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有些事物好像是静止的,它固守自己,拒绝变化,漫长的时光过了,它依旧呈现原本的样子,这叫人着迷、念想。
就说手工造纸。1900多年前,那个喜欢动脑筋琢磨事儿的湖南人蔡伦在某一刻突然灵光一现,想出了改进纸的办法。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改进,促成了世界文明的一次巨大飞跃。文字早早诞生了,但迟迟找不到适合安放它的地方。岩石、龟背、兽骨、简牍让文字负重、遏制表达,而丝帛又太富贵。直到东汉、到蔡伦,终于出现了平滑、柔韧、温润的纸张,人们便深情地称它“蔡侯纸”。文字使纸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字迹没有重量,但盛满字迹的纸张承载起了厚重的历史。当蔡侯纸在中国皇帝的面前展开,他欣悦地看到了纸的意义,便敕令各地效仿推广蔡伦造纸技术,造纸术就这样水一样在中国的东南西北洇开。造纸术的迅速普及,还得益于对造纸技艺的简朴要求。纸张气质高贵,但成就它的劳动朴素到近于简陋,只要靠近河、靠近植物,只要有一双双不厌其烦不辞劳苦的手,雪片一样的纸就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了。
“制造”很奇妙。它包含思想、劳作、理想、期盼、难以确定的过程、处于未知与可知之间的收获。它改变事物的性质和样貌,柔嫩的树皮成为洁白的纸,像蛹成了蝶,你甚至看不清它的祖系。又好比松散的泥土成为精美有形的陶器,粒粒可辨的五谷变为剔透澄澈的水酒。种种神奇的嬗变里,有着神奇的过程。
那日,在贵州印江的合水镇,看到了颇具规模的古法造纸作坊群,至今令人怀想。
造纸,自然离不开水。地名里就有两条河——发源于梵净山的木黄、永义两条河在这里交汇成了“合水”。一座石桥衔接起两岸,河对岸,大山翠绿如玉。几个小姑娘背着满背篓新鲜欲滴的金银花,嬉笑着从山脚走来。河依偎着山,山谷里回响着一声声重重的舂臼声,是水车翻动木杵在捣砸炮制过的白净柔韧的构树皮。刚刚给作坊里舀纸的男人送过中饭的女人,耐心地翻着木杵下一大坨树皮。低矮的作坊,苫一层厚厚的茅草,满眼古意。男人用一张紧绷的竹帘,熟练地从纸浆池里舀着纸,这是最需要技术的一个环节,技艺娴熟的造纸匠,舀起的纸薄厚均匀,且一张张分毫不差。纸匀匀地被舀起,淋漓着水珠,但它已有了纸的雏形。简单机械的劳作,很容易分心,一刀纸一百张,如何准确记数所舀的纸张呢?忘了问茅草棚里的匠人。我记得在甘肃的古法造纸中,抄纸时仍然沿袭着古老的记数法——麻钱记数。
造纸作坊紧邻着河,一间间铺开,有着不小的规模。除了有河水可以依傍,还因为河边生长茂密的构树。这种速生的树,韧皮洁白柔韧,是造纸的上好原料。之外,手工造纸,不挑男女老幼,老人女人和孩子负责采集、剥皮、舂筋、晒纸,重活糙活和技术活留给男人。所谓“七十二道工,外加口吹风”,造纸的每一个环节必不可少。第七十三道工序口吹风,是将晾在墙上的将好的纸,用嘴巴吹开一角,然后轻轻将纸掀下,可惜这一道充满情味、采摘果实般的工序不能亲见,再见时,已是一张张洁净素雅的白皮纸。
印江的手工白皮纸,丝缎般柔韧,色调优雅,纸中细小的植物纤维,留住了些许植物的影子。纸上还有隐隐可见的细密的网纹,这让我想起兰州博物馆的一样镇馆之宝:三片有字迹的东汉纸——迄今国内发现的最早的有字迹的蔡侯纸之一。也是这样的色泽,也有着这样细细的网纹,与印江的手工白皮纸酷似,但它们已隔着近两千年的距离。
时间静止在白皮纸上。一个地方,因着这样的事物,便有了长长的根脉。在印江,随处都有这样古老的物什,千年紫薇神树,苍老的旧宅,古朴的土寨、老桥,甚至矗立于校园里的古塔,它们让印江深邃迷人。
在我的家乡甘肃的西河县,我也曾看到蔡伦的古法造纸。村子的名字里也有河,叫刘河村,河边也有茂盛的构树。那几日,目睹造纸匠人将剥好的构树皮浸泡,用石灰水沸煮,用木杵反复敲砸,再泡浆,然后抄纸、晾晒。几乎与印江白皮纸的造法无异。构树皮泡在水中,造纸世家的匠人说,必须是活水,这样水才能把树枝里的脏东西扯走。现在想,这真是个奇妙的张望,在大中国的一南一北,在相似的地理地形、自然环境下,匠人们操着不同方言,做着同样悠长而安静的活计。相似的还有造纸匠人们共同的怀想——每年农历的三月十八,天下造纸的人,共同祭奠着他们的祖师爷蔡伦。
传说刘和村附近有一小山,名叫晾纸山,一山的纸,一山大雪,听上去,甚是心动。
在印江,我颇喜欢这样的传说:相传明代洪武年间,大约600年前,精通造纸术的蔡伦后代因躲避战乱,为谋求生计从湖南莱阳经江西入贵州,行至印江合水的蔡家坳时,但见这里构树繁茂、河水汤汤,便安家于此,开始造纸,印江的造纸业就这样兴盛起来了。
一张白皮纸就像一块儿空地,空地上该种什么,在印江,显然适宜种茶,梵净山的翠峰,细嫩、饱满、香味高古悠长,茶与白皮纸,气息相投。而一个书写者,与墨、与白皮纸,也气息贯通。在印江,若在白皮纸上泼洒水墨,便该是梵净山绝顶的那一大派空蒙云雾,若要在上面留字,便该有着清末印江人严寅亮的“颐和园”三个字的雍容劲健。
总想起临走时,印江朋友说的话,回去后,可以用白皮纸包茶,茶是他送的梵净山的绿茶。想来白皮纸包裹茶,茶香不会散逸。但总觉得还有着别样子的滋味,就仿佛两样美好古朴的事物,要把它们安静地聚在一起。
罐罐茶
还要说到茶。
小时候,家里常年喝的是茉莉花茶。在西北,很多人家都喝茉莉花茶。只要杯中的水显出茶色,人们把喝这样的水就叫喝茶。先前的很多年,我很想见见正开的茉莉花,见见茶园。在我30多岁的时候,我在江南喝到了真正的茉莉花茶。那天,我胸前挂着甜香的小茉莉,杯子里,洁白的茉莉花与碧绿的茶叶起起伏伏。只一口,我便尝到了真正茉莉花茶的滋味,茶香花香缠绕,滋味难以言说。我方知道,鼻息间的香原来和唇齿间的香能达到统一。我也知道了,西北人家茶叶罐里的茉莉花茶,是被百般气味干扰了的陈年老茶。
但陈年老茶也有陈年老茶的好,比如那种老厚粗硬、被压成砖头块儿的茯茶。西北乡下,老汉们偏偏嗜好它,原因之一是它最耐得住煎熬和浸泡,最耗得住时间。乌黑的粗陶罐里,盛满水,放进茯茶,罐罐终日在火炉上突突突开着牡丹花,里面滚烫的茶水被称为罐罐茶。大都在冬天,农闲时节,老汉们坐在热炕上,围着火炉,一边谝着闲话。熬出的茶苦到能呛出小孩子的眼泪,但老汉们一口一口,抿得有滋有味。喜鹊呷呷呷呷在大树上叫着,天蓝得像缎子。过一天日子,喝一天罐罐茶,这几乎是乡下老汉们最悠闲的享受。
印江人也喝罐罐茶,心生好奇。
在印江,唇齿间的滋味总是够浓、够足。刚吃了糍粑,糍粑的香糯是那种久久搅缠在唇齿间的香糯,有着南方慵懒缠绵的富足。清凉的风刚好吹在寨子里的廊桥上,坐在廊桥上望过去,水光山色、木楼青石,到处都是画。采茶歌重又响起,火塘上陶罐里的茶煮沸了,捧过来一杯,呷一口,苦香浓烈,沁人心脾。印江人也叫它罐罐茶,也是老人们爱喝的茶。
想必茶叶也是那种老厚的大叶茶,被这茶水苦得一激灵时,才知对当地人而言,味道还不够足。寨子里的老人们如此三番地把熬的茶从罐罐里倒出倒进,直到汤色深黄,茶味苍老苦厚。还说有些老茶瘾喜欢熬茶时端端不盖壶盖,为的是让柴烟火灰落入沸煮的茶汤中,在茶罐口蒙上一层似有若无的盖子,个中滋味更是奇妙。茶熬着,时间过着,到了老年,就这样悠闲着;抬眼看过去,一寨子熟悉的人影,山色云影兀自变着,近前的日子就这样自在安闲着。仿佛是另一种禅意,罐罐里的茶是不需要显山露水的。陆羽在《茶经》里说:“啜苦咽甘,茶也。”这样的品味,这样的先苦后甜,大约到了一定的年岁才能深谙。
与一条河有关
在温州瓯江江畔,诗人庞培问我,和哪里的景致有些像?庞培是心存江河的人,他经常往来西北,我知道他这样问,是因为眼前景象和兰州有点儿像。河滨那条宽直的大道有点儿像,河堤下,穿城而过的大河有点儿像。不过,在兰州,没有那样阔绰的江心屿,洲上没有那样葳蕤的老树繁花,何况已是初冬,西北已然枯黄。
是第一次到温州,傍晚,先见到作家马叙、柯平、郑骁锋。满耳朵忽然换成了迤逦的吴侬软语,一下子觉得恍惚。在江南,觉得男人更合柏田、黑陶那样含蓄温静声气韵雅;女人当如吉敏,千娇百媚风情流转。而马叙、庞培这样有着异族相的江南人,我觉得该是操着犟直的北方话的。
生活在西北,我常想,繁华富庶、温软锦绣、暄暖的俗世气息,似乎都打江南而来。家乡兰州今日的模样就曾与江南有关,先时,吴地来的肃王一代代尽可能地把江南带到兰州,堆叠的假山、曲径通幽的园林、婉转的流水、林立的寺塔,还有喧闹的社火,荒芜苍凉的关隘兰州渐渐才有了尘世气息。
西北的俗世繁华,我也曾目睹。嘉峪关畔魏晋墓里那些色彩艳丽的壁画,宴饮、伎乐、庖厨、家畜,都是人间气象。炊烟缭绕、桑树葱郁、车马飞驰,魏晋人宽衣博带自由雍容,这些,是我眼中西北的反面,那繁花埋在地下。
冰河关山,合着金戈铁马,那是与江南相隔千里的西北。
在温州,船行塘河,阳光明丽,一河碎银婆婆娑娑。
瓯江庄严,像是温州江河的门面。那塘河便是温州江河的后花园。后花园,和人比邻,慈爱温暖。温州人果真叫塘河母亲河的,塘河一路流淌,也果真儿孙绕膝。
不知为何,总想起《清明上河图》来。唐朝华贵,在我心里,宋朝最繁荣最具俗世气。唐的华贵靠北,宋的绮丽南移。想古时繁华的南塘长街,也该如《清明上河图》一般,勾栏瓦市,喧嚷蔽日,人流不绝吧。
世间的河流,总兼有时空的意味。塘河从久远走来,沿途全是水流出的温润。不似西北,水便是水,山便是山,即便紧邻长河,大山依旧干枯;山不动水动,彼此也没有那份缱绻。船行塘河,想起古时温州人叶适的那两句诗——“有林皆橘树,无水不荷花”,平白似口语,但说尽了塘河的妩媚和与人的熟稔。
天色如洗。雕花的木船,窗舷外,水声汩汩。长长的电影胶片一般,温暖场景缓缓移过——民居的后墙、后窗、碎花的窗帘、晾晒的被褥、慰藉人心的寺院、高出凡间的寺塔、腰身优美的桥。再移步河岸,在塘河博物馆,仔细看那塘河的布局,原是千年的布局,河道纵横交织,在繁茂的葱绿中有着另一番辉煌。
一地有一地独有的物产,这物产便是这一地最孤傲的东西,小也孤傲。这让我想到兰州的百合,干涸的黄土高原上长出莹白如玉的甘美果实,未绽的白荷花一般,奇异珍稀,正如温州的瓯柑。
摘满瓯柑的舟楫迎我们而来,一船船明净的橙黄。瓯柑的好到底在哪里?我吃了,放在枕头旁闻了,摆在书桌上看了,瓯柑做的蜜饯尝了,酿的酒也喝了,各种的好都体味了,但我觉得它最好的好就是它独认温州这块儿地儿,它的执着和深情、它骨子里一种素朴的贵气。
又想到南戏《琵琶记》来,出自温州的《琵琶记》,被誉为南戏的鼻祖,那是江南的声音,被塘河水浸染过的声音,韵调高、细软、华丽。
为什么会有戏?我想,戏最早是娱神的,渐渐的,娱神的时候也娱人。贫贱的赵五娘抱着琵琶卖艺北上,寻她的中了举当了大官的夫君。故事如一条见头见尾的直线,又处处藏着曲折。关于琵琶,唐人段安节《乐府杂录》记:“琵琶,始自乌孙公主造。”线条优美的琵琶似乎很配女人。汉朝武帝时,扬州15岁的细君公主和亲西域,几千里北上,唯有一把琵琶替她诉说悲冤。琵琶弹拨出的是南音,急可凄风苦雨战鼓不迭,慢可幽咽断弦苦愁心碎。赵五娘也是这样弹着苦苦的琵琶,唱着苦苦的怨曲吧?台上悲喜、台下嗟叹,南塘好生热闹。
北曲和南曲到底不同,我想起温州一日,席间,大家唱各自的小调,吉敏唱的江南小调小女儿状灵动甜软,从太行山来的指尖,一曲“桃花花依旧红啊,杏花花依旧白,翻山越岭俺寻你来呀……”高音大嗓,一听就叫人心伤。
《琵琶记》总让我想到北方的秦腔《铡美案》,我最爱秦香莲告状那一折。秦腔高亢辽远,香莲跪地而行,向那黑包公哭诉,泣不成声,又声遏行云,膝盖都要把地捣破了。一样是中了举做了高官的书生,一样的糟糠夫妻,就算是在戏台上,那假的铡刀铡下去,也叫人疼。在江南,赵五娘有琵琶帮她倾诉,而且夫妻又最终圆满,真是美好。
船上有精巧的小点,柏田叫它色子糕,指尖儿大的黏糯的甜糕,嘴里含着,小时候那样,一嘴长长的叫人怜惜的甜香。
还想到浙南独有的蓝夹缬,手工的粗布,上面全是温情。植物的靛蓝染蓝了棉花的白,幽幽的大篇幅的蓝做了背景,而主题藏在刻工精致的雕版里,刻满故事的雕版紧紧相夹,布在雕版中,留住了棉花的本色。蓝布上,一幅幅连环画似的白色图案最惯常组成的是一出出大戏。浙南人用蓝夹缬做被面,《琵琶记》的蓝夹缬,听不见赵五娘的琵琶声,但悲欢离合就在一床盖被上,梦里也都是故事。
船行塘河,一船的人,都是爱时光的人。长长的时光让一个地方长出茁壮的长远的根,让这个地方拥有道不尽的魅力。船行塘河,想起那滋味深厚的黑豆酒,呷一口,那感觉,就像这一船人,正逆时光而行。
孟溪
1
叫它城吧,孟溪城,镶嵌在山野中,一清早,开门见山、见水、见绿色,很美好。
算不得大城,更算不得都市,但好就好在它安放在自然里。大多数地方,有了城的模样就渐渐吞吃了山水,而这样的小城,留了大片地方给山水。人永远大不过自然,这才是天地人的和谐和人该有的虔敬。城这边,河在长长地流,那边,偶尔有火车不断驶向远处,它们让小城灵动和深远起来。沿河的路,长而空阔,和别处的城一样,天一亮就有人晨练,广场也颇有规模,黄昏时女人们聚在一起跳舞。周遭不远处的山乡该留着山乡的生活吧。山乡与城离得如此近,让城有了田园的意味。于是乎,某一天,当一场文艺晚会要开始时,四邻八乡的人,男女老幼,一大家子亲戚一样聚在城里,亲热地吵嚷和喧哗。没有疏离感,也没有焦虑和仓皇。城和人这般亲切,最是难得。圆月高空时,热闹的晚会散了,一家家老少又满足地晃悠悠踩着月光回到村落。城又变得安静,河在汤汤地流,那边,火车哐哧哐哧驶向远处。
河滨路是新的,道旁树还小,广场是新的,医院、体育场、车站都是新的。这叫孟溪城像个青少年时候的城,清新和率真中又有那么多的活泼和生机。
除了地理形胜等种种的缘由,它厚重的历史和文化,是它成为城的另一个深远的来由。黔东五大古镇之一,早在唐代即已“百货辐辏,商贾云集”,这叫它更迷人,也有了更多足以叫人期待的可能。
2
是贞节牌坊。牌坊,大抵站在路口、村头、桥边这样的显眼处,为着彰显和提示吧。北方的牌坊大都默然厚重,南方的牌坊,我所见过的,牌坊顶头个个飞檐高挑,像鸟儿展开了翅膀,要一飞冲天的样子。先前,牌坊为哪儿的人立,哪儿一定很是荣光。而现在,这个贞节牌坊兀自高高立在一大片葱绿的稻田旁,更像个显著的路标。看到这个牌坊,便知京头村到了。
牌坊立在清朝宣统元年,也就是1909年,距今已有100余年。说是为旌表京头村谭氏雷婆“坚守贞节,养二子成才”。牌坊正中“旌表节孝”四字很是醒目。现今,说起“贞节”二字,况且要为“贞节”立牌坊,总会被许多人讪笑,但抛开旧制度庞大的意图,对一个孤单的女人来说,我总觉出其中很多非凡的坚忍和高贵来。不过而今,牌坊远远站在村外,还是显得孤单了些。
村史上有著名的清朝谭氏父子——谭礼裕、谭明之。说谭礼裕“七岁能诗,九岁应童子试,名播乡里”,后因功被保荐为蓝翎四品衔,这对山野里的村子来说当然再显赫不过,也是而今谭家人的荣耀。今天,村里还是古风盎然。见一家木门上张贴一张红纸,细看了,题头写着“之子于归”,红纸上分门别类毛笔字罗列着嫁女喜宴上总管、厨师、洗菜、添饭、端盘、摆桌子、管烟酒、煮饭、抬灶、推豆腐的人的名字,也大都谭姓。宽大的木宅门上贴着对联“春华秋实闺出阁”、“之子于归玉凤飞”,高处的横批给风吹了,心想,那横批大抵是“鸾凤和鸣”、“琴瑟永偕”、“瑞木交柯”这类的好字样。
村子确乎很老。仔细走着,但见一家后院齐齐立着三个皇清侍赠的墓碑,都立于道光二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845年,比村头的贞节牌坊还要老得多。墓碑刻有“永古佳城”四字。“城”就是人们常说的京头城吧。
便要说到“城”了。此“城”并非而今意义上的“城”,黑黝黝的石头城,整个儿就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城堡,这是这个“城”的意思。城堡孤立于一个高耸的山包,四水相环,形势险峻。相传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孟溪农民起义领袖包茅仙为抗清而筑此城。周长约有1.2公里的正方形的城,城墙、封头墙、街道、排水沟渠一应俱全。城以青石砌筑,内外两道高墙相互呼应,外墙高逾3米、宽过半米,两道城墙间,隔着纵横的深巷。
城内现在还有完整的六处两进式四合天井,这种极具汉族风格的明清建筑,在苗族人聚集的孟溪非常鲜有。天井上厅和下厅有房三至六间,上下天井两侧均有厢房。深宅高院,恢宏中有着细腻。走进一家厢房,精美的雕花木窗外,阳光明明地照着屋檐上的瓦当,瓦当上的纹饰精美异常。深高的天井里,地上躺着安静的屋影。在这石头城堡里,这民居,显得十分安宁。
城中小巷迷宫般牵连,但最后终可出城,踏上伸向远处的古道。
当然,叫“城”是更早的事情,比村头的贞节牌坊要早61年。61年,一个人也都花甲了。
战事平息,“城”的意义也消退了。人们过上了平常的日子,后来,就改叫它京头村了吧。
河在村外盘桓,河上跨着简朴的石桥。农人地里成片的油菜籽很饱满了。古树苍郁,为村子平添了更多古意。村头,一棵老香樟树,碧绿的枝叶蓬勃如盖,遮出一地阴凉来,站在树荫下,就可望见稻田旁远远站着的贞节牌坊。
一个保存如此完好的老地方,就像孟溪镇一疙瘩压在箱底的老银。
3
京头古城、松茂书院,在孟溪,文韬武略,刚柔相济。有了书院,一个地方立刻有了书香和灵慧。松茂书院最早可追溯至顺治二十五年(1668年),眼光辽远的人在书院后身的南屏山下设了学堂,光绪元年(1875年),孟溪人戴明扬扩建学堂,并栽一棵罗汉松于学堂正后方。松树繁茂,亭亭如盖,这大约是将学堂命名为“松茂学堂”的缘由吧。
线条肃洁庄重的四合院落,红墙黛瓦,还是清朝的颜色。学院前因井水鼓涌小溪淙淙而命景为“太极起水”;学院后因南屏山上一支孤峰如笔,命景为“文笔凌云”。合着这古意盎然的书院,“太极起水”、“文笔凌云”,都是好意味。
当然,最好的意味还在今天,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松茂书院现在是孟溪镇完小的所在地。孟溪镇的人真有福,小小的便开始领受这源远流长的文化的荫泽。孟溪人常说,孟溪自古爱读书。这个悠久的书院,便是明证。而今,学校依旧阔绰,除了后院那棵参天古松,还有老老的四个古碑与人相亲相近,四个百年古碑上镌刻的文字,述说着松茂书院的历史。
今天,在这宽厚慈爱的老书院里,少年们书声琅琅。百年的文脉流传至今,让松茂书院看上去更加可亲可敬。
4
之所以叫水月庵,说是因为一个传说。
相传玉帝的女儿水月,聪颖可爱、美丽非凡。一日,姐妹们相邀到人间嬉戏,水月与一个叫摩崖的凡间男子一见钟情深深相爱,并私订了终身。玉帝得知后大怒,立刻派天将捉拿摩崖。但任凭百般鞭笞,摩崖誓死不肯放弃对水月的爱情。玉帝无奈,遂施展法力,将摩崖变为一座石崖。忧伤的水月整日以泪洗面,最后化为一条河流,日夜围绕着摩崖。后来,世人为这神圣的传说所感动,修庵一所,以祈祝这对情深意长的爱人。
一边听当地人讲着这个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一边上到一座树木葱郁的小山上。往下望去,清澈的木耳河就在山脚,刚好形成一个委婉的回环,恰似一弯月亮。心想,那河水便是落在地上的弯月,而那亮汪汪的明月便是这河水。这样看去,“水月”二字煞是好听好看。
但在我看来,世间的水与月,变幻无定阴晴圆缺,终究都是虚妄。如果在这柔软忧伤的传说上加上一位明末重臣,水月庵一下子就有了实实在在的分量。
吕大器,生性耿介、嫉恶如仇。他走南闯北,甚至北上我的家乡甘肃,为甘肃巡抚任远赴新疆。
南明永历元年(1647年),兵部尚书大学士吕大器从福建进入贵州,意欲组织抗清力量,反清复明。是年五月,途经孟溪,遍览孟溪后,停驻于水月庵。他深爱此处山水,遂挥笔写就“水月庵”三个大字,悬挂于水月庵门额上。又在庵旁修建一亭阁,作序文一篇,令工匠镌刻于亭边的摩崖崖壁上。
整幅石刻长1.1米,宽0.9米。虽历经几百年风雨剥蚀,但苍劲有力的字迹今日还清晰可辨。
永历元年丁亥暮春,予自闽、粤奉二亲至此。时同行为国史检讨方于宣,相与临流陟竣,选胜挹幽,终日不倦,遂开斯亭之胜,岂日曲修裱,亦犹白下新亭之会也。夏五月朔日亭成,与诸名士落之,用志于壁,以待来者。遂宁吕大器题。
而今庵已不在,亭也不在了,唯留这个摩崖石刻在山下的路口。
题刻摩崖石碑后的第三年,吕大器病逝于贵州都匀。
吕大器诗文遒劲,著有不少悲怆开阔的边塞诗,人们赞誉其诗文“笔老情深”。
这“笔老情深”自然也镌刻在这摩崖巨石的字里行间,熏染着孟溪的一代代文人墨客。清道光二年(1822年)科大挑二等候补儒学士刘光宗(号若山),在游历了水月庵后,作诗《水月庵为雨所阻》:
风雨漫天带笋舆,从林小住意萧疏。重寻旧日留题处,正值高僧出定初。野鹤窥人崖竹动,涧杜摇影水窗虚。凭栏我已尘机静,笑结清缘悟六如。
同刘光宗一样,文人们为这水月佳境和摩崖石刻感染,常常去拜谒赏景沉思,并提笔著诗。于是,水月庵便成了孟溪古代文人墨客题咏诗文的一处山水胜地了。
5
一到孟溪,便得知孟溪被誉为茶灯之乡。起初以为茶灯和北方的花灯一样,是一种灯。后来看到茶灯表演,方知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娱乐表演。初看茶灯表演时,也不知这表演与茶与灯的关系,后翻阅资料才了解了一二。
孟溪盛产好茶。茶农们白日里在地里劳作,日落饭后,集合在一处一边选茶,一边游戏说唱。天黑下来了,便又点亮了灯盏。孟溪历来有“女不唱茶灯”的说法,而茶灯的说唱,又如同北方田间的“花儿”一样,花儿与少年在一起,才有了种种的意趣。于是,男扮女装,各种女儿家的情态,表演得惟妙惟肖,令人捧腹,在这热热闹闹的吹打说唱和欢歌笑语里,一日的疲顿不知不觉就消除了。渐渐的,茶灯演唱有了自己越来越丰富的仪式,演出者着明艳的服饰,男人手执扇子,关关雎鸠般始终围绕“女子”嬉笑对唱,一旁的人高高打着明亮的灯盏,灯盏上彩带翻飞,烘托着茶灯表演的绚丽和热闹。
据考证,孟溪茶灯大约产生于唐代,兴盛于宋代,已有逾1000年的历史。
1000年来,传承下来的茶灯表演的繁复盛大由此可见:
——孟溪茶灯的灯笼通常由排灯、宫灯、耍灯三部分组成。按民俗功能,灯笼分为太平灯、寿元灯、架桥灯、送子灯、玩耍灯等多个种类。
——伴奏乐器以打击乐为主,有鼓、锣(分铜锣、勾锣)、钹(分头钹、二钹)。打法有鸡啄米、急急风、懒龙过江、鸡拍翅、龙摆尾、凤点头等。——唱跳表演种类分为“迎灯拜主”、“开财门”、“跳灯唱戏”、“化财送灯”四个部分。
——主要角色分“唐二”(丑角,有的班子称刘二,店小二等)和“幺妹子”(旦角),二人担任茶灯全部的歌舞说唱表演。除丑角和旦角外,还有帮腔人员,人数从十多人到数十人不等。
——一部分人执举戏灯站在表演区周围,照明的同时,为主演帮腔或搭白。
上述种种,一路看过去,真是欢闹得紧。单那打击乐的打法,鸡啄米、急急风、懒龙过江、鸡拍翅、龙摆尾、凤点头,都叫人联想不迭。
一段史料曾这样记载古代孟溪春节元宵中茶灯的盛况:
有所谓茶灯者,以村童十二人饰女妆,为采茶十二姊妹,装一“茶婆”为其母。率领上山采茶,别妆四五十人作赶场式贸易。谈笑之间,多戏谑十二姊妹语,茶婆往往怒骂之。各执一灯或数灯,极其繁盛。采茶歌声,风流婉转,观听者不可胜计。
孟溪百姓热爱茶灯,古已有之。
记得那天晚上,看后硐村村民在盛大的晚会上表演茶灯。台上红粉蓝绿地表演着,台下几个男人原汁原味地帮腔唱着,虽听不大真切唱词,但终于听明白是从正月开始唱起,然后到二月、三月,一直唱到了七月,帮腔的人嗓子都唱哑了,一位老艺人情急之下,一边唱着,一边一步跨上台子让演员们下台歇息。想起这一幕就想笑,真的都是朴质的农人。第二日又见那位茶灯老艺人专注地忙前忙后。问他嗓子好了吗,他笑。茶灯表演目前不很乐观,作为一门口口相传的艺术,它已丢失了很多。孟溪虽是茶灯之乡,但要复兴这古老的茶灯艺术着实不易。这位老艺人,他想让茶灯流传下去,他打心底里热爱着茶灯,这我看得很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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