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注视着母亲道：“妈，你能回来看我和红旗，还有莎莉，我们已很幸福了，还有啥想法你就讲出来嘛。”老太太又激动起来：“东风，我还有第二套方案，你不肯去留尼汪岛妈想过，但有三件事你必须答应妈。第一件，妈在成都附近买块好墓地安葬你爸，了却我一桩心事。第二件，妈带了一张十万美金的现金支票，是妈和你继父还有弟妹们给你的，你拿去办工厂开商店都可以。第三件，你答应我将来我的孙儿长大了去海外留学，要由我这个没尽责任的奶奶支付全部费用。”东风说：“就这三件吗？好，我全答应。妈，只要第二件要修订一下，那十万美金我存放在那儿，等我再赚了钱一起买幢好房子，接你和继父回成都来养老，落叶归根难道你不想吗？”“东风！……”老太太站起来扑过去抱住儿子的头痛哭失声，过好一阵才平息下来从指间取了一枚钻戒，拉过莎莉的左手把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噙泪道：“这只钻戒我带回来是想送给儿媳妇的，可惜东风和她离婚了。莎莉，我看得出你是东风最喜欢的女孩就送你吧，你披婚纱的模样一定很美。”“伯母……”莎莉甜柔地叫她一声把东风依偎得更紧了。以后几天我们陪老太太旧地重游，她触景生情感叹良久不时潸然泪下，活泼懂事的红旗和奶奶相处极好，常把她逗得乐哈哈的，到要告别那天祖孙俩已经依依难舍了。东风靠海外慈母一夜成为百万富翁的消息很快在朋友圈子中传开，许多人都羡慕他幸运说当年吃点苦头真值得。他说：“鬼话！那是老娘回来安家养老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动用。我东风是啥人？要靠自己挣钱养家活口，不然活着就没啥滋味啦。”我赞同东风这种自立自强的硬汉态度，希望他真正活出点滋味来。东风要带莎莉去广州做生意的消息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还是大洋悄悄透露给我的为此不能不生气，把我当好朋友的话这么大的事早该打个招呼啊。
那天他们俩拎着大包小包的熏卤食品和一瓶五粮液登门造访，看那笑容神色是来告别了，我没好气道：“东风，你就跟你老娘留洋出国也没啥稀奇，只不过去广州嘛弄得个神秘兮兮的干啥哟！”他说：“讲老实话，我怕先说出来你阻拦。老弟，兵书上说三十六计走为上，哥子这回是走为下，无奈之人有得罪处请多包涵。”我说：“你在成都生意做得好好的，还有个留尼汪老娘作后盾，去南方有必要吗？广州未必到处捡得金子。”东风笑容收敛掏出烟来抽，莎莉替男友圆场道：“他自从进过一次分局心情就不好，在生意场朋友圈讲话也不如以前硬气，换个环境或许好一些。”我不以为然道：“那些自以为有点票子的大老板小老板嫖妓逮猫的丑事还少吗？成都目前正是开发热挣钱机会不比广州少啊。”妻子关心的是读小学的红旗：“你们都走儿子咋办？”东风说：“我小姑是小学教师刚退休，她答应关照红旗两年。”妻子说：“红旗倒是很乖，我抽空带冉冉过去看他。”我晓得这位倔犟老兄一旦认准朝前走的事九头牯牛也拉不回来，便说：“那就只有摆送行宴了，我先预言几句，老兄这回南下广虽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么悲壮，但也凶多吉少要好自为之。”“好，好自为之！我把这话当座右铭每天背诵三次。”东风拧开酒盖顿时满室飘香，他又显出山民般的粗豪，“来来来，为老哥征服广州干杯！”
东风慷慨进军广州我的生活清寂单调了许多，大洋偶尔来家坐坐谈外资老板的林肯牌大房车如何高级舒服，公关小姐如何性感漂亮凭脸蛋身段取得去美国机票，他如何期望建立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发挥自己的组织经商才干，我听了觉得索然无味，还是生龙活虎大起大落的东风令我留恋。入夜重新泡一杯大巴山绿茶打算写一篇关于书房的散文，文坛散文热我并非无动于衷但觉得散文最好写自己亲历又深有感触体验的人和事，那些属于自己的东西早写晚写都可以不要急于成篇否则把珍贵情感浪费了，还是趁年富力强先写小说吧。巴山绿茶特别清香甘醇润我心身促我文思，我呷一口茶刚拿起钢笔电话铃就响了，是东风来的？这念头闪过的刹那话筒就传来那洪亮而有男子气概的声音：“雁宁吗？我是东风，在广州市区五羊新城给你打电话。”“五羊新城？”我在脑子里的广州略图上搜寻它的具体地点，“东风，五羊新城靠近广州大道吧？”他说：“对呀，广州你老弟还熟嘛。我租了套公寓房，狗日的一年租金将近十万块呢！逼得哥子非拼命干不可啦！”我说：“你老兄要操阔老板做大生意当然要住高级公寓啦，莎莉咋样，她对广州还适应吧？”他说：“她不光适应得很还着迷得很呢，去一趟广交会就花掉八千块还只买了点化妆品呀香水呀手袋皮包呀，他妈的法国佬意大利黑手党真会赚哥儿流血汗挣来的人民币！”我可以想见好买洋货的莎莉在广州如鱼得水的样子，便说：“不要乱骂外国人，人家精明能干会搞迷惑女性玩意儿是真本事啊，你老兄在广州能赚法国佬意大利人的法郎里拉我就服你！”他说：“试试看嘛，外国人又没得三头六臂，我敢跟他们雄起！好啦。电话要付费的你要搜集小说素材就到广州来呀。拜拜。”
他搁下电话我还愣了一会儿，想起东风没告诉我新电话号码是担心我拨过去付不起费么？他有了一个起点不低的新开端，我悬着的心放下来满怀希望地等候他捷报频传。这以后东风很少有电话来大概是南方生活节奏紧张生意频繁吧，而那块充满传奇的土地不时传来勇于闯荡的川人发财暴富的消息：某煤矿工人靠亲友凑款十万元去珠海，以此为抵押金承包一家经营平平的夜总会，不到两年成了一座新型娱乐城老板，他自己出资千万元并引来港澳朋友在家乡兴建一幢高达三十层的贸易大厦可谓光宗耀祖。某文化人去深圳靠一支笔和三寸不烂之舌创办一份报纸，天天把目标对准市府领导工商巨头，他自己当然成了名流富豪，当他要返回川东偏远老家故乡县委派了三辆轿车驱驶数百里去重庆机场接他，因为那些县委负责人先后到深圳观光取经都受过他的豪华海鲜宴席款待。某工科大学生到顺德某乡镇企业应聘技术科长，攻下一项专利产品创利丰厚，第一次获得一套住房一辆轿车和二十万现金，再获国家金奖当地政府就奖给他一座分厂，条件是不生产专利产品另创新产品新名牌，二十五岁就成了千万富翁。他回川在成都新科技开发区办新厂，剪彩仪式比过节还要热闹隆重，光奥迪以上级别的高级轿车就达百多辆。传闻毕竟是传闻，跟许多人毫无关系，我也只当耳边风，而有关东风的每一点真实消息我格外关心，连妻子也跟着高兴或担忧。
大约过了一个月东风突然光临我家，打扮相当海派，发型也很带台湾商人气质，他送给妻子一叠激光唱碟冉冉一套电子游戏机，笑着问我：“猜我给买了什么？”我说：“还用猜吗？钢笔！”他惊喜道：“你好鬼猜得这么准。”我不无得意地说：“研究过心理学嘛。”东风拿出那支黑杆金圈装饰的派克金笔：“给你，爬格子动物。”我叫道：“这笔太贵啦！”他耸耸肩道：“一位香港女老板送我的，她以为我是大学毕业的商贸专家呢，哪晓得我连初中都没读过。再说到广州我用笔很少，电脑小姐打好文件材料我画个名字了事。所以它只能属于你，用它去写少讲假话空话的文章吧。”妻子问：“莎莉咋样？”他说：“好哇，更漂亮更洋气啦，有她做模特儿老板们都说成都女孩漂亮。”东风说话时眸子里的一丝忧郁光色被我捕捉住了，我敏感到他和女友感情上又碰到了某种障碍，不便探问就说：“你回来干啥？”他说：“朋友打电话来说成都新建的花园别墅价廉物美，我想为老娘买一幢。”我说：“才不价廉呢，我看报纸上海的花园别墅售价比成都低些，你何必要在地产商患头热病的时候买呢？”他说：“你的话有道理，我先看看再说吧。”匆忙说了几句东风要走，我拉住他说：“还是要聚会一下，我请客。”他说：“我们去武侯祠茶园吧，在广州天天进高朋满座的海鲜酒楼真想念成都茶园那份清淡和悠闲啊。”
这汉子就如此真实，浓烈和清淡都想占有，一样也不放弃。我陪他在盛开着西府海棠的茶园品了半天茶，享受茶的芳香树的绿荫，东风一边说是神仙过的日子一边烦躁不安，我看出他已不太适应这种过分恬淡安静的生活了。一段时间几位著名文人大谈“下海”弄得整个文坛人心浮动，我也搁下笔来研究这种动向，透过五花八门各说不一的报刊文章，觉得那些饱经生活磨难作品精彩读者千万的先生们连搞乡镇企业的农民都不如，这现象实在是当代文坛的一种悲哀。几年前我决定换一种写法活法的时候曾对自己说：你不管干什么都必须是跟笔有关的事情，不然你将失去优势甚至一事无成。今天面对文人下海大潮我相当平静，在书房遥遥静观能感觉到那批下海斗士内心的悲壮和哀伤，文人境遇近年每况愈下，他们不甘心沉沦勇冒风险的精神倒也令人钦佩。一天大洋到我家来手握一卷刊登各种彩色黑色文化新闻的各大报文化版，我一看那东西就烦当即申明：“大洋你不是文人早已下海，而我是站在岸与海之间对两者都保持距离的人，我们别谈啥下海上岸的鬼话好不好？”大洋笑道：“看你那神经兮兮的样子，给那帮文坛傻瓜搅得不安了吧？我来跟你说东风的事，他和莎莉分手啦，准确地说是莎莉离开他了！”咋回事？他们那么情投意合呀，我沉闷片刻才说：“不会吧？也许又闹点小矛盾，你晓得他们是对不打闹不亲热的欢喜冤家啊。”大洋说：“听说这次不像在成都吵几句打两下就算了，莎莉一怒之下去了深圳，几天后打电话给东风说她跟一个香港商人同居啦！气得东风一周闭门不出几笔生意也泡了汤。”我问：“大洋，你来就是告诉这个坏消息的吗？”大洋说：“几个朋友商量想请你去广州看看东风，他也来个一怒之下胡搞乱整就糟啰。”我说：“你们太小看东风了，他的情绪虽然易受他喜爱的女人而波动，但毕竟是条不受女人左右的硬汉啊！他对莎莉是有感情突然分手当然伤心，不过他过段时间就会好的，东风还是东风。”我的推测基本没错，从广州回来的朋友说东风在那里的生意场中很活跃，身边总是有个年轻俊美的女孩相伴，只是那女伴的面孔时常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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