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志怪-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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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没能说下去,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的手按向小腹,眼前忽然模糊起来,只觉面前的人一忽儿扯长一忽儿压短,有纷乱的色块乱碰乱撞,然后蒙上一层血色。

    有黏稠微腥的液体从眼角流出,那一定不是眼泪。

    端木翠的意识如同渐煮渐沸的水,开始还能模糊地分辨出形色声,后来就只能听到沸滚的水声了。这声音像是从身体内部蔓延开的,渐渐没过耳膜,然后她听到自己居然还很镇定的声音:“我中毒了。”

    这一声过后,所有的堤坝和防线全盘崩开。她不知道自己倒下没有,似乎是被展昭扶住了,有一瞬间,周身的大穴被外力冲压,有刹那清醒。她看见展昭焦灼而苍白的面容,但她无暇去顾及这些了,她盯住了展昭眸中自己的影像。

    “我居然死得这么难看。”她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

    然后,即便是对穴道的冲压也无法让她保持清醒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黑色的折翼的鸟,正向着不可知的深处急速坠落。

    有很多快速闪回的记忆碎片,喧闹着嘈杂着挤进脑海,又很快被后来者气势汹汹地拨开。许多往事,悲哀或是喜悦,印象深刻或是浅淡,重要或是不重要,都争前恐后地来,不待她辨清就消逝散开。她确切知道自己是要死了,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

    谁来救我?她想。

    那一次,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原不知道殉葬竟是这么可怕,开始时棺上尚有气孔,躺在棺中摇摇晃晃,眼睛死死盯住从气孔中透入的两线细细的光,耳中传来哀哭号啕之声。她并不觉孤单,隔着棺椁,她还在人间。

    但是后来,掩棺入土,最后一线光都没了,窒息的感觉和着黑暗扑面而来,她害怕到哭出来,拼命用手去抓用腿去踹暗沉沉的棺壁,后来知道徒劳,只剩下哭,开始扯着嗓子哭,然后哭累了,很小声地间断着呜咽地哭。

    哭着哭着,忽然听到娘亲叫她:“小木头。”

    她吓了一跳,好奇竟大过了惊喜,一双眼睛瞪得乌溜溜圆,奇道:“娘,你怎么来了?”

    她亲眼看到娘冰冷的尸身被放入另一口棺材的,难道是她哭得太大声,把娘给吵醒了?

    棺中很黑,她看不到娘的样子,但她能感觉到娘云朵一样柔软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声音好听极了:“小木头,睡一会儿。”

    她听话地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听到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是指甲在刮擦棺壁,听得她毛骨悚然。

    她忍不住问:“娘,是你吗?”

    娘低低应了一声,柔声哄她:“娘要把棺材弄破,让小木头出去。”

    “那别抓了,好难听的。”她抱怨,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地跟娘讲道理,“抓不开的,我那么使力踹都踹不开。”

    娘扑哧一声笑了,声音愈加绵软温柔:“好,不抓,那小木头好好睡。”

    她心里叹了口气,怎么又要睡呢,虽然她确实很喜欢睡,但是以前睡多了不是还会被娘揍的吗?

    不过,睡就睡吧,不睡白不睡。

    也不知睡了一天,两天,还是三天,醒来之后她睡不着了,她轻轻去拉娘的衣裳,小声道:“娘,我做了个梦。”

    娘嗯了一声,在她额上亲了亲,嘴唇微凉,像是经了薄霜却不失饱满的花瓣,带着凉凉透透的香:“那小木头说说,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我就要死了。”她皱着眉头回忆,兼总结,“后来天空飞过一只熊,我就好了,不死了。”

    其实她做的梦很长很长,梦里,她遇到很多危险,很多稀奇古怪的死法,有一次,被一只蚊子叮了一口,她就觉得自己要死了。

    但是每一次,她都转危为安了,为什么呢?就因为天空飞过一只熊?这是多么奇怪的梦啊。

    文王的第四个儿子周公旦精于解梦,但那个时候,他声名未起,端木翠也没听过他,她只能问娘:“娘,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这个梦……”娘一时语塞,不过她很快就想到如何去回答,“说明小木头是很好很好的孩子,哪怕是遇到危险,也会有人来救你帮你。”

    “是吗?”她兴奋起来,追着娘亲问,“那他叫什么?”

    小孩子,总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叫……”娘想了想,“他叫熊飞啊,你不是梦见熊在天上飞吗?”

    她觉得娘说得不对,难道梦见熊在天上飞救她的人就叫熊飞?如果她梦见熊在地上跑娘亲会不会说那个人叫“熊跑”?

    总之她觉得说不通,但是她还是嗯了一声,很乖:“娘,我记得了,是熊飞。”

    这句话说完之后娘就不见了,拥着娘的那种暖暖的感觉亦随之消失,黑漆漆的棺材中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呼吸困难,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要死了,她想,谁来救我?

    棺外传来鼎沸的人声,棺身似乎被人腾挪移动,棺盖上有什么在敲击打叩,然后,突然之间,棺盖就被掀开,刺目的光灼得她睁不开眼,但她腾地一下就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人声变化,开始是惊惧的,有人在倒吸凉气,然后是不加掩饰的哭声,那是虞山部落的族人喜极而泣,再然后,她终于就睁开了眼睛。

    她第一眼就看到一个老头儿,白头发白胡子白袍子,脸上的皱纹堆得像老核桃,立在棺材的正前方,弯腰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睁眼,那老头呵呵一笑,伸手过来:“丫头,起来吧。”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老头儿就是姜子牙,她只是觉得这老头儿笑呵呵的,好慈祥的样子。她突然就很委屈,抓着姜子牙的手起身,哇呀一声就哭了。姜子牙笑呵呵地搂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哄她说:“丫头别哭了,吃饭去吧。”

    后来她一点点听说了姜子牙的事情,尤其是那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当时她一点也没觉得姜子牙有什么聪明的,她忧心忡忡的同时又为姜子牙感到庆幸:幸亏尚父没有打鱼为生,否则饿死一人不算,还得饿死全家……

    知道姜子牙道号飞熊的那一天,她如同醍醐灌顶,棺中所梦历历如在眼前,娘果然是说错了,那个人不叫熊飞,而是道号飞熊。那个帮她救她之人,原来就是尚父。

    那天她沉默非常,一个人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揪青草,忽喜忽悲,时而感叹时而发怔。周公旦挟着绢册从她面前过,顿了顿又退回来,好奇道:“端木,你做什么?”

    “我在想,”她摆出一副思想家的架势,清澈的目光中带着几丝遥远飘忽的迷离,“做梦这个东西,真是很奇怪啊。”

    “有什么奇怪的?”周公旦莫名其妙。

    “就是很奇怪啊。”她说,“你想想,一个人做了什么梦,居然能预示到会遇到什么事,不是很神奇吗?比那些个龟甲占卜要神奇多了。”

    想了想她又长长吁一口气,很是少年老成地拍了拍周公旦的肩膀:“周公旦,你这么聪明,你肯定能搞明白做梦是什么意思的,肯定能!”

    把周公旦忽悠得云里雾里之后,端木翠晃晃悠悠走远。她揪了一天青草,饿得不行,很想喝一碗面糊糊。

    大预言家端木翠,歪打正着,瞎猫碰上死耗子,一辈子也就这件事预测得荡气回肠:周公旦原本的志向是成一代圣人,经端木翠这么一点拨,他觉得拨点时间研究一下解梦之道也未尝不可。

    时至今日,《周公解梦》还在各大地摊盗版书排行榜上占据一席之地,端木姑娘可谓功不可没。

    虽然很多人都激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舍生取义死得其所之类的豪情壮语,但是事到临头,总还是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一套的。

    活着有什么不好的呢?有清风拂面,有香茗醇酒,有小曲儿听,有新戏看,有新花样新口味的小食,有数不清的未知和期待,但是死了是什么?是茶凉,是灯灭,是一了百了。

    端木翠并不想死。

    电光石火之间,有个念头闪电般将她纷乱杂攘的思绪照得明白透亮,她浑身一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就伸手攥住了展昭的衣襟:“展昭……”

    事情起得突然,几乎没留给展昭任何惊愕或者判断的余地。他迅速趋身过去,稳住端木翠摇摇欲坠的身子,指出如电,连点她周身几处大穴,然后他竟不知道要做什么了,眼见她七窍流血,血色如乌。毒性如此猛烈,“救不回了”这四个字在脑中急急旋转,迅速扩张。他嘴唇发干,一颗心如同桅缆立断,不知要坠向哪里。

    浑浑噩噩之间,听到有人一声暴喝:“孽障!”

    展昭茫然抬头,帐帘处不知何时竟立了一人,将帅大氅,周身冷冽如冰,但目中却是怒火难遏,暴喝落处,手中的三尖两刃戟半空划过疾风般一道黑弧,大氅落展,几如鹏鸟之翼,裹挟披靡杀气,直叫人心惊胆战。

    只因端木翠尚在他怀中,杨戬投鼠忌器,这一戟只是慑其心志,并不当真要他性命,否则展昭此刻心神不定,怕是难当一击。

    且说展昭直到戟至面门,方才浑身一震,情急之下,以坐案为轴,矮身避过。戟尖贴着面门横扫而过,直激得他面皮生痛。他夜半入帐,巨阙并未随身,心念急转,身子尚未扬起,腿上用力,足背绷如硬铁,将食案疾踢而起。食鼎荡翻,羹汤四溅,趁此刹那,挟住端木翠,顺势抢过她枕边链枪,疾挥之下,力道劲猛,将主帐后壁硬生生破开一道口子,飞身而出。

    甫一出帐,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但见周遭火把憧憧,明晃晃刀戟枪尖内指。要说端木营兵卫,也的确是训练有素名不虚传,只片刻工夫,知道主帐生变,竟已在外围布下了包围圈。身后一声冷笑,却是杨戬自主帐破处追来。展昭手无寸铁,知是难逃,薄唇紧抿,不置一词,只是低头去看端木翠。她已是气若游丝,展昭喉头一哽,心中似是被狠狠撕开一道,嘶声向杨戬道:“她不行了,你……”

    他原本是想让杨戬叫随军的大夫过来,哪知话未说完,前襟忽地一紧,却是端木翠猛然间攥住他衣襟,哑声道:“展昭……”

    展昭一愣,下意识伏下身去,她的话不多,声音弱不可闻,偏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怀激荡之下,眼前蓦地蒙上一层泪雾。忽觉臂上一沉,端木翠已然气绝。

    展昭死死咬住嘴唇,慢慢站直身子,向着杨戬淡淡一笑:“端木将军身中剧毒,倘若你我僵持不下,误了时机,她这条命可就保不住了。何妨让开一条路,你放我我放人,两不相干,皆大欢喜?”

    杨戬入帐之时,一瞥之下,已知端木翠遭了暗算,现下见她伏于展昭怀中一动不动,并不知她已死,只当她是遭了挟制,心下怒不可遏。他生平最恨受人威胁,若不是端木在他之手,直欲立时将展昭劈作千片万片,哪里肯放他走脱?

    只是展昭此言既出,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的端木营兵卫俱都骚动不安起来。要知他们多是端部落和虞山部落族人,此刻心系主帅安危,哪顾得上杨戬所思所想?面面相觑忐忑不安之下,竟自发自觉,让出一个缺口来。

    展昭目光所及,淡淡一笑,忽地触及一人,蓦地怔住。

    阿弥就立在包围圈之中,眸中尽是不置信和绝望之色,俄顷惨然一笑,道:“展昭,你果然是朝歌的细作。”

    展昭眼帘微垂,他并不想欺骗阿弥,可是时至今日,谎言也好,辩解也罢,已没有太多的意义,他并不想耽搁,留此有用之身,他还有事要做。

    阿弥的眼眶之中渐渐漫起一层水雾,泪眼蒙眬之中,她听到展昭平静温和的声音:“你认为是,就是吧。”

    话音未落,他忽地身形暴起,如孤鹤纵天,直直拔起数丈高,身在半空,蓦地撒手,端木翠的身体坠将下去。下方立时鼓噪搅嚷作一片,此时此刻,追捕十个八个展昭,都没有保护主帅来得重要。

    高手过招,险处求生,求的无非就是这刹那生机。趁着众人忙乱间隙,展昭向外疾掠,但心中毕竟记挂端木翠,使出这一招迫不得已,若非确属势急,无论她是生是死,他都不会抛却她的。

    他怕万一没有人接住她。

    急回头看时,杨戬已将端木翠接住,发觉端木翠气绝,他发出一声猛兽受伤似的低吼,极其愤怒地抬起头来,目光正与展昭相碰。

    这目光刀锋砺血般森冷狠绝,遇神杀神,遇佛绝佛。

    展昭心头一凛,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不过他没有做丝毫停留,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兵卫们蜂拥着朝杨戬围过来,不知是谁先惊恐地叫了一声:“将军死了!”

    不安和惊惧潮水般蔓延开来,刀戟坠地的闷响此起彼伏,有人忽然就号哭起来,有人压抑着啜泣,有人一屁股坐倒在地,僵住般一动不动。

    杨戬觉得烦躁无比,怒喝道:“混账,号什么!”

    这一声运足了气力,直震得在场诸人耳膜嗡嗡作响,场内有片刻死寂。

    就听杨戬冷冷道:“打灯语封城,这一刻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出安邑。”

    顿了顿又道:“端木将军亡故的消息,谁也不能外泄一个字,外泄者,斩!”

    这一夜的安邑,称得上满城惶惶鸡飞狗跳,几乎无一家不被侵扰。气势汹汹的西岐兵破门而入,四下翻扫而去,街巷之内火把憧憧,映得半边夜空红得发亮。

    只差掘地三尺。

    展昭哪里都没去,他待在自己的军帐之中,听帐外人声喧扰,静静掩身于黑暗的角落处,摩挲着端木翠的那根穿心莲花。

    方才,她对他说:“展昭,如果你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你等着,我让她来找你。”

    第二十三章

    魂兮归来

    阿弥将手中的柔软绢帛浸入铜盆的暖水中,待绢帛舒展浸满后,拿出,拧水,展开,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细心帮端木翠擦去面上的污血。

    不时有泪珠自面上滚落,她不得不暂停手上动作,将泪拭去。

    主帐里很静,只她和杨戬二人,杨戬背对着她,坐在将案之后的榻上。案上烛火微弱地跃动着,像极了最后一线行将脱逝的生命。烛晕微微,勉力倔强地笼住杨戬落寞而又疲倦的背影。

    帐外有人低声回报:“毂阊将军到了,被拦在安邑城外。”

    毂阊到了?

    阿弥一惊,脊背似是僵住,杨戬淡淡道:“请。”

    来人步声远去,杨戬振氅站起,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阿弥说话:“我临来之前,邀毂阊同行,三日后攻崇城,我想应该让他见见端木,谁知……”

    谁能料到端木营生此不测?

    “那怎么办?”阿弥手足无措,语声微微战栗。她纵是再不谙沙场世故,也知此刻毂阊是绝不宜见到端木翠的,“要不要……”

    说话间,她攥住白色盖布,竟是想将端木翠掩藏起来。

    “要不要怎样?”杨戬自嘲一笑,“毂阊不是蠢人,堂堂西岐大将,被拦在安邑之外,岂猜不出安邑生变?进得城中,看到满城鸡飞狗跳,不会心中生疑?毂阊桀骜性烈,定会找人逼问,端木营兵卫得我示下,必不敢泄露,但目中殇痛面上哀情语中踯躅是断作不了假的。都是于这疆场死生看惯之人,想必已猜出五六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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