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从一生下来我就是专门跟父亲作对的。这话听着让人心酸,可事实的确如此。
母亲说我和父亲的对立早在我刚出生时就开始了。落地才三天,我就有了自己的意愿,就是不愿意让父亲抱。别人抱着好好的,只要父亲伸手接过我,我马上就会号啕大哭,常常哭得涨紫着脸上气不接下气。为此,从我有记忆开始父亲几乎就没抱过我。
我八个月时,正值隆冬,全家都躺在一个大土炕上睡,这样既节省柴火又能相互取暖。这在我们那儿是很普遍的景象了,我却不乐意,而且特别不乐意睡在父亲旁边。我一次又一次爬到母亲的另一侧,以达到远离父亲的目的。这惹火了父亲,父亲很没风度地跟我较上了劲,而且他只要一把就能把我半天的努力扯回来。我坚持不懈地表达着我的意愿,直到父亲一巴掌在我屁股上扇出五个指印。这一巴掌让一直不和的奶奶和母亲难得地站到了一边,和父亲大吵起来。
据说后来我还是独自一个人爬到了一边,在炕角冻了半夜后被奶奶抱入怀中。
后来我有了个弟弟,这个弟弟实在是听话、憨厚得让我嫉妒。父亲什么时候抱他他都嘿嘿直乐,连母亲给他喂奶他都没这么高兴。弟弟慢慢大了,他的乖巧顺从让他成了父亲的心肝宝贝。父亲用胡子扎得弟弟乐得快岔了气就成了我们家最温馨的一幕。我则和几个姐姐一样,躲到父母眼光之外的角落里。我不像姐姐们那样黯然神伤,我向来就是站在父亲的对面的,我不会为弟弟吃醋。
于是我成了家里的怪异,其实我一直就是个怪异。我既不像姐姐们那样逆来顺受言听计从,也不像弟弟憨实忠诚,让父亲万般疼爱。一点也不意外,我成了父亲的撒气筒。我仔细分析过,几个姐姐是女孩子,当然是不能打的,但父亲总不至于打他的心肝宝贝吧。那就打我好了,我从不意外父亲容易对我动怒。从此,我的记忆里充斥着父亲歪曲的怒脸。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揍,我的童年全是跟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对峙。
我从来不在父亲面前哭,特别是在父亲揍我的时候。有时父亲都打急了,失去了兴趣和耐心,我却一如平时,面无表情心若止水。看着我红肿的脸紫黑的耳朵,母亲会求我,你哭几声,求个饶,要不你就跑,一顿打不就躲过去了吗?
我从来不那样做。哭?求饶?跑?那我不是败了吗?主动求败我还跟他对立个什么劲儿?于是,我和父亲进入了漫长而残酷的拉锯战。父亲对我三五天一次的暴揍就成了家常便饭,就像家里的一日三餐一样,枯燥却不可缺少。
想来我也足够顽皮,我似乎总是能制造出让父亲动手的理由。新裤子总是当天就撕破了裆,新鞋总是没几天就开了口,邻居还时不时为玻璃碎了找上门,那个爱骂街的村妇总是跑到我家门口有目的地蹦跳着。我愿意跟母亲解释,因为我讨厌新衣服新鞋子,那让人太不自在。我讨厌老是指桑骂槐针对我奶奶的邻居,我讨厌处处爱占便宜的那个村妇。但面对父亲的愤怒,我则铁紧着嘴,一言不发。暴风骤雨般的打骂对我而言早自然成习惯了,父亲总有打累骂累的时候,我却总能平静地坚持到纷争的结束。
后来我上学了,从此进入一个新鲜陌生的世界。我喜欢老师的博学多才,喜欢同学的你追我赶,喜欢永远也散不尽墨香的课本,喜欢每天和家里以外的人待在一起。因为上学,我和父亲的对立少了,少多了。慢慢地,我对父亲的暴打甚至怀念起来。不过父亲对我的注意也少多了,他要为全家的生活和我们姐弟五个的学费忙活着,整日不沾家。
我终于发现我对弟弟渐渐涌起了醋意,虽然我不承认,但事实确实是。因为只要父亲一回来,哪怕满身风尘,哪怕累得要母亲帮忙才迈得进门槛,他都会一把抱起弟弟,把弟弟啃出憋气的笑声。只是弟弟在学校里不够那么讨人喜欢,他似乎并不喜欢上学,每次的成绩单都是红灯高挂。于是我别有用心地把我的成绩单放在弟弟的上面。父亲果然眼前一亮,疑惑道,你都读四年级啦?
夏夜,全家在门口纳凉。半夜,忽然落雨了,父亲一把抱起弟弟,几个姐姐大呼小叫着往屋里搬床。母亲叫我起来,我装作听不见,用眼偷偷打量急切地抱着弟弟的父亲。雨点打在身上有点疼,但我犯着犟。在母亲来拧我的手刚要触到我耳朵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父亲一把推开了母亲,俯身把我抱了起来。恍惚中,我听到了父亲有些吃力的喘息,闻到了陌生而好闻的烟草味,只是那味道有些呛人。
腾空而起后,我终于体会到了老师一再逼迫我们练熟的那首歌的感觉——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彩里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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