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志怪-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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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文祈双目含悲,对着王大户深深拜倒,道:“岳丈,小婿当真冤枉。”

    王大户未及回答,就听包拯界方重拍,喝道:“王大户,你因嫌弃梁文祈家世清贫,遂起悔婚之意,串通游方道士以收妖为名,行斩杀梁文祈之实,是也不是?”

    王大户被包拯这么一喝,脑子更是一片混沌,哆哆嗦嗦道:“草民不曾……”

    话音未落,就听有女子哀恸之声:“爹,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设计杀了祈哥吗?”

    展昭抬眼看时,却是一个小僮打扮之人跌跌撞撞分开众人上前,忽地想起方才刘天海曾向人群之中使过眼色,当时的书生和小僮,想来便是刘彪和王绣二人。想不到王绣竟扮作小僮,混于人群当中听审。

    王大户被王绣这么一说,更是失了方寸,强自镇定道:“胡说,我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王绣不答,眼中不住滚下泪来,旁观诸人便有看不下去的,冷嘲热讽道:“王家老爷,人说不见棺材不掉泪,现下你姑爷都告上堂了,还如此嘴硬,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吗?”

    王绣直直盯住王大户许久,眼中尽是凄绝之色,俄而转身向梁文祈道:“祈哥,是我王家对不住你。”

    梁文祈不答,只是缓缓向后退了一步,忽地露出一个古怪之极的笑容来,道:“绣妹,你的身上缘何如此浊臭?”

    王绣一愣。

    其实何止是王绣,堂上众人中十个倒有八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明明是王大户计杀梁文祈,梁文祈怎么反嫌上了王绣?

    正莫名间,展昭跨前一步,沉声道:“王绣,你串通外人杀害梁文祈在先,公堂之上混淆视听,试图嫁祸生身父亲在后,如此泯灭人性,还不低头认罪?”未及王绣回答,展昭转向包拯道:“包大人,梁文祈被杀,王绣嫌疑,远在王大户之上。”

    包拯点头:“展护卫可是发现了什么?”

    “之前属下前往城西乱葬岗寻找端……和梁文祈,起坟之时,发觉两人都备具薄棺下葬,问起王家下人李三时,他也说是王大户念及翁婿一场,不忍将梁文祈草草入葬。”

    “若是王大户设计杀梁文祈,他完全不用如此善待梁文祈的尸身。因此,属下当时就曾怀疑,王大户虽然不是很喜欢梁文祈,但是也不至于要杀他,此其一也。”

    包拯暗暗称是。

    “其二,属下记得端木姑娘说过,世间烟火气重,常人嗅觉受阻,只能分辨人间五味。然若能跳脱皮囊之外,是可以嗅出灵台清浊的。灵台之味,洁净有之,甘醇有之,酸腐有之,浊臭有之,想那王绣若不是身造杀孽,如何会被梁文祈嗅出浊臭之味?王绣,你的精心布局或许瞒得住世人耳目,但断避不过幽冥之眼。”

    王绣紧咬双唇,默然不语,只衣袂微微颤动,显出内心极为不宁。

    梁文祈惨然道:“绣妹,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竟是你要杀我。”

    王绣仍不答话,脸色渐转煞白。

    王大户看看展昭又看看王绣,一脸的不可置信,急道:“绣儿,当真是你设的局?若不是你,你快说句话呀。”

    王绣凄然一笑,淡淡道:“是我。”

    围观诸人哗然,包拯暗自叹息。

    就见王绣泰然自若,伸手理顺鬓发,又略略整了整衣襟,方正色道:“是我,是我想出这法子,一心一意要杀了你。”

    梁文祈踉跄着退了两步,伸手指向王绣,颤声道:“绣妹,你说什么?”

    “我是富甲一方的王家长女,自小锦衣玉食,没受过半分委屈,凭什么为着早年的一纸婚书,就要嫁给你过一世衣不蔽体的穷酸日子?”

    “爹爹怕人说他嫌贫爱富,虽然心中不喜,仍不愿悔这门亲事,我却不甘心。一想到今后要与你同床共枕了此一生,我就恨得夜夜不得安眠。后来我与刘公子邂逅,我心中喜欢他,便愈恨你,你若不死,我如何能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

    “因此上我假作重病,设下这收妖之计来杀你。杀了你之后,我不知多么痛快。没想到你活着不让我好过,死了也不让我安生,还要告状拉我一起死。也罢,这一世,我王绣就把这条命赔给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与你姓梁的再无干系!”

    开封府诸人先前讨论案情之时,都以为是那王大户起了悔亲之意害人之心,哪曾疑到王绣身上,现下听王绣如此说,俱都愣怔住了。展昭心道:设下如此毒计杀人,不惜嫁祸老父,现下还如此言之凿凿毫无悔意,这位王姑娘,的确是个狠心之人。想那梁文祁不过一老实文弱书生,哪里是她对手?

    梁文祈木然呆立于当地,良久才道:“绣妹,我却不知你竟如此恨我……在我心中,我对你确是真心诚意,我一心只想为你好……”

    王绣冷笑打断梁文祈:“谁稀罕你的真心诚意了,你只想着要对我真心诚意,却不想想我想不想要你的真心诚意。我若不喜欢,你的真心诚意跟要杀我的刀有什么两样!”

    此话一出,堂上诸人皆是一震,连包拯都禁不住想:在梁文祈看来,他对王绣真心诚意便是好,殊不知王绣对他的心意避之唯恐不及,他对王绣的“好”,恰恰是王绣“不好”的根源所在。

    旁人眼中的好,到了王绣这里便成了大大的“不好”,世人常说“推己及人”,但是由己去推人,未必正确,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梁文祈如遭雷噬,直直盯住王绣良久,双目中竟似流下泪来,身形晃了一晃,便跌跌撞撞往堂外去。

    堵在门口的众人见他过来,唬得赶紧往边上避开,倒是给梁文祈让出一条宽敞的道来。

    就听梁文祈喃喃道:“罢了,我喜欢你,竟给你带来这许多烦恼,早知如此,我还来告状作甚,平白连累了端木上仙……”

    此言一出,旁人倒还无恙,只展昭浑身一震,喝道:“你说什么?此事跟端木翠又有什么干系?”

    梁文祈却似是痴了,浑然听不到展昭问话一般,自拐出门去了。展昭疾步追至堂外,四下看时,那梁文祈已到屋角,那处立着一白一黑二人,两人将手中铁链往梁文祈脖颈上一套,便把梁文祈拖过屋角去。展昭疾步赶上,却与急匆匆过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就听那人啊呀一声,展昭顾不得那人,四下看时,哪有什么梁文祈并黑白衣人?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正讶异间,那人一把抓住展昭胳膊,急道:“展大哥,你快回去看看端木姐,她不好啦。”

    展昭听出是马汉声音,待听他如此说,只觉心下一沉,急道:“你……你说什么?”

    马汉一跺脚,竟带上了哭音:“我也不知道啊,我们一直守着端木姐,谁知道方才她口中忽然溢出血来……”

    话未说完,眼前人影一闪,展昭已然飞身离去。公孙策恰自堂内追出,见到展昭离开,不觉讶然。马汉忙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公孙策心中大惊,思忖片刻,嘱马汉留在此地听候包大人差遣,自急急往客栈去了。

    回头再说王朝,在端木翠房中等得坐立难安,忽听到门外急促步声,忙去开门,哪知门扇竟被砰的一声撞开,亏得躲闪及时,否则这一把非撞得头破血流不可。

    展昭也顾不得王朝,疾步掠至床边,先去看端木翠,但见端木翠容色与先时无异,唇边却不断溢出鲜血来,只是细细一道,却已在枕边积作一摊,红得煞是触目惊心。

    展昭又急又气,向王朝怒道:“我让你看着她,你……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问却是委屈了王朝。王朝和马汉留守客栈看护端木翠,碰也不敢乱碰,待到端木翠无端口中溢血,两人直吓得呆了,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

    展昭话出口,也觉得自己问得不当,却也不及向王朝解释什么,先探端木翠鼻息,入手仍是无温,心中焦急,伸手掏出帕子,替端木翠擦去唇边血痕,低低唤道:“端木,醒醒。”

    等了半晌,不见端木翠应声,方才本已将血痕擦干,此刻唇边又有鲜血溢出。展昭只觉周身发冷,心头酸楚难以自控。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就听公孙策道:“展护卫,你且让开,让我为端木姑娘号一号脉。”

    展昭浑身一颤,直如大梦初醒一般,抬头看了看公孙策,起身让开。公孙策眼见展昭双目泛红,心中难过,心想:展护卫与端木姑娘一直交好,若是端木姑娘就此不治,唉……

    伸手搭上端木翠腕间,与先时无异,半点脉搏都无。公孙策本待将手拿开,见展昭目中透出关切之意,竟生出不忍。倒是展昭,面上希冀之色一点点暗下去,最后别转了脸去,低声道:“她总是不会有事的,只不知遇上什么麻烦罢了。”

    王朝忙附和道:“展大哥,我也是这么想,公孙先生不是说端木姐是元神出窍吗,依我看是元神受伤了罢……端木姐如此神通,必不会有事的。”

    公孙策听二人如此说,心中喟然,便欲将端木翠手臂放回被褥之下,方抬起时,忽地目光触及端木翠臂上有异,低低啊了一声,抬头去看展昭。展昭听得公孙策语声有异,亦回头去看公孙策。就听公孙策道:“展护卫,你来看看端木姑娘臂上,这不是……”

    展昭心头升起不祥预感,也顾不得男女有嫌,忙将端木翠的衣袖撸开,但见手臂的表面尚好,方才压着的手臂背面,尽是大片大片的紫红色斑块,一时间胸口如遭重击,整个人都怔住了。

    就听王朝急道:“展大哥,这不是尸斑吗?”

    包拯一干人自县衙归来,已近子时,先说了梁文祈一案进展,那王绣不欲连累刘家,一人扛下所有罪名,但料想延请江湖人物扮作道士斩杀梁文祈,不是她这等闺阁女子能轻易办到的,刘家父子亦脱不了干系,还要从刘家父子口中得出那案犯所在等等。好在堂审已毕,后续之事慢慢了结不难。

    因着来路上听马汉说了端木翠之事,包拯问及端木翠情况,公孙策摇头叹道:“方才流血倒是突然止住了,也不知是喜是忧。”又提及端木翠身上出现尸斑,包拯惊道:“端木姑娘下葬逾月而尸身无恙,怎么会无端端于此刻身现尸斑?”

    公孙策摇头道:“端木姑娘的事情历来非常理所能揣测,学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对答已毕,包拯方才发觉四下不见展昭,公孙策知包拯心意:“展护卫在楼上看护端木姑娘。”

    包拯长叹一口气:“吉人自有天相,希望端木姑娘转危为安才好。”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口,张龙、赵虎等俱都红了眼圈。包拯暗悔失言,正待说些什么,忽听得远处隐有哀恸之乐,忽近忽远,虚无缥缈,乐声悲苦,催人泪下。

    王朝愣愣道:“这声音,却像是从半天际飘下来的。”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呵呵而笑,再一看时,门口跨进一个道士打扮的老者来,须发皆白,似乎年已耄耋。仔细看时,其人年岁五十余许,肌肤光华,面有童子之色,向着包拯作揖二拜,笑道:“原来星主在此,老夫这厢有礼了。”

    说着,将手中拂尘往臂上一搭:“老朽前来,实为迎回端木上仙。上仙身犯戒律,不得再于尘世淹留。”

    包拯心中一凛,公孙策上前一步,问他:“老人家口中的端木上仙,是否就是端木翠?”

    老者点头,公孙策又问:“方才老人家说端木翠身犯戒律,不知犯了哪一条戒律?”

    老者笑道:“说与你们听倒也无妨。梁文祈身死,黑白无常拘命,端木上仙横加干涉,为助梁文祈告状,将其三魂封在一半状书之中,七魄封于另一半,使得梁文祈魂魄不聚,黑白无常难以复命。直到状书合二为一时,方才令其显形于星主面前诉其冤屈。常言道,阎罗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端木翠身为方外上仙,乱六道扰轮回,不是干犯戒律是什么?”

    包拯沉吟许久,方道:“老人家所言自是在理,端木姑娘此举虽稍嫌鲁莽,但她不忍梁文祈无辜惨死,故而挺身相助,本心却是好的,老人家不能网开一面吗?”

    老者看向包拯,哈哈大笑:“自星主口中说出‘网开一面’四字,当真不易。都说法不容情,星主手下的铡刀自是铡了不少大奸大恶,难道就未曾铡过有情有义之人?星主可曾因为他们情有可原,铡刀之下网开一面?人间法理尚不容变通,何况是天界律条?”

    包拯一愣,无言以对。

    老者拂尘微扬,道:“还请星主示明端木上仙身在何处。”

    其实若是他当真想知道,何须包拯“示明”?包拯无奈,抬头看向楼上,却不由一愣:那楼梯之上站着的,却不是展昭是谁?

    也不知他立于那边多久了。

    听到了也好,否则真不知如何开口同他讲。

    那老者微微一笑,顺着楼梯拾级而上,经过展昭身边时,展昭忽道:“老人家。”

    那老者停下脚步,转身看展昭。

    “适才老人家说端木翠干犯律条,此番离去,她是否会受到责罚?你们是否会……为难于她?”

    老者哈哈一笑道:“你害怕我们会折磨她吗?小惩大戒而已,放心吧,不会让她受皮肉之苦。”

    展昭犹有疑色:“那么适才,她为什么会口中溢血?”

    那老者脸上透出古怪之色来,盯着展昭看了许久,道:“展昭,你当真不明白吗?那不是她的血,是你的血。”

    “先前你助端木上仙收服蚊蚋精怪之时,为将上仙留在世间,曾让上仙吸取你的血。现下时辰已到,端木上仙重返瀛洲,尘世牵绊,一概算个清楚,那血,便是她还给你的。”

    老者说完,大步进得屋去,包拯等紧随其后。经过展昭身边时,公孙策停了一停,劝道:“展护卫,一同进去,送端木姑娘最后一程吧。”

    展昭没有动,抬头看向端木翠的房间,目中露出惘然之色来。

    公孙策叹口气,撩起下袍自往上去,就听得展昭喃喃:“瀛洲,那便是端木翠的家乡吧。”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十洲记》中说,瀛洲在东海中,地方四千里,去西岸七十万里。上生神芝仙草。又有玉石,出泉如酒,洲上多仙家,风俗似吴人,山川如中国也。

    进得房来,老者径自行至床边,摇头叹道:“端木上仙,魂兮返故乡,元神已在瀛洲,肉身何故淹留?要见之人已见,要还之血已还,弃此尘世苦,还归神仙洲。”

    语毕,拂尘轻摆,端木翠的身体莹莹泛出柔光来,紧接着便转为通透,真如明泉净光。张龙唯恐自己看错了,低头揉眼时,忽听一声清泠脆响,似是琉璃碎裂,急抬眼看时,床上衾枕被褥尚在,却哪还有端木翠的影子?

    忽地想到:自此后便再见不到端木翠,一时间胸中苦涩非常,真不知是何滋味。

    那老者也不向包拯等人作别,哈哈一笑,大步离去,行至门外时,不觉一愣,见展昭仍立于方才所立之地,竟是不曾挪动分毫。

    展昭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那老者。那老者本欲自顾自离去,待触及展昭的目光时,竟是有几分不忍,不由停下步子。

    就听展昭低声道:“老人家,端木翠还会回来吗?”

    老者似是并不明了展昭的问题,皱眉道:“什么叫她会不会回来?她就算回来,与你也无干系了。”

    展昭听他说“就算回来”,似乎事情还有转圜之机,忍不住道:“那么,便是会回来了?”

    那老者这才恍然展昭所问,哈哈一笑,道:“难道你没听过‘天上方一日,人间已数载’吗?就算端木上仙来日得归,这尘世间怕是早已改朝换代沧海桑田,届时她连你的坟冢都无处去寻,她回来或是不回来,与你有什么相干?”

    展昭的身子晃了一晃,再不言语。

    那老者便大踏步去了。

    身入夜幕之时,忽地大声唱起歌来,歌声长长扬扬,便在这无边夜色之中涤荡开去。

    只听他唱道:“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看沧田生白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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