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五年的时光是一霎间的过去了。如今除了我还在系念着我的几个私自景仰私自向往的友人之外,怕再没有如我这样的在系念着我的友人了。我是一无所有的。你所希望于我的,生活下去,这便是我生活下去的一条荒凉的寂寞的路程。
朋友,你还记得你曾一度闯入我们蜜一般的生活圈里:不但不曾把你看作生客,还把你当作蜂主,当作长老的我们么?一个人小心翼翼的为了你抱了新缝的被衾而来,一个人诚诚恳恳的留着你抵足而眠么?那一个是你知道的祖英,也许经过了五年你早已把她忘记了。她是一直的和我在一起,她是一直的和我一样的为生活而苦苦挣扎,她在上月二十五日傍晚已经死去了,她想挣扎再也不能挣扎的向生活永诀了。
想到那些日子,才是我们生活的日子,想到那些日子里有过你,我们生活的日子才仿佛有过记录。现在什么都完了,祖英一死,连那些生活里有过记录的日子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谈起了。
想到前年秋天,她每天给我读一节你赠给我们的“秋天里的春天”,我们每每随声对泣。爱巴达查尔师又怨他。谁还料到祖英死后我再对你提起这个书中(?)人物呢?
祖英临死的时候还说:她死,我将是世界上一个最飘泊的人,我飘泊到什么地方去,又为什么飘泊,她就没有给我接话,连我也不知道!
正因为我是一个平凡地想平凡生活下去的人,我想到我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打扰你了,我想着祖英,想着你,想着我还有自由可想的人……我就这样地再可以生活下去了吗?你该应我一声!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二日南京(选自《碑下随笔》)
P兄:我是在桂林,从一月七日以迄于今,假如没有什么变动,自己也有耐性,大约可以呆到年底。
自祖英死后,我个人好像又回到以往的意境里去,可是实生活却是有形的叫我走在不是路的路上,颇感泥足之苦。我并非不能自拔,并且我也有力挣扎,只是沉落如故,丝毫没有值得作为纪录的东西。又,一直以病弱者的印象留在关心我的友人的心中使我最为惭恧!这都是使我很久没有设法和你通讯的缘故。
我的身体似比以前健康,记得你在一篇随笔里为我写的“他应该活下去,强健起来……”的愿语,现在可以拿我的感激来证实,并且作为告慰你的一件事了。
我想,健康方能生长,健康对于我如同打开了新生的门。我不知我已否踏向这道门的级槛,却可以展望到一些新的远景了。倘如我是真的染犯了幼稚病时,那至少我也是在“大时代”的摇篮里生长着,在渐渐地接近新生。
战争会使民族醒觉,我以为,作为民族革命的战争除了使民族醒觉以外,而且会更速更近的得到战果:一个新世界,人类里面居大多数的被压迫的人们,每个人获取了他的新生。
我相信,绝不玄虚的,在这条到达成功之路前,不只你和我,还有更广大的,众多的人们来互相握手的……一九三八年五月桂林(选自《碑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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