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植物的果实收尽，将流水的温度调到零下，将小孩子的耳朵冻成紫红，将一些动物赶进山洞，将虫子的身形凝固……一夜北风寒，冬天做出的事情过于大胆。冬天更为变化无常的是，大地才是茫茫一片苍黄，一夜间它又变成黄狗身上白的模样。如果前三个季节的变化约定俗成，不太迟，也不太早，花开是，萎谢也如此，冬天就是不遵循既定程序，乱来。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父亲就着寡淡阳光写春联。一张青杨木方桌支在屋檐下，台阶上坐着来写春联的左邻右舍。墨汁在瓶子中，像一些浸泡过久的花瓣，黑中带黑。我用小石子将父亲写好的春联压到地面上，等风将墨汁吹干。哥哥跑过来给我讲故事。说有个霸主欺压人，有人决计报复他，年三十霸主在门上贴一副春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晚间，穷人跑去便将对联给改了。
我问改成什么了。
风将院门推开，像一只没声息的猫。风又走过来掀春联，哥哥跑过去关门，不回答。
我蹲在父亲身旁看春联。紫燕高飞剪开千里云雾，布谷欢歌唤起万家春耕。千山万山雪盖的高原，哪里紫燕，哪里布谷。喜鹊低飞铺开万里棉被，旱獭……下联改不上，我便看桌上的那幅《三顾茅庐》。
墨线勾勒的图案，刘关张裘衣暖帽，迎风而立，身后是玉簇银妆的山林，半开的草堂之内，卧龙先生正在熟睡，左下角一行柳体小字，“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父亲的柳体我太熟悉。拘谨，胆怯。桌子中间一条裂纹，似古琴上的蛇腹断纹，将刘关张与卧龙先生隔在左右。
多年后读三国，我才发觉那幅画有问题：刘关张三顾茅庐，初见诸葛亮时，已是冬去春来，所谓草堂春睡暖，窗外日迟迟。画上显然是刘关张冒雪二访卧龙岗，那时卧龙先生避而不见，并不在草堂上。
天增岁月娘增寿
春满乾坤爹满门
哥哥走过来告诉我霸主家门口的对联，并且大声读。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懂有什么关系，这个下午竟然没有雪，但手指头依旧冻得发木。
夜里下大雪真是唬人，我摸着桌上的裂纹想。那一夜大雪纷飞，我守着空屋子将炉火生旺。炉火烧起来仿佛大河发水。木头屋子燥得咯吱咯吱乱出声。后来一声大响，我跳起来寻根找源，发现刘关张和卧龙之间一条新裂纹。云杉木质地紧密，松香似有似无。历史上，刘关张和卧龙先生之间真的有缝隙吗。我不知道。
现在，当我在灌满暖气的房间待得过久，以为冬季无非是另一个季节暂时得了些病症。譬如太阳失去注意力，精神恍惚；草木荷尔蒙失调，导致叶子脱落；云层失去行走能力，只好在天空瘫软。譬如有些河流得了硬皮症，而有些动物，无非犯了懒病，要在洞穴里赖一段日子。这样一想，对冬天就失去戒备。
失去戒备的老故事是，木马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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