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木器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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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朱红的木箱,和在杂物里,堆在阴暗的墙角。上好的樟木箱子,笨重古旧,但牢靠耐用。箱子上亮闪闪的铜锁,像旗袍襟子上的金色盘扣,繁复、精致。即使在十分崇尚实用的年代,那也绝不只是为了让箱子紧锁。

    我依然记得打开箱子扑面而来的气味。樟木的气味,稀罕的南方樟木,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得到这样的木料。樟木木材细密坚硬,防虫耐腐,且有特别的气味。母亲迷恋几乎所有植物的气味,在这个父亲亲手打制的樟木箱子里,她放进了她所认为的大部分贵重物品——一些只为忆念而留存的古旧之物。过些时日打开一下,在浓郁的香樟味中,仔细翻看,似乎仅为着一番回忆。衣角磨损出分明经纬的绸缎嫁衣(奇异的是颜色依然艳丽无比),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红色高跟皮鞋(母亲曾穿着它跳交谊舞),的确良碎格子衬衣(可能有着特殊的纪念),粉色泡泡纱内衣(这样朦胧唯美的东西,令我对那个时代产生了一丝疑惑),一块老得走不动了的英拉格手表,还有父亲年轻时曾经穿戴的衣物。存留时光的人,身上总有着古典的气质。当父亲最终将这些东西取出来束之高阁的时候,我看到了母亲脸上的若有所失,而在父亲将他的木工工具一样样摆进箱子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脸上同样的神情。

    箱子关闭了工具,也锁进了一段时光。工具的意义是使用,当它无处使用时便面临废弃。博物馆玻璃展柜里那些古代的器物:石斧、石铲,结满绿锈的剑镞、弓弩,它们都曾显赫一时,完成了历史中的使命,等待的就是消失。工具,似乎大都有着这样的宿命。

    我依旧不喜欢樟木的气味,尽管母亲坚持认为它的气味芳香。我反驳的理由是,用樟木做出来的樟脑人们何以叫它臭蛋?为防虫蛀,那些圆鼓鼓的白臭蛋,被零散地夹裹在衣物里,我发现,一段时间以后它会变得小一些,再小一些,它的身体由味道组成,味道散尽,它的身体就没了。但樟木箱子不这样,它永远牢靠、方整坚挺、岿然不动。它成了木头,但依然源源不断生发香气,这是树木的神奇之处,就像父亲留存的那块镇纸大小的檀木,光滑细腻的一小块木头,摆放在枕边,几十年了,依然散着幽静的檀香。那年,在南方,我终于看到了樟树,充沛的雨水使樟树汁液饱满,摘下一片叶子,我闻见了樟木箱子的味道。

    父亲当了一辈子木匠。这个樟木箱子锁进了他所有的工具:不同性能和大小的锯子,各种型号的推刨,还有凿子、木锉、羊角锤、斧头、墨斗、不锈钢卷尺、木头角尺、分节的折尺、麻花钻头、螺丝刀、钳子、皮胶、砂纸、砂石、大大小小的铁钉螺丝、宽扁的木工铅笔……其实,多年前,其中的一些器具就不用了,比如墨斗。父亲说,墨斗是鲁班的发明,传说,鲁班开料的时候,把从斗里抽出的染了墨粉的墨线在木头上一弹,木头自然就开了。手无寸铁的树,不用经受利刃的切割,这个关于墨斗的传说着实可爱。于是,我那时就喜欢上了黑色的小茶壶一样的墨斗。其实,我明白,在没发明长尺之前,墨斗对于开料的作用举足轻重,于是鲁班老爷子的墨斗在木匠的工具中有了神性,成了可以避邪的器物,哪怕不用,放在工具箱里,看着,心里也踏实。还有皮胶,父亲做活时,铁罐里熬着皮胶,干干脆脆的皮胶在沸水里渐渐融化,然后咕噜咕噜冒着稠泡泡。皮胶很容易熬焦,会发出皮质烤煳的气味。父亲说,皮胶本就是由动物的皮骨熬制。熬好的胶往往被涂抹在卯上,然后和卯一起打进凿好的眼子。卯和眼子严丝合缝,是考量木匠手艺的关键细节之一,因为直接辅助了木器的牢靠和稳固,皮胶的作用也显得尤为重要。动物们吃了一辈子的花草树木,这一下,更和木头们如胶似漆了。不过,后来出现了化学胶水,用起来更加方便快捷,而且黏性确乎更强。——新工具的出现,不断给父亲这样的匠人带来含义复杂的冲击。

    工具被锁进了父亲用它们打制的樟木箱子里,年深日久,每一样工具也都染上了樟木的气味吧?

    木器厂家属院里的木匠和木匠的家人,人人谙熟这些工具,家家都有个盛放这些工具的箱子。

    2

    那时候,城市里遍布很多工厂:塑料厂、纸箱厂、五金加工厂、针织厂、棉纺厂、毛纺厂、通用机器厂、玻璃厂、木器厂……每个工厂总是很大,长长的围墙围裹着的任何一个工厂都让我们百般好奇。我们多次潜入和木器厂一墙之隔的纸箱厂,拣拾一摞摞被机器切割下剩的牛皮纸边角料。崭新的纸,可以像刀刃一样割破手指。把从车间墙角流出的半凝固的胶,捏成透明的小圆球,像皮球一样在墙上拍打。有时,一不小心,高高弹起的球竟会跳到隔壁的木器厂里。

    木器厂在市中心,迎面就是城市的交通主干道。

    石灰粉刷的白围墙上不断变换着一人来高的标语,标语末尾往往是一个挂了大秤砣似的圆疙瘩的感叹号。因为工厂的长而远,围墙显出了矮小。墙上会露出一些厂里的样子来:车间高阔的顶棚,堆积成整齐梯形的原木木垛的顶部,那棵高大的楸子树的上半拉身子(树叶在风里摇摇晃晃,里面藏满暗绿的小楸子,叫人垂涎三尺)。围墙当然关不住工厂里的声音:人声,敲击木头的声音,电锯声,大喇叭上的歌声——马儿啊,你慢些跑啊,慢些跑。——由不了自己,人人快马加鞭。一卡车一卡车堆得高高的桌椅板凳从厂里运出。“铃——铃——”看门的老爷子分秒不差地拉响电铃,屋檐下黑脸的铁铃子震得瓦上的青草瑟瑟发抖。上班了、下班了,穿着深蓝色帆布工作服的工人们个个忙忙碌碌。

    在城市靠东一些,母亲所在的针织厂,似乎也有一样的氛围。大喇叭唱着激昂的歌曲,工人们三班倒,车间厂房彻夜灯火通明。比起木器厂来,这里妩媚柔软得多。出入厂房的大部分是和母亲一样年轻的女工。厂子主产缤纷柔软的尼龙袜子。到20世纪80年代,女工们开始烫卷头发,穿起艳丽的衣服:的卡、的确良、尼龙,还有俏丽的高跟鞋。那些女工,曾是我眼里最美丽的女人,她们围着印有“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的白围裙,卷曲的刘海上落着一层绒毛。车间分布在三层高的楼房里,楼房外有一枚天蓝色的大别针——一个涂了油漆的螺旋铁楼梯,从地上一直扭到三楼。漂染车间上方,终日飘着一团白棉花的云雾。

    隔着木器厂家属院的另一面墙,我的一位瘸腿姑舅哥常年穿着蓝劳动布工作服,在一个油剌剌的车床前神采奕奕地切割、焊接,被机器割出的铁丝蜷着身子缠成轻飘飘的疙瘩,在姑舅哥脚下滚着蛋蛋。姑舅哥每次顿挫着身子进到我们大院时,女孩子们雀跃拥去,抢他手心里用钢板边角料压制出的精致钩针。

    那是工厂异常火热的时代。

    3

    因着父亲和母亲的工厂,我童年、少年的生活也因此呈现两个迥然不同的背景。

    和妩媚柔软的针织厂相比,木器厂有许多引人入胜之处。我喜欢木器厂场院围墙里的恢宏、粗粝,还有飘散在空气中的木头气味。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还有场院里呈现出的那种杀伐之气。

    但工厂传达室那个瘦小的倔老头,目光警觉到能随时看穿你的心事(似乎很多工厂的门房里都有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倔老头)。我们常常在厂门口踟蹰,终于钻不到空子时,只好另辟蹊径逾墙而入,好在工厂大到总有些不被人发觉的废圮角落。

    三五成群跳过院墙。如果是在暑假,第一个目的地便是那棵蓬勃的楸子树。果子尚未成熟(果子从未成熟过,不待成熟,枝叶间已不剩一颗果子),青楸子酸涩的滋味最利于解馋。树下是一个矮小的厂房,我们像一个个骁勇善战的英雄,敏捷地从房顶跳上跳下,在勒进裤腰的汗衫里装满楸子,然后一边吃着果子,一边悠闲地在厂里玩耍。

    大老粗的父母们任由我们野草一样生长,现在想来,多么幸福。见着大院里的叔叔,远远扔过去个楸子:来,酸一个!他开心地喊着:乖啊,我的娃。

    原木整齐地一垛一垛堆放在空阔的场院里,气势庞大。那边,一个巨大的电锯,正发出尖锐刺耳的切割声。树木们列队等候这架张牙舞爪的电锯的宰割,使这里有了很多悲壮的气氛。原木被搬上电锯台,然后被强行推进电锯,木屑飞溅,忧伤的木香顿时散开。刺耳的声音是木头对铁的抗拒,这叫我一直感觉,树和铁是仇敌。但再坚硬的树木也敌不过铁的冷酷。不过,一些倔强的树,树身里也有铁一样愁肠百结的树瘤,借以与铁抗争,有时还会打断铁锯的牙齿。

    深感木器厂的杀伐之气,是因为从小感受到了父亲对木头的感情。木匠的事情是改变树的形状。树有树的天命,但木匠给予这些生物以足够的敬畏。父亲车间里的一位匠人讲过他家乡一处名叫白杀坊的作坊,那是个专门给树木开料的地方。利刃过后,树木露出雪白的肉身,有时还会渗出眼泪一样的汁液,每次开料前,匠人们总要先庄严地祭祀一番行将被剖开的树木。

    父亲自小在爷爷开的寿材铺子里做棺木。每每拉大锯开料前,也要把温过的酒,在树身上洒下几点。有了这样的仪式,父亲几乎一直对木头充满感情。人死了,躺在棺木里,埋入土里,木头做了人的陪葬,人永远欠着木头的情。平日里,父亲也尽量少给木头钉钉子,仿佛怕木头疼,要钉,先要用舌头舔一舔钉子头。

    木器厂场院里木屑飞溅,很快,电锯的利刃旁会堆积出小山似的锯末。锯末在空气中漾开,散着芳香和树身里的潮气。场院的另一边,又整齐地码出一堆气势恢宏的新木头来:被切割好的板材。

    4

    在我看来,父亲的工具箱里,样子最为特别的一样工具是推刨。类似某样小动物的头,伸着下巴,竖着两只长耳朵。和其他工具不同的是,推刨的利刃藏在底端。比起锯子龇满獠牙的狰狞,推刨暗藏杀机。木匠抓着它的两个长耳朵,在木板上用力推过去,推刨头顶的嘴巴里立刻会卷出白生生的刨花。刨花在刀刃下像是疼得蜷住了身子,一朵一朵静静地落在木匠脚边。

    推刨一再推过,木头露出了光滑匀细的肌肤。父亲摸在这样的木头上的手是温柔的,他静静窥看那些逐渐清晰起来的木纹。木纹是木头体内神秘的符号,父亲粗糙的手轻轻从那些精美的木纹上摸过去,仿佛摸过去了木头的很多东西。父亲喜欢水曲柳的木纹。细密婉转的木纹,百般不同。我想,大约因为水曲柳常站在水边的缘故,看惯了流水,就把流水的花纹记进了心里。

    像爆米花一样,刨花美而虚空。在刨木车间里,我们在巨大而暄软的刨花堆里玩耍,刨花飞扬,香味四散。松木的气味果然和松子酷似;杨木刨花散发着淡淡的苦味,怪不得匠人们不用杨木做擀面的案板;青冈木气味清洁,很像它爽直的性格;柳木有着纤细的清香。面对我们再过分的嬉闹,匠人们的徒弟只会压低声音央求:尕师傅们,饶一饶吧。我们闹得更欢。木匠师傅与徒弟们而言,像父亲一样尊贵和严苛。我们的嬉闹不会打扰到木匠师傅,他们在徒弟面前始终保持着不为所动的沉默和严肃。在这样一个传承手艺的地方,工人们彼此称呼“师傅”。于是,在我们遍布工厂的城市,很多年,人们见面时,一直沿袭着“师傅”的称谓。木匠师傅们一丝不苟地做着手里的木活,父亲说过,别看我们这些老师傅没有文化,但个个都是工程师。规划稍有失误,就会浪费一块好端端的料。师傅们的帆布围裙口袋里永远装着一把卷尺,便于随时掏出来度量规划。徒弟们也学会了在耳朵根儿上插一根宽扁的红皮子木工铅笔。

    车间高大,顶棚是对角的大玻璃。高高堆起的木器挡住了正在干活的匠人。一缕缕光线里,漾着细细的木屑。老木匠的好手艺在这里派上了用场。这个新中国成立后建立的木器厂,集结了大批民间木匠。从小传承了木匠技艺的父亲对自己的手艺颇为满意,他说,在整个木器厂,他也算得上一个五虎上将。他聚精会神地凿卯眼,拉卯。他说,眼子和卯是一对冤家,卯大了,会撑破眼子,一块好木头就彻底费了;卯小了,做出的木活摇晃不牢靠。我于是知道,在学校,但凡屁股下的小木凳扭着身子吱呀吱呀乱叫,那是因为它没遇上父亲那样的好木匠。

    木器厂里大多是男人,打制好的木器最后要在油漆车间油漆。我问父亲,上油漆的应该是阿姨吧?父亲得意地说,油漆车间里女人是多一些,但还是打下手:抹泥子,涂底漆,真正好的油漆匠还是男人。他说,女人天天做饭,可有名的厨子有几个是女的?

    但在我看来,木器厂还是断断少不得女人,有一两个女人在旁边,男人们立马变得活跃起来,车间里不时爆出一阵一阵大笑,有时,父亲还会吼几声样板戏。和男人们穿着一样工作服的女人们也都粗鲁大方,和男人们一样说着荤话,甚至会集结几个女人去脱男人的裤子,木匠们在车间里被追赶得哇呀呀乱叫。

    5

    总有节外生枝的事。

    那年,木器厂发生了一件命案。

    一个周末,天色未明,大院的人们还在熟睡,突然有人大喊:“杀人了!厂里杀人了!”天色微明,窗外人影憧憧,我从梦里惊醒,吓得心惊肉跳。看门的倔老头被人杀了。他工作认真,目光警觉,我们总不得从厂门堂皇出入,但再狠毒的诅咒也不想有这样的恶报。小院里,父亲的木工房和工厂传达室一墙之隔,我坐在小凳上,长时间侧耳倾听,老爷子的女儿们凄切的哭声令我心碎。我总想起老爷子脸上闪现的少有的神情,“铃——”下班了,我勒进裤腰的汗衫里装满楸子,心虚地把手塞在父亲手里,跟着父亲要出厂门,老爷子堵到我面前,伸出手来,我忐忑地从怀里掏出几个青楸子放到他掌心里,老爷子笑着走开了。老爷子笑的时候,笑容满脸漾开,像荡开的水波纹。

    夜里,有人逾墙而入,想偷财务室保险柜里的钱。他想尽办法要砸开保险柜的锁子,老爷子听见了响动,但还没弄清真相,就被小偷迅速勒死了。小偷继续砸锁,不得逞,想砸破保险柜,还是不得逞。东方渐亮,小偷无奈,砸开大门上的铁锁,把保险柜搬了出去。——这一切都发生在与我家小院一墙之隔的地方。

    案件很快破了。是厂里一个学徒。他用架子车把保险柜推到黄河铁桥上,天色已亮,绝望的他把保险柜推入了黄河。

    勒死老爷子的正是他腰间坠满钥匙的那根绳子。

    是一个大案。隆冬时节,警笛呼啸,游街的卡车从木器厂门前经过,工厂的人们蜂拥而出,在死刑犯的卡车上,五花大绑的他背着打了红叉的牌子,脸色如黄表纸一般。

    他是父亲车间里一个老匠人的徒弟。

    徒弟们大致有两类,一类爱说爱笑,看起来机灵活泼,但做事浮躁,总不得匠人的心。另一类踏实寡言,但总有些笨拙。这个胖胖的徒弟与众不同,来自南方某个乡下,说话时带着浓浓的异地口音。他明朗聪慧笑声朗朗,能看懂师傅的任何一个眼色,并且吃苦肯干,手艺在众徒弟中高出一筹。他还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朋友,用玉米秸秆和刨花给我们做滑稽的眼镜,偷偷给我们做有抽拉盖的木头铅笔盒。平日里,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他的师傅后来说:小小年纪,睡觉总是梦魇,自己被自己吓醒。之外,事后,老匠人在这个徒弟的工具箱里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这样东西除了给包括父亲在内的几个老师傅看过一眼之外,他一直小心掩藏,不敢示人,唯恐给那位已经伏法的徒弟新增罪名。

    这位老匠人从此不再收徒。

    几年以后,老匠人们终于知道了,那个奇怪的枪械一样的东西竟然是木匠的工具,叫射钉枪。

    6

    那个案件给木器厂布上一片阴云,在杀伐气浓重的锯木场,切割木头的电锯斧头,狰狞巨大惊心动魄,但也要人操控。而小徒弟用一根细软的绳子就结束了看门老爷子的性命,这使得我的脑子好久转不过弯来,不能确定人到底是弱小还是强大。

    电锯依然轰响,厂里的人们依然忙碌。我们虽然可以比较自如地进出厂院,但天色稍暗时,因为害怕门房前那棵样子古怪在风中东倒西歪的老树,我们逾墙而出。

    父亲一步也离不开他的工具箱,他专心致志地做着衣柜的四个老虎爪子,斧头、锯子、凿子、锉刀、砂纸,挨个儿上场。他把木头爪子抱在怀里,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精雕细刻。四个老虎爪子,要用去很多时日。大老虎用强健有力的四肢支撑着身体,父亲的家具——高大的衣柜,只靠着四个老虎爪子便威风凛凛地挺拔了起来。

    木匠的很多工序无异于女人手里的活计,心思的细腻和纤巧不亚于在布上绣花。家具成型后,装饰也是颇费心机。有漂亮木纹的塑料板出现了,人造的塑料板纤薄轻盈,放大和整合了各种木纹,像舞台上聚光灯打出的特写——心仪的东西加上了着重号。衣柜镜子四周,父亲精细地粘上这种塑料板材的边框,并且一丝不苟让上下左右的木纹呼应,仿佛那块镜子真的就是镶进了一整块有斑斓花纹的木料之中。还有精致小巧的沙发椅,绷沙发的布料是父亲精心挑选的黑红相间的方格帆布,座位四周,父亲匀匀地钉上去一圈泡泡钉子,闪闪发亮的钉盖儿,给椅座点缀了一圈亮晶晶的花边,很像欧洲骑士坐骑上雕花的马鞍。

    父亲的劳作一贯温情脉脉,与木头的关系显得亲昵和暧昧——这也成了我对各类匠人共有的感觉——匠人与工具与器物,有着绵密深厚难以诉说的温情。

    工具箱里,除了推刨,拟人化的工具还有羊角锤。木匠的羊角锤很精巧,这与它的用途有关,光滑的锤子用来往木头里敲击钉子,两只翘起的“羊角”用来矫正错误——羊角锤一弯头一抬头,羊角的夹角从木头里啃出敲歪的钉子。都是精细的活儿,虽然有着敲击的动作,但绝不似抡起斧头那般酷烈——手起斧落,利刃下的木头立刻显露肉身。光影下,羊角锤与木头的结合,很有些皮影戏的味道,这使得匠人对手里的木头有了情味。还有坚挺顽固的钻头,丝丝入扣、缓缓逼近,征服着即使性情最为倔强的木头,但它也有着婉约的麻花身子。

    7

    马路上开始盖起鳞次栉比的楼房,高大的楼房把我们畅阔的木器厂家属院压迫得局促逼仄。夜晚,脚手架上明晃晃的大灯泡照亮了工地,也照亮了我们大院。所有人都感到了周遭气势汹汹的变化。灯光里,孩子们满院子乱窜,心里涌动着莫名的激动。匠人们聚成一团,抽着烟卷,话题不再只是一成不变的木活和手艺。脚手架忽高忽低变幻着灯光,院中间的老槐树洒下一院子不安宁的碎影。很晚了,父亲还坐在我家小院的葡萄架下,叹息着他栽种了多年的葡萄树大约会寿命不长。

    果然,大院很快就要消失,家家开始忙着整理,准备搬进院外那幢就要粉刷一新的楼房。

    孩子们多么欢欣鼓舞。方便干净的楼房,独门独户,有厕所,有自来水,小窗户上挂上好看的绿绸子。夜晚,宁静安谧,窗外挂满星星。但总能听到父亲深深的叹息。父亲打制的家具在夜半发出“叭”“叭”的炸裂声,开裂的地方正是他精心对接黏合木纹的地方。满身的小口子,父亲心疼地摸着家具,感慨他的这些心爱之物因为接不到地气而受伤。那个高大的四个老虎爪的衣柜,在往我们住的五楼搬运时,父亲的四个徒弟满头大汗小心翼翼,还是崴伤了一只老虎爪子。

    我们住到了高高的楼上,脚下的木器厂一览无余,现在,它也开始变得局促不安了。

    惶惶不安的还有父亲这样的老木匠,世事变化那样迅捷,老匠人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新事物一样赶着一样。

    几年过去了。

    8

    嘭嘭嘭嘭,射钉枪的声音蒙蒙的,但坚定得有些霸道。父亲已经有多年不做木活了,有一日,他忽地想起老匠人那个杀过人的徒弟,小徒弟的工具箱里早早就放着射钉枪,原来,从外地来的他早早就见识了木匠的新工具,只是在严苛守旧的师傅跟前不敢拿出示众。新的组合家具和旧家具相比,脱胎换骨。组合的稳固和牢靠,全靠钉子。小徒弟工具箱里的射钉枪成了最风光最招摇的工具,任何一处打制家具的地方,远远地就能听见射钉枪欲盖弥彰坚定霸道的射击声。

    很多工具已无处可用,老木匠的工具一样一样被尘封在了工具箱里。

    父亲说,先前的木质老器物,甚至在木身里看不见一丁点儿金属锐器,包括那些高大威严的古殿堂,也全靠木楔子的卯合结构。金木水火土,金克木,果然成了木头的宿命。沉重的射钉枪,确乎像武器一般,匠人把它扛在肩上,将枪口紧紧贴在木头上,“嘭”,瞬间,钉子射入木头深处,没有丝毫犹豫。且那声音是密集的,机关枪一般扫过,木头上看不见一点钉子的身影,深深地嵌入,只留密集的微小的钉孔。没有硝烟,匠人也没有丝毫的疼痛和怜惜,枪械的声音高高掩过了钉子射进木头身体时木头的呻吟。

    父亲说,一定都是外地来的木匠,再说了,这哪里是在做木活,简直是在打仗。父亲的另一层意思是,本地的木工绝不会在老匠人面前如此飞扬跋扈。

    父亲说,那个勒死看门人的小木匠,其实就是第一批流入本地的外地木匠。

    更彻底的变化是,纯粹的木头越来越少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是用复合材料组合的家具。

    化学掺入了木头,原始的木头没了。木头的清香消失了,家具周围弥散的是浓重的化学气味。家具成了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没了匠人的性格,没了匠人的温存。复制不再需要天赋和创造,工人们按图索骥,像玩过家家摆积木一样,三拼五凑,一样家具就立在了面前。哪位木工还会像那些老匠人,像抚摸孩子的肌肤一样用掌心亲昵地摩挲这些复合板材呢?

    射钉枪何时体恤地想过,尽量少射一颗可有可无的钉子?

    木匠和木头没了直接的关系。

    木器厂萎缩了,厂门变得小而再小,再小也足够运出成摞的家具复合板材。如果不是那个写着厂名的模样沧桑的木头厂牌,人们几乎看不出这就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木器厂。场院里那个终日叫嚣的大铁锯没了,原木垛没了,大楸子树没了。车间成了精巧的楼房,里面只完成简捷的加工和组合。那个充满元气木屑飞舞清香四溢的大场院里站起了一幢幢楼房,木头们给人们让开了地方。

    木器厂和木头还有亲密关系吗?有一天,父亲一个过去的徒弟对父亲说了件匪夷所思的事: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去厂子里转转,现在,厂里的木头越来越少了,你猜一猜,人们每天睡觉离不开的床会变成什么样子?父亲一脸狐疑。——是水床啊,水和木头有哪门子关系?往一种柔软结实的材料里注满水,人躺在水床上,床彻底依从了人的身体,那个舒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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