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志怪-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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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前文都已交代,此处不再赘述。她得见展昭,了悟自己应该是没死,还想着又被冥道中什么妖兽蒙蔽,直到展昭提醒,她才知自己是身在沉渊。

    “沉渊哪……”

    她恍然的同时对沉渊无限好奇,加上这里是西岐,目光所触,带起心头尘封两千余年的旧事,一时间恍恍惚惚,脚步虚浮,晃晃悠悠如在梦中。

    直至见到杨戬。

    两人四目交投,都如见了鬼。

    杨戬得兵卫回报,言说端木翠死而复生,先时还不尽信,匆匆赶去,迎面正撞上她来,眉眼口唇,恁地熟悉,不是她是谁?

    端木翠先前所见,都是西岐的小喽啰,心头虽有震撼,也自了了,现下终于见到重量级人物,跟记忆中的杨戬一般无二,气势威仪,不让本尊,当下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上前几步,盯住杨戬瞅了半天,忽然就做出了让杨戬险些吐血的举动。

    她伸手揪了揪杨戬耳朵。

    杨戬猝不及防,竟然也就让她这么做了。

    手感不错,她想了想,又拈起杨戬垂下的一缕头发。

    指腹摩挲了半天,端木翠感慨万千,金口一开,给了一句点评:“真真啊!”

    感情这姑娘以为沉渊里的都是充气娃娃,非得亲手试试材质不成?

    众目睽睽之下,杨戬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干什么?”

    想不到这个假冒伪劣产品还敢对她吹胡子瞪眼,端木翠立马回瞪回去:“不干什么!”

    说话间,将杨戬头发在指上绕了几绕,负气似的往下一拉,不待杨戬叫痛,又松手弹将回去。

    杨戬气得那叫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围观诸人看得目瞪口呆,偏偏两位都是主将,旁人位卑言轻,不敢露在脸上,憋得非常辛苦,辛苦之余,还得给自己打气:“憋!憋死了都得憋!”

    只有展昭忧心忡忡。他万料不到端木翠还有这么深藏不露的一出,低头看了看自己垂在肩上的头发,不着痕迹地将它们拂到肩后。

    端木翠却是洋洋得意,歪着脑袋看杨戬:“大哥我饿了。”

    一句含嗔带娇的“大哥”,杨戬无话可说。

    怎么样都是死了又活转来,不管如何生气,面子上也得疼她宠她的。杨戬虽觉得蹊跷,还是先顺她意:“你先回去换过衣裳,待会儿用膳。”

    语毕又看展昭:“你随我来。”

    这年轻人,周身透着奇怪,更怪的是,怎么他一到,原本死了的端木又活了?他得好好问问。

    展昭略一踌躇,正想举步,忽地臂上一紧,却是端木翠握住他手臂,警惕地看杨戬道:“他跟你去做什么?”

    她还有潜台词没出口:反正你都是假的……

    杨戬没好气:“我有话问他。”

    “他跟你又不熟。”端木翠越俎代庖,也不管展昭乐不乐意,“有什么话你跟我说不就行了?”

    然后看展昭,也不管会不会气煞杨戬:“展昭你跟我走,别理他。”说着,果然扯着展昭就走,走了两步腿脚不便,改单脚跳,展昭只得过去扶她,兼小声提醒:“你的军帐在那头。”

    初来乍到,南辕北辙。

    她哦一声,转了个方向,又跳。

    杨戬心中默默祝愿她摔一跤才好。

    边上立着的是杨戬带过来的副将,旁观者清,他心头总觉得蹊跷,忍不住低声道:“将军,端木将军死而复生……似有些古怪。”

    “古怪什么?”杨戬憋了一肚子气,“死了一回,原形毕露才是。”

    半道上,阿弥已得了消息迎将过来,一见到端木翠,眼泪便扑哧扑哧往下落。端木翠拉了她的手,伸手去刮她鼻子:“死丫头,哭个没完没了了。你哭也就罢了,将来我真死了,你也不准死。”

    对于阿弥当年的撞棺而亡,她到底存了心结,“将来我真死了,你也不准死”这话,在心里不知憋了多久,也不知向谁去说,如今撞着她的面,明知她是假的,还是认认真真将这话说出来。

    阿弥偏头躲她的手,破涕为笑:“谁说要为你死了。”

    人再假,这份情确是真的,端木翠喉头一哽,倒不知说什么好了。阿弥的目光极快地从展昭面上掠过,仍旧回到端木翠身上:“姑娘,我扶你进帐更衣。”

    端木翠自苏醒以来,纷纷扰扰,到如今都没能跟展昭说上几句话,就惦记着寻个清静处,两人赶紧思谋正事,忙向阿弥道:“展昭扶我进去就是。阿弥,你去伙夫那里,吩咐准备几样我爱吃的。”

    阿弥不疑有他,匆匆引人下去,端木翠冲展昭使了个眼色,屏退旁人,进了军帐。

    一进军帐,甫得清静,两人相对,一时无言,俄顷,一齐笑出来。

    帐中摆设,恢复如旧,思及昨夜端木将军中毒身死,恍如隔世,展昭眼眶骤然一热,半晌强作镇定,低声道:“端木,我在沉渊已久,不知冥道情形如何,曙光可曾退却,不管怎样,都经不得耽误了。”

    端木翠嗯了一声,低头想了想,道:“这倒不打紧,沉渊不比人世,日子会慢许多。”

    展昭点头道:“温孤苇余也说,沉渊的时间远远慢过冥道,只是,我已耽留很久,总觉得担心。”

    端木翠轻轻揉着膝盖在榻上坐下:“这你倒不用担心,黄粱一梦,卢生在梦中娶妻生子,举进士,累官舍人,迁节度使,为相十余年,八十而卒,结果梦醒之时,主人家的小米尚未蒸熟,沉渊比之黄粱一梦犹可,你才来了几日,人间恐怕只是眨眼工夫。”

    话说得在情在理。

    展昭默然,顿了一顿,犹豫再三,话还是出口:“端木,我怎么感觉,你并不想走?”

    端木翠一怔,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我只是想说,不用那么着急而已。”

    展昭原本那一说,只是心存试探之意,想不到她竟直认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再答,顿了一顿,忽觉焦躁,忍不住道:“我已经来了很久了。”

    黄粱一梦,所指为何,他并不是不知,但是看别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想镇定却难。在沉渊已耽留许久,开封府怎样,包大人怎样,公孙先生独对妖兽,又会怎样,念及至此,归心似箭,恨不得肋生双翼,须臾得归。

    话一出口,即悟得自己说得重了,见端木翠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不忍,待要说些软话,又不知从何开口,想了想一声轻叹,默默退出了军帐。

    帐外天色惨淡,阴云压顶,似又是风沙漫天之兆,展昭静静伫立,心头不知怎的,竟起了空落之感。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了声响,却是端木翠扶着帐壁过来,展昭待想伸手扶她,她略略避开了去,却拿眼看住展昭,认真道:“展昭,我们就只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展昭见她如此恳求,心中难过,越发觉得是自己刻薄了她,心中内疚,默然不语。端木翠见展昭不答,还以为他是不愿,又急急道:“只一夜,你信我,不会误事的。”

    展昭待想说什么,那头阿弥已引人端着食鼎过来,一时不好多言,只是轻轻点头。端木翠面上露出淡淡笑意来,阿弥紧走几步上前,将端木翠扶将进去。

    帐外只剩了展昭一人,待想进去又觉不妥,只得先回军帐。帐帘一掀,一眼便看到帐角覆着的帷幕,这才省得旗穆衣罗尸身尚在此间,只得出来向兵卫交代了,遣人将尸身移走。

    一番折腾,又费了许多工夫,待得人清,心下疲惫,想到方才与端木翠似是言语不合,只盼她莫要多心才好,正心乱如麻,忽听到帐外有人叫苦不迭:“阿弥姑娘只说将军要拐杖,又没说什么样的,要怎么做才好?”

    展昭心中一动,掀帘出去,两个兵卫正凑在一处愁眉苦脸,见展昭出来,吓了一跳。展昭微微一笑,问起缘由,这才知方才阿弥出来,匆匆交代了两人给端木翠准备一根拐杖,三言两句,便打发两人去做。原本一件简单事,只因是“将军要的”,经了两人千沟万壑的脑瓜子,变得异样复杂。须知领导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领导点到为止,做人属下的就得多行一步多想一分面面俱到,一根拐杖,要金的银的铜的还是木头的?何等样式?要雕花不要?要刻山水鸟儿不要?是长些好还是短些好?粗些好还是细些妙?

    这么简单件事,两人寻死的心都有了。

    展昭心中好笑,打发两人道:“你们去寻根丈长木头来,我来做便是。”

    两人巴不得有人应承,乐得屁颠屁颠去了,不多时便寻来根藤木,入手轻便,只藤身有些木疙瘩。展昭寻了把趁手的刀子,将藤身细细削过,又用粗粝磨石打磨一回,打眼一看,只是普通拐杖式样,展昭想了一想,微微一笑,掏出袖箭,以箭尖为刻刀,在拐杖把手处刻了幅小画儿。

    俄顷刻完,将藤屑轻轻吹去,唤了那两人进来,将拐杖交出去。那两人大失所望,因想着:还以为做出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宝贝来,原来就是这么个木头木脑丑模样的。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得忐忑着交了上去,见阿弥收了,半天帐中没有旁话,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依着端木翠的意思,找根能拄的木头便好了,哪管你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

    这一日再无他话,杨戬忙着审问那名朝歌细作,只到端木翠帐中坐了一回,见她提不起兴致,原本想问的话也只得按下不提,因想着:让她多休养两天,届时再问不迟。死而复转这种事,终归蹊跷。

    夜间,展昭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到了后半夜时,风声又起。展昭卧听风声,正渐渐有了睡意,忽听到端木翠声音,一惊而醒,再仔细听时,却又没声了,轻轻走到帘帐处掀看,就见阿弥一人站在场中向外张望。

    展昭心中奇怪,想了想,穿戴齐整了出去,唤阿弥道:“阿弥姑娘。”

    阿弥忙回转头来,乍见展昭,似是想到什么,面上一喜。

    展昭便知她是有事:“怎么了?”

    阿弥指向外头:“展大哥,你跟着我们姑娘吧,她一个人拄了根拐杖出去,也不叫我们跟着,也不叫杨戬将军知道,只说是有事。硬要跟着,她还着恼了,发了好一通脾气。姑娘先时遭过刺杀的,虽说那细作落了网,外间也有巡卫,但是再出事怎么办?展大哥,你不如偷偷跟去看看,千万别出事才好。”

    展昭心中一惊,忙道:“我知道了。”

    急向外走了两步,又折身回去拿了巨阙和穿心莲花,不及再跟阿弥说什么,急急追出去了。

    追不了多久就见到端木翠,她一个人,拄着那根拐杖,走走停停,并不匆忙。此时,安邑的主街之上空空荡荡,只一轮冷月亮洒下淡淡光来,连巡卫都不见一个,她的大氅被风扬起,露出单薄纤弱的身子来,直叫展昭忍不住想上去替她把结带一根根扎好。

    她倒是浑无所谓的,在街中央站了半晌,抬头望了一回月亮,又拄杖到墙边,伸手去摩挲斑驳墙皮,过了许久,轻轻叹一口气,低下头去,额角抵住墙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展昭怔怔看着,心中似是猜到几分,却又说不真切。

    俄顷她站直身子,将大氅紧了紧,一路向城楼而去。守城的兵卫识得她,待要上前相扶,她摆摆手,反将城楼的守卫都给屏退下去了。

    偌大城楼,只她一人,倚着女墙站着,风过,舞起万千发丝,像是鲜花盛放在黑夜之中。

    顿了一顿,她似是站得累了,将拐杖靠在一边,整个身子都伏在墙垛上,两只手臂交叠着放在垛上,小巧的下巴轻轻垫在手臂之上。

    目光所及,只不过是城外漫漫黑夜,了无人声。

    展昭忽然就不想再躲躲藏藏,他从掩身之处出来,故意放重了步子。

    端木翠没有回头,待他走近时,低声叫他:“展昭。”

    她还是没有看他。

    展昭轻轻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不露痕迹地站到迎风一面,一时间寒风侵衣。

    她站了那么久,竟不冷吗?

    她目光飘忽,低声道:“这是我家。”

    “你家?”展昭不解,“这里不是……安邑吗?”

    怎么说她的家也该在西岐而非安邑,若非要较真了说,西岐也不是,应该是端部落才对。

    “是啊。”她似是没听出展昭的弦外之音,忽然就高兴起来,仰头道,“看,我家的月亮。”

    一轮巨大的模糊的冷月亮,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可是她看得兴致勃勃:“我很多年没有看到过了,好不好看?”

    展昭突然就懂了。

    “月是故乡明,”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真切,“好看。”

    “好看吧?”端木翠笑得很开心,“只是我家里冷清了一点,不像开封,那么多人,那么多店铺,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以前王朝、马汉他们去端木草庐看我,总会带些新奇的小吃食,跟我说,端木姐,这是哪个斋买的,这是哪个楼买的,我那时就想,我家里是没有的。”

    “我家里太冷清了,人不多,东西也少,没那么多新奇的玩意儿,老是在征战,从这里到那里,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我就到城楼上站一站,看看远处;有时候天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瀛洲那么舒服,也没有开封那么热闹。”她叹了口气,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是这里是我家啊展昭。”

    “我明知道沉渊里的东西都是假的,可是又做得那么真,我醒来之后,看到那时候常住的军帐,吃饭时用的餐鼎,常吃的豆羹,穿的衣裳,这个那个,那个这个,数也数不清,感觉好像回家了一样。”

    她喃喃:“那时候,就是这样子的,月亮就是这样的,晚上也是这样的,连风都是一样的,呜呜的像是谁在哭。人家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真是很羡慕这些人,他们还有家可回,就算只剩下断瓦残垣,满院的野草,那还是自家长的,一砖一瓦,是小时候看惯了的,他们还不知足,还捶胸顿足地哭,说什么斗转星移世事全非,他们哪里知道世事全非是什么样子的。我掘地三尺都挖不出家里的一片瓦来,我都没哭,他们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的。”

    说着说着,她又不平了,展昭微笑,只是眼眶渐渐湿了。

    “白天的时候,我不是不想走,只是突然间回到这里,我想多看一看,看看假的都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家的样子都不记得了,那多糟糕。”

    她不说话了,近乎贪婪地看面前的黑夜。这夜晚跟开封的夜晚有什么不一样呢,展昭看不大出来,但是他知道端木翠是能分辨得清楚明白的,就如同秦人好秦砖,汉人知汉瓦,她知道自己家里的夜晚与别处有什么不同。

    这里不是他的家,风云草木,与他无干,所以他归心似箭,弃如敝屣。

    但她不同,一草一木,叶脉木纹都烙到她血液中,她不舍得,又不能不走,只要求一个晚上,“只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真也好,假也罢,这里是她的家,他有什么权利定她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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