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志怪-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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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步迈出,尚未看清眼前事物,一柄扫帚当头砸下……

    “孽障!还敢来!打不死你!”

    展昭第一反应是想一脚踹过去,听声音耳熟,心中咯噔一声,拉着端木翠往旁边一闪……

    一扫帚扑了个空,来人毫不气馁,转了一个身,扫帚又高高举起……

    然后,三人面面相觑,没动静了。

    半晌,公孙策咳两声,很是镇定地把扫帚掉了个个儿,唰唰扫了两下地,不紧不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第二十四章

    嫁衣

    开封府,夜。

    后院素来是下人们忙碌扰攘的地方,此刻也安静得像是在沉睡。灶房的门扇虚掩,里头隐隐透出晕黄的光来。

    公孙策坐在泥炉旁,手上的卷册书页微微泛黄,泥炉上模样笨拙的砂锅正突突突冒着热气,汤药的味道越来越浓。

    门扇发出吱呀一声响,烛光有了轻微的明暗变化,公孙策下意识看向门口,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忙站起身来:“大人,你怎么……”

    包拯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宽厚笑意来,示意公孙策坐下。

    公孙策有些局促,但还是坐回泥炉旁的凳子上。对面还有一张矮凳,公孙策心中转开奇怪的念头:大人也会落座吗?

    印象中,包大人从来都是正襟危坐,或临堂审案,或凭几检书,这样矮矮的凳子,是庄户人家闲话家常时坐的,非但没什么仪态可言,反称得上是不登大雅之堂了——大人会坐吗?

    他这么想着,包拯已经坐下了,常服的前襟随意撩在一旁,坐得很自然,像是素日里坐惯的。

    公孙策自嘲:自己实在是想得太多了。

    大人深夜前来,是要说什么事呢?

    公孙策仔细地回忆起这一日,稀松平常,无甚不同,大人下朝归来,便一直在书房翻检卷宗,神色平和,用膳饮茶,一如往日。

    有什么事是一定要找他说的?还要留到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么一个看起来似乎很是不合时宜的地方。

    “汤药是给展护卫的?”

    “是,”公孙策的目光极快地掠过放在一旁的卷册,“展护卫这阵子身子不好,日间翻了几卷医书,得了些滋补的方子,拿来试试。”

    包拯略略点了点头,顿了一顿,轻声道:“今日有宣平的消息过来。”

    “宣平?”公孙策微微一怔,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离开宣平已有数日,牵挂不减,听到宣平之名,自是不同。

    “圣上褒奖了庞太师,说是太师进退得法,行止有度,令行禁止,使得宣平之疫一朝缓解。”

    公孙策微笑,不置一词。

    “派往宣平的人回来报说,当地百姓感念庞太师和圣上的恩德,捐了一座功德碑,碑前香火昼夜不息,为太师和圣上祈福祈佑之人络绎不绝。”

    民心最是淳朴,没有人知道天子是因为夜半先帝的托梦冷汗涔涔夜不能寐,急下手令要庞太师救城。他们只知道,最最绝望无助的当口,城门大开,如同为他们铺开一条生路,庞太师骑着高头大马,仿佛神祇降临般代天子宣诏,同时带来了开封最好的一十二名大夫,以解宣平之困。

    再然后,像是有上苍庇佑,宣平的疾疫,真的不再蔓延了。病患在慢慢复苏,那些明明已经死了只是尚不及下葬之人,居然也奇迹般还阳。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整个宣平,在这样翻江倒海的欣喜之中,什么猫妖戕害人命,什么公孙先生作法招魂,统统拂过脑后。公孙策他们走得悄无声息,李掌柜忙着酒楼重新开张,也未顾得上相送。

    他们的步子轻而缓,没有过多回首,走的时候是黄昏,三条被夕阳拉得很长的身影背后,留下一座死而复生的宣平。

    “公孙先生,委屈你了……”包拯的话将公孙策从零碎的恍惚记忆中唤回。

    公孙策不觉哑然失笑:“大人,学生有何委屈?”

    包拯叹息:“宣平之疫得解的功臣是谁,本府心知肚明,莫说端木姑娘因此散去一身法力,就连你和展护卫,都险些不得全身而归。叹只叹如今尘埃落定,论功行赏,真正有功之人却……”

    包拯沉默。

    言有尽而意无穷,包拯的意思,公孙策明白得很。自古以来,一件事两样笔墨书,奸恶的可以被颂上高台,忠贞的可以被踩进尘埃,叛贼可成明主,明主可变昏君。都说公道自在人心,人心是何其可变扭曲蒙蔽的东西,连带着将公道带累得可变扭曲蒙蔽。

    “此次前往宣平,原本就不是为了作名利计,又何必在事后作名利之叹?”公孙策淡然,“大人,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

    包拯微微颔首,公孙策既然看得如此超脱,他亦不便徒作嗟叹。

    目送大人的背影走远,公孙策收回目光,垫着隔布将砂锅的盖子掀开,浓郁的汤药味扑面而来。

    移锅,熄火,盛药。

    寂静的回廊,通向展昭卧房,公孙策捧着汤碗,小心翼翼。

    展昭是在临近开封的路上病倒的。

    原本以为,宣平疾疫得解,端木翠一并归来,于开封府而言,怎么样都说得上是一件庆事,公孙策甚至筹划着一番小聚,两盏薄酒,三五家常菜,无拘无挂,其乐融融。

    谁承想展昭会倒下去。

    那时他们在简易的小茶铺中饮茶,茶汤浑浊,茶屑飘在面上,端木翠很是小心地将茶屑吹向茶杯杯缘。公孙策犹豫了半天,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端木姑娘,你暂时……不会走了吧?”

    展昭忽然就停下了饮茶的动作,茶杯擎在手中,一动不动,茶面却微微漾开纹络。

    端木翠继续吹茶屑,头也不抬:“怎么走啊,再走个百十年也去不到瀛洲啊。”

    “那……”公孙策试探。

    “先回开封住下咯。”

    展昭轻轻吁一口气,唇角漾出极淡的笑意来。他站起身来,朝向还在茶摊处忙活的小二:“小二,结账。”

    紧接着,公孙策感觉似乎有暗影当头罩下,伴着带翻茶碗的声音,急抬头时,就看到端木翠慌乱地架住展昭的身子……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马不停蹄地进城,直奔开封府。端木翠的归来与展昭的倒下都不是易于消化的小事,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他们甚至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迎接他们的归来。

    “展大哥怎么了?端木姐你没事?你没事就好。展大哥是不是受伤了?快进房去……端木姐你这阵子可好?”

    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一味烦忧似乎对端木翠的归来过于忽略,太过欣喜又似乎显得对展大人有些漠然。

    更何况,开封府中本就有事。

    匆匆安顿下展昭,张龙急急带端木翠去了红鸾的卧房。

    卧房窄小,窗棂微启,红鸾静静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

    “端木姐你看看,前一阵子还好好的,两天前突然就……”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掀红鸾的衾被。

    男女有别,张龙此举过于突兀,端木翠不觉皱了下眉头,不过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衾被掀开处,她看到红鸾的身体,上身还是女子形状,着淡粉色衫子,下身触目惊心,尽是盘根错节的曲根,树皮斑驳,还带着干裂的泥土。

    换言之,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树,木棉树。

    端木翠轻轻叹一口气。

    变化是两天前开始的,按日子推算,正是温孤苇余死的时候。

    看起来,温孤苇余是以极恶毒的手段操纵了这些精怪的精魂。他是宿主,这些精怪是他主体上抽生出的须芽,须芽若断,不损主干繁茂,但主干若灭,须芽难逃溃散的命运。

    端木翠轻轻为红鸾盖好衾被,向着张龙摇摇头。

    “救不了了?”张龙的眼圈忽然红了。

    红鸾动了一下,苍白的眼皮睁开一线,目力所及处,模糊地看到张龙僵立的身影。

    “张大哥……”她虚弱地呻吟出声。

    张龙喉头滚动了一下,近似哽咽地嗯了一声,趋身过去。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悄悄退了出去,轻轻为两人掩上门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

    天气像是要转暖了,廊外的碧色潭水漾开春日的气息。

    他们在宣平所历,固然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历险故事,但是同一时间,在这里,开封府里的诸人,也有自己的故事,或许平淡,或许寻常,但是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全部的世界。

    她无意去探究张龙是否是对红鸾有意——红鸾的命运已成定局。门扇背后的故事,正在慢慢死去。

    也许过些日子,会看到张龙一个人喝闷酒,脾气古怪,不理人。

    决意杀死温孤苇余的时候,没有想到会带累红鸾吧,又是一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遗憾。

    回廊之上,仆从明显比平日里忙乱,有捧铜盆热水的,有急往灶房煎药的,擦肩而过时,不时听到急促且轻声的“展护卫怎样”。

    其实之前她跟公孙策说过:“展昭没有大碍,只是被冥道的戾气所冲,一时逆气攻心罢了。”

    公孙策很紧张:“不是有苍颉字衣护身吗?”

    “那是冥道啊。”

    公孙策哦了一声,并不见得轻松多少,又是把脉又是施针又是下方子让灶房赶紧熬汤剂,把一干仆从支使得人仰马翻。

    这样的忙碌之中,端木翠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那我先回草庐,明日再来看展昭。”开封府不是她的地头,人来人往,大多是生面孔,她不得一分松懈,又帮不上什么忙,强烈地想回到草庐,休整一番。

    毕竟这一趟回来,日子还长。

    彼时公孙策正忙,随口嗯了一声,或者是因为他跟端木翠已经够熟,无谓拘泥俗礼。

    直忙到掌灯时分,大人回府之后,免不了又是一番询问,终于得闲,洗漱之后,带着一身疲惫就寝。

    半夜时忽然醒来,只是觉得心里有事,翻来覆去一番,忽然就想起来了。

    端木草庐不是被烧了吗?

    这一下目瞪口呆,激灵灵从床上跳下来,只趿拉着一只鞋去敲张龙、赵虎、王朝、马汉的门。展昭还昏睡着,不敢让他知道。

    事情一说,几个人都慌了。今时不比往日,她一个年轻姑娘,无处可去,出事了怎么办?

    于是提着马灯沿街去找,几乎把街巷都给找遍了,后来跟守城的官兵说了好一通软话,出城,往西郊,去端木草庐。

    快到端木桥时,赵虎眼尖,一眼看到桥下似是坐了个人。

    公孙策提起马灯看了看,知道是端木翠,一颗心终于放下的同时,鼻子忽然一酸。

    他让赵虎他们留在原地,自己提了灯过去,小心翼翼地提起衣襟,一步步走下坡度不算陡的河堤。

    端木翠抱着膝盖,在堤下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眼睛呆呆地看着水面,眼底映出一片黑得发亮的水光。

    马灯的光照亮她身前一小片湿润的土壤,她忽然低声道:“公孙先生,这草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公孙策自责到说不出话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为什么一回到开封,心思就全扑在开封府和展护卫身上,把端木翠给忘了呢?

    她现在没有法力,没有可以驱使的精怪,没有其他朋友,没有栖身之处,甚至,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做神仙的时候,她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但是现在是凡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忽然一起面目狰狞地挤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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