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响从绣楼里传来。
谁在吓我?我的心脏瞬间聚集了大量的血液,咚咚直跳。肢体躯干如木偶。
声响时断时续,时弱时强。
我从楼梯口转身。自从来到这里,我对楼上的寂静从没感到过异样。作为独生子,有一种特异功能,把骇人而重复的寂静想象成铃儿叮当的歌声。我自言自语,对自己大声说话,特别爱模仿某种腔调,尤其是厉声呵斥人的话,我复制得维妙维肖。后来我知道,其实那是孩子在驱赶孤独,那是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外界的惊吓。
那天,我在惊恐和好奇中,分辨它非同寻常的意义;我想探个究竟,又急于逃开。声响零碎,杂乱无章,有时像哼着眠歌,有时又像来了急雨,有时像躲在水缸里说话,又突然有什么东西碰落了,发出清脆的声音。有时是独自的,有时又相互交混在一起。那个未知的世界,在五岁半孩童的耳朵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当然,孩子迟早会明白大人的一切。一地纸团儿的隐喻,两性战争的模式。那像极了我的一个女朋友的生龙活虎。我在她散发出奇异气味的胴体上嗅着,比垃圾桶边上野狗还贪婪。从沙发、楼梯,又辗转客厅、浴室,我们纠缠着,唇齿相触,像小鱼探出水面发出唼唼的声响,颠鸾倒凤,快活淋漓。我们的视力近乎于盲,视野缩成床榻大小,听力差不多关闭,能见度也只限于脸颊之间。我们用千金难买的春宵,探寻、编织和融化。我曾想过,我们的爱,或许也意想不到地制造了一大堆高低杂乱的混音,让某个萌芽状态的小男孩耳朵奇痒无比。
确实,天使们哪里知道,魔鬼的堕落,获得的却是天使般的快乐。
我的影子在黑雾中浮动,瘦小的身躯在昏暗中如一只黑猫。黑雾消失,眼前是一块光区,一块几何图形的舞台。
长腿叔叔赤裸着,赤裸着脊梁,在光区中令人头晕目眩。他的双臂支撑着身体,侧转向我。我联想到一只丛林中的大猩猩。他剧烈地摇头,扭动肢体,像在抓腋窝下的癞疮。
他发现了我,转过脸,眼睛睁得像庙里的金刚,又如两颗闪闪发光的金属纽扣。
兴奋的扭曲的脸。
门口挡着一只高高的凳子。它有四条长腿,几乎高过我的额头。平时,长腿叔叔也坐在上面摆弄纸做的青蛙和蜈蚣。那天,高凳子蛮横地阻挡了我的好奇。我像虫子那样爬,从它的胯下钻了进去。我看见长腿叔叔大口地喘气,他的嘴里还咬着什么,发出大鲵一样的声响。
那片光区发生了颤动,有什么一闪,闪到暗影里去了。那是我熟悉而喜欢的面孔。它的温度和气味顷刻唤醒了我的触觉和味觉。她发出的哼哼声比蚊子的大不了多少。刹那间,长腿叔叔张开了紧咬的嘴巴,一条粗黑的辫子松散了,滑落了,在光区中毛茸茸地飘动。
那一刻深深地映在了我的记忆之屏上,左右了成年以后我对女人病态的喜好。在我最愿意模仿别人的年龄,也就是性别意识萌发的阶段,我对女孩的一颦一笑兴趣盎然,包括她们鸭子似地摆动双臂,圆鼓鼓的屁股扭来扭去,笑起来以手掩面。但我最最拿手的是佯装她们梳辫子,然后甩到脑后的动作。我十八九岁到某个北方的城市念书,在假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见一个妙龄女郎,身穿立领的中式短袄,挽着一个军官模样的英俊男子从百货商场厚重的转门出来,她晃荡在小蛮腰上的大辫子顷刻迷住了我。阳光如金子般在眼前弥漫,我石头似地发怔。又一次,我游荡到公园,想碰碰运气,勾引那些寂寞难耐的女人。我在一片山毛榉树林的边缘拴好吊床。一本探寻人类文明的书看得我昏昏欲睡,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性事。怀孕的女人远离了我,而那些守身如玉的邻家女孩像受了蛊惑,遇到我就装腔作势,模仿病美人西施手捂胸口,又咳嗽又打喷嚏。她们像躲瘟疫一样犹恐避之不及,甚至不敢看我多情的眼睛,似乎我的魅力长了钩子,即使她们压在珠穆朗玛峰之下或是沉入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也极易春心荡漾,进而心甘情愿地任我摆布不能自拔。
那本一百五十多页的书掉在了枯叶堆里,这时我盯上了一个玲珑的女子,她微微端着肩膀,神气活现地从我眼前走过,两条又细又长的辫子左右分开塞在兜里……我从吊床上翻了下来。
那一天,我立在长凳边,当米鹤娘娘的脸从光区的边缘探出,我吓得一抖,害怕地向后退却。这时,长须甲虫寻找到了逃生的机会,不过,它是一个心胸狭隘的昆虫,它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复仇,狠狠地咬破了我的指头。我惨叫,使劲甩手,碰倒了长凳……长腿叔叔的鲁莽一如从前,他企图把长须甲虫从我的手指上掸掉,但那个甲虫显然是一个地道的死硬派。它很像我后来遇到的很多性格冲动的同类,动辄逞强斗狠,不断复制玉石俱焚的惨剧。长腿叔叔捏着它身体两侧的后腿,用力撕扯。结果可想而知,它身首异处,但钳咬我的长铗还悲壮地插在我的皮肉之中。我在惊恐中几乎失去了神志,眼前一片漆黑。长腿叔叔嘴里发出怪声,恶狠狠地把长须甲虫的头颅连同我指头上的嫩肉处理下来。多年以后,想起那场对昆虫的虐待,反而会认为虫子的复仇是完美而快意的。作为一只无名无姓的虫子它是咬着我的童贞离开人世的。尽管那只是一丁点人肉,但我的天真从此不复存在。
故事起承转合,有时就是这样,开头部分似平淡无奇,中间部分渐入佳境,其实真正耐人寻味的往往在结尾处。
在经历了无数个五岁半以后,记忆中的长腿叔叔那天在光区里的表演像穿了一件锡箔紧身衣的小丑。我心领神会地笑着那个远去的时刻,很快就淡忘了。不过,有好几天,我的指头阵阵作痛,里三层外三层蚕茧似地缠着纱布,比原来的手指大了三四倍,好像一个头重脚轻的布娃娃。我夸张地一天到晚举着手,样子比对天发誓的求婚男人还悲情做作。无论遇到谁,我都连喊唉哟唉,乞求心地善良的人对着我的手指吹口仙气。我当时实在害怕被咬破的手指会烂掉。还有,我记起每次皮肉受苦,妈妈都装神弄鬼地念咒。那是一部越南电影的桥段,森林里的巫婆瘪着嘴念叨:铃铃开,铃铃开,我的儿子好起来,噗。她长长地吸一口气,猛地吹向我。
梅雨缠绵,日子像从屋檐滴下的水珠,慢悠悠,意迟迟。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妈妈的出现。有几次我听到了楼梯响,看到妈妈爸爸出现在绣楼下的院子里,肩上扛着草帽大的饼干,五颜六色的糖挂满了树枝……但他们很快就藏了起来。
我望眼欲穿:你们什么时候来接宝贝儿子回家呀?
雨下大了,黄色的闪电在低垂的天幕上信手涂鸦,我团成一个毛线球,紧紧地偎在米鹤娘娘的怀里。睡梦中我似乎听到了她的抽泣,我张开手,在她的脸上摸到了凉凉的泪水。我更加紧张。我隐约听到小学校的喇叭声。它风雨不误在播放歌曲。但那个晚上,我不能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我听到的只是米鹤娘娘的哭泣声。我像一只不安分的昆虫,在她的怀里蠕动。我枕着她的胳膊。她搂着我,她的气息因哭泣时断时续,但也似乎变得短促有力,扑在我的脸上耳朵里。她的体温从我的背部一直传感到头顶。我的头发热了,我的头皮热了,我的耳朵、脖子火一般发热。渐渐地,我被她搂抱得喘不上气来,我从头到脚沸腾了。我在流淌,我在燃烧,我的眼前是一片灯火的海洋……
她没有哭泣,她在纵情地呻吟。她赤裸的双腿死死地夹着我柔若无骨的双脚,扭动身体……
她忘情地喊了出来。
我的脚粘上了滑滑的泥水,我无法挣脱,开始麻木,进而失去了知觉。我被千万条绳子紧紧地捆绑着。
她失声大喊,又梦呓般嘟哝。
我在惊恐中拼命挣扎,几乎窒息而死。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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