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鸟,我只见过一面,那是戴胜。
雨过天晴的放学路上,我用右手捂着左肩膀坐在石头上。这是一条靠近灌丛和河谷的小道,完全由我们这些孩子开辟,大人们总是走旁边的马路。两三公里的路,平常只有几个孩子行走,事情便会偶尔发生。雨后的路面满是小水坑,水坑深,水中便会倒映出一方天空:天蓝得不知所措,一些云朵带着雨滴往天边跑。我蹲在水坑边,痴迷着水里的天空:双脚一起跳,我便会伸开臂膀,鸟一般向下飞翔,一直飞,没有到达,也没有停顿,身边飘过云,还有一些风……名叫玉莲的女孩子突然举着她那把黑雨伞,笑嘻嘻的,将包着铁皮的伞尖对准我肩膀,戳过来。
孩子的嬉戏中总有点突如其来的坏,它们似乎总是偶尔爆发,而非蓄意所为。一哄而散后的寂静中,我看见那只鸟,居然旁若无人地,在我面前一步一点头地走。它染着黑白色端斑的羽冠随着脚步开开合合,像极了一把棕红色的折扇。我甚至以为,它身体中藏着一只手,在那里操纵和控制。那一时,路面依旧湿滑,泥土闪烁雨的光泽,一些车前草结着籽匍匐开来,显得倔强。没有风,空气中隐含柴胡的芬芳。这应该是清冷夏季,近处横贯山腰的云杉林中,布谷在啼叫。戴胜继续在走路,刚才蓦然发生的一幕,它显然没看到,或者看到了,它也是无动于衷。人走的一条路,对它来说,似乎有些长,而且弯弯曲曲,时常被阴影遮蔽,但这些它不需要知晓。或者它早已洞察,方显得如此镇定自若。我有些气恼,这世界看似相连,却各自包裹着自己,彼此视若不见。戴胜昂起头,羽冠合拢时,它的羽冠便和细长而向下弯的尖嘴巴呈现在一个弧度上,这使戴胜像极了一把正在举起又落下的镐头,而且装饰华丽,冷若冰霜。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一边走路一边扔东西的浪荡子,时间扔不掉,我扔掉的,不过是时间里的我自己。这样,当我回首,我会看见许多个自己,在来时的路面上游荡。她们不透明,但也没有深色的暗斑,有时她们也坐着,譬如那个雨后初晴的夏季。我右手抱左肩,坐在石头上,那姿势使我想起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女主角,但我显然不是她。我明白我从来不会成为别人,因为不必要。我总是将自己丢失,仿佛丢玉米那样,我甚至连一个固定的自己都没有。
当然,我也牵强附会地想,多年后,我患上尖端恐惧症,是否与那一时有关。这种疾病隐藏在深处,只有当我拿起菜刀,或者缝针线的时候,我会感到恐惧,因为我觉得稍有不慎,针头便会戳进眼睛,而刀刃会翻卷起脸部皮肤。我总是小心翼翼,不敢拿它们在房间内移动。每当那种恐惧袭来时,我偶尔也会想起那只戴胜鸟的长嘴,还有那把戳向我的,闪烁着白铁光泽的伞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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