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前头门扇吱呀一声开启,却是端木翠一边低头绾发一边出来,耳边两粒碧玉坠子一晃一晃,甚是俏皮。
公孙策立刻紧张起来。
“展护卫,你先下去用膳。”说话间便将展昭往楼下推,“端木姑娘这边我来同她说,想来她过了一夜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你杵在这里反而坏事。总之一切有我,我办事你放心……”
尚在慷慨激昂力陈一己承担之决心态度,眼角余光便瞥到端木翠向这边过来,公孙策心下暗叫糟糕,只恨没个麻袋柜子什么的将展昭收进去——
端木翠已然开口:“展昭。”
公孙策心中犯嘀咕:这语气,听来似乎……相当平和。
“早上才发觉裙摆扯破了,懒得缝补,这两日来来回回,弄得好脏。你带了银子没有,我想去现买几件应付下。”
“城中应该有衣坊,只不知还开不开门迎客,今日事了,我陪你去便是。”
“先说好,没有银子还你。”
“这样说话,别人定不会借给你。”
“所以只向你借。”
两人言笑晏晏,并肩下楼,将公孙策晾在当地。中途遇上李掌柜,李掌柜眼见昨晚剑拔弩张的两人今日和风细雨,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许久,方才上来寻公孙策。
“那个……”终究好奇心重,忍不住探听,“毕竟是年轻人,气来得快也消得快,这么着……就……握手言和了?想必是先生说和的吧?”
公孙策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关我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以后这两人的事莫要找我,找我我也不管。”
一甩袖,扬长而去。
南郊荒废的义庄,前身是乱葬岗,再追溯到前百十年是个淫乱的尼姑庵。落了发的姑子欲念疯长,坑害多少好人家子弟,后来被仇家寻到,铁链铜锁闭了前门后院,自墙头上淋进滚油,一把火起,烈焰盈天。施救的人近不得前,里头的人奔逃无门,惨声长呼,发疯般去撼那门扇,噼噼啪啪的拍门声且急且重,一下绝望过一下,后来渐渐没了声,那火,也终于灭了。
左近乡邻这才进得了门去,莫说寻到活人了,连尸骨都寻不到,墙身和门扇上布满扭曲狰狞的人形——有些见识的人便说,那是庵中的人奔到绝路,被身后的大火焚化在墙上,尸骨是烧融了,死前最后一刻的挣扎和无望却留下了影像。更让人唏嘘的是,每一个人形的双臂都无一例外地拼命往上攀抓——也许,死亡愈是近肘,求生的欲望便来得愈加狠切吧。
大火过后,夜深人静之时,左近住户总能隐约听到一些异声。仔细听辨,那声音分明传自废弃的尼姑庵。
啪……啪……啪……长一下短一下,这是拍门声。
救我……救我……极细小极缓慢,呻吟一般的呼救声。
还有院落之中,井头吊着的汲桶突然坠入井中,激起哗啦水声;盛水的瓦罐摔到地上,一声脆响。
战战兢兢、抖抖索索拿被褥蒙住头,满心以为是被梦魇住了。
待天光亮了起床,才知不是,地上一条濡湿水迹,蜿蜿蜒蜒,向着那废弃的所在延伸而去。
上了岁数的人说,那是困在庵子里头的怨念,还惦记着泼水救火呢。
长此以往,谁受得了?于是三三两两、疏疏落落,搬离了南郊。
再后来,行逢乱世,朝不保夕,南郊一带,便成了乱葬岗。每到夜间,白骨森森,鬼火磷磷,城中百姓谈之色变。
大宋立国之后,宣平阖县整饬,这一块也重加修整,做了义庄。
只是到底还是心中忌讳,加上有一年守庄的老头不明不白吊死在庄内,关于南郊的传闻越发邪乎起来。再后来,宣平县在北城另起义庄,这南郊义庄,便自然而然荒废掉了。若不是端木翠指明了要寻宣平至阴之地开掘,这南郊荒废之所,还真没人想得起来。
正是日上三竿时分,展昭与端木翠他们赶到时,义庄的土坑挖掘工作已经进行到地下丈半深处。展昭略略扫了一眼,庄内挥锹下铲的,大多是那日夜间在街巷内网擒猫妖的汉子——自打与猫妖对阵及昨日熬制汤剂分发之后,公孙策及展昭一行,俨然成了宣平百姓默认的领头人。李掌柜也由小小的酒楼掌柜跃升为信息传达者兼联络官,东奔西走传达指示,自我认同感暴涨,心里别提多美了。
端木翠估摸着一时半刻挖不到三丈三尺深,立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便嫌闷,自去外头转悠着看风景。不一会儿公孙策出来,向端木翠道:“昨日说要挑选至阴之地,李掌柜便讲了这义庄如何邪乎,现在看来,城中百姓确是对义庄忌惮得很——我看好些人身上都戴了桃符辟邪。”
端木翠摇头道:“定是以讹传讹,我方才仔细探过,这义庄之内,可是出奇干净,方圆十里地也绝找不出一个鬼来。”
公孙策奇道:“当真?他们传得如此厉害,竟是无中生有?”
端木翠也觉费解:“这城中死了不少人,戾气虽大,鬼气却不重,非但不重,还异样干净——难不成都被收走了?黑白无常什么时候这么勤快起来?”
公孙策跟黑白无常没什么交情,也不好对人家勤快与否发表意见,正含糊间,端木翠忽转了话头:“公孙先生,依你昨日所说,小青花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了?”
公孙策没料到端木翠会突然提到小青花,愣了一愣方才点头:“是,它心里头对展护卫恼得很。”
“都是随手搜罗来的精怪,”端木翠喃喃,“也难为它还如此惦记着我。”
“小青花也是精怪?”
“当然是。”端木翠失笑,“都是些与人无害的小精怪,没什么法力也没什么道行。我还以为我走了之后,它们也就四下散去了。”
“怎么会呢,”公孙策不解,“相处久了,生出情谊,自然就会惦记着牵挂着。难道你在瀛洲时,就不曾惦记过别人?”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端木翠的声音柔和起来,眼眸之中忽然多了许多深深浅浅说不清的情愫:“公孙先生,是不是惦记一个人,哪怕自己是辛苦的,但是心里依然甘之如饴?”
公孙策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是。”
“那么,我也是惦记过的。”端木翠好看的唇角微微扬起,明明是抬头看着公孙策的,目光却似乎落在远得触不到边际的地方,“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他……是?”公孙策出言试探。
“先生不认识,是我在西岐的旧友。”忆起西岐旧事,端木翠不觉微笑,“那时尚父被商军围攻,我夜半孤身突围去找援军,半道撞上他领兵来救。他不信我是尚父身边女将,还出言笑我,被我打落马下。后来我亮出将令,收编了他的兵马……之后尚父一直笑他是独孤将军,做将军的,兵马都被人家给收了,可不是既独且孤嘛。”
端木翠自说自话,浑然没有留意到公孙策的震惊之色。
“尚父……难道是姜尚,姜子牙?被称为‘太公望’的姜子牙?”
端木翠点头。
早知道端木翠必然大有来历,但当真跟那般久远的朝代勾连起来,公孙策还是结结实实被震撼住了。
“武王伐纣,凤鸣岐山,姜子牙……”公孙策喃喃,“粗粗算来,距今也有……”
“两千年了吧。”端木翠接口。
“是,”公孙策叹为观止,“太公望被尊为百家宗师,齐国始君,他的后人齐桓公九合诸侯,何等威风。远的不说,近搁着咱们大宋,先帝就曾加封他为昭烈武成王。”
“那些都是虚名罢了。”端木翠缓缓摇头,“百家宗师也好,九合诸侯也罢,最后还不是落得晚景凄凉?齐国兴衰,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说起来,也不能全怪姓田的狼子野心,尚父后人,也忒不争气了些。”
公孙策默然,史载齐国是前221年被秦国所灭,但严格说来,前386年田氏代齐之后,齐国就已经不在太公后人的手中了。端木翠既称姜子牙为尚父,自然对姜氏后人有特殊照拂,她对田齐不满,也在意料之中。
“方才你提到的那位旧友,”公孙策想了想又道,“居然也是位将军吗?三两下就被你打落马下,对阵功夫可不见得怎么高明……”
“不不不,他功夫极好的。”端木翠赶紧解释,“后来我同他私下交手,也没能占到上风,也不知为何第一次时他要让我。”
这般说时,忽然想到那夜月华如水,那人一身披挂,顶盔贯甲,手中的青铜戈斜斜指向她,颇有兴味道:“我听说端木翠是丞相身边唯一的骁勇女战将,怎么可能似你这般,一阵风都能把你卷走……”
饶是隔了两千年日月天光,唇角依然止不住浮现与那夜一般无二的张扬浅笑:“那么你就试试,一阵风能不能卷得走我。”
“你的那位朋友……他没有封神?”
端木翠的笑渐渐隐去,缓缓摇头道:“没有,封神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便是我,封神榜上也是没有的……还是尚父弃了上界神位,一心保我登仙……至于他,不知道在轮回第几世了……”
那么,也说不准他就投生在当世,会再遇到吗?真遇到的话,端木姑娘认得出吗?
公孙策正思忖时,忽听身后步声过来,转头看时,却是展昭。
“里面就快好了。”展昭微笑,“依你所言,庄内布置了好几十口瓮缸,里头也贮满了水……端木,你何时作法?”
“就现在吧。”端木翠向义庄方向看去,“让他们都远远避开,地气一起,他们的身子绝扛不住。”
“那你……”展昭迟疑。
“你们也避开,忙自己的事就是。这边好了之后,我便去找你们。”
目送着诸人走远,端木翠才转身掩上义庄的门。
依着她昨日吩咐,庄中院内已经起出三丈三尺深的土坑,坑边横七竖八散落着锹铲。稍远一些的地方,几十口瓮缸分三列排开,漾得满满的清水与缸口齐沿。
端木翠沿着坑边走了一圈,边沿的土有些疏松,脚步稍放得重些,便不断有土块滚落下去。
“想来也没什么难的。”端木翠撇了撇嘴,很是不以为意地扫一眼坑底,“就是要烧上许久,无聊得紧。”说话间,眸光一冷,右手虚指,坑底中央之处忽地滚水般上下沸腾不休,紧接着迅速四下蔓延开来。俄顷就听轰的一声,底面黄土四下崩散,一道巨大的黑色雾柱喷射而出,不待端木翠反应过来,已将她冲翻在地。
端木翠先时想当然地以为:既是地气,自然如蒸汽般慢慢氤氲,哪里料到会这般激烈?暗下里叫苦不迭,袍袖一挥,几十口瓮缸瞬间飞临土坑上空,呈圆环状绕转一回,一并缸口侧倾水柱下泻,登时便将那雾柱的上腾之势压伏下来。
端木翠心中稍安,这才觉得双目刺痛,口鼻处又是难受又是痛痒,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下咳得厉害,只觉胸腔处的恶疫之气四下撞突不休,再咳得狠些,只怕心肺都要咳将出来。
不过,饶是咳得要死,心中却想:好在将公孙策他们远远支开了去,否则让他们撞见自己出师不利,岂不是大大丢脸?栽了跟头不要紧,堕了上仙的威名可是大大不妙。
于是乎一边厢咳个不停,一边厢暗自庆幸,运起三昧真火,道道火蛇嘶鸣着盘旋而去,在雾柱间若隐若现,所到之处,不断泛起嗤嗤白烟。
展昭和公孙策依着端木翠所言,尽量避得开些,守在远处等候,哪知尚未见端木翠作法,何三贵反急急奔了来,满脸惶急,一开口便哽了声。
一问之下,才知何三贵的爹早起踩空,在炕下摔了一跤,先时还没事,过不久竟脸歪嘴斜、口齿不清、浑身抽搐,何三贵这才着了慌,急急出来寻医。
“糟了,可别是中风。”公孙策脸色突变,拉起何三贵便欲走。展昭下意识地也想跟上,公孙策急阻住他道:“你去了也帮不上忙,留在这儿等端木姑娘,她若有事,你也好策应。”
展昭迟疑了一下,还想向何三贵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后者已急拉着公孙策离去了。
除了先头猝不及防被地气冲撞得够呛之外,端木翠其他地方还都预测得差不离:也没什么难的,就是烧得久些。
若是烧地气能离得了人也就罢了,大可撒手出去遛弯,烧得差不多了再回来拾掇场子——偏三昧真火离不了端木翠的法力维持,必须一直在旁候着。
这场景,放在别人眼里,没准儿还挺动人的。
你想啊,一年轻的姑娘,还是九天仙女下凡尘级别的,一身白衫衣袂飘飘,长发微扬,眼神迷离,唇角带笑,淡定非常地单手外推,掌心三昧真火如丝如缕络绎不绝,与那黑恶疫气盘错交缠,斗得个你死我活……
【离题插入一】带大家解读一下关键词:
——九天仙女下凡尘级别的:这不是吹嘘,这是事实啊,谁让人本来就是仙女呢,就算人长得形同嫫母你也不能抹煞人家是仙女的事实不是?
——一身白衫衣袂飘飘:其实当事人自己好像还挺嫌弃这身衣服的。人不是说了嘛,土里来地里去的,已经脏得不行了,早上还朝展昭拉赞助了,希望南侠友情支援几套……
——眼神迷离:那是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唇角带笑:笑也有苦的。
以上只是为了婉转而浅显地道出一个道理:眼睛看到的,往往只是表象。
【离题插入二】用更加贴近现代生活的事例帮助大家体会端木翠的感受:
——套句大白话来说,家里烧煤气的,能离得了煤气罐吗?没了煤气罐那火还闹腾得起来吗?所以端木姑娘很不幸地充当了煤气罐的角色——干瞪着眼在一边站着,源源不断地将自己的煤气……呃不,是法力输将出去。家里用煤气管道代替煤气罐的,你们也可以把端木姑娘等同于煤气管道。只是个人以为,端木姑娘杵在一旁目光呆滞的形象,跟煤气罐更贴近一些,毕竟煤气罐是立着的,煤气管道是趴着的……
咳咳,歪文了,言归正传。
这一烧,便烧到了日落西山。
眼见得最后一丝黑色疫气在火舌吞吐间渐渐隐去,端木翠长吁一口气,止住三昧真火诀。
俯身看时,坑底焦黑一片,鼻端焦气不绝,好在恶臭之气已然无存。端木翠心下一宽,袍袖轻举,早间挖在一旁的黄土如雨般自行覆向坑底,不多时便将土坑填满,再伸手微微做下压状,黄土已然夯实,与周遭严丝合缝,再好目力,也瞧不出此地曾经开掘过。
“剩下的,便交给李掌柜他们去收拾。”端木翠喃喃,“做了一天的烧火丫头,我足够意思。”
转身迈步,腿上一麻,险些摔倒,幸好及时扶住身边一口瓮缸。
端木翠俯身去揉站得僵直的小腿,忍不住又嘀咕:“怪道涂山氏女日夜盼夫站成了望夫石,我站上这半天,也跟石头差不多了……人家是望夫,我这般折腾也不知为的谁。”
末了一声长叹:罢了,谁叫你是神仙,认命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