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医生回到病房为母亲换纱布。安平起身走到窗前,面朝窗外玩手机。母亲依然紧张,死死抓住叶子的手。每次换纱布,叶子的手都会被母亲抓出青痕。她一声不吭拼命忍着,母亲该有多疼啊,叶子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这一回,母亲表现得比平时坚强许多。王医生说:老人家,你的伤口好了很多,拿出来的纱布还算干净,再换两次药就差不多了,莫急,伤口很快就会长拢来的。你要多下床活动晓得不?母亲喊了句阿弥陀佛,红着眼圈说:我晓得。
安平守着父亲输液,叶子扶着母亲去病房外面走走。母亲心情不错,走得比平时快,也比平时远。在走廊的尽头,有个穿黑裙子的短发女人蹲在角落里,双手捂面,肩膀一耸一耸的。母亲朝女人努努嘴,示意过去看看。叶子觉得女人的侧影有点面熟,走近一看,果然是飘飘的妈妈。叶子让母亲扶着窗沿站好,自己蹲在短发女人身边,拍拍她的背:你怎么了?飘飘呢?短发女人哭得更厉害了:医生说已经转移到淋巴了,我也不想活了……
叶子的胸口一阵钝疼。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下接一下地拍着短发女人的背。她听到母亲在擤鼻子,抬头一看,母亲脸上爬着两条长长的泪痕。母亲说:要她别哭了,告诉她很快就有阿尔法了,飘飘肯定能治好的。短发女人仿佛捞着了一根救命稻草,仰起那张糊满眼泪和鼻涕的脸,热切地说:什么阿尔法,真的能救我的飘飘吗?真的能救我的飘飘,是真的吗?母亲说:是我女婿说的,他从来没骗过我的!短发女人将热切的眼神投向叶子,叶子结结巴巴的,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清楚:阿尔法其实、其实是机器人,也不是、其实是一种人工智能,也可以、可以说是机器人,我妈说的阿、阿尔法,就、就是什么病都、都能治的机、机器人,目前暂、暂时还、还没有……
短发女人眼中的那丝光芒瞬间熄灭了,她重新抱住头,想压抑自己的哭声却根本无法控制。
哭出来可能好受一点,我们走吧。叶子站起来,扶住母亲。她不想让母亲太伤感。世事无常,渺小如她们,除了默默忍受各自的悲与愁,又能怎样呢?
没想到飘飘坐在父亲床头,拿着安平的手机,正玩“开心消消乐”,安平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飘飘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她那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根本不像一个余日无多的晚期癌症患者。父亲盯着飘飘的那种眼神,陌生而又熟悉,令叶子心里一动。看到飘飘,母亲的眼泪又要来了。叶子捏捏母亲的手臂。母亲抬手抹了抹脸。
安平告诉叶子,公司正在筹划一个很重要的活动,领导命令他尽快回去上班。父亲抢着说:你们都回去上班吧,我的伤口恢复得很快,我可以照顾老太婆。万一不行就要你大姐二姐飞回来待几天。叶子急了:离小双高考只差几个月了,大姐哪有时间回来?二姐的公司快倒闭了,我们就让她省省心吧,反正一直瞒着,干脆就瞒到底。
母亲说:死老头,我才不要你管。我已经好很多,给我买根拐杖就行了。
你明天就回去,叶子半是赌气地对安平说,我请了年休假,不急。
叶子,你下午和安平去家里给我拿两件衣服过来。父亲郑重其事地说。
你不是带了换洗衣服吗?母亲和叶子异口同声。
我想要两件薄一点的长袖衣。
就他名堂多,你们不要理他。
要安平去拿,叶子说,告诉他衣服放在哪个柜子就行。
你和安平一起去,怕安平找不到。父亲有点固执,这很反常。
叶子突然领悟到什么,半羞半恼地说:那算了,很快就会出院,要不我去找护士拿套病号服?
父亲不作声了。
这一天过得特别快。
晚上十点钟左右,四个人都睡了。
凌晨时,叶子突然醒来,发现有一只手在轻轻拨弄她的头发。那是安平的手,叶子将涌到嘴边的尖叫咽回肚里。叶子和安平各自睡一张竹板床。竹板床有点窄,叶子睡上去绰绰有余,安平睡上去不太好翻身。他们的床首尾相连。两人头靠头睡着,虽然隔了两张护栏,却也伸手可触。病房里有鼾声一唱一和,表面看来,父亲和母亲都进入了深睡状态。这种情况很少见,叶子觉得他们的鼾声有点失真。叶子害怕惊醒父母,悄悄拂开安平的手,蹑手蹑脚下了床,蹑手蹑脚走进洗手间,刚要关门,安平挤了进来。叶子一惊,安平赶紧捂住她的嘴,顺手将门轻轻关上。叶子反应过来,只觉一股热流在身体里面四处乱窜,她的心跳骤然失去了节拍,变得狂乱。安平从后面抱住叶子,吻了吻她的耳垂,贴着她的耳朵,尽量压低声音:要是你能生出一个阿尔法,该有多好。
阿尔法。叶子闭上双眼。她不要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也不要马蹄过处,鲜花次第盛开;她只想变成一粒沉默的萤火虫,泊在同江的上空。月亮越来越圆,越来越大,越来越红,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叹息……
标题书法 傅建桥
原载《创作与评论》2017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冯祉艾
本刊责编 杜凡
创作谈
“阿尔法”是什么
赵燕飞
《等待阿尔法》算是我另一部中篇小说《春晚》的姐妹篇。
《春晚》里,叶子与安平处于彼此喜欢却又若即若离、始终不谈婚嫁的状态。一边是浅尝辄止的相互试探,一边是牵肠挂肚的无法舍弃。没有山盟海誓,更没有死去活来。他们企图隐藏自己的深爱,不是为了某一天的全身而退,而是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拒绝或伤害。
《等待阿尔法》里,叶子与安平的婚姻生活已经不咸不淡,这也是爱情实现软着陆之后的标配结局吧。故事从叶子的父母同时住进医院开始写起。要独自照顾两个病人,分身乏术的叶子忙得焦头烂额。父亲的坚强与隐忍只是让叶子心疼并担忧,母亲的焦躁易怒和伤口的久久不能愈合,却让叶子濒临崩溃。安平的及时出现给叶子和父母带来莫大的安慰。相濡以沫的温情,淡化了病痛或辛劳。只是,在叶子要不要生一个孩子的问题上,母亲和父亲因观点不一再次产生矛盾。而小病友飘飘的天真可爱与病入膏肓,让叶子一家变得更加纠结,也让这家人从“小爱”升华为“大爱”,他们祈祷“阿尔法”的早日出现,就是希望在生老病死的轮回里,所有的人都能少受一点煎熬。
生老病死,是经线,也是纬线。交织而成的密网,就是我们无从选择的宿命。但爱和自由,梦想和远方,永远值得期待。同江的夜空,萤火虫若隐若现,那些微弱而又热烈的光芒,在每一个彷徨之夜,照亮叶子的心房。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另一种“阿尔法”,无关风月,却令人迷恋。
我喜欢描写鸡零狗碎的庸常生活,也经常想象日新月异的世界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模样。我笔下的“阿尔法”,是人工智能,也是无法预测的未来;是我们渴望的,也是我们害怕的。它可能是困境的出口,也可能是人类自囚的开端……总之,您想要它有多少种可能,它就有多少种可能。
当机器人完胜人类,当喜怒哀乐成为某种程序,当生老病死可以随意删改,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
赵燕飞,女,
在《小说月报·原创版》《创作与评论》
《花城》《芳草》等刊物发表长篇小说一部、
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中骏杯”《小说选刊》
双年奖(2014~2015)最佳读者印象奖、
第六届毛泽东文学奖。中国作协会员,
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现居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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