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谁不惜命,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在乎?
周遭蓦地黑下来,猫妖俯扑而至的身形愈来愈大,似乎要将仅有的夜光都阻隔开去。
巨阙的剑柄还紧握于掌中,剑尖却已被猫妖的利爪牢牢攫住,再进不得分毫。
那头便是猫妖的脸,扭曲而又狰狞,幽深的碧眼中似乎有着摄人心魄的魔障,燃着吞噬掉所有意念的烈焰。
一个剑身的距离,悬存亡,定生死。
猫妖身上的恶臭袭来,真不知它吞咽了多少血骨,希望此举可以助红鸾得脱,重结细花流的人力,剪除猫妖。
剑身渐渐被强力阻弯。
不知为什么,耳边最后响起的,竟是端木翠的话。
“展昭,我第一次见你,跟你说过什么?”
“我同你说,人间有法,鬼蜮有道,开封府掌世间礼法,细花流收人间鬼怪。收服精怪本就是我做的事情,你为什么多管闲事?”
“你素来就是这样,能做的事要做,不能做的也要拼了命去做,展昭,你只是一介凡人,也只有一条命,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
展昭的眼底渐渐现出温柔的笑意来。
端木,你在时我便改不了,你不在,我更是学不会了。
希望小青花见到你时,会记得代我问一声好。
巨阙崩折的刹那,猫妖张开嘴巴,露出两排如锥的白亮利齿,长满了倒刺的肉红色长舌向展昭的脸上探过来。
行将舔舐到展昭脸颊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从展昭的右肩急掠而起。
开始只手掌大小,见风便长,顷刻间已有一人多高,双翅招展,竟是一只巨大的斑斓彩蝶。
那猫妖面上现出惊诧之色来,未及回过神来,那蝴蝶双翅虚张,倏地便将那猫妖裹于翅下。展昭登时得脱,勉力跃开两步,手中只握着半柄巨阙,待要俯身捡那剩下的半截剑身时,目光触及眼前情景,直惊得呆住了。
但见那猫妖被蝴蝶翅膀紧紧裹住,四下挣扎扭动,怒吼不止,就听哧的一声,蝶翅被利爪破开一道尺余长的口子,一只毛茸茸的猫爪探了出来。
正愣神间,红鸾抢将上来,急道:“展大人,快走,信蝶撑不了多久。”
奔出很远,展昭忍不住回头看,那猫妖还被死死裹于蝶翅之中,只是利爪不断探出,也不知信蝶身上多了多少创口。
红鸾循着展昭的目光看过去,面有不忍之色:“展大哥,信蝶以死护主,我们还是快走吧,莫要辜负了信蝶忠义。”
展昭默然,忍不住伸手探向右肩。
端木翠留下的最后一件物事,终是失去了。
一声巨震,信蝶四下迸裂,斑斓蝶翅如雪片般飘散。
那女子静立于巷道中央,忍不住伸手去接蝶翅残片。
当此刻,她已恢复人身的纤细娇美,十指青葱,红唇柔润,若不是狭长碧眼中偶尔流露出的阴狠毒辣,谁也不会将这衣袂飘飘的女子与猫妖联系在一起。
俄顷,那女子眸中现出狠绝之色来,忽地猱身蹿上屋脊,片刻工夫,身形已消失在远处楼阁高高低低的翘檐飞角之间。
开封府。
红鸾将浸泡在热水中的毛巾取出绞干,细心帮展昭擦拭脸上的伤痕。
伴随着小青花时不时的嘿嘿傻笑声,公孙策一脸无奈地自内室出来,将手中的瓷瓶递给展昭。
“每日睡前敷在伤处——伤在面上,总是有碍观瞻。”
展昭伸手接过,顺势一并接过红鸾手中的毛巾,淡淡笑道:“我自己来就行。”
“就是可惜了巨阙这把好剑。”公孙策拿起桌上断剑,忍不住唏嘘,“明日让城中最好的打铁师傅瞧瞧,能不能续上。”
“巨阙是神器,平常的打铁师傅哪里能续。”红鸾笑道,“西海凤麟洲有连金泥,能续弓弩断折之弦,连刀剑断折之金。展大哥,我回去问一下门主,他有办法取到连金泥也说不定。”
“巨阙已折,换一把便是,些许小事不用麻烦温孤门主。倒是那猫妖法力无边,走脱了后患无穷——红鸾姑娘,猫妖一事,就拜托细花流了。小青花怎样?”
后一句话却是问公孙策的。
“还能怎样?”公孙策无奈,“自回来之后就没正常过,抱着那画卷左看右看,看一会儿笑一会儿,一忽儿嚷嚷叫我去看仙山图,我真去了它又死死抱着不让我看。我看它还得疯上一阵……”
“那么这一夜,总算不是徒劳无功。”展昭伸手抚向右肩,声音几不可闻。
朱雀大街,晋侯巷,细花流。
今晚的夜色很好。
温孤苇余也不知哪来的兴致,后半夜时悠悠醒转,只披一件外袍,挟了焦尾琴登上屋脊。
指尖轻勾琴弦,一曲《竹溪曲》悠扬婉转,流金泻玉般与夜色融作一体。
这样的天籁之音,本不应该中断的。
风声有异,温孤苇余蓦地飞身而起,避开迎面扑来的重击,稳稳落于屋脊的另一边。铮铮断弦之声不绝于耳,回头看时,焦尾琴被硬生生从中抓作两半,若非他方才躲得快……
温孤苇余叹了口气,很是为这张人世难求的焦尾琴感到唏嘘。
“阿武妖滑,翻覆至此!愿我来世投胎成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温孤苇余意味深长地看向那女子,“狸姬娘娘,武后之后,我还不曾见你如此动怒。”
第十四章
惊变
“少废话。”狸姬的目中似欲喷出火来,“一面让我抢图,一面又唆使门人阻我夺图,神也是你鬼也是你,温孤苇余,你什么时候改行做了唱戏的?”
“那么,狸姬此行,并未拿到《瀛洲图》?”温孤苇余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让人猜不透他是失望还是惊讶,抑或……浑不在意。
“我本不会失手的。”狸姬冷冷看向他,“若不是细花流门人横加阻拦……”
“没有人比我对细花流门人更清楚了。”温孤苇余不动声色,“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是你的对手。不要说是他们,即便是我……也无十足胜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狸姬的面上犹有怒色,眼底稍纵即逝的倨傲与得意却已偷偷出卖了她的心思,低头思忖了一回,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温孤苇余的面色愈来愈沉,眸子也愈收愈紧。
“敢明着帮展昭的,只有红鸾,不过,她没那个能耐驱使信蝶,信蝶是端木翠的。”
“端木翠?”狸姬低声将这个名字反复念了几次,唇边现出一抹阴狠之色,“但叫我遇见她,我定会像对信蝶般将她撕得粉碎。”
“你?”温孤苇余失笑,明知不该激怒狸姬,却抑制不住面上的轻蔑之色,“你该去拜拜菩萨——保佑你这辈子都不要遇见她。”
果然,狸姬霎时色变。
“温孤苇余,若不收回你的话,我会叫你后悔。”
“平心而论,我很是尊敬狸姬娘娘,但我说的都是实话。”温孤苇余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处之泰然的模样,“你可以瞧不起瀛洲的大部分神仙,他们都是些痴求长生的迂腐之人,只知道诵读经文、炼制仙丹,以图白日飞升,得仙之后亦不见有何作为,故作清高地驾乘云气上天入地,动辄三两聚宴夸夸其谈。在我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比常人多些法力的不死人而已。”
“可是你不可以瞧不起端木翠。她以武将之身登临瀛洲,被派作细花流的第一任门主,不是没有道理的。更何况,她的后台……可硬得很哪。”
“是吗,说得我真是害怕。”狸姬冷笑连连,忽地做出一副惧怕的神情来,“武将之身?她是北魏的花木兰,还是当朝的穆桂英?”
温孤苇余心下反感,眉目间隐现嫌恶之意,不欲与狸姬在这个话题上再做纠缠:“总之,你去到瀛洲之后,对端木翠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好在她为着梁文祈一案被瀛洲长老禁足,你应该见不到她。”
“去到瀛洲?温孤苇余,你还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狸姬嘴上浑不客气,“连图都没拿到,怎么去瀛洲?”
“你不是说图被展昭拿走了吗?”温孤苇余双手负于身后,很是悠哉地抬头望月,“你说,他愿不愿意拿《瀛洲图》出来,换红鸾的命?”
小青花终于没辙了。
一连两天,它对着《瀛洲图》苦思冥想,正着看歪着看倒着看翻过来看透着火看,能用的招都用上了,愣是没看出《瀛洲图》的玄虚来。
事实上,不管你怎么看,它都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图。
偌大的图面上,远处是雾气缭绕若隐若现的瀛洲仙山,近处是一只样式普通的独木舟,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海,无际无边的天。
没有落款,没有题签,没有提示,没有解码秘籍。
有片刻工夫,小青花甚至要怀疑夺回来的是不是一幅赝品——不过经再三确认,这幅图的确水打不湿火烧不透。
小青花觉得自己要抓狂了,它很想揪着自己的头发咆哮一通——如果它长头发的话。
更让它愤愤不平的是自己的孤军作战。
那个什么公孙策,号称是天下第一主簿,居然连《瀛洲图》的玄机都猜不透,盯着《瀛洲图》琢磨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打了个哈欠,头也不回地回房了。
张龙、赵虎他们就更指望不上了,摸着脑袋面面相觑,很是默契地一一退场。
还有展昭,表面上似乎是在看图,目光都不知涣散到哪儿去了——别以为瞒得过它小青花,它一眼就看出展昭在开小差:他以为带点怅然若失的忧郁表情就能掩饰他心不在焉的事实了?呸。
至于那个红鸾,天一亮就回细花流了,说是要去找什么连金泥去续展昭的剑。
什么剑这么金贵嘛,铁匠铺子里一搂就是一大把,这些人,怎么都分不清轻重缓急的?
一个个都是靠不住的。
看来,还是得自力更生啊。
小青花叹气,第n次地对着面前的图发愣。
是夜,月洗中庭。
细花流的院落正中,矗立着一株木棉,高约丈二,枝叶繁茂,一树彤花盛放得正烈,远远看去,似火正燃。
“听说在汉代,木棉又名烽火树,‘至夜光景愈燃’,果真是名不虚传,狸姬娘娘以为如何?”温孤苇余伸手摩挲着木棉的旁枝,直到虬枝尽头。
尽头处,俏生生矗立一朵微微绽放的橙红色五瓣木棉。
狸姬只是路过,一时好奇驻足观望,本待转身离去,听得温孤苇余叫破自己的名字,只得走上前来。
“这木棉树就是那丫头的本体?”
“知道我为什么看不起细花流的精怪吗?”温孤苇余答非所问,“因为他们连自己的命都掌握不了,别人要他活他便活,不想要他活的话……”
话没有说完,轻抚木棉花的手掌蓦地攥紧,几乎是毫无声息地,那花便离了枝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微微颤动。
再次摊开手掌时,先时饱满丰润的鲜花已是焦黑一片,风起,拂作了尘。
“我很乐意为温孤公子尽绵薄之力。”狸姬似笑非笑,五指成爪,猛地当空虚抓。
劲风起,枝木折,一地落花。
对着满目狼藉,温孤苇余略略皱了皱眉,似乎对狸姬的做派颇为不满。
“我还以为狸姬娘娘多少会有点怜香惜玉的心思……”
“怜香惜玉?”狸姬似乎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我被阿武那个贱人斩断手脚浸泡于酒瓮中日日哀号之时,可没有人跟我讲什么怜香惜玉。温孤苇余,我没空跟你废话,到底要怎么样拿红鸾的命换回《瀛洲图》?”
“很简单,不过不能像你这么蛮干……”温孤苇余带着些许讥诮的目光扫过面前中腰折断的木棉树,“难道你不知道,要毁掉一棵树,最最紧要是毁掉它的根吗?”
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他的袖底爬出了一只黑褐色的长虫,节状的躯干,缓慢地蠕动,行进之处留下一道惨绿色的印迹。它蜿蜒着绕过温孤苇余的手腕,悄无声息地坠落到地上,然后就如同被尘土吞没的水珠一样,消失在木棉树下的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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