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唯真

    老光棍儿吕成福外号叫老驴头儿，并不是他长了一张驴脸，而是他的脾气倔。温泉乡这一带的人把脾气特倔的人一律叫倔驴。如今他老了，又因为他姓吕，便叫他老驴头儿。这一带驴字和吕字发音差不多，他也就认了，反正他就当“老吕头儿”来听。

    老驴头儿年轻的时候急火火地想找个媳妇儿，可就是找不上。那时候小伙子若25岁还没结婚，就难了。当地有句俗话：人过25，衣裳破了没人补。人家一听你25了，先就有个疑问：好货还能等到25找不上对象？就要“鸡蛋里挑骨头”了。眼大，说你是眼大漏神；眼小，说你是贼眼。刘媒婆给他做媒，告诉他千万不要说自己25岁，只说23。他说那怎么行。刘媒婆说差一差二不算差，你听我的。到了女方家里，刘媒婆刚说了他今年23，他就说：“不对，俺今年25。”刘媒婆急得死猫瞪眼，说：“这孩子，你今年23，属龙的，这还有错？”他说：“俺25，属虎。你不能让俺白吃了两年饭呀！”这婚事还能不黄了？刘媒婆把这事说给人听，大家不说他诚实，只说他缺心眼儿。

    巧的是，那姑娘后来嫁到了老驴头儿这个村。娶她的是小老驴头儿两岁的伙伴邓传家。老驴头儿当时就像自己的媳妇儿被人抢去了一般，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在邓家添头一个孩子的时候，他难受得挠心，心想：要是我娶了那娘儿们，不也有孩子了吗？就怪我说了句真话呀！

    那些年，邓家孩子多，邓传家又愁又累。老驴头儿那时候倒有些舒心了，天天哼小调：光棍儿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光棍儿笑，老婆不哭孩子不叫；光棍儿好，三个饱来一个倒；光棍儿甜，老了公社有敬老院……

    谁知世事发生了变化，公社变成乡政府了。邓家小儿子邓远长承包了乡农场，发财了。你发就发吧，谁料到邓远长接过了乡敬老院，情愿拿钱养着23位孤老头子。这不是断了老驴头儿晚年的后路吗？这里有个缘故。当年老驴头儿暗暗喜欢远长这孩子。小家伙长得特像他娘，有礼貌，心地善良。那一天，远长对老驴头儿说：“吕大伯，你一个人过日子难吧？”他说：“孩子，难倒不难，就是心里有个疙瘩，大伯这辈子连叫声爹的人都没有。”远长说：“吕大伯，你想听人叫声爹，这还不容易！我叫你……”就在这时，邓传家不知何时来了，一巴掌把儿子打倒了，骂道：“小兔崽子，你叫谁爹？！他是你哪辈子的缺德爹！”这件事让老驴头儿更恨上了邓传家。如今，倔了一辈子的他怎么能去邓家儿子办的敬老院呢？老死在家里没人知道也不去。其实邓远长倒是多次请过老驴头儿去敬老院。他就是倔着不去。人争一口气，我就是不能让邓传家的儿子养我！他已经计划好了，到自己不能动时，一包耗子药一喝，这辈子就倔到底、硬到底了。老伙伴们都劝他：人老了有人养，驴不跟草倔，你快去敬老院吧。他被人劝得烦了，说：“自古只有儿女养爹，他邓远长要是能当众给我磕个头、叫声爹，我就去。”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你当你是谁？真是头老倔驴！

    可是真有人把话传给邓远长了。

    老驴头儿没想到邓远长真的当众给他磕了头，叫他爹。他慌了，说：“远长，你这是干什么？我、我当不起呀！”远长说：“爹，你曾是生产队里最棒的劳动力。我家人口多，一样按人口分粮，那粮也有你的劳动呢！

    我现在叫你一声爹还不应该吗？”这句话把一辈子不掉泪的老驴头儿说掉泪了。可是他一眼看见邓传家站在一边，邓传家现在不能打儿子了，可是心里不服呢！老驴头儿便说他谢谢远长的好意，敬老院是高低不去了。邓远长说：“爹，我是请你去守大门呢。你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辈子没说过假话的人，你守大门我放心！”有老头儿起哄：“俺25，属虎……”众人便大笑起来。

    第二天，老驴头儿决定去敬老院。他知道远长是让他就个坡儿好下驴，知道他犟，一时磨不开面子——敬老院哪有守大门的？请小偷都请不去。不能辜负这个年轻人的心意——驴不跟草倔呀！但他走时却向大家说：“俺去敬老院看大门呀！”心里又自责：你这句话不实在哩！老驴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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