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克拉玛依分居的美人-1982?毕业之前及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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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埃落定。四季悬挂的黑黢黢的蚊帐终于拆卸。蚊帐就是营帐,该拔寨各奔西东了。

    楼道里一捆捆的纸,寝室里一堆堆的纸。用鸡蛋换粮票的吆喝消失了,闯进校园的板车增多了,一杆杆秤乐呵呵地自由出入学生宿舍楼。铅印的报刊是有重量的,油印的讲义也是有重量的。描画在讲义上的密密匝匝的墨渍有重量吗?

    1982年元旦一过,和收破烂的秤一样,大多数同学也在纸上忙活。相互的毕业赠言,题写在彼此的小本子上。有祝福、勉励、叙旧,也不乏吹捧。有诗词、散文诗、钢笔画,也有大白话。我的蓝皮的巴掌大的小本子里,留有四十多则赠言。礼尚往来,回赠应与受赠相等。同窗四年,是苦读的四年,直至毕业,九十多号人中恐怕还有不少从未说过话的,甚至,叫不上姓名的。我和好几位同学就是用毕业赠言第一次对话。

    我之所以敢说此乃大多数同学所为,而非全体,是有根据的。毕业二十五年后,为编新的通讯录,我别出心裁,想收录当年同学的签名手迹,从多位同学那里借来小本子,拼拼凑凑,岂料,还是未能邀拢全体姓名的真迹。

    有的姓名顾自在收拾行装。有的姓名忙于落实分回地市后的最终去处。偶有对相互赠言之举嗤之以鼻的,怕也难说。或许,依依不舍中,也不无冷眼相对?

    为分配,暗地里免不了有一番竞争。希望留在省城工作的多,指标却有限。其实,入学不久,竞争就悄悄开始了。听说毕业论文很重要,它关系到能否顺利毕业、能否在毕业分配中占得优势。于是,如饥似渴的七七级,在饕餮刚刚端上桌的世界名著的同时,都早早地在准备毕业论文。

    全体的论文都顺利通过,那可是几年的心血啊!何况,全体的论文指导老师几乎都心怀悲悯。有老师常在课堂上感慨七七级的命运,他们同情这群当过工人、农民、知青和赤脚教师的已不年少的学生。他们注定会用悲悯为试卷和论文打分。当然,也有严苛的,比如大一时的写作课,要求写一首诗,我得到那次考试的最高分,八十几分,后面竟带有小数点。好比卖废纸,计算单位精确到了两。

    既然优异者甚众,成绩便无关去与留了。能否留省城,取决于表现、特长、用人单位意愿和系里的态度。另有避免造成夫妻两地分居的因素,也是,即便未婚的,差不多已是晚婚、将是晚育的模范。

    临战气氛是在四年级下学期开学时,陡然弥漫开来的。有各种传言穿梭在唇齿之间,说某人公然带着一车木料来报到,某人常往系里蹿,某人常出入某栋教工宿舍,如此等等。毕业几年后,我读到一篇校园题材的小说,写七七级毕业分配时的残酷搏斗,引用了毛词《贺新郎.读史》句,道:“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果真如此吗?四年间,我要么蜷在上铺的蚊帐里看书,要么游走于各图书馆间查找资料,要么躲在校园某个旮旯里背单词或写诗,没怎么关心集体,虽有所耳闻,并不知详情。若然,那也是“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罢了。

    分配方案已经确定。这时,有同学当头棒喝:还赶快不去找系里!犹豫再三,趁着月黑,我硬着头皮红着脸去了某栋某楼。一进门,便见和善而不无讥诮的微笑:你怎么也来啦?你是最后一个来找的,其实,你完全可以不来。

    我是幸运的。我记住了告别母校时它的温馨表情。那也是过去时代的表情。

    三四年间,每天傍晚,总有矮一级的同学在学生宿舍楼的楼梯口拉小提琴。经常漫溢于楼道和各间寝室里的是梁祝。1982年元旦后的那十余天里,梁祝成了题写赠言、买卖废纸的背景音乐。梁祝怎地不知别个的愁滋味?

    是期刊社收留了我。

    因为妻子在省城工作,当然希望最好能留下。于是,曾去联系过报社、研究所和期刊社。能找的多是见面有话说的普通编辑,而不是说话算数的领导。他们编发或审读过我的诗稿。一些用稿通知及更多的退稿信,便是我的个人简介。

    找人归找人,却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撇开妻子的意愿,就自己的本意来说,我更想回到我的小城去。四年前,接到录取通知书,当地宣传部还以上调回城为条件,再三动员我放弃读大学的机会呢。再说,作为长孙长子,也放心不下老态龙钟的祖母、瘫痪在床的母亲。那时候文学正轰动着,文学殿堂虽令人向往,却也叫我诚惶诚恐。如今这般说来,定有矫情之嫌。然而,我当时的心迹真实得就像刚收到而不敢拆开的一件退稿。

    报社说,它名额有限。研究所说,认识你晚了。言下之意,人家已确定了用人对象。毕业三十年后,很意外的,早已退休、随子女迁居外地的研究所老所长回来探亲,辗转约我见面。席间得知,他此番所探访的亲戚,竟是我妻子的同事,他下榻的亲戚家,竟在我毕业后住了近十年的那个大院里。前辈和后学相会,旧人旧事,多有忆及,却是不曾提到我当年的毛遂自荐。我相信,既然相识已晚,他自然也不必往心里去。

    期刊社的主编其实是我的老师、中文系的领导,似乎在我读大二时,他便调离了学校。我仅仅领略过他骑在自行车上的背影,我见到的那披着米色风衣的匆匆背影,总是出现在日暮时分,出现在我散步的路上,打我背后一掠而过。据此,我敢肯定,他顶多只认识我的姓名。去期刊社报到时,在一间烟雾腾腾的办公室里,他见我,果然有些讶然。

    而我的分配去向却是他“钦定”的,他采纳了编辑的推荐意见。就像编辑部审稿一样,称三审制,却是过五关斩六将,那五关是:编辑、编辑组副组长、组长、副主编、主编。

    许多年后,主编不经意地透露,为挑选一个文学编辑,他曾亲自前往他曾领导的中文系,翻开毕业生花名册,指着纸上的姓名说:这个人我要了。

    那是他通过铅字认识的姓名,他毫无印象的人。后来,我能隐隐察觉到,为我的不善交际、寡言少语,他似乎不尽如意。所以,面对他,我常有几分忐忑。十五年后,我成为这家期刊继他之后的第四任主编。得知我靠着广告和赞助解决了期刊社的全部经费,他大吃一惊。他的神情证明,当年我的敏感绝非神经过敏。

    处理掉一叠叠废纸,我栽进一摞摞稿纸之中。

    那时的期刊社可谓兵强马壮。编辑部分为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编务四个组,共有十八人,而小说散文组编辑竟是总人口的一半。我做了小说编辑。我记得我是带着喜糖去做小说编辑的。糖衣飘落在废纸篓里,也飞进了置于办公室中央的铁皮煤炉里。刺鼻的焦臭味里,竟有点儿甜。

    那只煤炉带有长长的烟筒。每天,编辑们捧着稿子,围炉而坐。墙上挂有一幅书法,是毛体的“不尚空谈”。大约是为了提醒访客,编辑们忙着呢。也是真忙。形容来稿雪片也似,并不夸张。我的案头便有看不完的稿件。而且,读罢,若有话要说,一般都会写退稿信,陈述退稿理由,或提出修改意见,让作者心服口服。编辑们并不肯轻易地附上一张铅印的退稿信,但事实上,那种退稿信用量挺大。因为绝大数来稿甚至不如中小学生作文,写信说什么呢?

    一旦有所发现,编辑也很辛苦。得在稿签上写下初审意见,那几乎是一篇评论文章。然而,经一审再审,免不了见仁见智,或被枪毙,或被斧削,或要求退改。一句话,编辑是披沙拣金的工作,好比选矿。当编辑的第一年,我以组稿的名义去过赣南钨矿,目睹了用淘船在水里淘洗钨砂的过程。当时,便联想到自己。不过,淘稿无须水,用的是眼光。眼光如水。

    外出组稿回来,我写了一纸书面汇报交给主编。没想到,几天后,竟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并要求倡导这一做法。无疑,是主编报告上去的。他却从来不曾对我提及此事。

    文学期刊难以为继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曾写过一篇短文,追忆过去的编辑生活,文章找不到了,题目还记得,叫《不知为谁狂欢》。许多陌生作者在崭露头角前,都被围炉而坐的编辑们热烈地议论过。那些被发现的作品就像一壶壶烧开的水,不断添入一只只茶杯中,为人窸窸窣窣地吮饮着;就像煨在炉灰中的红薯,扑鼻的香味弥漫了整幢大楼。有一阵子,不知谁发起的,买了生红薯来上班,烤一烤,可当早餐。于是乎,其乐融融地啃着烤红薯过了一段好日子,但香味惹得整幢大楼不满,不知为谁狂欢的喧闹也引来了隔壁部门的抗议。

    期刊社敬惜所有的字纸。那时候,也是财大气粗,财政下拨的经费用不完,几年的发行款项竟忘了去结账。所以,来稿一经选用即付薄酬,不拟选用便原稿奉还。后来,随邮资上涨且人手有限,一般不再退稿,但筛选下来的稿子并不敢随意处理,而是堆积成高高的尾砂坝,塞满几只橱柜再摞在橱柜顶上,存放好些年。至今,我办公室的橱子里仍留着几份当年的稿件,它们已有二三十岁了。

    作者当然更加疼惜自己的心血。我记得有一位,投稿格外积极,几乎每周都能收到此人的稿件,用的是很有脾气的信封。信封一角必有一声警告:请勿在稿纸上订装订针!因我无视这番警告,后来信封上的感叹号渐次增加,且描得又黑又粗,形同跺脚状。作者应该懂得,把稿子与信封订在一起,为的是留住地址。那就遂其愿吧,改用回形针。可回形针也有勒痕呀!我因此被抗议了多少回,好在邮资终于上涨了。

    当编辑的第一年,第一次以编辑身份参加文学笔会,我结识了县里的一位作者,二人相谈甚欢,且可算作半个老乡。会后,他连续寄了几篇小说来,其中一篇基础较好,我提出细致的修改意见,并希望他尽快改好。依稀记得,其后写信催促过几次,还曾为此前往他所在的那个县组稿。他的回答竟是羞涩的闪烁的微笑。

    岂料,几年之后,他突然病逝。当地文友告我,其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在未能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作品。于是,我提到那篇被我要求修改而被他所放弃的小说。文友道出的真相是,他误会了,他把修改意见当作“婉退”了。婉退,暧昧的行话,即顾忌情面的退稿。编辑已上门去了,还叫婉退?显然,他在内心中跟文学、跟自己较劲。回头想想,我也遗憾,我不也是如此吗?

    忆及大学毕业前后的点点滴滴,琐屑之中,竟见纸上的人心,旧日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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