,而且比西域长出许多,不过弹奏方法却还是一样。至于回国的时间,昆莫,我看还是再等等,眼下,路上恐怕不安全。
晚宴后,众人陆续走出大帐,只剩下了翁归靡与解忧,翁归靡喝了不少马乳酒,兴致很高,一把将坐在身边的解忧拉入怀中,俯下身子要急着行欢。然而行路多日,解忧觉得疲乏,就对翁归靡说:昆莫,我老了,也觉着累,恐怕不能让您开心,今天晚上,就让阿昆陪您吧。
送走汉使和解忧母女二人,翁归靡的时间重又回到一种僵硬状态中,四周仿佛都是抵着他的坚冰,提醒他只有牢牢站在原地,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危机才不可能刺伤他。
夜深人静时,翁归靡多次想到了那些远去的乌孙骑士,难兜靡,布就翕侯,猎骄靡,军须靡,他的父亲大禄,沙热翕侯,奢加老爹,木拉提大将,阿什木,阿尔江勇士,曼别勇士......有朝一日,我也将加入他们的队列。翁归靡想。事实上,我和他们一样,都在谋求骑士的荣誉,真正的骑士是不该受人侮辱和役使的,然而,摘取并持久地拥有它却是如此艰难,祖父猎骄靡倾尽一生,最终,也只能求助于他人。我似乎也找不到捷径,汉朝,一个强有力的帮手,只是,骑士之间固然找得到永存的情义,国家之间就有些可疑了,西域番国尽是一些出尔反尔的投机者,那么,倘能除灭匈奴,在之后的岁月里,乌孙与汉,又将会是如何呢?其实,我都不敢想到那么远的未来,仅仅眼下,乌孙国内那些蠢蠢欲动的反对者,看得出,他们都想把乌孙撕开一半扔给匈奴,实际上是因为匈奴愿意辟护他们得到更多的财富,他们才不管什么骑士的荣誉呢。
事实上,翁归靡已经感觉到了,乌孙就要发生一件大事,但是他还看不清这件事所携带的未来时光。他不知道,乌孙,是否会像猎骄靡所希冀的那样,成为草原上独立,并被尊敬的骑士?
元平一年夏末,前往汉廷送信的汉使回到了乌孙王翁归靡在玛纳斯的牙帐,正在附近打猎的翁归靡听到侍卫禀报,放下手里的弓箭,掉转马头便向营帐疾弛而去。
汉使带回了一个几乎是坏到极点的消息:汉主刘弗陵病逝,攻灭匈奴推迟再议。
【7】边境
接连数日,每到天黑,从北方刮来的寒风便像发现猎物的野兽一般,低吼着狂奔在乌孙边境的草原上。在一些空旷的沙地,风还会卷起漫天沙尘,这时候,在地上狂奔的野兽,就会幻化成飞腾在空中的巨怪,愤怒使它挥舞双臂,甩动身躯,似乎要将视线里的一切活物通通抹掉。
这样的夜晚令人畏惧,提前到来的寒冷,以及愈益险恶的厉风,都使得守戍边境的乌孙骑士更持久地思念他们的亲人,朴素而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一再浮出脑海,成了他们在黑夜里的慰籍。兵帐外,厉风撕扯着枯黄的牧草,兽一般的喘息声此伏彼起,他们一边聆听,一边在黑暗中叹息。尽管内心惶然,他们都愿意相信,牧草发出的任何一缕变调的哀吟,都只是因为忍受不了黑暗和寒冷。连哨兵都不愿往远处的黑暗里多瞧一眼,他们稍稍抬起眼睛,狂风就把他们的视力撕碎了,以至于他们的目光从来不能更持久地停在一处黑暗中的事物上,一切都失去了轮廓,远处的山峦或者谷地,近处的树丛或者倾动的牧草,一并在风中连成一体,成为一砣重重的黑暗,压在视线上,压在奔突的心上。
兵燹就在这样的夜晚发生了,本始一年的深秋,处心积虑的匈奴人终于向西翻过弋居山,借着黑暗、寒冷和狂风,袭击了乌孙车延、恶师两地。匈奴人的恐怖或许就在于此,当旁人都为险恶的自然而感到内心软弱,忐忑不安时,他们却能够履险如夷,凌驾于自然之上,或者,倚靠其上,从而使自身显得强悍,骇人,无可匹敌。
借着不断发出尖啸的寒风,匈奴大军蛇一般逼近了乌孙边境,他们选了两处守卫薄弱的哨卡,就如同看透了一个人的内心所惧,找准靶心拉响了弓弩。他们穿过黑暗,事实上,他们本身就是黑暗,只有野兽的眼睛和耳朵能在这样的黑夜里将匈奴人与黑暗区分开,直到乌孙哨兵在突然之间惊醒。
第一个睁大眼睛看到匈奴人的乌孙士卒,在被割开喉咙的一瞬间,甚至都没有弄清眼前那砣移动的黑暗到底是什么东西,便一命呜乎悲惨地死去。事后,有人为这些士卒的不幸发出感叹,两年的戍守在数秒间嘎然而止,谁能够看清生命的进速呢?
接着是接二连三被点燃的毡帐,匈奴骑兵站在毡帐门口,举着刀等着每一个在惊慌中逃出毡帐的乌孙士卒,没等他们扑灭身上的火苗,一刀挥去就断送了他们的性命。
乌孙兵营里的一个百夫长侥幸在兵帐被点燃之前跑了出来,但是,立即有五六个用毛皮将自己的脸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匈奴骑兵将他团团围住,在被戮杀之前,他蹲下身子用左手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目的是驱散马棚里的马匹,这些马匹听得懂他口哨里的含义,于是就发了疯似地踢破棚栏,冲出棚圈,跑进远处的黑暗。
匈奴人洗劫了车延、恶师两地的哨所后,稍稍做了一番修整,他们毕竟是人,是人就非无所不能,他们想就着乌孙兵营还未燃尽的灰烬烤烤火,暖暖身子,没想到这样便贻误了时机。那群疯狂四散的战马寻着人的气息,大部分跑到了几十里外的另一个哨卡,凭着马身上的标记,哨卡的千夫长猜到前方出了状况,便立即做好了准备,并派出快马传布消息。
匈奴来势汹汹,但是,乌孙至少在东边的战场上等了他们两年之久,所以,自从车延、恶师丢失后,乌孙驻军的防备、守戍都没有再让匈奴找出空子,匈奴人最善长的突袭术也就没了机会。
事实上,如果不搞突袭术,匈奴人在乌孙战场上沾不了多大的便宜。须知,猎骄靡自小在匈奴长大,成人后又作为大将为匈奴人戍守西域,还带兵侵夺过北方的丁零国,自然通晓匈奴人的战术。乌孙西迁后,猎骄靡不愿臣服匈奴,就是凭着惯用的匈奴战术击败了前来问罪于他的匈奴军臣单于。在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几代乌孙骑士都是以先接受匈奴战术教育而开始训练的。他们和匈奴人一样,身着沉重的铠甲疾驰,却能够牢牢黏在马背上,这都是因为他们用的是与匈奴士兵同样的高桥马鞍,以及固定在马鞍上的皮革或者亚麻脚蹬,有了这两件东西,如果不去识别胸甲上的特殊标记,以及两军战马的体格不同,单从他们持弓、策马、套索和挥刀砍杀的身影来看,几乎难将他们分别开。
有时候,两国都排兵布阵准备恶打一仗,匈奴人自信他们的箭矢能像刺破一张羊皮似地,穿透乌孙士卒的第一道防线,可是,当匈奴人的如蝗长箭黑雨一般飞向乌孙阵营时,不料在半空中遭遇了比他们的如蝗长箭更密集的箭阵,一时间,呼呼啸叫的箭羽都在半空中变了声,呜咽着丁丁当当扎成一团。匈奴军队的指挥官看着倒栽下来根根铁箭,不免张大了嘴巴,再看看穿过箭阵疾落下来的乌孙铁箭,三棱状的箭头竟然与匈奴人的一模一样。
别以为匈奴人只会急风骤雨般地蛮干,他们从小就学会了一套擒获猎物的本领,熟知埋伏和诱惑在战争中的必要性,看见乌孙阵营稳若磐石,无法实施硬冲猛打的战术,便做佯攻态想要诱使乌孙骑兵离开第一道防线。不料匈奴骑兵以撤退来诱敌深入的战术也没能得逞,因为每一个乌孙士卒都在战前被多次提醒过,千万不要去追击开战不久,便莫名其妙转过身逃跑的匈奴人,那完全是个一眼就能被识破的骗术。这样一来,匈奴人就不得不暂时退兵,另谋挟制乌孙的策略。
本始二年的初春,乌孙都城赤谷来了一位显要的人物,秩比二千石的汉廷光禄大夫常惠。常惠作为汉廷使臣而来,都是因为两年前解忧与翁归靡写给汉主刘弗陵的求救信,当时,缘于刘弗陵突然病逝,援救乌孙之事便就此推衍。
新继位的刘病已倒是位厉精图治的国君,登基不久便再提先祖夷灭匈奴的大愿,由此,有人向他说起乌孙公主解忧写信求救一事,刘病已一听大吃一惊,说倘若匈奴吞灭乌孙,汉朝多年的苦心岂不全都白废了。于是,赶忙在朝中寻找能够前往乌孙,又有足够经验的大臣。刘病已的眼睛在身边几位大夫身上只转了一圈,便选定了一位最合适的人物--常惠。常惠时年半百,前半生的遭遇令人想到最早出使乌孙的中郎将张骞,早年,他随苏武出使匈奴,却不幸沦为匈奴贵族的宫廷奴隶,关押匈奴十九年。因为矢志不移,回国后的常惠被委以重任,成了汉廷处理匈奴问题的高级专家和首席长官。
常惠抵达乌孙赤谷城时,时值翁归靡正在乌孙东境抵御匈奴,赤谷城里,便由解忧、冯嫽及右大将知英把持政务。
那天正午刚过,解忧打算去寝帐里休息一会儿,近些日子,差不多天天夜里她都被噩梦惊醒,而每一次,都是因为同一句话:趣持公主来!!!
听到侍卫禀报光禄大夫常惠到来,解忧的身体像经受了一次电击,眼前竟然闪出一道令人晕眩的白光。须知,因为匈奴人袭取了乌孙东境的车延、恶师二地后,从中原经盐渍北道往西域而来的商路重又被匈奴人控驭,又因汉廷天子轮替,内政繁琐,大约有两年的时间,几乎顾不上往乌孙谴派使节了。
缘于内心的波动过于剧烈,解忧怔怔坐在床榻上,努力使自己缓和过来。嫁到乌孙的三十年里,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剧烈地盼望过中原的使节,在与汉廷失去联系的一些日子里,她甚至担心过汉主是不是把她给忘了。越是为乌孙付出更多,解忧越是希望自己的付出没有被汉廷忘记。她当然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来乌孙,罪臣之后的阴影还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但是因为涂上了她的青春和诚心,正在一点点地淡去。
解忧坐在床边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愣,也是又让自己重新回到往日的情怀中,确实如此,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原使节竟然在片刻间激起了她对自身命运的质疑,又在瞬息里,使她安然回到属于她的命途之上。
寒冬已去,赤谷城的上空一片明朗,疏阔的风迎面吹来,解忧披着一件由莎车国贡献的裘皮大衣,急匆匆等候在自己的宫帐内。很快,帐外响起一片频繁的脚步声,有人掀起帐帘,光禄大夫常惠跟着进到帐内。常惠垂首给解忧行礼的时候,解忧已经走到他的近前,待他行完礼,向常惠回了一个汉地的礼节。
大人一路上都好吧?
有劳公主挂牵了,一路尚好,汉廷自昭帝始元二年便开始在伊循、渠犁、轮台等地开垦荒地通利沟渠,所以,我们每到一处垦区,都有领护接应,照顾得颇为周到。路过轮台垦区时,赖丹王子更加优厚亲切,并且派了向导和护卫,一直把我们送到温宿国。但是,我怎么听向导说,匈奴和乌孙已经在边境上杀红了眼?
杀红了眼倒不至于。那些向导们总是喜欢夸大其词。但乌孙形势确实十分危急,倘若汉廷再不出手相救,乌孙恐怕......
公主请勿心伤,老臣这次出使乌孙,就是专为详察乌孙情势的,主上特别嘱咐臣下快去快回,不要有任何耽搁。
......大人,早在昭帝驾崩之前,乌孙东境的事态便险恶起来,匈奴先是谴派骑兵4000,在车师后国一带屯田凿井,并不时骚扰乌孙边地,后来乘乌孙不备,突袭并侵占了车延、恶师二地。车延、恶师二地丢失之后,乌孙王亲自率兵二万,日夜督守在乌孙东境,又与匈奴人交战数次,总算遏止了匈奴人继续西侵的势头。然而,相峙的这段时间里,匈奴人一边偃旗修整补充粮秣,一边向乌孙派发使节要胁乌孙。匈奴使节声称:如果交出我,乌孙就得平安,如果不交,便要血洗乌孙全国上下。
他们想要胁持公主您?
是的,匈奴人认为乌孙敢于脱离他们的翼爪,并一再反抗,都是缘于我出了坏主意。更让我痛心的是,一些乌孙贵人听说了这件事后,立刻做出了反应,他们以乌孙六十万人口的安危为籍口,极力主张将我交给匈奴人。大人,你知道么,就在二十天前的一个清晨,他们竟然聚集在我的帐前,要我垂怜他们的子民,主动随匈奴使节前往匈奴。倘若不是乌孙王听到消息后,及时从前方赶回,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赤谷城真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乱子。
我在汉廷时,听回返长安的使节说,乌孙王翁归靡是一位十分看重骑士荣誉的国君,在祖父与父亲的遗传之间,他反而更多地继承了祖父猎骄靡的修为,是这样吗?
勇敢,自由,翁归靡看重这些骑士的荣誉,就如同咱们中原人将忠孝视为一种必不可缺的古老情操。然而,独立与自由,乌孙三代君王花费了近百年的时间,至今都没能如愿以偿。比起前两代国王,翁归靡似乎凝聚了更大的决心,因此看起来更急于得到这个荣誉。但有时候,我又很疑惑--。
公主,您指的是什么?
有一次,翁归靡带着孩子们在伊塞克湖边比骞骑马,大概是因为过于快乐,我们中原不是说乐极生悲吗,他突然神情沮丧地坐在了草地上,眼睛里全是一种无法排遣的激愤。末了,他忍不住问我:解忧,倘若乌孙有一天与汉朝,或者匈奴一样强大,而那时我仍然是昆莫,你说,我是不是也会像匈奴人一样,去侵夺周围那些弱小的国家?我吃惊他会问我这样的问题,但因为感受到了他的诚实,便也诚实地回答:如果是我,我想我是不会的,我到底是个女人,没有更多的野心,更不觉得战争能为一个国家抢来真正的臣服与尊敬;但我不是昆莫您,所以,并不知道您会怎么想,怎么做。他沉默了片刻,后来,极其消沉地说:唉,夫人,一名骑士与一位独一无二的昆莫的内心是不一样的。我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他是说,眼下,因为匈奴的存在,他所渴望的,可能只是一个骑士的荣誉,然而一旦乌孙成了西域无出其右的大国,一名骑士的荣誉可能就不能使他感到满足了。
看来,乌孙王是陷入极度的苦恼中了,缘于无法享有一位骑士应有的荣誉,他只好借助一个远未到来的假想,来消解心中的怨恨。哦,听公主所言,除了匈奴人在外部的嘬兵,乌孙内部似乎也有不少隐患?
乌孙权贵里,一些人是与匈奴有亲戚关系,一些人仅仅是因为彼此间的一些小摩擦,进而发展到匈-汉两个阵营的对立。我刚嫁来乌孙的时候,一位叫做库尔台的左大将处处与我作梗,后来被乌孙王削去爵位,便从此怀恨在心,靠着先王赐予的荣誉,私下里仍在聚集党羽。唉,这些人如同白天藏在阴暗的角落,夜间出来吸血的草蜱子。
草蜱子--?
大人,草蜱子是草原和沙漠里的一种吸血毒虫。它们繁殖极快,根本无法灭绝。你们路经盐渍而来,想必不少马匹、橐驼都被它叮咬过。不知者是想象不到它吸血时的凶狠模样的,它的身体虽然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但是,一旦吸起血来,你休想将它从皮肤上拔出,必须要用火棍烫它的屁股,它才可能收敛一些,继而慢慢地拔出口器。
哦,是它们,我当然知道,公主,您忘了,我在匈奴呆了足足十九年啊。
大人,这种吸血虫,并不只是乌孙有,似乎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这样的毒虫。
公主所言极是。
那么,大人,依你之见,主上会发兵援救乌孙么?你是知道的,汉廷一日不救乌孙,我在乌孙就一日觉着尴尬。毕竟,自从大汉与乌孙和亲以来,这是乌孙的第一次呼救,而且,事关乌孙的存亡。
公主放心,新主虽然年轻,却因为自小经历过牢狱之灾,体察过民间的疾苦,继位后便节俭躬行,敏而好学,言谈举止之间,很有重振武帝盛世的气概。这次老臣出使乌孙之前,主上便一再提到武帝夷灭匈奴的宏愿,我看,必是打算积聚力量,一鼓作气,将匈奴彻底斩除。而公主这些年为大汉疏通西域所付出的心血,主上丝毫没忘,反倒在送别老臣时,一再托咐我要体察公主的内心和所需。
听到此处,解忧忍在心中的酸楚不禁一齐涌上,眼泪刹时顺着双颊滚下。
......那么,大人......,大人回去的时候,请禀报新主:乌孙愿发五万精兵,与大汉共击匈奴。
【8】征伐
帐外,夜色正渐渐褪去,值夜的侍卫换完最后一班岗后,堆积在东方的铁青色云絮开始慢慢发亮,黎明就要来到了。
大帐内,传来铜壶嘴的流水声,水流击打在厚重的铜盆底上,丁丁当当,发出清脆的回声。乌孙王翁归靡几乎一夜未眠,大战的前夕,确有一股难以抵制的气息如同波浪一般不间断地冲刷着他,既给他迭荡的不安,也激起他的期待。
这场他等候了两年之久的战争,终于要在今晚见到结果了,他烦透了之前那种被动的防御,守在边境上等着匈奴人来打自己。许多时候,他的心里都泛起过一种与普通士卒相似的冲动:不如向匈奴杀过去,早一刻决出生死,就早一刻结束这种难耐的折磨。所以,一到与汉军约定的发兵时间,他便迫不及待下了进攻匈奴右谷蠡王廷的旨令,并要求大军日夜兼程,不可让任何内奸发出的消息,先于大军而至。
水声是从一只铜水壶的壶嘴里发出的,翁归靡就着不烫不冷的清水洗了眼睛、脸颊和胡须,末了,用一块绣着虎纹图案的细棉布擦干了脸上的水渍。与此同时,乌孙军营里的每个士卒都在静静做着出发前的最后准备,有的人行动稍快,已经就着奶酪,默默嚼动风干的羊肉。
昨天夜里,是连续三日行军以来睡眠时间最长的一个晚上,为的是给今天晚上的屠戮增添一些体力,他们都听说匈奴右谷蠡王的治地人口繁多,牛羊遍地,而国王翁归靡已经在战前的誓师大会上允诺了他们:谁砍下匈奴人的首级越多,谁获得的赏赐就越多。他们在边境上的等候似乎都为了今天晚上的这一仗,赢了,他们能把戍守边地两年的损失都夺回来,败了,他们便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
三日前,翁归靡号令全军出发的时候,常惠作为汉廷派往乌孙督战的校尉忍不住提醒他不要操之过急:昆莫陛下,汉廷分发五路的十六万大军才刚刚启程,咱们路近,不防等西出酒泉的蒲类将军赵充国赶到西域后,我们再动身?这样一左一右,右谷蠡王必将无法招驾。
然而,常惠的话音越过大帐内的火盆,刚一触及翁归靡的目光,便即刻遭到了否定:校尉大人,你有所不知,匈奴人的耳目多的似沙,快得像风,我估计,汉廷的五路大军刚刚出了长安城,匈奴人差不多就已经得到了汉军出征的消息。这阵子,我猜已经有不少匈奴人携卷家当赶着牛羊往漠北跑了。如果不把一天抵作三天,等我们到了右谷蠡王廷,可就连一根牛毛都见不着了。
校尉常惠的担心并非无谓,汉主刘病已在接到解忧托他带回的第二封求救信后,即刻进行了军事部署:十六万大军兵分五路,一路为祁连将军田广明,领四万余骑出西河;一路为度辽将军范明友,领三万余骑出张掖;一路为前将军韩增,领三万余骑出云中;一路为虎牙将军田顺,领三万余骑出五原;一路为蒲类将军赵充国,领三万余骑出酒泉。此战乃是自汉武帝元封年间以来,近三十年里,汉廷唯一一次调集偌大兵力挞伐匈奴,乌孙王翁归靡正是借由汉军之势,才敢主动回击匈奴,倘若因为乌孙提前动作,匈奴得以警惕,并找到应对的策略,那么,汉廷耗损如此惊人的一次军事行动岂不是将会得不偿失?
翁归靡否定了常惠的建议之后,回到大帐喝了杯马乳,吃了半根灌肉肠,随即差人宣召巫师木罕,商议大军出征前的祭祀与占卜事宜,以确定出发的良辰吉时。在等候巫师前来的时间里,校尉常惠曾试图以顾全大局的道理再劝劝翁归靡,却又因为一眼看出了翁归磨神情里的义无反顾,以及不可掩抑的焦灼,便迫使自己接纳眼前的一切。事实上,之后所发生的事,正如翁归靡所言。
本始三年的二月,翁归靡率领着乌孙五万精兵,疾驰在玛纳斯往蒲类海而去的大草原上,彼时天地空阔,万物沉寂,枯黄细碎的牧草在隆隆马蹄声里剧烈地颤抖;时值东天山的紫貂临近产仔期,不少怀孕的雌貂都因此纷纷早产;而天山深处的雪川,有一些竟在大军还未到来之前,便发生了雪崩;偶尔有几个在山谷里打猎的牧人,听到这样异常的震动,忍不住从藏身之处露出头来观看,但是,他们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大军过处,扯起的土尘遮挡了半个天空。
如果没有这天黄昏时的这场屠杀,汇成小溪的血流没有洇红蒲类海的湖水,生活在这里的仙女大概不会不迹而飞。而在此之前,一位曾经饱览过蒲类海景色的乌孙部落首领这样描述过它:一位深爱着你的女子在望着你的时候,会把她的梦透露给你,我就亲眼看见过这些美丽的梦境,白云,雪山,蓝天,青松,彩虹,鸟影,它们聚集过来的速度,与它们飘散而去的速度是相等的,所以,你从来不必担心这些梦境会有枯竭的一天,也不会因为它们重复到来而感到乏味,因为,它们永不重复。
你看着这双美眸,一边为其幻化不息的美景所陶醉,一边还能闻见女子飘香的呼吸,那呼吸像波纹一般轻轻地漾过来,潮湿,柔软,如果你还是个男人的话,就赶快捧着她的脸长吻,或者一把掳起她,把她抗进你的毡房。人们听了这位首领的描述,都以为他或许受了什么刺激,昏了头才把一面巨泊说成一位秀色可餐的美人。事实上,他的所言一点儿都没有夸张,甚至还有可能,除了倒映着天空和山峦的湖水,他还遗漏了一些至关重要的细节,譬如:蒲类海的湖滩松软异常,如同姑娘的嘴唇,蒲类海的变幻如同天山之巅的云雾,蒲类海的巨大如同命运不可揣测的深意。因为蒲类海的美丽,当地人都认为这里住着同样美丽的仙女,不然,他们无法解释蒲类海能够被谁装扮得如此迷人。
傍晚之前,每一位被令勒住马缰的乌孙士卒,都或多或少地闻见了一缕炊烟的气味。燃料一定是干牛粪,许多人的脑际同时冒出这个念头,然后微微垂下头,翕动鼻翼,仿佛要仔细辩认牛粪柴的干湿度。有的人眼睛好,一眼望到了远处隐没在山谷里的几顶白毡帐,因为山坡的阻挡,有的仅仅能看到小半个椎形帐顶。四际里几乎见不到人影,牧民一日的生息就要转入温暖的眠床了。无知无觉里,风也停了,夕阳在黑灰色的烟云后散出朱红的光焰,如同灰烬掩盖下的火苗。倘若没有战争,人间处处都能见到安谧的田园。
最先感觉到异常,并且发出剧烈预警的其实是蒲类海的湖水。在一些已经开始融化的湖面上,水波由最初的抖动,逐渐转为相互碰撞,并破碎成一片,而转眼之间,波纹又开始了跳动,继而如同沸水一般飞溅。只是,湖水剧烈的尖叫都被淹进了黑暗里,除了那些水域中的生灵--河狸,麝鼠,水貂--因为畏惧而躲藏得更深,居住在此匈奴人大都认为黑暗就要将他们带入梦乡了。
天一黑透,戮杀便开始了。马的行速,乌孙骑兵挥刀的力度,套索的角度,以及点燃毡帐的方式,都与匈奴人所差无几。那些惊慌失措中的匈奴士兵,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黑暗中感到遭遇了自己的影子。
黑暗中,乌孙五万精兵如同一条黑蒙蒙的巨龙,绵延数十里,很快以翼状紧紧围住了右谷蠡王的王廷,即使最早醒悟过来的匈奴人也没能逃得出去。接下来便是机器一般地挥刀如雨,匈奴人的人头随之便如雨点一般地滚落在地,以至于有的头颅刚刚落地,便被飞驰过来的马匹一脚踢飞,一时间,鲜血四溅的沙场上,披着头发的人头也四下里乱飞。
事实上,在这种时候,激励乌孙士卒进行疯狂屠杀的意志,已非战前被灌输的对匈奴人的仇恨,而是一种极度的恐惧与极度的狂欢,几百个日夜积攒起来的不安,只要通过一次痛快斜刺、削砍便能彻底挥去,这差不多与一次沉醉的舞蹈相去无几。结束了,都结束了,只要再砍几颗人头下来,我就可以永远地留在亲人身边了。几乎所有的乌孙士卒都闪出过这个念头。
戮杀结束后,四际里一片寂静,众将给翁归靡留开一个足够他挥舞刀剑,以及思考的空间。翁归靡骑着那匹漆黑的宝马站在人群中央,默默解下系在盔甲外的一件貂皮丝绒披风,而后低着头不语,仿佛在仔细谛听战争远去的声音。然而,骤然间袭来的一阵风打断了他的谛听,他听见火把发出布帛撕裂的声音,又看见四周贴伏在地上的人影跟着猛烈颤抖起来。
翌日正午,正在帐幄中休息的翁归靡拿到了刚刚统计出来的战果数字:获单于父行及嫂,名王骑将以下三万九千人,得马、牛、驴、羸、骆驼五万余匹,羊六十余万头。
【9】权柄
时光飞逝,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春雨日,乌孙王城赤谷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和祈愿仪式。每年此时,徐徐升起的白羊星座都给乌孙人带来了欢乐,人们渴望吉祥如意,就把它视为一年之初神祗给予子民的祝愿,谁不憧憬自家的牛羊好似天上的繁星,遍布于草原之上呢。人们习惯于将自己的梦托付给高高在上的神,这是因为倘若事与愿违,他们依旧可以无止境地期待,而地上这些为寿数所限的人,更多的是使他们不满,给他们痛苦。
照例,王廷庄严的祭祀完成后,举座欢虞的庆贺才能开始。
太阳驱散了大殿前的最后一块阴影时,乌孙王翁归靡带着他的夫人、妃子、子嗣和臣僚,依次站在松木搭建的祭台上,跟着巫师木罕膜拜神祗。
清凉的风从南面吹过来,穿过赤谷城的八道城门,上百座毡帐,麾旗下的流苏,将满身缀着羽毛的巫师吹得飘飘欲仙。
一阵激烈的述说之后,巫师紧闭双唇,高举双手仰望着蓝天。又在忽然间,扬起脖颈开始呼啸,声音同时分成了两股,一缕在半空中悠远地飘移,一缕在地底下雷动,这著名的巫啸听来令人动容,在场的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灵魂的意志这种声音里化为乌有。就在此时,万千云朵缓缓飘近王宫的上空,仿佛为巫啸招唤而来。
看得出,巫师木罕在寻找最为吉祥的一朵,无论是色泽,还是云纹,都需完全契合他的灵感。花费了煮沸一壶奶茶的时间,巫师看见了那朵心目中的祥云,他随即低吟起来,声音一点点地提高,而后忽然示意众人伸手接纳神祗的赐福。
祭典之后的早饭是隆重的,众人依次向乌孙王翁归靡致礼请安,翁归靡则向每个人点头还礼并赐福:愿你牲畜满圈;愿你奶食丰富;愿你吉祥如意;愿你时时顺利;愿你常沐恩光;愿你灾祸离身......
事实上喜悦也同样累人,一连串的祝福从嘴边道出后,王座上的翁归靡开始怀疑人间是否真有这么多的欢乐。他看见一只只飘香的羊头被端上每位贵人的座前,看见大块的马颈肉被放入人们的口中,看见权臣们的腰带上着镶着大片大片的金箔,看见他的小女素光戴着金丝镶边的红色平顶帽,耳边的玛瑙珠链鲜艳迷人,他想这所有的一切确实令人感到由衷的喜悦,世上的福祉在这个清晨云集在了他的王宫里,然而,喜悦为什么那么快就从他的心里溜走了?我在众人之上,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偌大王廷的意志都凝结在我的周身,还有王国从未有过的繁荣,为什么如此辉煌的一个清晨,却没能使我好像众人一样心底里流着蜜?人影在我眼前飘浮,笑声在我耳边旋飞,连贵人们衣衫上的蔓枝花纹都舞动起来,我的视力,我的感官,难道出了什么问题了吗?
解忧坐在他的身旁,一侧身望见了翁归靡涨红的脸颊。乍看她以为翁归靡被大帐里的欢乐所陶醉,但转念注意到了翁归靡僵硬的笑容,以及躬垂着肩背疲惫的坐姿。往常他都是盘着右腿,左腿立起来,好让左臂舒适而不羁地搭在膝盖上,有时候干脆还在腰后支上两个蓬大的羽绒枕头,一付随意而疏狂的样子。解忧立刻觉到了不妥,便示意身后的侍女快去叫医师阿坎。
解忧与翁归靡提前离开了喧腾吵闹的大帐,临行前,解忧嘱咐冯嫽,宴席要高高兴兴地办完。
仍然是老毛病,肥胖导致的高黏血症突然让翁归靡出现连续性的头晕症状,解忧扶着他在床榻上躺下的时候,他说:夫人,我的脑后颈像是挨了一闷棍,沉甸甸地痛。
昆莫,别担心,我已经派人去请医师阿坎,我府内的太医令也就快来了。
今天原本是个吉祥的日子,有那么多让人高兴的事,乌孙人一年里都盼着这个节日呢,你瞧,哪一年的春雨日都是个大晴天,神祗们在这一天全都扬起了笑脸,可是我......
昆莫,请安静些吧,我看呐,您这个病,就是怕吵闹,怕心里存放的事情太多。
有些事不说恐怕会晚了,夫人,趁着没有旁人,我要与你说说太子的事。
太子--?
是的,你还记得吧,当年我与军须靡有过约定,等到泥靡长大成人,要将王位归还于他。唉,王位是什么呢?王位好比一块拥有魔法的石头,有时候,它像金子一样放光,有时候,它又跟一片废墟没什么区别。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已经有两个半生肖年过去了,那些像树根一样延伸的皱纹已经爬上了你我的额头,想想那泥靡,还有三年,差不多也要四十岁了吧。你是知道的,从他成人那天起,匈奴人一有机会,便为这件事找我们的麻烦,警告,威胁,嘲讽,恫吓,什么手段都用过。关于这件事,这些年里我想了许多遍,要说我的哥哥--军须昆莫,他命我发誓把王位还给泥靡,其实只是出于个人的私心,就像当年我的祖父,硬要把王位传给他一样。
陛下,军须昆莫这样说的时候,我猜他是没有考虑到泥靡继位后,乌孙等同于又回到了匈奴的控驭之下,事实上,这是猎骄昆莫毕生所反对的,他之所以与汉朝和亲,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年里,不管支持泥靡的乌孙贵人、部落首领怎样在暗地里说三道四,泥靡本人也狂妄无礼,大多时候我都视若无睹。也因为这个原因,我猜这些人都在盼着我死。要不是七年前的巴里坤大战让匈奴像垮塌的河堤一样落槽而去,那些怀恨我们的人,不会像今天这般顺从和缄默。夫人,你大概已经听懂了我的意思,我们得赶快拟立新太子,否则,倘若我有一天突然离开了人世,泥靡继位昆莫,那样一来,我们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很快就会化为一堆可悲的灰烬。
陛下,您的意思是,废掉泥靡,改立--?
改立我们的元贵靡为太子,并让他再娶一位中原的公主。
太子的事,我不是没想过,但是,以什么名义另立太子呢?真相总是逼着我们从事物的反面去认识它。我们原本以为库尔台死了,乌孙能够安宁一些,却没想到又来了别尔特和乌铁斯。正所谓福祸相依,巴里坤战役的胜利反倒使我们内部的对立者势力更强。他们一个是素宛部落的翕侯,一个是杜拉特部落的长老,身后都有一大批俯首听命的亲信。唉,我是担心强立新嗣,会引发不可预测的仇杀。
不用以任何名义了。当年,太子故去后,祖父猎骄靡不是同样不以任何名义,便将王位传给了我的岑娶哥哥。只不过,祖父那样做是出于内心的软弱,我这样做,应该说既有公心,也有私心。
陛下,不如请长罗侯常惠带信给汉主,告诉他我们的打算,倘若有汉廷的支持,别尔特与乌铁斯即使有什么忤逆之心,也会有所顾忌的。
如果乌孙多有几位像常将军这样的忠勇者,我们该不会像今天这样,总是被重重顾虑所束缚。我粗略地算了算,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常将军往来于乌孙与长安之间,怕是已有四五次了吧。一直以来,我心里有些愧对常将军,你记得吗,巴里坤战役之后,常将军带着十几个侍卫随我回到了赤谷城,但是,欢庆的宴会刚刚结束,他的印绶就莫名其妙地丢失了。
昆莫,对于中原的官员来说,印绶与性命一样重要。
是的,因此,在印绶丢失的那段时间里,常将军十分苦恼,他慎重地对我说:尊敬的陛下,您有所不知,丢失印绶,按照中原的法律,是要砍头的,请陛下念此为重,务必替我找回印绶,并严惩窃贼。我答应了常将军,但私下里却认为他有些大惊小怪。当时,我是这样想的:与巴里坤战役的胜利相比,一块官印一根绶带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那窃贼就是偷去这个东西,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所以,也就没有用心追查印绶的事。后来,你们的皇帝对巴里坤战役的乌孙骑士论功行赏,除了发给金子,还给每个有功者都配发了印绶,是在这时候,我才明白那个偷盗者的险恶用心,想必他一定是通晓中原律法的,知道丢失印绶的罪责有多么重大。
您不必为此自责,陛下,这件事后来的结果算是圆满的。我们也因此得以发现那位隐藏在黑暗里的指使者。
他一定是想借此干掉常将军。幸好事情朝光明的一面滑去,当年,常将军返回长安后,你们的皇帝并没有追究此事,反而升了他的官,扩大了他的封地,否则,常将军将一去不复返,乌孙也就从此失去一位诚挚的朋友。
是的,陛下,我们的眼睛总有看不到的背光处,内心也总会遗漏一些生死悠关的角落,虽然我们已经极为小心了,但乌孙王廷内部一定还有被忽略的危险。
烦恼为什么总也没完没了--。翁归靡抚着嗡嗡作响的太阳穴。
哦,今天是个多么吉祥的日子啊,我们怎么只说些扫兴的话呢,陛下,听常将军说,去年,我们的大女儿弟史和他的夫君龟兹王绛宾在长安受到了隆重的对待,汉主不仅封她为汉宗室公主,还赐给她车骑旗鼓的仪仗,珍宝千万,富贵如同汉室的王候。高兴的事可不只这一件,还有我们的儿子万年,他竟然做了莎车的国王,想想看,这不都是因为乌孙的强盛么?从前,就是伟大的昆莫猎骄靡,也没能被西域诸国这样亲近和敬畏吧。陛下,想想这些高兴的事吧,让您的心里布满轻盈的白云,而不是黑沉沉的阴云。
夫人,谢谢你的宽慰,我真希望心里能像你所说的那样感到轻安和清明。医师阿坎怎么还没来呢?我猜这会儿他们都只顾着玩乐了。--,夫人,我的头越来越不舒服了,只要稍稍移动,头顶的花毡、帷帐便飞似地旋转起来,许多面影都在其中一晃而过,有我的岑娶哥哥,有我的父亲,有我的曼别师父,哦,还有我们的小女儿素光,我的小雪雀儿,她已经长大了,你看到了吗,她今天有多美。她有十六岁了吧,也就到了嫁人的年龄,夫人,你看谁合适呢?我们还是在乌孙给她找个丈夫吧,免得又像弟史一样,嫁到龟兹,害得你想见也见不到。
我看啊,不用咱们惦记了,素光怕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你说的是--?
若呼翕侯啊,你难道没发现么?
哦,是他,年轻的翕侯,当然很好--
二人在大帐幽暗的光影里和缓地说着话,心里底都感到了安宁与寂静,过去的时光似乎徊流而来,在他们周身形成一个和暖的洋流,他们浮在中间,随便采撷任何一朵时光的浪花,都能证实他们共同的存在、相伴和扶助。
在此之前,解忧不是没有思忖过自己的内心与情感,要说她与这个男人的相处,其实不曾有过那种令她耳热心跳,或者魂牵梦系的爱。人们所说的那种爱情,那都是幸运的人所品偿到的生命佳果,她的人生没有这样纯美的际遇,因此,也没有经受过那种纯爱的折磨。她与这个男人的感情,是在一种政治基石上慢慢建立的,是共同的利益需求,促使他们互相帮助,互相信任,进而互相依赖,互相陪伴,有时候,解忧甚至能够感觉得到,他们彼此都能够用手触摸到对方的灵魂。是的,他们不需要那种两情相悦,也可能完成灵魂的触摸。
然而,这是不是说,他们更像一对结伴同行的旅人,而非可以长相厮守的夫妻?有时候,解忧也会为此感到疑难,她问自己:倘若汉廷打算放弃乌孙,割断二国的联系,我会倾向于谁?一个是生养我的故国,一个是与我共度半生的男人,我们之间的情愫,因利益而渐渐形成,是不是也会因利益的缺失而渐渐泯灭?
既然自己都难以断定,解忧当然不会再去追究翁归靡在这个问题上可能会做的选择,为了使内心处于长久的平静,大多时候,他们都当这个假设不存在。
翁归靡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想着解忧的话,这时候,医师阿坎急匆匆走进来了。
昆莫陛下,我已经让人宰了一只肥大的山羊,皮剥好后得趁热给您进行汗疗。松柏、苦艾和薄荷也都放在热水里浸泡着了。但在此之前,我想问问您,您是愿意用羊皮把自己裹起来,还是想坐在热汤药上熏蒸热汽?
哪一种能更快减轻我的痛苦?
陛下,蒸气法虽然效果不如汗疗法,但是比较适合您现在的状态,这会儿,您的心跳得太快了,而且十分紊乱。治病,还得慢慢来。
那就依你吧。真受罪啊,天神呐,您为什么给了我一付这么沉重的躯体?他似乎比我的国家还要重许多呢......
【10】衰颓
侍女给解忧端来汤药并服待她喝下后,都静悄悄地退出去了,华美的寝帐里只剩下解忧与冯嫽二人。毡壁上的挂毯都蒙了一层白色的绢绸,一件汉地屏风上的彩绣也用白素掩住,解忧神色凄婉地倚在床头,两鬓已经渗出白发。冯嫽坐在解忧身旁,一边紧紧握住她的左手,一边忧愁地望着她。时光穿过她们二人的头发、皮肤、衣襟,发出细沙漏过手指的咝咝声。
解忧的心情坏透了,乌孙王翁归靡驾崩之后,悲愤不可遏止地撞击她,这种情况已经持续有一月之久,终于使她在风雪声中病倒了。
身体的虚弱很快瓦解了解忧不易动摇的意志,这几日,她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三个月前,翁归靡的离世都没能使她这样悲痛。像鹰爪撕抓着猎物,她能感到爪尖探入肌肤,扯裂血肉,进而刺进骨头的痛。
对于四十年前,解忧依然清晰不忘,在她作为和亲公主被挑选出来的时候,她不曾向任何人、任何事物诘问过"为什么",她甚至有些快乐地接过自己的命运,就仿佛命运不过是一辆马车,她坐上去,要自己驾驭。但是这些日子,她忍不住了,来到乌孙这么多年,她始终在尽心竭力,但是仍然不能免除自己被权力摆布的厄运。她不得不一次次地回想、追问,是谁,将她陷于眼前这个境遇?
喝完药,从床榻上下来,解忧坐在一张驼羔皮毯上,顺手给腿上搭了一块紫貂皮的披肩。这些动物的魂魄似乎没有随着生命的结束而离开,只要人们紧拥着它们的皮毛,它们的生命便以一种温暖的方式进入人的肺腑和头脑。解忧被这些小生灵赋予的温暖驱动着,思绪又重新回到这段令她无法释怀的往事中--
年初时,翁归靡给汉主刘病已写信说:尊敬的皇帝陛下,我不得不告诉您一个不好的消息,尽管我希望匈奴人自巴里坤战役以后一蹶不振,从此离开我的草原与梦境。然而,现实却令我有些失望。前不久,匈奴使者又噩梦般地出现在了乌孙,并且带来了匈奴单于的和亲意愿。当然,匈奴使节的话音一落,我便以不能再快、不能再果断的方式拒绝了他,好让他的主子明白,乌孙既不畏惧他,也不讨好他。说实话,我们深为匈奴单于的这个念头感到不安,因为,这等于是在警告乌孙,豺狗的眼睛还盯着我们呐。出于对乌孙--汉朝两国近四个生肖年的情义考虑,并能够永远像兄弟一样,拉着手共同阻绝匈奴人,我作为乌孙的昆莫,因此请求改立我与解忧夫人的长子,有着汉人血统的王子元贵靡为太子,并娶汉公主为太子妃,倘若汉主允准,我愿以骏马、肥骡各千匹为聘礼。
见信后,刘病已拿不定主意,便将此事交与臣属讨论。
众人有的含糊其辞不置可否,有的说和亲是对的,这些人认为本始三年那场击伐匈奴的战役,如果没有乌孙协助,匈奴迄今恐怕还在危害中原。但是,担任外交长官的大鸿胪萧望之则断然反对继续和亲,他说:乌孙距离汉朝太远,就像无法知道一个陌生人的心里在想什么,我们无法把握乌孙今后对汉廷的态度,一旦发生什么变故,我们根本无法控制。而今,匈奴之患已被斩除,乌孙对我们的意义也就不大了,所以,和亲也就不必了。
萧望之言之凿凿,一付过河拆桥的嘴脸,汉主刘病已听后眉头微皱,低下头来默想了一阵儿,末了,对众人说:乌孙在巴里坤战役,掳获了近四万匈奴人,后来又与乌恒、鲜卑三面夹击,彻底铲灭了匈奴的主力。而当年,汉廷五路将军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俘获了匈奴2400多人。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但这件大功不可就此抹掉。乌孙算是西域与汉廷结交时间最为久长的一个国家了,近年来国力猛进,除了祛除匈奴,勾通汉廷与西域的商路,我们也需要他的相助。不过,关于立元贵靡为太子的事,我认为与元贵靡迎娶汉公主同时进行比较好,因为,我们必须防备乌孙国内发生不必要的变乱,而汉宗室女必须要确定无疑地成为太子妃。就这样吧,这件事我允许了,诸位大人赶快下去准备遴选的事宜。
凭着解忧在乌孙的功绩,遴选者再次将目光投放在了解忧家人的身上,很快,解忧之弟的女儿--相夫,作为汉廷的第三位和亲公主,被选定下来。就好似她的两位先驱者一样,没人管相夫的心里怎么想,在被选中之后,汉廷即刻为她配置了官属侍御上百人,并将她送入上林苑学习乌孙语。很快,前来纳取聘礼的汉廷使者把这个消息带到了乌孙,翁归靡听后十分欢喜,面颊涌起一片赤红,高兴地叫来太子、左右大将和左右都尉,嘱咐他们都在自己名下挑选使者和骑士,及早出发,去长安迎娶相夫公主。
便在这期间,翁归靡病情开始恶化,黏稠的血液首先侵害了他的心脏,继而是他的大脑和四肢。常常,他的记忆像一碗熬烂的奶粥,开始分不清时序的先后,以及事件的因果。迎亲队出发后,有天中午,洗完药草浴,他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就差人将解忧叫在坐榻旁,为的是商议太子婚礼需要宴请的国外宾客。
夫人,因为这个吉祥的消息,我的身体差不多要好起来了。你看,今天中午,我吃了一大碗碎肉抓饭呢。我的心,也不必小心翼翼地不敢快乐了,他跳得跟年轻人一样有力。好了,咱们说说婚礼的事吧,我看呐,但凡与我们结交的西域邦国都要发出邀请,让他们都来看看乌孙有多么强大,毡帐林立,牛羊满圈,到时候,赤谷城的男女老少都要穿上崭新的衣装,戴上插着羽毛的帽子......夫人,我甚至想过,等到元贵成为太子之后,我们再为万年娶一个汉公主吧,他现在是莎车的国王,倘若莎车与汉朝也能结好,西域不是有更广大的地区可以为我们所控制了吗?而汉朝的光芒,也可以更稳固地垂照于西域。
解忧低下头认真听着,听完大吃一惊:万年死了将近五年了,老莎车王的弟弟呼屠征联合邻国,以万年性情残暴为由,向他下了毒手,怎么翁归靡竟然还要为万年娶一个汉朝公主?想到这里,解忧忧愁地看了翁归靡一眼,一边伸出手指轻轻抚着衣袖上的紫色纹绣,一边在心里盘算,怎样让那些脱落的记忆重回翁归靡的脑际,并不至于挫伤他愈渐溃散的自信。
陛下,有时候我跟您一样呢,认为万年还好好地活着,有一次,我竟然看见他骑着一匹白马来看我,模样儿端正得体,怎么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凶恶。
......哦,夫人,你在说什么?万年不好好地活着,他能做什么去?上个月登基的时候,我们不是都亲眼见到他坐在王座上么?王宫里有好多人呢,都单膝跪地向他敬贺。我还指给你看他腰上的纯金带扣,雕着带翼的虎纹,比我身上的这块都耀眼呐。还有那身蓝缎刺绣锦袍,衣襟和袖口都用金丝绣着茎叶花纹,衬得他高贵无比。是谁说他凶恶?我一定要把这个说坏话的人的舌头给割了......
翁归靡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因为他看见解忧在掉眼泪。
......夫人,什么事让你这样悲伤?
解忧轻轻地擦干眼泪,低声说:昆莫陛下,我是想念咱们的儿子万年啊。不过,还是说说眼前高兴的事吧,元贵的婚礼,当然要办得风光体面,就依您的想法,西域大大小小的国家,凡是与我们结交的,或者和睦的,都要派人去邀请。
是啊,风光体面--
那么,陛下,您好好歇着,我这就让大吏赶快准备。
事情果然被解忧猜中,神爵二年的年末,直到翁归靡故去,相夫公主才刚刚走到敦煌郡。而泥靡趁此机会,凭着翁归靡与军须靡当年立下的约定,以及别尔特翕侯和乌铁斯长老的扶助,迅速登上了王位。
消息传到敦煌,负责送护公主的长罗侯常惠赶快让送亲队停了下来,他一方面派人往长安送信,一方面带着少数护卫,火速赶到乌孙。常惠抵达乌孙后,立即以汉朝政府的名义,在乌孙高层议事会上责难乌孙权贵:如果乌孙不立元贵靡为国王,汉廷将召回已经在路上的相夫公主。
想必常惠因为事态紧急,没有细加思量这句话的可笑与荒唐,他还想当然地认为,乌孙王廷都和解忧一样,眼巴巴地盼着再娶个汉地公主呢。事实上,他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须知,已经登上王位的泥靡,以及已经宰控乌孙大权的别尔特翕侯和乌铁斯长老,都巴不得这件事中途夭折,泥靡的身体里流着匈奴人的血,而那些权贵,也都是匈奴人的亲信与耳目。所以,常惠这样说,其实是在给支持汉廷的乌孙贵人施加压力,对于泥靡一方,则正好求之不得。
为此,从高层议事会下来,亲近汉廷的乌孙贵人都向解忧表示了不满,有的人措辞一点儿也不客气:常将军怕是老糊涂了,怎么威胁起自己人了?召回少公主,泥靡正好并不情愿呢!
彼时,解忧只是一筹莫展地坐着,很长时间无言以对,连同坐在一旁的元贵靡、左大将长乐、右大将知英、冯嫽,也都你看我,我看你,并不知道该怎么为常惠辩解。
虽然左右大将,左右都尉都站在解忧这一方,但是比起别尔特翕侯和乌铁斯长老,他们显然缺乏号召力,常惠在乌孙停留的这段时间,双方的对立情绪日益险峻,参与这场纷争的要员们,每个人的耳边都呼啸着暗箭刺破气流的咻咻声。而解忧的眼前,似乎常能见到危机正如弥漫的夜幕,升腾在赤谷城的各个角落。
乌孙情势危急之际,汉主刘病已恰好也正为这件事召集臣属。依然是大鸿胪萧望之第一个站出来呶呶不休:主上,早在允诺这件亲事之前,微臣就觉得乌孙王廷不可信赖,从猎骄靡以来,三代乌孙王都既娶汉公主,又娶匈奴女,一看便知,是与西域番国一样心属不定,首鼠两端的。事实也证明了,即使大汉以和亲拉拢,乌孙仍然难以为我们所控制。眼下,汉廷已按约定派出少公主,而乌孙贵族却拥立了有匈奴血统的泥靡为乌孙王,此人非少公主所要嫁的元贵靡,那么,我们召回少公主就不是毁约。为此,我们应该警告乌孙王廷:因为倾向匈奴而导致的和亲失败,他们必须为此付出向大汉缴纳赋税和履行兵役的代价。
萧望之的强硬态度如同一柄利剑,削去了汉主刘病已的犹豫不决,他随即写下圣旨:召回滞留在敦煌的相夫公主。
就是这些突变给了解忧莫大的打击,眼看乌孙陷入分裂,她的境遇也岌岌可危,汉廷却抽身而去,任由势态往榱崩的一方滑落。
虽然仰给于人的结局大都不过如此,但是,对解忧而言,她把自己与汉廷的关系想象的仍然十分美妙,因此就无法接纳眼前的这个事实。四十年了,她离开长安,那时她只有十九岁,而今已是六旬老妇,往事历历,她自问没有哪一件事不是以大汉利益为重的,她的人生也因为仰承了一件政治交易,而变得负有重量,而她自身所具备的内在光华,也缘此得以绽开。
解忧当然无法这样思考她的命运,她是有所希翼的,如同平凡的一个女人,期待家园、亲人与温暖,以及洁净光亮的声名;渴望一些近在咫尺,且栩栩如生的尊重、顾惜和铭记;需要从中原递来的,能时时触摸得到的温暖。而汉廷对乌孙的忽略,等同于对她的忘记,这便使她不能做到容止汪洋,锲而不舍。
翁归靡四十天的葬礼结束后,丞相阿勒拜在一个下午走进她的宫帐。彼时,沉沉阴云压在赤谷城的上空,冷风凌乱地吹着,雪花四下飘飞,比解忧的内心还要乱。丞相阿勒拜是个左右逢迎的人,他从议事会上刚刚下来,带来了乌孙权贵们的意见。
夫人,贵族院与长老院让我提醒您,按照乌孙传统,葬礼结束之后,您该为改嫁之事做准备了。
你去转告他们,我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婆,离死没有几天了,还是让年轻的昆莫娶一个更美貌的姑娘吧。
他们说,您如果拒绝,就代表乌--汉两国不再结好。
他们本来就没打算与汉朝结好,丞相大人,你难道忘了,泥靡的血一半是匈奴人的。阿勒拜,昆莫翁归靡尸骨未寒,你怎么就成了软骨头?我倒要问问你,在这件事上,你的意见如何?
......夫人--
丞相阿勒拜一时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冯嫽站在一旁,向他使了一个眼色,阿勒拜便赶忙告退离开。事情每每如此,当解忧内心激烈到不能化解的程度时,总是冯嫽在一旁为她留开一个足够使她冷静下来的时空。
时间才过去不久,这些往事因此也就仍然横亘于心,仿佛一具还有温热的躯身,时时刻刻提醒它的存在和悲欢。冯嫽端着一碗刚刚温好的马乳走到解忧身边,倚靠在羽绒枕垫上的解忧直起腰身,伸手端过雕花的银质奶杯,慢慢饮啜起来。在乌孙生活四十年,许多习惯也都跟着改变了,平日呆在宫帐里,她反倒撇开一旁的方枰,喜爱靠着厚厚的靠垫,盘腿趺坐在毡毯上。
见到解忧的脸色渐渐平和下来,冯嫽坐下来轻轻问她:公主,不如给汉主写封信,既然汉廷不打算再与乌孙和亲,也无法控驭泥靡,就请他准许我们返回长安吧。无论如何,您在乌孙的这四十年,没有一天不在为汉廷的大业操劳,我看,功劳足足抵得上十位破奴将军。
这些天我不停地想,现在呐,差不多能够猜到汉廷的意图了。那些整日在主上身边转悠的权臣,一定都会这样说:既然匈奴已经不敢滋扰中原,乌孙于汉朝而言意义也就不大了。
公主,从对乌孙征召繇役这个传闻来看,汉廷除了认为这些年对乌孙的赠给耗损了国力之外,恐怕今后将会把乌孙视同一个西域的藩属,对其内政将不会过多干涉。
唉,我难过的是,不管那些权臣,甚至主上,他们对乌孙动了什么样的心思,都只是为了帝国的利益,而我们,嫽儿,我们两个妇人的一生,则终将淹没在帝国利益的阴影里。又一次,我似乎看清了自己的命数,我,还有你,我们不可能有越过这个阴影的第二种可能了。事实上,如果把目光不要局限在自己身上,去看看汉廷里的那些权贵、贰臣,以及忠勇的将士,他们像是与我们没有什么区别。仔细地想,我们两个的一生确为一只握有大权的巨手所摆布。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被这只手扔在了此刻,谁能为我们说清这其中的机秘呢?此刻,冯嫽的情绪也被解忧所感染,不禁木然问道。
嫽儿,我说了这么多,其实是与从前一样,劝自己接纳眼前的一切。只是,我仿佛没有力量再去做什么了,我很累,更愿意像一位普通的妇人,只是操心儿女的一日三餐,再看着他们长大。昆莫翁归靡离开了我,他是我真正的夫君,早先我曾怀疑过自己对他的感情,而今,只有当他不在了,我才知道,他的出现和存在,于我而言,真得像他的身躯一样高大。有几次,在那些最艰难的时刻,恍惚里,我几乎以为他的身形还在,因此试图往那边靠过去,让他给我出出主意,让他宽厚的手掌给我一些力量。噢,多么虚无的梦幻啊,那时我恍然大悟,一个人的存在,真的不只是一具发热的躯体,他可以像光,像风,像河流,给予另一具躯体的存在所必需的热量和呼吸,它们是那么虚无,甚至让我以为不曾拥有过......
公主,原来您已经做了决定,我还担心你想着长安呐--
嫽儿,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其实在劝我留下。你总是这样,从不忤逆我,却从来就说服了我。你让我顺着你的话走下去,走到头突然发现那条路走不通,然后,便会回到你的意愿里。你呀,这么多年了,没有一次不用这个花招。
我是知道您舍不得这里的一切的,但也看到了您的矛盾。您想想,您若是回了长安,元贵,长乐,素光,都怎么办呢?汉廷难道会像对待一位亲王似的对待他们吗?再者,汉廷虽然不愿更多插手乌孙的内政,但强大的威势还在我们身后,毕竟,在人数与军备上,我们并不输给别尔特翕侯和乌铁斯长老。
唉,嫽儿,你为什么还这样信心十足?事实上,乌孙现在的局势已经极为混乱了,泥靡、乌就屠,还有我的元贵,都具备合法继承王位的资格与血统,矛盾一旦激化,内乱之火势必被点燃,有时候,我似乎都闻得到赤谷城里飘散着一股焦糊味了。
【11】绽裂
夏末,一场绵厚的冷雨过去之后,天空重又变得畅豁明朗,放眼望去,百草已经微微泛出一层柔软的金色,而禽兽们在一闪而逝时,总会无可避免地,把它们皮毛上颤动的光亮送入猎人们的梦境。这个季节,特克斯河的河水开始吸纳百草的色泽,以及太阳的光芒,因而,在乌孙王的夏宫附近,热爱特克斯河河水的人们一当发现河水从碧绿转为蜜色,便知道秋天就要来到了。
距离冬季转场还有一段时间,在返回赤谷城前,新继位的乌孙王泥靡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狩猎。事实上,乌孙王室每年的狩猎时间是以一种传统被固定下来的,基于人们对动物习性和生长规律的把握,一年里的一月、八月和十二月,乃是既能大量猎取动物,又不影响动物生长繁殖的时间。因而,泥靡一说出这个决定,从王族阿巴克部落刚刚提拔上来的大吏塔玛就提醒他此时并不是狩猎季节,但是,泥靡听后不耐烦地挥挥手,继而用一双匈奴人的眼睛瞪着大吏塔玛:如果什么事都要你来替我裁断,那么,到底谁是真正的昆莫呢?站在一旁的丞相阿勒拜本来打算说些什么,见此情形便紧紧闭住了嘴。
泥靡带着2000人马进入中天山,浩浩荡荡的队伍让山谷里忙着收割牧草的牧民感到吃惊,护卫们穿着红色革甲,背着七尺长的弓弩;每匹坐骑都配了彩色鞍鞯,马尾高高挽起。看见队伍的牧民们的眼睛里最初呈现出敬仰的目光,但是,当知道这是一次违反季节的狩猎行动时,他们赶忙在心里大呼护佑禽兽生长的神祗,请他不要因为这个不合传统的举动大发雷霆,从而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不幸。
狩猎归来,香鼬,石貂,棕熊,貂熊,盘羊,野驴,猞猁,旱獭,雪鸡,黑琴鸡,马鹿,野猪,山林里的珍禽异兽装满了二十辆牛车。
泥靡心里十分痛快,眉宇间散发着一种因为过度兴奋而导致的轻狂,在他看来,这是一个2000人陪着他玩乐的杀伐游戏,有几次,他甚至十分专注地观察过生命从那些或美丽或凶险的动物身上消失的过程,有的剧烈,有的短促,有的壮丽,有的缄默,有的惊惧,有的无畏。譬如那只羊角整整盘了两圈的公盘羊,泥靡与众人看见它时,它正凭着自己的雄壮逡巡于前山的丘陵地带,伺机得到更多的交配机会。那一刻,公盘羊当然没想到自己的头颅被人间的一位国王看上了。
泥靡从不远处的一株红杉树后只看了一眼就确定自己要得到它的一对大角。
大概这只盘羊真的认为自己是这片山林的一位勇士,所以,当发现自己被一群陌生的敌人围在中间时,反而显得尤其冷静,它晃动沉重的双角,绷紧全身肌肉,抖动前蹄,准备迎接这场注定失败的角逐。公盘羊倒地的一刻,身上插了十三根铁箭,事实上,至死它都没弄明白,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为什么不像真正的勇士一样,靠近它,与它面对面地搏斗。看见盘羊倒在一块岩石上,泥靡带头走了过去,站在一旁,俯身察看生命从一只动物躯体里流逝的速度和方式。公盘羊的眼睛大大睁着,它看不清,也看不懂这个迟迟到来的身影,血流出它的身体的同时,黑暗像夜幕一般从眼底升起,渐渐地,就淹没了全部的光明。泥靡一只脚蹬在岩石上,一只脚踩在草丛里,鲜血顺着岩石的坡度从他的脚边往下流,瞬息间,颜色便下沉为一种黑红;还有盘羊的四肢,在鲜血的流淌中抽搐不已,仿佛踏着一种遥远的鼓点,随着血色的下沉、变黑,鼓点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至消失。泥靡欣赏着整个过程,他甚至从盘羊四肢的抽搐中听懂了那种遥远的鼓点,继而喜不自胜地摇摇头,仿佛为其间的精妙而感慨。
正是通过这些细节,陪护人员从泥靡的笑声里领略了他对狩猎的狂热,也从他奇特的眼神里得知了他对流血和死亡的亲近。
另一件让王公大臣对泥靡另眼相看的事情是,乌孙人的狩猎并非一种没有规则的滥捕滥杀,必须有一些熟悉动物习性的捕猎者告诉大家哪种动物在彼时彼刻是禁止猎杀的,就好像这个季节雌雄成对的棕熊,因为正处于发情和受孕期,所以,依照天神要使众生繁衍的意愿,对于结伴而行的棕熊是必然要舍弃的。同样,未成年的幼兽也不准捕杀,比如说六月出生的猞猁幼崽,它们的哺乳期长达三四个月,所以,倘若见到猞猁幼崽,以及哺乳期的母猞猁都须放生。
泥靡似乎并不畏惧天神,尽管大吏塔玛急着把一些捕猎规则小心地禀报给他,他还是在狩猎的第五天射杀了一对正处于"蜜月"期的雌雄棕熊,以至于在搬运这对棕熊的尸体时,那些虔信神祗的士卒都吓得不敢呼吸,生怕愤怒的神祗突然使棕熊复活,而他们,则必然成为最先遭到报复的对象。
回到特克斯河南岸的乌孙夏宫后,直到狩猎庆典结束,泥靡仍然沉浸在猎杀动物的喜悦中。一日午餐过后,他躺在妃子洁白的山羊皮褥上,寻思该把那付硕大的盘羊角悬挂在大帐的哪个位置,忽听大吏塔玛在帐外求见。塔玛说:昆莫陛下,乌孙王族阿巴克部落的占泰翕侯,和素宛部落的一个头领布海请您去为他们评评理,他们气冲冲来到王宫,一路吵吵嚷嚷,现在,正等在您的大帐前呢,双方的几个带刀护卫看样子快要打起来了。
泥靡皱着眉头问清了事情原委。
按照由来已久的约定,阿巴克部落与素宛部落的地域是以伊列河的一条支流为界,河岸以西为阿巴克部落,以东则属素宛部落,近两年来,缘于河流自然改道,素宛部落因此损失了不少肥美的牧场。布海为此去过占泰的廷帐,带着礼物和说客,打算修改那条猎骄靡在位期间定下的约定,谁知占泰傲慢地拒绝了他,并且警告他,如果素宛部落的牧群再越过新的河道,他将无法阻止可能导致的流血冲突。
泥靡听后不知如何裁决,占泰是王族阿巴克部落的翕侯,而布海背后则有别尔特翕侯做靠山,得罪任何一方都将给他带来不利。
他左右看看,见臣属们都低下头不敢发言,心中顿时涌上一阵烦恼,随后,咬咬牙说道:鉴于你们二位都不肯退让,那么,不管我以何种方式来结束这种争端,你们都必须接受。说完,泥靡把头扭向大吏塔玛,说道:塔玛大叔,你去布置一下我们的角斗场,并且传告大家,就说阿巴克部落的占泰翕侯和素宛部落的头领布海要以决斗的方式来解决两个部落之间的纠纷,谁取胜,谁的要求就会被我允准。
泥靡此话一出,大帐内的权贵们先是吃惊地张大嘴看着泥靡,接着侧身与近旁的人传递着不言而喻的眼神,继而低头窃语,嘴里嘟嘟噜噜。阿巴克部落的占泰翕侯最先从震惊中醒过神来,他跨上一步,大声对泥靡说道:昆莫陛下,请问您的这种解决纠纷的方式是根据哪一条乌孙律法来施行的?再请问,假如可以用这种方式平息彼此之间的争执,我们为什么还要跑到王廷来请您为我们裁决?既然如此,那么,我看还是由我们自己来解决吧。
占泰翕侯说完掉头就离开了泥靡的大帐,他气鼓鼓一股脑儿来到了左大将大乐的廷帐,添枝加叶地把事情经过描述了一番。
大乐乃是翁归靡与解忧的三子,本来就因血统之别与泥靡不和,一听占泰所言,立即认为这是一次可以联合整个乌孙王族起来反对泥靡的机会,二人便私下里商议赶快以阿巴克部落的名义,争取更多部落的支持。
只是,就在占泰翕侯开始在王廷内部寻找援助的同时,布海在别尔特翕侯的提挈下,也迅速聚结了一批僚佐,双方不仅都将对方视为劲敌,并且也把泥靡看作有朝一日必须除掉的异己。
日益明显的对抗,使得整个乌孙王廷的气氛如同风雨倾来之前的草原,乌云密布,直至完全遮蔽了天空,事物都被涂上了一层浊重的灰色。
缘于消息如同蝗虫一般铺天盖地,所以,不断有意想不到的人加入进来;又缘于像称金子一样来来回回权衡自身的利益,也不断有意想不到的人倒戈到另一方去;而那些本来打算置身事外的人,也因为无法挡住从外部投来的匕首,故而多半如泥沙一般被携卷进来。
一时间,乌孙王廷每位贵人的心中,都压上了一块冰冷的称砣,更甚者,或许还有一把寒光凛凛的短剑。很快,这种叵测的局面影响了感官敏锐的巫师木罕,木罕的才华虽然比不上女巫师多散,但是他多少闻到了一些人的灵魂气息,并于刹那间捕捉到了其间的动荡不安。为此,巫师木罕在秋天的最后几个夜晚,夜以继日地观察星象,并且对照手中41根羽毛的排列形态,隐隐察觉到了乌孙的未来。然而,他没敢把占卜结果透露给任何人,因为,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乌孙的大地上裂满了长长短短的口子。
事实上,秋天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泥靡从臣属的眼神中,已经感受到了众人对他的不满,为此心内不免更加浮躁,偶尔,这种浮躁还会迅速演化成愤怒,以至于很难使他以一位国王的身份,来思考自己所承担的责任。
继位之后,泥靡首先想到的是弥补自己曾经失去的时光。在他看来,翁归靡整整晚了二十年才将属于他的王位归还给他,因此,他急切地想在一次纵欲中得到十个女人同时带给他的亢奋,想在一个夜晚得到十个昼夜的欢乐,想在一个季节得到一生的权威。他肤浅地用时光来推算自己的失去,在他眼中,二十年,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无底黑洞,足以装得下乌孙的全部财富和欢乐。他不晓得人生从来不能得到补偿,生命的每一分钟都只能被这一分钟的琐碎、沉重和空虚充满,倘若所需超出这一分钟所限定的承受,那么,只能用自身的未来做抵押。
如果自身不去领悟这个道理,则没有人能够给予泥靡类似这样的忠告。一直以来,泥靡的身边几乎不曾有过真正为他效命的人,他不蠢,也不糊涂。因此,对于自己的处境并非一无所知,他心里是明白的,即使是把他推举到王座上的别尔特翕侯和乌铁斯长老,也不过是想借用他的权位以保全和维护自我。
泥靡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但是,他仍然固执地认为,一切烦恼都由翁归靡给他带来的,一切阻力都缘于他没能更早地成为国王而造成的,那些烦恼和阻力日夜累积,有一些已经变得像环绕王廷的山峦一般不可摧毁,因此,一些疯狂的念头时常闪动在他的脑际:要像捏碎一只山核桃一样,让乌孙在他内心的狂欢中崩塌。
每一次纵情都伴随着更深的绝望,渐渐地,泥靡在处理政务时也带上了这种焚烧一切的情绪。
该是返回赤谷城的时节了,距离泥靡出发还有两天,种种消息已经传到了身在赤谷城的解忧的耳中。
彼时黄昏将近,侍女正在点燃寝帐里的烛火,解忧坐在昏暗中,又一次细致地体察了烛光由微弱渐趋光明的整个过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看似简单的日常细节经过日复一日的重复,已经转变成为一种心灵的体验。烛火在被点燃时,并不当即燃放出最大的光明,而是先猛地暗下去,在艰难中攀住灯芯,要等到火焰完全渗透了全部灯芯之后,光亮才会一点点地上升、扩散。而在此之前,帐内那些大片大片的阴影,一并都随着时间慢慢向前移动、爬伸,俨然一付相互吞噬的企图。坐在其间的解忧,恰恰就在烛光低暗下去的一刻,常有自己也被抹去净尽的感觉。但很快,继之而来的,便是光明升起,阴影如潮水一般退下去,帐内的垫桌,地毯的图案,大帐的龙骨,以及她的衣襟,双手,双颊,发梢,一概在光明里露出原本的形态。事实上,就在这个短暂的明暗消长之际,解忧感到自己经受了一种旁人无法体谅的惊心动魄。
大帐内完全明亮以后,解忧的目光落在了置于大帐一角的一沓衣物、与几付首饰之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齐刷刷摆放在一只赭红色木质雕花托盘里的金耳环,金戒指,金指套,玛瑙项链,水晶串珠都会反射出一层平稳而滑润的光泽,相比而言,因为烛光稍胜一筹的垂照,那些用皮毛和丝绸缝制的衣物就显得更加迷离一些。
多么虚幻啊,这些沉重而华丽的礼物。解忧默默地想。它们对于我这样一个六十岁的女人还有多大意义呢?那些滑得连握都握不住的丝绸能抚去我脸上的皱纹么?还有那几枚金指套,它们能使我手背上的皮肤变得像少女时一样白嫩么?它们穿戴在我的身上,还能为我改变什么?我的内心,或者我的身体?是啊,它们不是为了改变我的容颜,我的容颜已不具备更改的必要,它们要改变我的内心。而我的内心,还能够被改变么?以此看来,这些贵重的物品不过是一种遮挡,以一种华丽的名义,遮挡他对我的全部企图。
眼前的这堆礼物,是泥靡在夏初时叫人送给解忧的聘礼,虽然此前已被解忧拒绝,但他说什么都要再娶解忧为妻,因此,一再令侍从把解忧退回的聘礼再次送去,直至解忧默默收下。
众人看得出来,解忧的容颜与年龄,对泥靡而言,都不重要了,更多更美的女人可以给他欢乐,只是她们缺乏一个解忧所拥有的汉室公主的身份。
泥靡确实是这么想的,这个大他二十岁的女人,曾经嫁给了两代乌孙王,前一位曾是他的父亲,后一位乌孙王,便是那位霸占他王位二十年的翁归靡,因此,他心中的不悦除了解忧高贵的身份,还有她与翁归靡的情义,以及他们享受荣华富贵的子嗣。难道这些不是必须要弥补的吗?再娶解忧,他就是第四位与汉朝结亲的乌孙王,他就可以将解忧当作人质留在乌孙,他就可以使这位自命不凡的女人屈服于他的权威之下。凡是可以纳入自己权力之下的事物,他都要一一要回。
泥靡离开赤谷城的这段时间里,解忧烦乱的内心渐渐平静了。我大半生的心血都给了乌孙,难道这些心血积累的力量不足以使乌孙往我所希望的方向而去么?我明白自己是必须要留下的,也必须按照泥靡的意愿嫁给他,只是,我该怎样与他相处?假如他有意和汉廷作对,我该怎样阻拦他呢?这些未来的不可知,又一次使解忧陷入沉思。
回到赤谷城后,泥靡没想到,解忧那么顺从地嫁给了他。
很快,又让更多人没想到的是,解忧竟然奇迹般地怀了孕,并且顺利为泥靡生下一个额头上长着红色胎记的男婴。
这个在解忧六十岁时与泥靡生下的男孩,生下来体重不足四斤,连哭声都听不见。解忧原以为这个孩子是养不活的,没想一天天地却长大了。为了表示汉室血统才是乌孙王合法的继承者,解忧坚决要求泥靡给他起了一个符合其身份的名字--鸱靡。起名的时候,解忧想:只要我在一天,汉室的威仪就要保存一日。四十多年过去了,她已经从当初那个热情泼辣的中原姑娘,变成了一个掌控乌孙国势、谙熟政治权谋的乌孙王后,她懂得要在至关紧要的问题上决不让步。
在这个年龄生产,就连最健康的乌孙女人也做不到,解忧自己更加吃惊,甚至有些难为情,她记得与泥靡之间仅有过的几次行房,她多是忍着下身的疼痛勉强应付过去,怎么会再有一个孩子呢。泥靡为此洋洋得意,能够令一个六旬已过的老妇怀孕,而且生下一个男孩,确实够他说上几车大话的。一些笃信天神的乌孙贵人为此也在私下里议论纷纷:是天神又让她的肚子复活了,你们瞧瞧,那孩子的额头上还长着一块红色的胎记,见过这块胎记的人都认为它是太阳的影子。咱们乌孙国,除了猎骄昆莫被苍狼喂养过的奇迹,恐怕就是这一件了;都小心待她吧,她是天神眷顾的女人。
【12】摧折
嫽儿,春天来了,陪我出去走走吧,赤谷城太闷了,我的胸口像压了一块湿漉漉的毛毡,我需要去闻闻山里的新鲜空气。
冯嫽与解忧坐上一辆羽盖飘拂的两轮安车,由几个中原护卫陪着,来到赤谷城以北的一片山谷里。向阳的山坡整个儿被阳光包融,嫩绿的牧草刚刚拱出地面,微风荡过,空气里满是松软的泥土味。山谷中央有一条又浅又细的小径,解忧和冯嫽下了车,手握着手,一边走,一边慢悠悠地说话。
我们都老了,嫽儿,你摸摸,我们俩的手都剩了一张干皮,握在一起竟然连汗都不出。呵呵,要是你现在再给我擦眼泪,我会嫌你手上的干皮把我的脸给擦疼了。
谁说不是呢,公主,小时候您总说我的手好似雪花,握在手里像是会化掉。对了,您的胸口怎么总觉着闷呢?我已经听您说过好几回了。
唉,那泥靡是越来越胡闹了,你还记得几年前阿巴克部落与素宛部落因为河流改道而引起部落冲突吗?后来,大吏塔玛悄悄地告诉我,就是因为他的一句话,两个部落死了大约上千人。眼下,这种争端愈演愈烈,翁归靡的匈奴儿子乌就屠从阿巴克部落分裂出去,自己带了一支人马,看样子是一心想要称王;见此情形,泥靡赶快把他匈奴血统的儿子细沈瘦搬出来,为了让素宛部落的头领们支持他的细沈瘦,他把一大块阿巴克部落的牧场划给了素宛部落,说是补偿几年前的损失。昨天晚上,你知道么,他喝醉了酒,竟然跑到我的寝帐,要我连夜给西域都护郑吉写信,并以我的名义请郑大人册立细沈瘦为太子。我当然一口回绝了他,谁料他脑羞成怒,我看呐,如果不是我的护卫挡着,他真的要动手打我了。
右大将不只一次对我说过,泥靡虽然恣意妄为,动辄打骂和惩罚侍从,却在政务上完全由素宛部落的别尔特翕侯摆布。他还说,每次贵族议事会上,只要别尔特翕侯在,其他人几乎就成了一件没有思想的摆设,而泥靡总是一付从不改变的姿态,他用手臂支着膝盖,手指头捻着嘴角的胡须,空洞的眼神在帐顶的龙骨上飘来飘去,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等别尔特说出什么,他张口附合就是。公主,我记得武帝在位期间也是因为诸王分治而伤透了脑筋,后来还是主父偃想出了一个"推恩"的好办法,把诸王的土地一分再封,从此势力大减,再也没法跟汉廷对抗了。
可是,乌孙现在四分五裂,泥靡也完全倒向了另一方,即使这是个好办法,也无法推行。
公主,让我说,咱们得赶快派人去一趟西域都护府了,依照这种情形,说不好乌孙王廷什么时间就会发生内乱。不如我去吧,我仔细地给郑大人讲讲乌孙的情势。
这样也好。嫽儿,从前我们在乌孙,防的是外寇匈奴,现在我们在乌孙,担心的却是家贼,他们似乎都不愿意被人管理,却又绞尽脑汁想去操纵旁人。人世里的争斗,什么时间能结束呢?
这个不复有答案的追问使得解忧陷入长久的沉思,她沿着小径迟疑地走着,不觉中,脚步停在一处平缓的下坡路口。解忧低头注视着脚下一片平坦而温暖的草甸,依然是那条又浅又细的小径穿过了整个草甸,微微扭曲,但十分固执。刹那间,解忧突然坚定地想到了什么:假如有条毒蛇挡在了路上,我为何不去把它杀死,而要让它在这里祸害更多人?这念头闪出她的脑际,令她身心陡然一抖。冯嫽站在一旁,以为解忧被风吹着冷,但转而又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此时此刻,山谷里没有一丝风,阳光甚至使她的脸颊感到灼热。冯嫽不禁奇怪地望了一眼解忧。
两日后,冯嫽便带着人马往轮台国的西域都护府去,到了龟兹,龟兹王绛宾与王后弟史,也即解忧长女盛情款待了冯嫽,并为冯嫽的到来举办了一场盛况空前的歌舞演出,不料歌舞晚会上冯嫽受了些风寒,便在龟兹王宫内耽搁了一段时日。
就在冯嫽离开的同时,汉廷使节魏和意,及副使任昌抵达了赤谷城。
二人都是初次出使乌孙,从远处的一个山岗上望见赤谷城的时候,也如当年的中郎将张骞一样,为它有如太阳及其光芒一般的同心圆结构而震惊。而今,经过多年的营造,赤谷城又多了上百顶毡帐,它们分布在赤谷城的四角,也是按照同心圆的结构排列,只不过规模要小得多。乌孙王室的子嗣愈来愈多,有的被分封了领地,住在自己的牧场上,有的因为身份特殊,便留在了赤谷城,那些多出来的毡帐,大多是他们的宫室。
魏和意与任昌勒住缰绳站在山岗上的一刻,同时为赤谷城的恢弘与奇特屏住了呼吸,但没有多久,当被引领着进入赤谷城,他们刹时察觉到了赤谷城的沉寂。一路上,他们所经过的西域城廓,不管大小,都有一条贯穿城池的街道,街道两旁,有时喧闹熙攘,有时也会人影稀疏,但不乏见到面目污垢的乞丐,漫不经心的居民,以及穿金戴银的商人,他们走在上面,就如同闻到了人间的烟火,看见了人世的悲喜。而眼下置身其中的赤谷城,除了一些背着木桶、陶罐的奴仆,以及巡逻放哨的护卫,几乎见不到平常人家的生活。
看得出,这是一座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完全隔离开来的王城。为此,魏和意与任昌只是稍稍觉着遗憾,却不曾想到,既然是王城,就一定隐伏着看不见、数不清,完全为华贵所遮蔽的危险。
魏和意一行人马很快被安排在了细君公主当年搭建的汉地风格的宫室里,洗漱一番后,随即有家丞通报魏和意,乌孙王泥靡将在翌日早饭后会见他们。
第二天,清晨的霞彩几乎浸红了前堂屋顶的檐檩,魏和意所在的这间馆舍恰好可以望见前堂的小半个悬山顶,越过屋顶,他就看到了东边璀璨的天空,霞光破云而出,堆积在附近的云层因为厚薄不一,因而变幻出了许多绮丽的色彩,最神奇的一块当属东南角的那片玄青色的浓云,它像一只张开羽翼的玉带海雕,缓缓滑向火红的太阳。这种奇异而壮观的云象魏和意还未见过,因此怔在窗棂后,出神地望了一阵儿。
直到任昌前来提醒他晋见的时间已到,才恍若隔世般地醒过神来,赶快取出汉帝的谕书,以及送给乌孙王的礼品清单。或许,唯有自然界的神灵能够提前预知人的未来,并以异象的方式把信息传递给人间,但是,鲁钝的人类并不能参悟其间的机秘。
解忧府内的主簿领着魏和意往大殿而去,相比而言,东方的天空已经没有半个时辰前那样靡丽多彩了,那片状似猛禽的黑云似乎招集来了更多同类,它们紧紧拥在一起,试图追赶太阳。
经地大殿后侧的一个木质结构的平台时,魏和意注意到平台一侧有不少骠壮的乌孙武士走来走去,有的举重,有的压腿,有的耍刀子。魏和意在长安时见过从安息国来的幻人,他们蹙眉峭鼻,乱发拳须,长得很像乌孙人,在长安城的东市,适逢节庆欢乐的日子,他们会来到集市,表演他们施鞭吐火的幻术,一些疑神疑鬼的长安市民看后都认为他们是会卜算的巫士。另有一些西域来的角抵士,他们膀大腰圆,常常出现在王宫内的大型宴乐场合上,权贵们观看他们表演的角抵戏时,多半都不敢大声喘息,因为他们勇猛刚烈的手脚,总会让他们感到有些心惊胆颤。但是眼前这些走来走去的武士,显然不像那些穿着华丽的幻人和角抵士,完全是一付讨好观众的神情,他们衣衫简陋,面色沉峻而疲惫,像是完全为厄运所挟制。
在乌孙王的殿帐内,魏和意按照一位使节的礼仪晋谒了泥靡与解忧。帐内气氛十分沉闷,魏和意代表汉主向他敬祝福体安康时,乌孙王泥靡显得既冷漠又心不在焉。而解忧的脸色也不好看,她轻轻地向魏和意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从乌孙王的殿帐回来后,魏和意既感到不解,也有些不高兴,身为一位可以调集西域军队的卫司马,他至少是位六品大员、四品将军,乌孙王对他如此轻慢也就算了,而解忧公主一脸淡然,却像是有意要疏远他。黄昏时,魏和意还在为今天遭遇的礼数不周耿耿于怀,突听家丞来报:解忧公主到了。
魏和意快步走到前堂的时候,解忧刚刚取下遮在脸上的面纱。
司马大人,今天在殿帐上,你一定察觉到了什么吧?
回禀公主,是有些异常,您的沉默尤其令我感到困惑。
正如你所感受到的,眼下,赤谷城四处酝酿着不安,那些贵人和大臣,连同乌孙王在内,都各怀心事筹算利害,有的设法附逆匈奴,有的企图盗取国柄。我不愿多说什么,也是因为在那种场合不便于多说。
公主,路过西域都护府的时候,郑吉大人只是粗略地谈到乌孙国内的情形,他说乌孙王泥靡性情冷酷,处理政务的手段就如同武士之间的打斗一样粗暴,还说他的这套办法都是从摔跤场上学来的。
泥靡热衷于摔跤场上的好勇斗狠是出了名的,他为此专门豢养了一批摔跤手,供给他们吃喝,用最野蛮的方式训练他们,等到训练合格,就让他们开始比斗,胜利者可以获得美食和女人,失败者就得忍受饥饿和伤痛,如果他们不继续挑战,一段时间过去后,有幸存活下来的失败者就成了最下等的奴隶。所以,每个摔跤手都知道自己在摔跤台上该怎么做,倘若不把对手打到没有丝毫反击的可能,就等于把自己放入死亡的虎口。
今天在去殿帐的路上,我像是见到了这些摔跤手,他们在一个木制平台下面走来走去......
是的,他们就是那些摔跤手,泥靡每隔几日便要观看一场摔跤比赛,很难理解他为什么喜欢看见那些武士被重重摔倒在地的模样,或者听到他们的肢体被喀嚓折断的声音,我暗暗观察过他在那些让人不忍目睹的时刻脸上放出的兴奋和激动,说实话,那副神情比摔跤场上的残忍更让我感到恐惧。有一回,他发觉了我对他的窥察,便用一种暴戾的眼神与我对视了很久。
公主,您这样不是让自己置于一个很不利的境地吗?
是啊,时局已经早就不利于汉廷了。泥靡,他从来不是一位真正的乌孙骑士,敢于为乌孙的未来承担什么,对于那些明显有了贰心的权臣,他只是毫无胆气地退让。因为他的软弱昏昧,乌孙王廷现在人人自危,各谋私利,臣僚之间心意涣散,再也见不到从前的披心相见。后来我想,泥靡之所以沉迷于摔跤场上的暴力,很可能是把自己想象成了摔跤场上的武士,并以此来掩盖内心的怯懦。不仅如此,泥靡近来又纳了两位有匈奴血统的妃子,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完全是打算疏远汉廷的表现。我看呐,再这么下去,三代乌孙王建起的功业,以及汉廷对乌孙五十余年的扶掖,将会倾塌在泥靡手中。
如此说来,乌孙已经危在旦夕之间了?
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来找司马大人的。
公主请讲--
我的想法是,这种祸国殃民的君王,除掉他也罢--
啊,公主,弑君可是大逆不道的罪行啊!
一个为乌孙的百姓,一个为大汉控据西域的大业,哪一样都不是为我们自己,何罪之有呢?斩除泥靡后,我将以汉廷的名义宣立元贵靡为乌孙王,届时,再一一肃清那些企图分裂乌孙的贰臣。
公主有这个想法很久了?
并不长,是在泥靡打算扶立他的儿子细沈瘦为太子的时候萌生的。魏大人,你来的正是时候,身为卫司马,你可以调度驻扎西域的中原军队,请你务必尽快派人送信,征调兵力,以保事发后赤谷城内不再有变乱。
这件事是不是该禀报汉主?或者至少问问郑吉大人的意思?
那样来不及了,赤谷城里最近时常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我担心会有人向元贵下毒手。
十天后,以款待汉使,并迎接春雨日为由,解忧府内举办了一场热闹的宴会。为了渲染气氛,解忧专门嘱咐家丞,宴会上,既要见到中原的笙、竽、埙、箫、琴、瑟,也要见到西域的琵琶、箜篌、横角、羯鼓和觱篥,此外,还要有两位具有表演天分的摔跤手特意为乌孙王泥靡助兴。
宴会设在解忧的宫帐,虽然食物与娱乐的内容十分丰富,但来宾们落座之后,都明白这是一次范围有限的宴乐,丞相阿勒拜,大吏塔玛,左大将大乐,右大将知英,译长赤木尔等等,一看便知,都是解忧的心腹,或者是一些摇摆不定的中间人。黄昏将近,天光只剩下一片青灰色时,泥靡与他的匈奴妃子木珠,在五位侍卫的陪护下,踏入解忧的宫帐。
众人立即起身行礼,泥靡左右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向毡帐中间的一张红屏大枰。这张红屏大枰是两年前汉主特意赐予解忧的侍御之物,木质屏风的黑色边框上凸雕着草茎花纹,屏风下端是一组人物故事漆绘,绘工细入微芒,活泼自然,无论远观或近瞧,都觉着绚烂华贵。大枰上铺着洁白的羔羊毛毯,虚位以待,正是专门为泥靡一人留下的座席。
虽然在座诸位接连给泥靡敬酒,帐内欢乐的歌声也不曾间断过,但是泥靡的情绪一直不高,也没什么味口。他盘腿坐在红屏大枰上,眼神茫然而冰冷,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在用银把小铁刀割下一块羊后腿肉后,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酒倒是喝得多些,除了马乳酒,还有从大宛运来的白葡萄酒,每位贵人的敬酒他都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饮完并不多说什么,依然空洞地望着正沉醉于旋转之中的舞女,似乎眼前的一切都索然无味,似乎他愿意使自己只成为一个旁人所需要的影子。后来,大概是芥菜羊肉抓饭的香味刺激了他的食欲,他才一连舀了几口吃下去。
到了特意为他准备的娱兴节目--摔跤,因为颇具喜剧效果,泥靡的脸上多少有了一些笑容。看到一个摔跤手因为打不过对方,耍赖抓住了另一个的睾丸,他突然放声大笑,眼神里的兴奋随着表演者做出来的痛苦状渐渐趋于癫狂。接下来的时间,泥靡放松了许多,几位中原乐人的演奏结束后,他主动示意应该让他的妃子木珠为大家表演一段舞蹈,众人高声应和,解忧带头鼓起掌来,木珠也不扭捏,欢快的乐曲一响,便已来到大帐中央。
大概曾经做过一些家务劳动,木珠即兴演唱了一曲热情欢快的《乳香情》,歌舞再现的是一位草原少女在制酪时的情形,声音自然而美好,并且时常有一些娇憨可爱的动作把大家逗得附掌欢笑。
泥靡得意地望着他艳丽的妃子,全然忘却了初来时的谨慎和对立。事实上,如果不是考虑到解忧所代表的汉廷不能完全得罪这个缘故,他是不会来参加这个没有一个自己人的宴会的。然而,宴会确实给他带来了短暂的快乐,更让他意料之外的是,在有限的几个瞬间里,木珠的歌声与舞姿几乎完全清除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敌意,尤其见到众人都因她的妃子发出爽朗的笑声。正是在这个时刻,他猛然发现身心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安。
随着身心的轻安一起到来的还有危机。就是在泥靡想放松自己的一刻,有个黑影幽灵似地站在了他的身后。或许真有什么神灵提醒了他,目光里还盛着欢乐的泥靡猛地觉察到了什么,一股凉意穿透他的脊髓,他猛地一回头,只见影子已经举起了剑向他劈来。泥靡来不及起身,只好本能地侧过身子,抓起身旁的一只青铜耳杯向影子掷去。耳杯掷出的一刻,剑刃已经落在了他的左肩。一时间,帐内大乱,泥靡的几个贴身护卫因为不能带刀进入大帐,手里没有武器,只能赤手扑向那影子,而另两个乘隙拉起泥靡,左推右挡冲出了大帐。
泥靡左肩全部被血浸透,血水顺着臂膊往下滴流,整个左臂变得冰冷和僵硬,如同雪山上的岩石。他顾不得疼痛和愤怒,心中充满了恐惧,跑出大帐后,便挣脱了护卫的手,发了疯似的向前狂奔。
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是在他最为快乐的时刻。乌孙祖先的古老训示又一次灵验了,他们说,幸福与厄运是一对挛生姐妹,凡人休想把她们分开。
泥靡像只中箭的猎物,在极度的惊慌中夺路求生。或许只有在完全的黑暗里,厄运才不会找见他,因此,在奔逃的这一刻,连下弦月的月光泥靡都觉着刺眼。有了这个念头,他便不顾一切寻找黑暗,从一个毡帐的阴影,窜向另一个毡帐的阴影,不觉中来到了王室的马厩附近。泥靡内心的恐慌已经先于他的脚步声惊动了马匹,一些性情敏锐的马匹"咴儿咴儿"地低吟着,仿佛恐慌针一般刺进了血肉。泥靡匆忙间推开马厩的栅栏,谁知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喝斥--是谁?喝斥声如同一束剑光,几近把他劈倒在地,他抚住左臂,颤抖着转过身,裆下几近失禁。泥靡转身之时,马夫已经点亮了手里的遮风行灯。
一当认出泥靡,马夫立即趴倒在地大呼昆莫万岁,而此时闭住眼睛听天由命的泥靡宛如起死回生,他稍稍停歇片刻,为的是压住齿间的剧颤,而后对马夫说:快--快给我备马。
云翳彻底把夜空抹成了一片漆黑,泥靡顶着一粒微弱的星光,俯身紧贴马背,先是冲出了赤谷城,继而冲进了赤谷城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泥靡冲出赤谷城的时候,解忧坐在大帐里默然无语。行刺失败,这个结果她不是不曾想到,只是因为一心求成,她才不愿意过早计划失败之后的弥补,就好像预设的失败是一种凶兆,会给整件事带去不祥。然而无论成败,解忧此时必须承担她所有的命运。能杀的都给杀掉了,别尔特翕侯、刺客、泥靡的三个侍卫,还有那两个拖着泥靡跑出大帐的亲兵,连同那个刚刚还给众人带来欢乐的木珠。谁让他们都在场呢,他们和她一样,都是利益的牺牲者,只不过他们更倒霉。又一次,解忧感到生命的重量压在了她的双肩上,重得几乎让她抬不起手来。
知英,快去调集你能调集的全部军队。大乐,右大将知英的军队一旦进城,你即刻关上所有城门,并赶快布置兵力。魏大人,你派往西域都护府的人已经走了几天了?
回禀公主,刚好七天。
七天,怕是该到轮台国了吧......
【13】围困
一声尖啸状的哭声划破寂黑的长夜。
解忧在黑暗中猛地张开眼,她直直瞪着黑暗的帐顶,屏声静气,竭力要搞清楚哭声的来源:到底是梦,还是真得有人在哭?
哭声仍在继续,只不过不像第一声那样尖厉了。解忧松开扣在胸口上的双手,从床上坐起来。睡在床榻一侧的女侍听到动静,赶忙点亮了灯盏。
那哭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
六十五岁,解忧的耳朵不是那么灵敏了,她侧耳听了片刻,仍然无法搞清楚这哭声的方向。这时,帐外传来一阵破碎的脚步声,一个女仆慌里慌张地闯进来:
夫人,小殿下像是受了什么惊吓,突然哭叫起来,刚才险些别过气去,奶妈和太医都慌了手脚。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初春的夜晚寒意森森,解忧匆匆披了一件水獭皮袄,急步走出寝帐。一路上星月无光,解忧走得跌跌撞撞,女侍被她迟重的身体拖着,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幸好守城的士卒来回走动,及时为她们打起了火把,解忧的脚步才稍稍安稳些。
夜风忽忽掠过,拍打着解忧憔悴的脸颊。解忧一心想着女仆说话时焦急的腔调,丝毫没觉着冷风刺骨。
小王子鸱靡还不到五岁,解忧掀起帐帘的一刻,他正撕心裂肺地哭着,抱着他的奶妈急得满地乱转,无论怎样爱抚,也没法叫他安静下来。
解忧急步上前,叫了一声王子的乳名,想把他从奶妈的怀里接过来。可是鸱靡伏在奶妈肩上,双手紧紧抱着奶妈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肯下来。那个生来就印在他额头上的红色圆形胎记,在他声撕力竭的哭喊中变得愈发鲜红,解忧心惊胆颤地瞧了一眼,心里不禁纳闷,怎么就像冒出血来了呢。
解忧示意奶妈坐下,随后也挨着奶妈坐下来。心情略微安定后,解忧一边抚摸孩子的后脑勺,一边听着他揪心的哭声。那哭声顶着她的肺腑,一声连着一声,仿佛要把她逼到黑夜的边缘。
小王子鸱靡终于哭得睡着了,解忧这才能够把他抱在怀里。看着孩子被泪水泡软的小脸蛋,解忧心头一紧,眼泪跟着流了出来。
将来,我要怎样向他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呢?我派人刺杀他的父亲,他能够理解得了吗?
解忧一边想,一边擦去自己掉在孩子脸蛋儿上的泪滴。
赤谷城已经被围了一个月了,幸好翁归靡在世时按照解忧的提议,把赤谷城的八条出口改成了八个城门。城门修得高大结实,材料取自天山最好的红杉树,即使是最善于飞跨的马匹也会望而却步。眼下,正是有了这道城门,他们才能安然无恙。
那晚受伤逃掉的泥靡,逃出赤谷城没多久,就把驻扎在北山里的儿子细沈瘦和他的人马召集起来,此外又勾连了一些摇摆不定的小部落,很快组成一支军队,把解忧一等人围在了赤谷城内。
兵临城下,赤谷城的上空很快便火光泛动、狼烟弥散,附近山林里的动物,獾、鹿、松鸡,以及水里的河狸与水貂,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火光与烟雾惊慌不安,那些只在白天活动的鼠兔也不得不更改清晨觅食的习惯。
最初,泥靡的队伍接二连三地突袭赤谷城,但是他们很快发现,一旦冲到赤谷城的城门之下,他们的马匹和弯刀反刀派不上了用场。因为城门十分高大,用红杉树垛成的城墙也很高,即使有个别马匹跳过了城墙,但往往一落脚就被摔得人仰马翻。汉使魏和意是与匈奴打过仗的,所以,他懂得如何在城墙失守的情况下,把敌人一步拖下马。他让士卒们在城墙内挖了一道三丈宽的壕沟,上面铺了干草,这样一来,即使有兵马突破了城墙,也统统会倒在脚下的陷阱里。这样强攻了几次之后,泥靡见得不到便宜,便试图火攻赤谷城,然而,裹着油脂团的火箭虽然威力不小,却因射程太远,很少能够射进赤谷城内,倘若稍稍靠近,反而会被赤谷城内的射手射中。此外,细沈瘦的兵马原本便没有精良和足够的军备,仅仅几次劳而无返的进攻,便耗损了他们大半的军备。泥靡兵力有限,也就无法围住整个赤谷城,因此只在几个能够切断赤谷城水源和粮食供应的地方设置了兵力。
赤谷城内一时虽然不缺食物和燃料,然而,为了防止泥靡的亲信相互串通,解忧派人逐个做了清理,那个给泥靡备马并放走泥靡的马夫也被一刀结果在马厩门前,就是这些迅疾而秘密的行动,使得赤谷城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沉重。除了那些直接参与并操控局势的核心人物,想要活命的乌孙贵人、军事长官、士卒,及各类仆役、下人,都对整个事件保持了一致地闭口不谈。
泥靡带着细沈瘦在赤谷城外扎了营。泥靡一边养伤,一边不断修改攻城计划。几次攻城失败的经验告诉他,强打硬攻只能让他损失更大。有几次他站在营前眺望赤谷城,肩膀的每一阵疼痛都在提醒他与解忧的仇恨,在他眼中,紧闭的城门就好像解忧岩石般的意志,把他重返赤谷城、重掌大权的期望全给砸碎了。
泥靡不只一次咬着牙想:一旦攻破赤谷,我要用匹烈马把那个老女人拖在马后,我要让她血肉模糊像块烂棉絮似地死去,这样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泥靡也就只能这样想想了,事实上,经过这次刺杀行动,他对解忧的看法完全变了。虽然他们二人之间的对抗由来已久,但是在此之前,他还是将她视为男人的附属品,一块政治的法码,只能永远被动地接纳命运。谁承想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要狠得多。泥靡不知道解忧的意志何以如此强大,她嫁了三位乌孙王,参与乌孙王廷每一次重大的政治决策,生养了六个孩子,她是用什么办法挡住那些像刀子一样飞来飞去的危险呢?泥靡不禁为此想到解忧为他生下鸱靡这件事,六十岁的肚子还能生育,当时就有传言解忧是被天神眷顾的说法。这些念头像赤谷城上空弥散的狼烟,给泥靡原本不足的勇气又罩上了一层阴影。
解忧的内心也不平静,眼下,她一点儿都看不到希望,这场完全由她引起的内乱不知道将给乌--汉联盟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仗都打起来了,冯嫽与郑吉难道一点儿都没听到消息吗?无助的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以中原的礼仪来看,无论如何,弑君都是一项大罪?难道祖父犯上作乱的罪孽也留在了我的骨头里?祖父可是被杀了头的。唉,我为什么还要这样要强呢?我已经老了,已经为汉廷尽到责任了,我为什么不去告老还乡,抛下眼前的这一切呢?已经不止一次,解忧萌生了退出的想法,然而眼前这个由她造成的烂摊子,又迫使她不能放下。解忧知道,一旦自己认输,她的命也就没了。不仅如此,跟着她淌进这趟浑水的人都得没命,她与翁归的孩子们,她的属下,每上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仅凭这一点,她就绝对不能输给泥靡。
在最近的一次夜袭中,解忧站在帐前的一片空地上,仰头看着被火光映红的夜幕,又仔细听了听城外战马的嘶鸣,不禁感慨道:那城门原本是为了防御外敌的,却没想到自己人先打了起来,唉,倘若乌孙真得像只苹果,从最里面的果核往外烂,有谁还能改变未来不幸的结局呢?
这一夜解忧再没有离开小王子鸱靡,她紧紧搂着这个体弱多病的孩子,直到天光微明才松开酸涩的双臂。
鸱靡早晨醒来见到解忧躺在他的身旁,睁大眼睛默默看了她很久。解忧的呼吸吹在他的脸上,鸱靡从中闻到了一股浓烟的焦糊味。这味道整日飘拂在赤谷城里,每个人的衣衫与呼吸里都有了这种气味,鸱靡因此不愿意奶妈之外的任何人靠近他,只有奶妈的身上没有这种焦糊味。
焦糊味再次从解忧的呼吸中飘过来时,鸱靡伸出小手捂住了鼻子,他不喜欢这种味道。
因为鸱靡的这个动作,解忧醒了。醒来时的她刚好遇上了鸱靡满是惊异的目光,那目光湿淋淋地贴在她的脑门、脸颊和眼睑上,令她满脸冰冷无比,像是罩上了一层伊塞克湖水的蓝色寒雾。
解忧心中一震,但脸上露出了笑容:鸱儿,你醒了吗?呵呵,你的小手捂着鼻子干什么?
解忧边说边坐了起来,接着疼爱地把鸱靡抱在怀里:嗯,告诉阿妈,你捂着鼻子干什么?
......臭。
解忧听了觉得吃惊,转头闻了闻周围。
臭?什么臭啊,阿妈什么也没闻到。
阿妈臭。
解忧更惊讶了,她抬起一只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衣袖,还是什么也没闻到。
这时候奶妈满脸愧色地走到近前,她伸手抱起鸱靡,转身又把他递给一位女仆,示意他领着孩子洗漱。
见女仆抱着鸱靡出了毡帐,奶妈转回身来对解忧说:夫人,小殿下说的臭味是指外面的烟味,哪里是真的臭呢。
噢,我说我怎么闻不见。这孩子,鼻子这么灵呢。
夫人,有件奇怪的事,我怕说出来您不高兴。
说吧。
小殿下最近夜里总是尖叫着哭醒,太医看过之后,也没觉着哪里不好。可是我发现殿下每次哭醒时都是捂着耳朵来回摇头,我把这事告诉太医,太医对着太阳往殿下的耳朵里看了好几回,仍旧什么也没看出来。我心里觉得不安,有天早晨,便大着胆子问了殿下。我问殿下是不是耳朵疼,他摇摇头不吭气,过了好久,殿下突然冒出一句:阿妈骂阿爸......我听了赶快捂住他的嘴,求他不要再说这种话。可是我的手一离开,殿下又说:阿妈还骂鸱儿......我一听就慌了,心想自己犯了死罪,我是不该东问西问的。可是这几日小殿下越发哭闹了,昨晚竟然惊动了您......我想,这事再瞒着您也不对,因为小殿下倘若当着玩似地把这些话到处讲,对夫人您可就不好了......
解忧默默听着奶妈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有几个瞬间,奶妈因为抬头遇见了她阴郁的目光,浑身起了鸡皮,几乎不敢再往下讲。
奶话说完之后,帐内出现一阵长长的死寂,奶妈甚至屏住了呼吸,她低着头等着大难临头,后来因为忍受不了这种寂静,膝盖一软扑通跪在了解忧的脚前。一束光芒恰好落在解忧腿下的衣襟上,奶妈盯着那束光芒,却发现垂在解忧脚前的一片衣襟在抖动。
听完奶妈的话,解忧一直颤抖个不停,她全身冰凉,像是刚刚被人从冰河里打捞起来。这个孩子难道比他的爸爸更恶毒,要以这种方式来中伤我?但是解忧转而又想:那些话是谁告诉他的呢?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一个不到五岁的幼童会有这种心机。更何况,我是他的阿妈啊。还是我,为他争来了他原本得不到的尊贵。
心痛连着疑团,解忧的肩头仿佛又给套上了一副更沉重的枷锁。末了,还是奶妈的最后一句话点醒了她:绝不能让鸱靡的话传出半点风声。
奶妈,这件事没有别人知道吧。
回禀夫人,那天我问小殿下的时候,帐里就只有我们俩。
你能保证没有外人听见吗?
这--我没法保证,有两个女仆正给殿下准备早饭,我们说完话她俩就进来了。
知道了,那两个女仆是汉人吧,你去把她们退给主簿,让他好好看着她们。另外,今天起,你带着小殿下跟我住在一起,我得把这件事情弄个明白。
回到宫室,知英与大乐正等得焦急。没等解忧坐稳,左大将大乐就像疾风一般把一片沙尘掀向了解忧:母亲,前日我们派去送信的侍卫被泥靡的人给拿下了,今天早晨,他们挑着侍卫的脑袋在赤谷城外绕了好几圈。母亲,不如我们出去与他们拼个死活吧,这样熬着,真让人受不了。
右大将知英比大乐沉稳许多,他接着大乐的话说道:禀报夫人,虽然我们在冬天储藏的食物还够坚持一段时间,但是饮水问题越来越紧迫了,泥靡派人堵住了我们所有的蓄水渠道,我们只好挖开了那几口以备急用的水井,而要长期供应,这几口井怕是不够。
解忧疲惫地靠在一撂毡毯上,一边皱着眉头听话,一边捣着自己的膝盖。
大乐啊,你怎么不想想呢,你出去拼个死活倒是可以落个勇士的美名,但是赤谷城里还有这么多人哪,那泥靡你不是不知道,但凡让他得逞,那些跟过我们的人都得没命。我不是不同意打,但打是要有把握的。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打吧。
知英,你说那几口井水不够用,那就赶快打井,这件事你去找我府内的主簿,让他多挑几名工匠,今天就动手。
解忧话音里透着不耐烦,大乐与知英都觉着奇怪,但见解忧满脸倦容,便不再多言,一并转身离开了解忧的毡帐。
鸱靡的事还让解忧如鲠在喉,这么短的时间,她无法平息那些话在她心头掀动的颤栗。这一刻,她倒不是想去追究鸱靡的过错,或者掘地三丈,揪出那个中伤者,再割掉他的舌头。这一刻她独自看着自己的内心,良久地逼视让她不得不承认:鸱靡说的话一点都没错,一直以来,她都是诅咒泥靡的,当然,她也曾经诅咒过泥靡在她身体里播下的这颗种子。但是这些诅咒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并且,自从鸱靡出生后,自从他坚强地活了下来后,她再也没有诅咒过这个孩子,不仅如此,她反倒因为自己曾诅咒过自己的孩子感到羞愧,反倒为此更加疼爱这个可怜的鸱靡,一个在戏弄和耻辱中诞生的生命。
如果不是我的诅咒太强烈,他又怎么能听到呢?他会不会在我的腹中就听到了一切?啊,那块胎记,难道就是我的诅咒么?我把我的诅咒印在了他的额头上。怪不得,怪不得每一次见到那块胎记我就心惊胆颤。
解忧陷在内心的混乱中,各种不详的念头飞向她,就仿佛她是草原上一只垂死的猎物,天空与地上的禽兽都盯上了她的肉身。
天黑后,奶妈把鸱靡抱进了解忧的寝帐。鸱靡仍然不愿挨着解忧睡,解忧只好叫人又在帐内另外铺起一套床褥。
一连几日鸱靡睡得还算安稳,可是解忧并未就此安下心来,相反,越是与鸱靡朝夕相处,她越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已经不只一次了,解忧坐在鸱靡身后,默默看着他玩耍的背影,宁静的气氛既会让她内心涌起阵阵浓稠的母爱,也会使她情不自禁想到那些诅咒,急切的时候,她会在心里脱口而出:鸱儿,难道你真得能听到那些诅咒吗?
然而,令她害怕的正是这些时候,每当她身不由已在心里暗暗发问,正在玩耍的鸱靡会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吃惊地看她一眼,那副神态就好像在说:阿妈,你为什么要这样问我,你不知道我很害怕吗?
每逢这种时候,解忧也是惊骇至极,她会捂住自己的胸口,用力按压,生怕那颗心会猛地一下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而鸱靡则像受了委屈似地,撇着嘴盯着解忧,眼眶里噙满了泪水,额头上的胎记也仿佛就要涌出血来。
这个惊人的发现险些击溃解忧的全部意志,她原以为一生的付出可以使她和她的亲人获得荣耀,进而摆脱厄运,却没料到不幸还是围着她打转,并且最终附着在了这个可怜孩子的身上。
因为鸱靡,解忧这些天的睡眠坏到了极点,好在守城的大乐与知英那里没有传来什么坏消息,才让她有时间来思考命运抛给她的这个不幸。
昼明夜晦,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解忧辗转反侧思绪烦乱,末了,忍不住在心里叹道:天神啊,我原本已经老了,可你为什么还要让我生下这个孩子,这就好比让我生下自己的诅咒。
谁知解忧说完这句话,刚刚转过身体,睡在另一张床上的鸱靡便发出一声"啊"的尖叫,继而尖声大哭起来,那声音凄厉、惊恐,就好像被魔鬼擒在了手心。帐内每个人都被这声骇人的尖叫惊醒。侍女慌里慌张打着了火,灯盏亮起的一刻,解忧惊呆了,鸱靡躬着小身体,头俯在枕间,一边呼号,一边用手抠抓着自己的耳朵。
这骤然发生的一幕让解忧完全丧失了思维,她魂飞魄散站在一旁,面如土色,只是眼睁睁看着奶妈把鸱靡抱在怀里,又费了很大劲把他的两手按住。
好一会儿,解忧才慢慢恢复了意识,她慢慢走向鸱靡,每一步都心惊胆颤,生怕自己会吓着鸱靡,就仿佛自己是一个恶魔。
带着阵阵心悸,解忧靠近了鸱靡,她不敢面对鸱靡的脸,就躲在他的身后抚摸他,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然而这时她看见的东西更让她害怕。眼泪虽然模糊了她的双眼,但是她看得十分清楚,鸱靡耳朵附近的脸颊、脖颈印满了一道道手指抠出的血印。
连日来的神伤已经让解忧忍受不了眼前这一幕,她腿一软昏倒在地。
天亮时解忧醒来,奶妈看着她枯黄的脸颊,上前央求道:
夫人,求您别把小殿下带在身边了,我是个下人,累点儿没有什么,但是您不一样,整个赤谷城,整个乌孙都还指望您......
解忧摇了摇头,抬手示意奶妈别再说了。
这是自己用仇恨酿造的苦酒,解忧明白她得自己咽下。一次昏厥倒让她镇静了许多,她觉得也许会有一种办法,把鸱靡的不幸替换给她。脑际闪过这个念头之后,解忧感到心中挤压的痛苦略微松动了一些。
天气渐渐转暖,赤谷城外北山上的积雪有了融化的迹象,打井的工匠那里有了一些好消息,冻土开始松软,几眼半途丢弃的废井突然在一夜之间渗出水迹。可是冯嫽仍然不见回来,站在岗楼上放哨的士卒望穿了眼睛,也没有见到任何援军的影子。因为不知还要僵峙多久,赤谷城内每人每日的口粮又减了一些。士卒里开始有人猎射飞禽,但是鸟雀飞过赤谷上空的时间是那么短促,所以,只有极少人能得到这个好运气。
而泥靡一方的营地也越来越安静了。根据魏和意的判断,泥靡的供给一定出了问题,否则不会连续多日只围不攻。事实上,泥靡这边的情况比魏和意想象的更要糟糕。被刺之前的泥靡差不多已经成了孤家寡人,别尔特翕侯如果不是别有所图,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所以,逃出赤谷城的泥靡实际上没有召集到更多兵力。他送到各个部落的求救信,那些首领大多只看了一半就扔进火里烧掉了。一边是乌孙王,一边是汉朝公主,这些部落首领都清楚现在哪个也不能帮。泥靡见到送出去的求救信没能换来一个援军,气得破口大骂,一边嗷叫一边鞭打没能带回好消息的士卒。末了,又指着儿子细沈瘦的鼻子骂他没用,并挥动鞭子要他去匈奴搬兵。细沈瘦被他骂得脸上无光,忍不住与泥靡大吵起来。细沈瘦说:如果不是你得罪了所有人,今天你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泥靡一听此言,刚刚见好的肩伤不禁迸裂开来,他本想上前教训一下细沈瘦,却一个跟头载倒在地。
泥靡一病不起,细沈瘦也无心攻城,只好只围不打,静观其变。
局势未见紧急,没事的时候,解忧便把全部的时间都用来陪伴鸱靡。
多么奇特的巧合,在我生命受到围困的时刻,我的内心也经历着同样的遭遇。一天中午,帐外暖风融融,解忧一边给鸱靡喂着奶粥,一边在心里感叹。如果人们知道我生下的是自己的诅咒,他们一定会把我当作魔鬼扔进火里。唉,上天把我内心的恶变成了一个孩子,那么,他要如何长大呢?我的诅咒没有飞向它该去的地方,反而变成了我的孩子的痛苦。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上天是知道的,让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受苦,还不如直接让我死。
鸱靡坐在解忧膝前,极安静地咽着奶粥,他目不转睛看着解忧,眼神既柔软又忧伤,就好像聆听着她的每一句心语。
难道我错了吗?难道泥靡不该受到诅咒?他处处与我作对,他是嗜血的猛兽,他把痛苦别在腰上,又把它像匕首似地投向他选中的人,看到人们流血,他就哈哈大笑。如果痛苦是一条河,那么他就是在这条河里划水游乐的暴君。
想到这里解忧停住了,因为她已经在鸱靡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和痛苦,含在嘴里的奶粥也被他吐了出来。哦,他一定又听见我的话了,他在用自己的痛苦阻止我的仇恨。解忧不得不停住了。她拿起手边的绣花丝帕揩干净了鸱靡的小嘴,无可奈何地嘟哝了一句:好吧,我不说他了,你乖乖地吃饭。
从这一刻起,一当再想到泥靡,解忧就会变得小心翼翼。在乌孙的四十多年里,任何危险都没能使她后退一步,任何人都没能摧毁过她的意志,但是此刻,她的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胆小,她的心变成了鸱靡那张孱弱的脸,写满了畏惧和愧疚。在鸱靡的痛苦前,她毫无反抗地后退了。
夜晚,鸱靡的哭声渐渐少了,就是哭,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声撕力竭,多数时间,只是轻轻抽泣几下,翻个身便止住了。解忧看见了这些变化,这是她和鸱靡之间的秘密,但是孤独难耐时,她又渴望能够倾诉。如果冯嫽在该多好啊,这些话都能对她说,而她一定不会相信,为了让我放下对一个人的恨,上苍要用我的孩子来做交换,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嫽儿,你去哪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因为一再缩减口粮,赤谷城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饥饿的表情,守城士卒的眼睛丧失了保卫者应有的热忱,却焕发出一种空洞的疯狂,他们对时间的感觉,大多只剩下每天发放口粮的那个片刻。解忧因为常把自己的食物分给鸱靡和奶妈,精力日见衰减。一天傍晚,她把大乐、知英、魏和意一等人叫到自己的帐内,将考虑多日的一个决定说了出来:
我们被围在赤谷城大概快三个月了吧,三个月,再慢的消息怕是也到了郑吉大人的耳朵里,但是至今我们没见到一个援兵。这些天,我思来想去, 大致猜到了一些原因。想必郑大人有他的顾虑,我们行刺泥靡,虽是为了乌孙与汉朝两国的利益,然而,从哪个方面讲,都是以下犯上的谋逆之罪,尤其我们中原人,素以忠孝为人之根本。郑大人一定认为,如果他冒然发兵,就会被视为我们的帮凶一并受到连累。我们别怨他,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谁能不为自己想想呢。我猜他一定会先往汉廷送信,在得到汉主的旨意后,才会决定派不派兵。这样一去一来,等到他们派来援军,我们恐怕都已经给饿死了。所以,我想,我们不能指望郑大人了,他在那里犹豫一日,赤谷城里就会饿死一大片人。我们等不及了。看看赤谷城今天的这种局面,说到底是我引起的,行刺泥靡的事是我主动找魏司马商量的,我记得你还劝过我,魏大人,是吗?但是我没听他的,一意孤行,非要除掉泥靡。而事实上,泥靡心里最恨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那么,就让我出去和他谈谈......
母亲,您别说了,这绝对不可以......
大乐焦急地打断了解忧。解忧慈爱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继续说道:
你们听我说......如果泥靡需要我向他赔罪,那么我就赔罪,如果他喜欢看着血从我的喉咙里流出来,那么,就让他杀了我。你们放心,依我看泥靡没有杀我的胆子,他不会不知道,倘若杀了我,汉廷绝不会坐视不理,而他的匈奴亲戚已经躲到了阴山以北,正自顾不暇,哪有时间来管他的闲事。
公主,您贵为我大汉朝的帝王之后,怎么能去受降和赔罪呢?要去也是我去。
魏和意急步上前。
你们谁去都不如我管用。我不是说了吗,泥靡他不敢杀我。我这样做是为了赤谷城这些就要饿死的人,我们就是要做什么,也得先活下来。
众人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都坐在帐里闷声不语。夜渐渐深了,解忧推说困乏,把他们都劝回了,而她自己,也要再仔细想想这个决定。事实上,在劝说众人的时候,她的脑际一直闪着一个念头:倘若泥靡要把元贵、大乐、素光、若呼翕候等一概杀光呢?正是这个念头,让她无法更坚决。
【14】归程
冯嫽带着援军走进赤谷城的时候,解忧坐在自己的帐内显得很平静。三个月的坚守与期待耗去她太多心力,胜利、得救、食物的香气,突然在这一刻变得那么平淡,几近于无趣。鸱靡靠在她的怀里,她们母子俩坐在帐中央最明亮一处,正享受着春日明媚的阳光。
三个月的阻碍被打开,几乎是一夜之间,凝固的赤谷城融化了,歌声与笑颜,奶茶与煮熟的肉,眼泪与少女的裙摆,噩梦离去,欢乐来临,活着是那么痛苦,活着又是那么叫人欣喜。
赤谷城洞开的城门迎接着春风,也迎接着大地上永不间断的纷扰。
一个叫做张遵的中郎将专门从长安赶来给泥靡治病,但泥靡还是死了。
汉廷还派来了车骑将军张翁,他查实了解忧与魏和意的谋刺之罪,还羞辱了解忧。
魏和意给绑回长安砍了头,做了解忧的替罪羊。
元贵靡死了,他只当了三年国王。
鸱靡跟着也死了,死时他额头上的红色胎记奇迹般地消失了。
......
在云杉林里逗留了二三个时辰,解忧的行队继续前行。
这是甘露三年夏初的一天,已至七旬的解忧带着她的孙子孙女、家丞、侍御、仆从,数百人走在回返长安的路上。解忧仍然乘坐着一辆与五十年前嫁来乌孙时式样相同的辎车,只不过,这辆车已绝非从前的那一辆,而她,也绝非从前的那个解忧了。一个来,一个走,其间相隔着五十年的光阴。
坐在辎车中的解忧时不时地,就会朝着这五十年投去迟重的一瞥,她看见时间默默走着,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交叠时她觉着无奈,这是记忆苍老的迹象;分开时她觉着欣慰,这是头脑极为清晰的时刻。
哦,我看见年轻时那双麋鹿般的眼睛了,对,那是我的眼睛,那时我朝未来望去,心里渴求着许多东西,却什么也望不到。现在呢,现在我向过去望去,心里不再期盼什么,却什么都看穿了。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三个丈夫,三个儿子,连最小的一个鸱靡,他才九岁啊,他们都走了,急匆匆地彻底走了,走到我的前面,前面,那里都是黑暗,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怨恨、荣辱、美丑、金子,什么都看不见了,大家都一个样,一堆惨白的骨头。
我的记忆比我的眼睛坏得更快,我想不起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相貌开始模糊,就只有鸱靡的脸还完整些,那张稚嫩的脸,苍白的脸,从生下来就那么苍白......他是泥靡的儿子,可是我更爱他,他在我的羞愧中出生,我把一种年老者的孱弱染患给他,又于无觉中把对泥靡的厌恶送入他的心灵,它们咒语一般附着在他的身上,就使他从出生的那天起便被诅咒紧紧缚住。夜晚,纷披而来的咒语常常使他哭醒,他说,阿妈阿妈,它们又来了。
两行泪水挂在解忧的眼角,然而它们只流到鼻梁的一半就干涸了。衰老,意味着一具躯体曾经拥有过的丰沛将面临全部的枯竭,连眼泪都是。
......可是我听不见,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我把我干硬的手指头伸进他的耳孔,自认堵住了咒语的入口。谁知这根本没有什么用,咒语长在了他的心里,是被心跳传遍全身的。因为这个古怪的说法,周围的人都以为他是神抓的巫师,是乌孙王族阿巴克部落五代以来唯一的神巫。可我知道那全是胡说八道,他们总是意想天开,只要是无法解释的,他们都把它按在天意上。整个赤谷城都不明白,整个天下都不明白,只有我和他懂,咒语是长在他的心上的,生了根。我断定是我诅咒了他,而我的悔恨和爱都不能给他快乐。母亲的力量何其壮大,就连诅咒也无可抗拒。孩子,你安息吧,我试过多次,我的爱掐灭不了这个由我发出的咒语,唯有死亡才能破解它。孩子,其实我们就要在一起了,我感觉得到,我离你所在的那个黑暗越来越近了......
离开赤谷城已经十天了。解忧的神思如同一根时时被扯断,再被打结连起的毛线,触手摸去,全是疙里疙瘩的接头。人老了,还有些固执,与她同乘一辆辎车的,还有她的一位孙女,她不厌其烦地强迫这个孙女成为她的听众,又毫不在意对方的不快,因为那些时序错乱的往事,在被她断断续续地说出后,才能从此彻底离开她疲惫的身心。
快到夏天结束,郑吉的援军才赶到赤谷城。如果不是因为赤谷城储备了大量麦、粟,我们全都得饿死。好在细沈瘦调集不到更多的兵力,他虽然把我们围了好几个月,但始终不敢攻打赤谷城。细沈瘦你该知道是谁吧?他是泥靡的儿子,泥靡曾想把他立为太子,就是因为我不同意,我们俩才彻底闹翻......是的,我不能再看着他把乌孙搞得乌烟瘴气了......你要给我记住,如果我不杀他,你们都不会有今天。你要是见过泥靡看到武士被打断肋骨时的眼神,你就不会再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了,他喜欢听见别人的惨叫声,喜欢看见别人痛不欲生的表情......
......瞧你那脸色儿,红里带着青,我才刚开口你就吓成这样。算了,你一个姑娘家的,我不对你说这些事了。有朝一日,等你们像我一样老了,再想想今天,多半会后悔自己当初没让我把事情给你们讲完整。
等到过尉犁的时候,你一定要提醒我别忘了给魏和意、任昌二位汉使祭杯薄酒。他们就是在尉犁被捆上槛车的,一直给锁到长安才砍了头。我听说魏和意一路上大喊冤屈。唉,他不知道,他越是大喊,汉廷越是不能留下他了。中郎将张遵说是送他们回长安,实际上一出西域都护府就给他们上了枷锁。我明白,这都是主上事先安排好的,但他们什么都没对我说。他们怕我不同意,要知道,我是整个刺杀泥靡计划的主谋,魏大人曾一度劝阻过我,要我禀明主上再做决断。我没听他的,因为甘露一年的赤谷城,就像被豺狗围堵的羊群一样,哪个都想冲上去撕咬一口。魏和意听从了我的意见,暗中布置好一切,谁曾想到泥靡在那一刻转过头来
......他们原本是应该受到嘉奖的,就因为刺杀失败......我要给他们每人都敬上三杯酒,祈愿他们的灵魂安宁......为了给回到赤谷城的泥靡一个交待,汉廷把他们杀了做做样子,这样便推脱了责任。主上怎能不想除掉泥靡呢?当初,就是他急齁齁地顶了你大伯元贵靡的王位,后来,又多次往匈奴遣派使者,一付要与中原决裂的祸心......
中郎将张遵的副使季都、张翁一回到长安也给处死了,都因为什么?季都还以为汉廷真的派他来给泥靡治病,而张翁,虽然罪责是冒犯了我,实际上都是因为没有领会朝廷的意图,如果任由这样一个不利于汉廷驾御西域的人胡作非为,汉主还把我嫁到乌孙干什么
......要说季都这个人,他是存着一片善意给泥靡治病的,他把泥靡只当成了一个病人,而非一个君王。有时候,我会叹息他这个人的单纯幼稚,但凡生于帝王之家,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人呢,从一来到这个世上,他就是政治和利益的替代品,我也一样......你呢,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想到张翁我就觉着屈辱,也为他的愚蠢感到害躁,如果不是考虑到他是汉廷的来使,我会当即叫人砍断他的手脚......你知道他是怎样侮辱我的吗,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他竟然大义凛然地训斥我。当时,大帐里还站着大吏塔玛,我也就不便向他阐明主上的意思,因此忍着不解释什么,谁知他趁我假意向他低头致谢的机会,竟然一把扯住了我的发辫,冲着我的脸,大骂我是个弑君者、恶妇、疯子、祸水。他的口水喷了我满脸,眼珠瞪得要掉出眼眶,一边辱骂,一边拽着我的头发猛烈晃动,我的脖子差点儿没被他摇断,干枯的白发被揪断了一大把。还是大吏塔玛上前解救了我,一脚把他踹倒在大帐中央,才没让我死在他的手上。我当然要狠狠地告他一状,让他一回到长安就送了命,活该他自己作的孽,不知道他在死之前是否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不管怎样,他都死有余辜
......唉,我遗憾的是乌孙还是从此一分为二了,星靡与乌就屠,一个汉人的外孙,一个匈奴人的外孙,却都流着乌孙人的血,血脉可以融合,可是国家的利益呢......乌孙不会再有什么远大的未来了,这是我所以把你们都带回长安的原因......有冯夫人在,乌孙不需要我再多做什么了,她可以胜任一切,甚至超过我。你的大伯元贵靡死了,事实上,自从你的祖父翁归靡故去,乌孙就已经像一辆失去控制的马车,冲下山坡,迟早是要摔成粉碎的。
傍晚之前,队伍进入天山中段山脉哈尔克他乌山的山前草地。西侧的山峰遮挡了夕阳,在平缓的谷地里留下了漫长而凉爽的阴影,阴影河水一般静静流淌。每天这个时间段的行走,整支队伍都会显得更沉默。这是自然界对人之内心奇特地感染。不管是乘车舆的女眷,还是骑马的士卒,内心多被阴影里的凉意所安抚,进而被阴影郁重的色泽触动,一时不免或远或近地想起了什么。
解忧从特克斯河的乌孙夏宫出发,在返回长安的路上,她打算先去看望一下埋葬在夏塔河岸边,以及昭苏草原上的亡灵,细君、军须靡、万年、翁归靡,以及她最小的儿子鸱靡,她自认一生里最光辉的时间都是与这些人一起度过的。她已经与他们告别过一次,这一次,是以一个将死之人的谦恭去与他们的亡灵告别,有一些他们离去之后,她又重生的心意,必须要让这些亡灵知道。
前面就是那些巨大的乌孙墓冢了,家丞的禀报声打断了她似是一种呓语的讲述。
行队远远停下了,解忧从辎车上下来,其他人并不多问什么,相跟着都从骑乘上下来,齐身面对道路右侧的墓群。暗红色的霞光里,他们一个个肃立着不动,任由凉风拂动衣襟,以及风帽上的飘带。
早先解忧来过这里一次,那是在他刚刚嫁到乌孙的时候,为的是祭拜可怜的细君。解忧还记得那些一道陪护着他的乌孙骑士,当年,一见到这些巨冢,他们的脸上就布满了对先祖的思念和敬畏。遭逢祖先的灵魂,对于乌孙人是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
事实上,虽然在乌孙生活了五十年,解忧至今无法确知乌孙人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灵魂观,或者,是否真的看到了灵魂离开肉体时的飞翔状态,反正乌孙人笃信人死去之后,不管身在何方,灵魂都会回到祖先们聚集的地方。不光如此,乌孙人还相信,回到祖先聚集地的灵魂都能获得一种神力,这种神力是死者生前梦寐以求,却始终无法拥有的。当并无神力的生者遇见死者的灵魂时,前者必须向后者表示足够的虔敬,才有资格希求他想得到的福祉。愈是为人们所景仰的先辈,他的灵魂愈会被人们看重,因为乌孙人相信,一个超凡脱俗的人,他的灵魂就更值得期待和敬畏,因此从他的葬礼开始,便须显现出与众不同的尊贵。每当战斗激烈,或者部落之间举行摔跤比赛时,他们都呼唤自己祖先的名字做为激励,就仿佛这些祖先的神力附体在这些名字上,并通过他们胸腔的气流贯注在他们的体内。
那些乌孙骑士的神情穿过时光,忽然在一个瞬间全部凝结在了解忧的脑海中,又从她的心里流过,刹间控驭了她的全身。解忧的神情因此也跟着布满了无限的思念和敬畏。
哦,如果不这样,我还怎么跟他们告别呢。我愿意像乌孙人一样去面见这些亡灵,带着最彻底的恭敬,即使是泥靡,我也愿意和他说说我的心里话,尽管在他生前,我从未对他说过。一切都将不同了,生与死,光明与黑暗,死后人们是不是就安静了,黑暗中人们的眼睛是不是更明亮?希望如此,也为你们祝福,愿你们,当然,还有不久之后的我,都在黑暗中和睦、平等、喜悦,并祈愿未来的人们在地上过着流蜜的生活。
内心的诉说结束后,解忧又看到了另一种事实:眼前这片墓群显现了尊贵者与平庸者的区别。虽然它们一律平卧在深绿色的山前草地上,保持着永恒的宁静,但在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圆形土墩墓里,有两座墓冢的高度几乎超越了它们身后的山岗。解忧当然知道,几截相似的尸骨是无法来消弥尊贵与平庸者之间的差距的,因此,她在祷词中所希望的平等与和睦,瞬息之后就变得十分可疑。
然而解忧没在这个闪念上纠缠太久,暮色缓缓涌上,带来一种暖暖的爱意,给她无尽的慰藉。她奇怪自己的思维在面对亡灵时,为什么如此清晰,敏捷,并且愈发在暮色中体味到了死亡的静谧:它以远处残缺不全的雪峰为背景, 以天幕上正在浮现的星辰为形态,它以完全与这片自然景象融为一体的和谐打动了她。
或许,只有距离死亡不远的人,才能如此这般深深体悟着死之声息。
回返长安的线路是解忧自己安排的,离开昭苏草原的乌孙墓冢后,行队进入了乌孙古道,一路上的美景目不遐接,林海苍莽,溪流奔腾,山石嵯峨,巨峰拱立,湖水粼光闪耀,雀鸟翩飞翱翔。最初,行队里会有人为看到的景致欢呼,后来因为一再遇见难得一见的奇观,一些人都改成了在心里惊叹,再到后来,就全部改成了默然,每个人都暂时放下了自身的渴望与意志,任由各个器官跟随眼前的自然散漫而自在地游荡。语言此时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万物的交流正慢慢转入一种内在的冥想。一种完全被打开的闭合。众人一并徜徉在沉默中,后来,沉默一片片连在了一起,好像洇湿土壤的雨水,好像阴影一般在行走,在默默流淌。
出了乌孙古道,解忧的行队一路向西,依次是温宿--姑墨--拜城--龟兹--轮台,这些西域著名的城池都不敢慢怠这位更加著名的乌孙公主,为了让她怀念西域,有的献给她葡萄形的金耳坠;有的献给她玉珠珠链;有的献给她一罐蜂蜜,陶罐上描着本国的神灵;有的献给她乌黑的良骏;有的献给她一柄缠着草茎纹饰的包金横吹。
离开西域都护府后的一个上午,坐在辎车上的解忧时不时地会看一眼这包礼物,她把乌孙巫师送给她的那串天鹅羽毛抱在怀里,直至完全昏昏睡去。
醒来后的解忧变得异常沉默,她紧紧靠在辎车的一角,散落在耳鬓的白发衬得她十分憔悴,脸颊上那些长长短短的皱纹,在阴影里显得更加细密,有一些,甚至还在继续生长。
在出神的多数时间里,解忧的眼睛仅仅盯着自己枯瘦的双手,那双手即使在夏季也是冰凉而枯干的,又因为盯得过久,手背上散布着的浅色褐斑会洇进她的眼中,以至于让她的眼前模糊成了一片。她的孙女因为忍受不了路上的沉闷,一会儿自己骑马跟着大队前行,一会回到辎车里央求她讲些什么,可是解忧往往只说出两句,便又陷入了长久的怔忡里。
有天下午,解忧从昏睡中醒来,她朝窗外望了一眼,瞬间便猜到窗外正是行程里最为艰难的一段。流沙漫漫,天地寥寥,一时让她有了一种错觉:他们并非向着繁华的长安而去,而是要离开人间,往天地之极的荒芜里迈进。
解忧收回目光,向倚在车窗边打盹的侍女瞥过去,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包献物上,献物用一块编织细密的纻布包裹着,堆放于车厢的一角,似乎已经落上了尘埃。解忧心中不禁念叨起来:时光仿佛要用这些物质来证实什么,可是,终有一日,它们也会不知所踪,到时候,谁来证实我的一生呢......史书可以吗?可是史书上的先人看起来都那么遥远,他们被忽略得太多,记下来的又很少,甚至还被误解和篡改......除了我的内心,谁能证实我的存在和命数呢......我无需再证实什么,每一刻,我都奋力地做着自己......长安,长安越来越近了,幻觉已经先于我的视觉抵达了它......噢,我仿佛看见了它,它那么庞大,又那么虚幻,啊......建章宫......朱阙岩岩,嵯峨盖云......但其实,在我看来,一切都像是蜃影,一切都像是浮在云雾里的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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