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翠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这才仰起头去看展昭。
心头蓦地一悸。
人还是昨夜见到的那人,面上蒙着药巾,周身装束与昨日无二致,可是自他眼中透出那般熟悉的和煦暖意与亲厚之色……这世上,绝不做第二人想。
端木姑娘若再认不出,真的可以一头去撞南墙了。
不对,南墙都为她羞得慌,轰一声自塌。
还想板着脸说两句,眼眉唇角,却都止不住笑意,道:“是展昭吗?”
说话间,伸手去摘他蒙面的药巾。
手到中途,却又止住,向展昭道:“先说好,若不是,你可要糟糕……我非打得你是。”
展昭只觉眶中微热,轻声笑道:“端木姑娘未免太霸道了些。”
端木翠抿嘴一笑,便去摘展昭药巾,未想竟拉之不脱,咦了一声,又将另一只手伸过去,两手一并绕到后面去解药巾结扣,忍不住抱怨道:“系得这么紧,也不怕拿不下……”
话未说完,只觉腰间一紧,已被展昭拥入怀中。
端木翠惊道:“展昭……”
“一下就好,端木。”
端木翠微怔,迎面而来久违而又熟悉的气息,竟让她有片刻的恍惚。
展昭的怀抱很温暖,透着让人安心的力度。可是,她还是自其中捕捉到了一丝浅淡而又惆怅的忧伤。
展昭,他……很难过吗?端木翠忍不住去想:我在瀛洲这十多天,发生过什么事?
下意识地伸手拥住展昭,似乎这样可以稍带给他些慰藉和鼓舞的力量。
低头时,无意间看到一旁的小翠,眼睛睁得滚圆,嘴巴张得老大,可以塞进一个苹果。
你还是……别看了吧……
端木翠嫣然一笑。
于是小翠眼前的图景突然变了。
她看见自己置身于百花环绕之中,头上插满了花,穿着绣满了花的衣裳,衣裳上缀了无数颗带花的圆溜溜的珍珠,手中还捧着一大束采摘的野花……
真美呀,小翠心想,人间最美的图景也不过于此了吧……
第十六章
地下三丈三
说起来,人的想法的确是很奇怪的——明明是公孙策起了头儿撺掇着展昭去找端木翠,可展昭当真把端木翠带回来了,公孙策反傻眼了。
还不是一般的傻眼。
因此上,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不是易容的吧?”
问得也挺合理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开封府上下不是被个假包公折腾到鸡飞狗跳吗?就不兴哪个歹人灵光一闪易容成端木翠?
“公孙先生真是一如既往慧眼如炬。”端木翠一本正经,“我不但是易容的,我还是男的易容的……先生看出来没?”
“没……”公孙策也不知是绕晕了还是老实过头。
展昭忍笑忍得很辛苦。
“这可不行呀。”端木翠越发认真,“身为开封府主簿,死活不辨、男女不分,月俸合该减半才是……”
端木姑娘,不带这么玩儿的,这么久不见,一见面就扣人一半工资……公孙先生挣点银子容易吗……
展昭终于破功,笑出声来。
这一笑,把公孙策笑清醒了。
狠狠瞪一眼展昭,后者赧颜。
再欲狠狠瞪一眼端木翠……呃……算了,这丫头一贯劣迹斑斑,还是不要同她计较了。
当年“六指”一案收妖,开封府校尉齐出动,独独把他撵回房睡觉,当时端木翠怎么说的来着……
“公孙先生,我不想救回了一个,又吓没了一个。”
还有,去晋阳收妖时,她怎么说的来着……
“总是你们皇帝的爹不好……”
连皇帝的面子都不卖,你还能指望她啥子呦……
思绪起伏,面上随之变换古怪神情,展昭好整以暇地抱剑立于一旁,满脸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权衡再三,小不忍则乱大谋……
于是原计划杀往端木翠的一记眼刀换作了温柔眼波之下深深潜藏的一把无奈心酸思虑再三不敢出鞘的钝刀,简称温柔一刀。
原本是想好好叙叙旧的,可是时近正午,到聚客楼来取药的人渐多,加上不时有上门央求公孙策移步出诊的,竟是不得空暇。
当然展昭和端木翠也没闲着——僧多粥少汤药供不应求,推搡争抢在所难免,展昭少不得出面维护秩序;端木翠原本在旁帮衬,不多时灶房缺人手,管灶的婆子火烧火燎地出来寻人帮忙,四下一张望可巧端木翠离得最近看着又最闲,二话不说上前拽住就往灶房拉,直把公孙策看得心惊肉跳,生怕端木翠一个不高兴把那婆子甩手扔过房梁去——好在端木翠倒没着恼,乖乖灶下烧火去了。
直忙到日头西坠,聚客楼内外方才稀落下去,只剩了寥寥三两人,帮李掌柜将条桌搬进楼中。其间有个年轻后生叫何三贵,展昭日间维护秩序时多赖他帮忙,对他印象颇好,见他搬得吃力,便欲过去搭把手,忽听得身后有女子脆声道:“贵哥。”
回头看时,是个庄户人家打扮的年轻姑娘,眉目颇为清秀,手臂上挎了个竹篮,上头虽遮了块盖布,但仍袅袅透出喷香热气来,便知是给何三贵送饭来的。
果然,何三贵忙将条桌放下,掩不住满脸笑意,将两手就着衣襟擦了又擦,迎上道:“说好了这边一完就过去的……还劳妹子跑一趟。”
那姑娘低头咬唇一笑,伸手将盖布揭开,递了个刚蒸的馍饼给何三贵,道:“累坏了吧贵哥,吃馍饼。”
何三贵嘴上应着,手上却不动,只顾看着那姑娘憨笑,那姑娘嘴巴一噘,道:“你要是不要?”
何三贵一惊,抢也似的接过来,似是生怕被人夺了去。那姑娘扑哧笑出声来,嗔道:“傻样。”
说话间,两人便往边上去,经过展昭身侧时,何三贵恭敬道:“展公子。”
展昭点头微笑,那姑娘见展昭形容不俗,一身气度端的出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同何三贵低语着去了。
展昭目送二人走远,心头渐生出融融暖意来,因想着:这世上之人,若尽数如他们般祥和喜乐,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那便好了。
正出神间,就听得有人在旁故意咳嗽了两声,道:“展昭,莫再看了,再看,眼珠子就掉出来了。”
展昭不觉露出笑意来,转头看时,端木翠手中正捧了个茶碗,脸上绷得严肃,眼底却掩不住促狭之意:“累坏了吧昭哥,喝口……”
茶字尚未脱口,已然忍不住哎哟一声笑弯了腰,手上托不住,一盏茶尽数洒在展昭前襟下摆之上。
展昭知她听到何三贵与那姑娘对答,故意学来打趣自己,只是摇头苦笑,等了一阵,见端木翠仍没有停的意思,叹气道:“端木姑娘,莫再笑了,再笑,这腰怕是直不起来了。”
这一说,端木翠笑得果没方才那么厉害了,正抬起头来,就见展昭摇头道:“端木姑娘方才在灶房真是烧火吗,别是钻进了灶膛吧。”
端木翠啊呀一声,忙用手背在脸上擦了擦,紧张道:“真的吗,难怪方才在里头她们冲我笑……还有吗?”
其实端木翠只脸颊处沾了些许煤灰,不抹还好,这一抹将开来,恰如有人拿蘸了淡墨的笔在她面上横过,说巧不巧,便在鼻尖处留了一大块墨渍,偏她还一脸紧张严肃,恁地滑稽。
展昭忍住笑道:“还好,只还有一些。”说着,抬手欲帮她擦去。
手到中途,忽地心念一动:礼教有防,男女有别,这样终是不好。先时他与端木翠久别乍逢,情难自已,行止略有逾矩,倒还说得过去——饶是如此,事后他亦暗忖是否孟浪——彼时尚且如此,换了此刻,当街之上,若是自行其是,岂不唐突?
瞬息之间,脑中已转过这许多念头。
端木翠先时听展昭说“还有一些”,原想伸手去擦,见展昭抬手,自然而然便将手放下,眼见展昭中途反停住,不由奇道:“展昭?”
展昭回过神来,低头微微一笑,温言道:“别动。”
说话间,已然不着痕迹地笼手于袖,覆了袖布,细心帮端木翠揩去面上灰渍。
世间女子,遑论人仙,对自己的妆容怕是没有不在意的——端木翠果然立了不动,少有的顺从乖巧,只一双眼睛闲不住,四下顾盼。
忽地脸上带出笑意来,向展昭身后道:“公孙先生,你回来啦。”
展昭回过头来,果见公孙策正自街口过来——公孙策过午之后便就近奔走登门看疾,想必是倦了。
果然,近前看时,公孙策满脸的郁郁之色.
展昭心中一沉:“公孙先生,今日看诊,可是收效甚微?”
公孙策点了点头,沙哑的声音中带了几许干涩:“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入手,开了些应对寻常疫病的方子,也不知有没有用。”随即似是想到什么,满怀希冀地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你是方外上仙,有没有什么仙丹灵药、祥霖甘露,可以……”
话未说完,端木翠已摇头道:“这都是民间流传的故事罢了……瘟神布的瘟,我懂得实在也少。”
公孙策哦了一声,掩不住满面的失望之色,强笑道:“我想也是,你若有办法,也不会等到此刻……”
想了想又向展昭道:“路上我倒想到了一些方子,事不宜迟,我思忖着拣齐了草药,今夜就熬剂试药。”
展昭已然明白公孙策的意思,点头道:“先生将所需草药列下,我速去药铺采买便是。”
计议已定,几人倒也不耽搁,进了聚客楼中寻了笔墨,公孙策便将所需的草药一一列明。俄顷写毕,字墨犹湿,端木翠便将纸笺捧在手中小心吹干,公孙策这才省得日间劳碌,竟是未能与端木翠详叙,心下便有几分歉然,道:“端木姑娘,宣平事急,近日怕是都腾不出空来为你接风,待过几日……”
端木翠头也不抬,道:“还接什么风,信蝶的消息就快到了,我今夜便走。”
公孙策心头一震,料天料地,也没料到端木翠竟这般作答,一时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听到展昭低声道:“不……多留一日吗?”
端木翠摇头:“我要尽快寻到瘟神,不能让他在人间布瘟。迟上一迟,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的人送命。”说着便将纸笺递于展昭。
瘟神受温孤苇余挑引,恣意妄为,于人间布瘟,说来实是仙家丑事,端木翠含糊其辞不尽不实,多少也存了为仙家遮羞的意思。
展昭伸手接过纸笺,慢慢折起,许久才道:“也是。”又顿了一顿,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微微一笑道:“我去药铺取药。”
公孙策本想叫住他,待见到展昭转身离开的落寞之色,又将伸出的手慢慢缩了回去。
直到展昭走远,才长叹一声,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此番回返,真不如……不回。”
端木翠正看着展昭的背影出神,倒没留神公孙策说了些什么,低头思忖一回,蹙眉道:“公孙先生,这次回来,我总觉得展昭跟从前不大一样,可又说不清哪里不一样——我不在这几天,开封府出什么事了吗?”
公孙策听到端木翠说“这几天”,惊得险些跳起来:“什么叫这几天?你自己走了多久,自己反不清楚?”
“如果不算上晋阳的日子,在瀛洲也就待了十来日而已。”
公孙策心头震荡,怔怔看了端木翠好久才平静下来:“那么你在瀛洲这十来日,都做些什么?”
“也没做些什么。”端木翠面上露出惘然之色来,“开头和长老争执不休,他们说我犯错,我觉得自己没错。我当日在侧,难道眼睁睁看梁文祈枉死不成?可是后来他们还是说我违了戒条,叫我去金峦观禁足,一气之下也就去了。好在我大哥来看我,长老们不敢再关我,禁了几日之后就放出来。没多久瀛洲窜进了妖,戕害女仙,长老便急急叫我下界……实是没做什么,虚耗长日,亦无生趣。”
一番话说得公孙策心中空落,竟生出荒诞之感,闷闷道:“端木姑娘,我实是不知瀛洲的日子是怎么算的……可是我记得,你去晋阳收妖,已经是前年的事了。”
端木翠这下吃惊不小,不可置信道:“前年的事?”
再细想一回,渐渐变了脸色,喃喃道:“不错,上界的日子格外慢些,先时麻姑就同我说,长久不在人间走动,昔日的沧海都变作了桑田……我竟是未曾想到……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喃喃许久,再抬头时,眸中已盈上一层水雾,看着公孙策道:“公孙先生,真是……好久不见。”
公孙策喟然道:“你跟我说好久不见,你自己实在不觉得有多久的,你方才也说是虚耗长日……可是于开封府来说,这段日子何其难熬。尤其是展护卫,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害你身死,心中的愧疚自责,实是常人难以承受。”
端木翠惊怔失语,只觉千头万绪难以理清,疑道:“他怎么会以为是他害我身死?我不是一直好端端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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