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志怪-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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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闻其详。”狸姬昂然扬首。

    温孤苇余瞥眼看到书案砚中尚有余墨,袍袖一甩,劲风带起砚台,墨汁便往狸姬处洒过来。

    狸姬一惊,正想错身避开,那墨汁竟似有了灵气般,在半空之中四下舒展迤逦开来,俄顷便布作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凤鸣岐山。

    “要线香,最好的线香,要香炉,最好的耀州窑香炉。”小青花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要连点九日的香,我才能做梦,神仙才会告诉我《瀛洲图》在哪儿……”

    公孙策点头,忙提笔在纸上记下。

    展昭恻然,半晌柔声道:“你放心,我会买回来。”

    “不要你买,谁要你买,我不稀罕你买。”小青花几乎是吼将出来,吼完了,嘴一撇,眼泪又下来了。

    “我去买,我去买。”赵虎一见不对,忙伸手扯过公孙策记下的纸,“你放心。”

    “要多买些。”小青花抽噎着补充。

    “一定一定,”赵虎恨不得对天起誓,“我一定多多地买,莫说连烧九日,连烧十九日都够。”

    “那还不去?”

    “这就去这就去。”赵虎将字纸往怀中一揣,忙不迭地跨出门去,险些被门槛绊着。

    展昭心中轻轻叹口气,看着小青花红肿的眼睛,心里委实有些愧疚。

    “小青花,你听我……”

    “我不要听你说话,听你说话就头疼!”小青花双手抱头,一屁股坐倒在桌案上,两条小细腿四下乱踢,“你滚得远远的,有多远滚多远!”

    展昭不语,倒是公孙策先开口:“小青花这里有我照顾,你去看红鸾姑娘吧。虽说救过来了,身子还是虚得很。”

    “可是……”

    “还可是什么?”公孙策佯装生气,不由分说拽起展昭便往门外走,快到门边时才悄悄冲展昭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它现在火大得很,小娃娃家使性子,不多时便好了……你且先避避。”

    “那此处有劳先生了。”展昭轻声道,“小青花若想要什么,先生尽管答应,若力有未逮,便来找我。”

    公孙策未及答话,就听得小青花在屋内暴跳如雷:“不要你假惺惺,适才捅刀子,现在又来扮好人!”

    慌得公孙策连推带搡,总算是劝得展昭离去。

    九日后,朔日。

    朔日的晚上是没有月亮的。

    朱雀大街,晋侯巷,细花流。

    夜近子时,细花流内外一片寂静,长长的晋侯巷道空落无声,两边檐下的风灯悉数灭了,只余正门悬着的两盏红底灯笼大亮,远远看去,如同暗夜中一对荧荧赤红的目珠。

    细花流上下俱已歇下,偌大院落一片漆黑暗沉,就听极轻微的吱呀一声,后院厢房的门缓缓打开,有人探出半个身子,四下看了看,轻手轻脚迈出门来,又极小心地把门带上。

    再然后,那个黑色人影,匆匆穿过后院,跨过月亮门,很是熟稔地东转西拐,不多时便来到书房门口,四下又张望一回,将门推开一扇,快速侧身进去,反手将门带上。

    书房内没有烛火,却并不妨碍她视物。

    因为浮于半空的三幅图中,有一幅图正泛着柔和的光芒。

    《瀛洲图》。

    狸姬上前一步,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按在《瀛洲图》的独木舟之上。

    阴险的人和阴险的人合作,合作本身不是问题,能否相互信任才是关键。

    很明显,狸姬并不相信温孤苇余。

    她要的是不死药,她的手段或许毒辣,但用心清清楚楚——温孤苇余不同,他讳莫如深似是而非,对她的问题从不正面回答,直至现在还不肯透露自己的真实意图——这样的合作,多少让她有些忐忑。

    说白了,她觉得温孤苇余很有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潜质,她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辛苦一场,什么都得不到。

    她更怕的是不能全身而退——温孤苇余身为神仙却费尽心思要夺取仙山图,难道他已入魔障,站到了神仙的对立面?

    拜托,这可玩大了,她虽是妖,却从来没想过要跟神仙对决。

    愈想愈觉得心惊肉跳,索性横了一条心,瞒过温孤苇余,先上瀛洲自己去寻不死药,倘若运气好,拿了不死药之后便远走高飞,寻个去处躲上一阵,温孤苇余也不一定能寻到她。

    什么凤鸣岐山,拿端木翠来吓唬她,吓,封神榜上,可从来没有端木翠的名字。

    《瀛洲图》的光芒涨大开来,渐渐裹住狸姬的全身。

    她忽然又有些犹豫了。

    谁知道瀛洲与人间的通路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万一出了岔子呢,万一到不了瀛洲呢,万一温孤苇余没有撒谎,金峦观中,正面遭遇端木翠,岂不是自寻死路?

    狸姬的想法渐渐有些动摇了,她看向自己按上独木舟的手,犹豫着是否该撤回。

    忽然,耳边一声巨大的击钟震响,子时已到!

    那团柔光蓦地亮得刺眼,刹那间眼前一片雪亮,身子似乎被倒卷进急速旋转的飓风之中,五脏六腑都几乎要被甩脱出去。

    下一刻神志复又清明,竟置身茫茫大海间的一叶独木舟上。风高浪急,涛声震天,独木舟上下颠簸,一忽儿被抛上半空,一忽儿又被卷入浪底。海风透骨而过,一时间耳边只余猎猎风声,头发被风狠狠扯起,似乎要从头皮扯脱出去,衣服死死贴于身上,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狸姬的心都几乎从喉间跳出来,冻僵的双臂抖抖索索着想去扶住独木舟的沿,忽然间,她的目光像是被什么粘住了,半分动弹不得。

    前方数里处,一座巍峨仙山直入云天,白云浮玉日月摇光,鹤衔紫芝凤翥龙翔。

    那仙山愈来愈近,狸姬痴痴看着渐渐清晰明楚的巉岩峭壁、森密古柏,眼眶没来由地一热。

    终于还是到了……瀛洲。

    临睡前,展昭过来公孙策房中看小青花,刚到门边,便见公孙策持着书卷出来。公孙策猜到展昭用意,指了指房内,低声笑道:“已睡下了,焚香九日,就等着今日一梦。”

    语罢又摇头叹气道:“就算梦得又能如何,《瀛洲图》在猫妖手中,那妖恁地厉害,展护卫,你真要前去夺图?”

    不待展昭回答,又疑惑道:“说起来,这个温孤苇余当真无为,当日端木姑娘在时,何曾纵过精怪?这么些日子,只见红鸾姑娘这干细花流门人四下奔走,温孤公子究竟在忙些什么?”

    他自己自问自答,说得不亦乐乎,展昭好不容易才得了机会插口:“温孤门主身为一门之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未必要事事亲力亲为。”

    公孙策想想也觉在理:“希望如此吧,不过这猫妖收服不易,连红鸾姑娘也险些丧命——待得小青花夜梦《瀛洲图》所在何处之后,还是去请温孤门主帮忙,胜算也多些。”

    “展昭也如此想……”

    两人在门外对答,话头儿一句不落,全部飘进了小青花的耳朵里面,小青花冷哼一声,翻身向内。

    展昭,就算我梦得《瀛洲图》在何处,也不会告诉你,否则,就算得了图又能怎样,猫妖再拿个红姑娘绿姑娘的性命过来要挟,你还不是照旧乖乖把图交出去?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夺图,我一碗之力足矣。

    沿着蜿蜒小道上山,一路行来,烟云冉冉白石苍苍,行至半山腰,隐有高谈阔论笑语谐声传来,狸姬心下一动,循着声音过去,掩身于树后悄悄去看。

    云台之上,围坐着五六个高冠博带的男子,周遭侍立数位容貌鲜妍的女仙,再细看时,旁侧几案之上,尽是生平所未曾见的珍馐鲜果,香气馥郁,闻之令人馋涎欲滴。

    狸姬心下羡慕不已,又听了一会儿,那艳羡之心渐渐消了去,反生出些许无聊不屑之意来,只觉几人所谈之事无趣之至,直让人昏昏欲睡。

    到底在谈些什么呢?

    先谈老子木公广成子,再谈周穆王燕昭王魏伯阳,继之萧史东方朔张道陵,古往今来得道成仙者,似乎都要一一数个遍;数累了又谈升仙秘籍,什么《五岳真形图》《灵光生经》《六甲灵飞真经》;再接着从理论深入实践,谈淮南王刘安烧制仙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啰里啰嗦没完没了,言语之间时不时流露出身为仙人的优越感和对凡人命如飘萍不得掌握的唏嘘之情。

    恍惚之间,狸姬似乎回到金罗玉织、花团锦簇的大唐宫苑,眼前的众仙,可不像极了那些个脑满肠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贪花恋酒的达官贵人们?一样的夸夸其谈、眼高手低、自以为是。

    温孤苇余的话说得不错,什么神仙,比常人多些法力的不死人而已。

    狸姬心中顿时生出鄙薄之意来,转身走时,故意踏断一根落枝。

    断枝的声音不算小,但是云台上的诸仙,连眼皮儿都没抬,更遑论往这边看上一眼了。

    他们安逸得太久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在瀛洲这样的洞天福地自在逍遥,早已提不起半点的警惕。

    妖,只可能存在于下界。瀛洲怎么会有妖呢?

    狸姬冷笑数声,计议已定,转身直奔金峦观。

    温孤苇余曾向她明示过瀛洲的地形方位,重点指出金峦观,是为了让她避开。

    谁承想当日的避,换作今日的直取。

    计划赶不上变化,世事如棋日日新。

    金峦观的位置很偏,在仙山顶端,峭壁之外,云台之上,虚无缥缈,若隐若现。

    进得金峦观,观内的摆设一如寻常人家,并不似人间道观般将老君神像高高供起。狸姬先还觉得奇怪,转念一想,又暗笑自己荒唐:瀛洲遍地都是神仙,想来也是不稀罕立什么神像的。

    又想起温孤苇余所说,不死药放在金峦观青离玉几之下,四下翻寻不获,便沿着通往后院的甬道过来。后院却是别样天地,春草吐茵,夏莺清啼,秋菊怒放,寒梅竞香,凡间节气时序,在此竟是不受约制。狸姬艳羡之心又起,因想着:不管怎样,做神仙总不会差到哪儿去。

    沉吟间,目光很快扫视院落,忽地触及一人,浑身一震,下意识飞身避回观内,以手抚胸,只觉一颗心突突跳得厉害,两腿竟有些松软无力之感,良久方才平静下来,忍不住探身出去偷偷打量。

    那女子却似毫无察觉般,一袭碧衫如水,手中执了一支丹砂小豪,笔的另一端却置于唇齿间轻啮,良久似乎想到什么,提笔在半空之中轻描转画,画毕伸指轻点,一只肥嘟嘟的绿翅鹦鹉,扑棱棱扑着翅膀飞将出来,惜乎身形太过沉重,不多时便停在一株梅花树上哇哇直叫。

    那女子叹口气道:“一个人禁足在这金峦观,真真是要闷死。”说着扬起手来,袍袖内收,就见云气翻腾风声唳唳,院中景物,什么花草莺鸟,统统化作虚无。再细看时,哪有什么后院,分明是云台云气最深重之处,云气之下,便是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而那女子身后不远处的云气之中,又有另一重楼阁,想来便是金峦观的后殿了。

    狸姬这才省得方才所见皆是那女子无聊时的戏作,待得听那女子说“一个人禁足在这金峦观”,旋即醒悟:难道她就是端木翠?

    那女子怏怏了一阵,忽地抬头向前殿看过来。狸姬脑袋嗡的一声,满心以为被发现了,哪知那女子叹口气,又低下头去,伸手拨弄着身周云雾,甚是郁郁寡欢。

    狸姬一颗心狂跳不止:那不死药必是在金峦观的后殿,可是端木翠在此禁足,我要怎生才能拿到药?若是拿不到,此趟岂不是白来了?

    又偷眼看那女子,心道:温孤苇余口口声声说端木翠是武将出身,可是现下看来,跟上山时见的女仙也没什么不同,法力未必强到哪里去,我若尽全力一击,她未必挡得住……

    正犹豫时,那女子伸手掸了掸裙裾,转身往前殿过来。都说人有急智,这十几步的距离,狸姬的脑中业已转过无数念头,猛地将心一横:她和那群神仙一样,必想不到瀛洲竟闯进妖来,如此一来我便占了上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须竭尽全力偷袭重创于她,这样她才不会碍我的事。

    如此一想,右臂渐转胀大,黑色皮毛尽覆其上,整条手臂坚硬如铁,指端利爪直如钢锥。狸姬暗暗催动妖力,只觉体内气血翻滚,无数力道尽数涌往右臂。眼见得那女子渐近,狸姬暴喝一声,拼尽浑身气力,五爪抓出。

    先前狸姬和展昭对阵时,只是随意一抓,便可在巨阙剑身留痕逼退展昭,更何况今次立意偷袭直如以命相搏?这一抓劲道何等凌厉,便是巨石也叫它化了齑粉,那女子正觉百无聊赖,哪料到变起仓促之间?整个身子都被劲力掀翻出去,鲜血喷射而出,几乎将周遭云雾都染作了血色。

    狸姬心中一喜,也顾不得看她伤势如何,身子飞举,直冲后殿而去。才刚飞离半身之距,只觉踝上剧痛,如被铁烙,却是那女子伸手死死抓住狸姬脚踝,嘶声道:“下来。”语罢竟硬生生将狸姬自半空拽了下来。

    狸姬直如被一盆水泼个透心凉:那一抓竟未曾伤到她?

    急回头看时,见那女子眉梢眼底尽是凛冽煞气,忍不住心头一惊,再仔细看时,心中又是一宽:她一手紧紧捂住喉间,温热鲜血不断自指缝中溢出,显是伤得不轻。

    狸姬当下一个急窜,将脚踝自她手中拔出。那女子这一抓实可说是情急之下耗尽全身气力,哪还经得起再有冲撞?脱手之下,身子晃了一晃,待想开口说话,一张口便有鲜血溢出,退了两步抵住墙壁,只是冷冷盯住狸姬。

    狸姬先还张皇,待见她已无反击之力,只觉又惊又喜,再顿一顿,竟生出欣喜若狂的意头来,心头鼓胀着尽是自得之意,忍不住道:“端木翠,有人跟我说要去拜菩萨,保佑我这辈子都不要遇见你,依我看,该拜菩萨的是你吧?”

    语罢连声长笑,只觉痛快之至,忽地飞身而起,其疾如箭,急掠入后殿。

    待得狸姬一走,那女子再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墙壁之下,只觉指间又是黏稠又是腻滑,除了喉间创口,胸腹之间亦是血流如注,直将身上罗衣浸成血衣,不由心中一沉,暗道糟糕,忙抱神守一,提注仙气,因想着紧要护住精魄,否则身创而元神散,后果不堪设想。正凝神静气时,就听风声有异,却是狸姬去而复返,停在自己面前。

    抬眸看时,狸姬恰俯下身子,将手中羊脂玉瓶递到她眼前晃了一晃,得意道:“日后同列仙班,还有赖端木上仙照拂着。”

    那女子怒气蕴上眉目,厉声道:“你是来夺药的!”

    话一出口,只觉喉间剧痛,痛哼一声,一手抚喉,一手支地,只眼眸之间,尽是怒色。

    狸姬笑道:“说起来,还要多谢端木上仙赐药了。”言罢哈哈大笑,手捧玉瓶,大摇大摆便往观外去。

    才走得几步,就听她喝道:“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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