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龙航班的乘客快走完的时候,宁波机场大厅远处出现了一辆轮椅。轮椅后边是整面墙的大玻璃窗,窗外射进的阳光使坐在轮椅上的人,逆光出场。
暗暗的好像从历史深处前行。
幽幽的好像默片时代的无声电影。
他是邵逸夫。
邵逸夫默片时代就默默地做起了电影,1925年他大哥在上海创办天一影片公司,他和几个兄弟一起在那里做事。然后是自己打拼,直至创立邵氏兄弟有限公司,人称影视王国。
邵逸夫终于从逆光处出来,好像一个推镜头把他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下推到了21世纪的今天。
他一身浅灰西服,一副晶亮的无边眼镜。西服上衣口袋里,插着质地讲究叠成三折的白手绢,好像开出一朵纯白的百合。晶亮的眼镜后边,是更加晶亮的眼睛。他一笑,眼睛这样地晶晶亮亮,闪烁着积九十八年之智慧的星光。
天上有一颗邵逸夫星。地上有一个邵逸夫奖。
邵逸夫星是国际永久编号的2899号行星。1990年由国际小行星命名组织批准,为答谢邵逸夫对中国教育科技事业的贡献。
邵逸夫奖,是国际性年度教育奖,2002年在香港设立。分设天文学、数学以及生命科学和医学三个奖项。每项获奖者获一百万美元。人称东方的诺贝尔奖。
我第一次看到一位九十八岁的人,眼睛灿若星星。他的眼神几乎可以传递一切,几乎无须再用嘴表述什么。他坐的轮椅推进机场贵宾室时,他的菲佣上前递给他一件薄毛衣,他轻声而飞快地说:Notcoolhere!
是的,这里不冷。这里是他热热的故土。
来这里就是来家里。去年11月他也是说来就来了,一下飞机就想吃豆浆了。两位宁波朋友就带他去街边一家“永和豆浆”,吃油条喝豆浆。其实哪里都有豆浆,可是就觉得在家里喝豆浆,和家乡人在一起喝豆浆,热乎乎甜滋滋的,好喝。
家乡人爱他。宁波大学里的逸夫教学楼、逸夫职教楼、逸夫图书馆,一见邵逸夫就焕发起来,展示他们的成长,倾诉他们对邵逸夫的永远的牵挂。逸夫图书馆大厅里,有一座刘开渠先生的雕塑作品:邵逸夫。邵逸夫站到雕像旁笑笑地问:像我吗?
像。像得比邵逸夫还像邵逸夫。
刘开渠大师,用点睛之笔,把邵逸夫的神,点出来了。邵逸夫雕像的眼睛,幽默、聪颖、睿智、年轻,年轻得好像就要飞扬起来。一个有追求、前进目标不断前移的人,就是一个年轻的人。邵逸夫1986年以来,每年捐资内地教育亿元以上。教育部某部门有一张中国地图,邵逸夫有捐赠的地方就插上一颗红五星。邵逸夫已经捐资办学近三十亿元达四千多个项目,是古今中外捐资助学史上的第一人。红五星已经插遍地图,那是邵先生的红心一片。
就如另一位宁波人赵安中所说:创业,聚财是一种满足;散财、捐助是一种乐趣。
有人说邵逸夫早就不关心怎么赚钱,只操心怎么花钱。他1973年就创立邵氏基金,每年拨款给世界各大慈善机构,英国女王1974年授予他“皇家CBE”勋衔,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1977年又封他KinghtBachelor爵士。美国旧金山市把每年9月8日定为邵逸夫日。
不管有邵逸夫日,还是有邵逸夫星,也不管是怎样的高龄,邵逸夫走到祖坟前,默默地跪拜,毕恭毕敬。
宁波人重情重义,才有说不尽的邵逸夫基金。
邵逸夫今年九十八岁,常常惦念宁波或是专程飞回扫墓,或者就是回家看看。九十八岁的人,心是自由的,人是自由的,想宁波了,就回宁波了。不愿惊动方方面面,只对前来接他的三俩朋友,晶晶亮亮地笑着。
只是笑着,并不说话,也无须说话。到贵宾室沙发上坐下后,夫人方小姐说起今朝怎么样,邵逸夫用地道宁波话说:是jiema(即“今朝”,这里只好用汉语拼音)。这个“jiema”说的是这样清晰到透亮,也给我一种晶晶亮亮的感觉。方小姐又说了什么,邵逸夫又说:是“老侬”(宁波老话,“老婆”的意思,第二个字的发音无法用哪个音准确地标出)。
我想给邵逸夫列个名人档案。
姓名:邵逸夫
最有魅力的部位:眼睛
风度:翩翩
专利:老宁波话
爱好:捐资
操心的事:怎么把钱花出去
特点:巨富而不用保镖,因为没做过亏心事
希望:合海内外同胞之力量,实现教育强国之目标。
不能不去的地方:宁波
不能不做的事:把盘子里的蛋糕吃干净
后来,5月28日中央台报道27日“东方诺贝尔奖”揭晓,内地有南开大学的陈省身等五位教授获奖。
因为包玉刚
1973年美国《财富》杂志称包玉刚为:海上的统治者。
1976年美国《新闻周刊》称包玉刚为:海上之王。
只是,那个年代,中国人大都不知道,有一个世界船王叫包玉刚。知道船王包玉刚的,也大都不知道他是宁波帮。同是家乡宁波人,又有谁见过这位船王?
世界航运波涛迭起,包玉刚总是世界船王。
包玉刚去世后静静地躺在一个海水涌涌的地方,关于他,墓碑上只有最直白的一行字:包玉刚,生于1918年,卒于1991年9月23日。
1981年包玉刚拥有的船队,就超过美国或苏联等国家船队的总吨位。有人问他老是飞来飞去的是不是坐包机?包玉刚说他是吃宁波乡下咸菜萝卜干长大的,哪能坐包机?
宾馆服务员拿到包玉刚要换洗的衣服总是惊讶——那么普通的布衣,什么名牌也没有。后来,1984年10月他少小离家老大回,第一次回到阔别四十多载的老家宁波庄市钟包村,一位村妇给他送来几只热热的煮鸡蛋。包玉刚接过家乡的鸡蛋,心呼呼地热了起来。夸张地说,世界船王拥有世界,还有什么礼物能打动他?有。家乡人送的热鸡蛋。
10月19日,包玉刚和当时的宁波市长共进晚餐,服务员端上一盘裹着芝麻炸得金灿灿的宁波汤元。包玉刚夹起一个金灿灿放到市长盘里,说:这就是两千万美元。
这是包玉刚投资创办宁波大学的第一笔款。
包玉刚从80年代捐建宁波大学、投资建兆龙饭店等,他本人和他的家人,一直捐赠至今。他对他的四个已成婚的女儿说过:一个人有一双鞋子就够了。女儿们还长个子的时候,他对夫人说,给女儿买鞋要买大一号的。今年穿着大一点,明年就正好了。
曾经有人说这位环球航运集团主席成天环球坐飞机,比坐轿车的时间还多。包玉刚想那他更得锻炼身体。他选择了跳绳。
包玉刚的公文包里就永远装着他的亲爱的跳绳。在伦敦的饭店里,天蒙蒙亮就下楼走出大堂。走到饭店外,从包里掏出一根绳子。
英国警察见一个年纪挺大的人在雾中手握绳子,立刻警觉地走过来。
那个瞬间,警察的想象力一定已经编织起一个案子。
警察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其实,绳子不就是用来跳绳的吗?
包玉刚送礼物喜欢送健康——跳绳一根。撒切尔夫人也得到过一根包氏跳绳。
至于游泳,包玉刚得了血癌去世前十几天,还在坚持——只要还有一点力气。
世界船王的成功,因为意志和信用;世界船王的成功,也因为开放和包容。他的四个女婿,一位是奥地利人,一位是新加坡人,一位是日本人,一位是香港人(后来有变动)。
包玉刚在设立“包氏奖学金”之后,1986年又征得邓小平和撒切尔夫人的赞同,由中、英和包玉刚三方成立“中英友好奖学金”,每年支持四百来名中国学子赴英深造。
1984年8月1日,邓小平在北戴河说:把全世界宁波帮都动员起来建设宁波。当年的12月19日,在北京签署了中英关于香港问题联合声明,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同日还签署了包玉刚捐资两千万美元创办宁波大学洽谈纪要,这是宁波人、宁波帮最知道的。
有人说包玉刚出手不凡,包玉刚后来戏言说他是宁波大使。
他香港、北京、英国地奔走,为了宁波。他深知宁波需要从省里计划单列出来,才能轻装前进。他向中央呼吁让宁波成立特别市,其实就是直辖市的意思。宁波当然不能够成为直辖市,于是1985年底就批准宁波成为计划单列市。包玉刚说这样免掉了许多层次和拐弯,他这个宁波大使好当些了。
宁波有今天,因为改革,因为开放,因为宁波人,因为宁波帮,因为种种的因为,因为邓小平,因为包玉刚。
有一次,一个宁波人去香港包玉刚家,正好看到包玉刚的英语老师告辞出来。那人大惊:英国爵士包玉刚还在天天学英语?
所以他是包玉刚。
所以别人不是包玉刚。
感天动地宁波帮
水杉,身高二十几米,体型青春纤细,成排的水杉好像成排的模特,挺挺地、婷婷地show这种有气质的美丽。
又好像是宁波大学的学生,走到校外列成一排,说:我们,愿意续写生命的精彩。
“宁波大学”这四个字,是小平同志写的,看得出写的时候心情真好。“宁波”两个字,写得像唱着歌的波浪,“大学”两个字,写得像同学少年天天向上。
走进校园,是一个站满樟树的广场。樟树们长着一个个圆圆乎乎的大脑袋,一个个看上去都营养充足头发丰厚大脑发达身体茁壮。
这些樟树,和宁波大学同龄,延伸着宁大的生命。
宁大教学楼前,是一个宽阔的层层叠起的台阶,台阶上有一个个简约而抽象的造型,好像波浪迭起中的一艘艘船。捐赠宁波大学的,是世界船王包玉刚。
1986年10月26日,这个大台阶站满了人——宁波大学开学典礼就在这里举行。只是天气不好,阴沉沉风萧萧。
包玉刚一行走上主席台的时候,突然天空大亮,阳光灿烂,倒好像黑暗的剧场里,演出开始灯光大作。
宁大第一任校长致词,说:包玉刚先生把太阳带来了。
宁波大学里所有的路,都以浙东文化名人命名,譬如宗羲路,阳明路。感天动地的浙东文化是宁波古城的骄傲,但是,没有一所综合性大学又是宁波难言的尴尬!1984年10月,宁波人包玉刚第一次回故里,说宁波的面积是香港的十倍,但是没有一所综合性大学。宁波要改变面貌,高等教育这么落后怎么行?
包玉刚又为宁大捐资建六千三百四十平米的图书馆,捐体育中心。然后——他四个女儿捐宁波公共图书馆。他的四个女儿又捐教育楼。他大女儿在加拿大设立奖学金,专为宁波培养青年教师。他的兄长包玉书和他的大女儿又捐建教育楼。包玉书兄妹捐建龙赛理科楼。包玉书捐建四万六千平米的包玉书科学楼。
包氏教学楼群面积十万平米!
包玉书科学楼和包玉刚教学楼,虽然造型各异,但都是由六幢大楼围成的一个长方形。大楼围起的长方形,叫我联想到包家故居那围成长方形的宅院。一楼有一扇质地和花式都令人难忘的木格窗,邻人说过去是糊着窗纸的。有一千年了。二楼楼梯的两侧,一边是包玉刚的卧房,一边是包玉书的卧房。整个宅院坚挺而温馨,好像一个个力拔山兮的人,肩并肩站成一个长方形。
把这个长方形最大化,就是包玉刚教学楼和包玉书科学楼。
这样的长方形,是和,是合,是功,是德!
我看到包玉书五个子女立下的碑文:“我兄妹五人,自幼耳濡目染,深知父辈创业维艰,以不骄不侈自律,更以秉承家风反哺故土,报效国家为荣,特此立碑,以示永铭。”
而香港实业家,宁波人王宽诚,一次就出资一亿美元设立教育基金。他说:积财于儿孙,不如积德于儿孙。
宁波大学里的每一栋楼,都有一个故事。
包玉刚一故世,又一在港的宁波帮赵安中,回宁波三天跑四个最穷的县,心里喃喃着:罪过啊苦煞!从此捐助教育一百多个项目。他为宁波大学更是捐建“林杏琴会堂”,继而捐建田径场看台、宁大幼儿园、教工生活小区,又设立教育专款……他卖掉美国和加拿大的别墅,设立教育基金奖励受聘宁大的学者。
赵安中八十五岁生日那天,又来宁大。校方想为他从简庆贺,他也不让,说着掏出一张支票给校方,那是儿子送他的生日礼物——给他买房。他么,把这张一千五百万元的支票交给了校方。
赵安中说:这下我放心了。
赵安中的三个儿子在美国和澳大利亚留学,家里每次给儿子们寄的衣服,都是赵安中的旧衣服。
赵安中自己的皮拖鞋,皮已脱了,口快开了。一穿二十年了!
赵安中捐助宁大的多个项目,多以他儿子的名义。宁波人重孝,做善事多以父亲或母亲的名。赵安中特意用两个儿子的名义,实在是寄希望新一代的宁波帮,一代代的宁波帮,来帮宁波,来关心宁大。
香港又一宁波帮魏绍相为宁大捐资的天象馆落成后,他已年近八十。他说他身体还好,准备再做十年,有了钞票再捐。
李达三外语楼,是李达三的子女送给父母的金婚纪念的礼金,他如数捐给了宁大。
又一位七十六岁的宁波帮李景芬,在捐一灯光球场后,在香港立一遗嘱,办好公证,写明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宁大。
而范思禹建筑工程楼,是范思禹去世后由他的亲属把遗产变卖之后捐建的。
这一座座楼,好重呵!
于是有了现在占地二十三平方公里,涵盖经、法、教、文、史、理、工、农、医、管理、航海等学科的宁波大学。
宁大校园,实在是世界奇观。一眼望去,包玉刚教学楼、包玉刚图书馆、包玉刚体育中心、逸夫教学楼、逸夫职教楼、逸夫图书馆、林杏琴会堂、黄陈月莉楼、曹光彪科技楼、李兴贵球场、宗瑞航海楼、锦绣学生活动中心、应虞房医疗中心、魏绍相天象馆、杏琴园、杏琴楼、杏琴苑、至真楼、至善楼、至美楼、范桂馥教工活动中心、绣山工程楼、思禹建工楼、李达三外语楼、汤于翰医疗中心、龙赛理科楼、曹光彪信息楼、包玉书科学楼……
每一栋楼都在倾诉宁波帮挥之不去的乡情,每一栋楼都垒起了宁波帮的故土情深,每栋楼都是中华儿女爱中华的见证,每一栋楼都在把宁波帮帮宁波的故事延伸。
每一幢楼都是情的回归。
每一幢楼都是心的丰碑。
宁大校园啊,像一座硕大的碑林,记录着人生原来可以这样博大丰厚,人啊就是这样成为天地万物的群英!
宁波帮深知教育乃立国之本。他们捐助教育,从宁波扩大到全国,海外华人为希望工程捐款数额与规模居第一和第二的,是宁波帮陈适骅与赵安中。
宁波帮曹光彪,在内地投资近二十亿元,教育捐款三亿多。
还有黄庆苗、朱绣三、应圣瑞、邬蔚庭、李达三、顾国华……一个个名字,我写来都觉得沉甸甸!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巨额的捐资,更因为他们倾情的投入!
宁大海运学院可以培训国外船长。该楼完全造成一座巨轮。因为,捐资者顾国华的父亲顾宗瑞又是一位船王。顾宗瑞是香港特首董建华的外公。顾国华是董建华的舅舅。董建华曾任宁波经济促进会的名誉会长,而且是宁波荣誉市民。汤于翰医疗中心建成的时候,特首夫人专程来参加落成典礼。
因为,香港特首,乃宁波人是也。
这些年,如果有人从降落到宁波的飞机上翩翩走下,气质像境外人,胸前却永远佩着“宁波大学”校徽的,那一定是台湾大学教授朱绣山之子朱英龙。他们父子为宁大捐建两幢楼以后,又年年捐助学金,而且扩大到陕西、贵州、云南。
二十年前小平同志说:全世界宁波帮动员起来,建设宁波。
二十年后的今天,全世界宁波帮动员起来,建设中华。
宁波大学,这一端是包玉刚教学楼,相距一公里多的那一端是包玉书科学楼。
科学楼再过去就是直通东海的甬江。
过去,多少老宁波帮在甬江上船到上海,到上海打磨后又去了海外。现在,甬江水波粼粼,好像眨巴着、亮闪着眼睛,看着今古奇观感天动地的宁波大学。世界上好大学很多,但是有哪一座大学,像这样在天地之间,矗立起那么多深情的丰碑?
如果想在一所大学阅读一个民族的精神力量,那么,宁波大学或许是世界之最。
从包玉刚教学楼远眺包玉书科学楼,前方海天一色无边无际。1986年宁大开学典礼上,第一任校长说包玉刚把阳光带来了。现在,望着一直铺向大海的葱葱草坪,望着满院楼群满院阳光,我想起雨果的话:比天空更大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大的是胸怀。
感天动地兮宁波帮。
大花脸盆端出的大银行
李令红把地图铺在地上。
他办公室的地上,铺了这张地图也就没什么空地了。
这是一间打造二十一世纪世界大港的办公室,这是一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办公室;这是一间按动鼠标宁波港就进入数字远程监控的办公室,这是一间铺着60年代大花床单的办公室;这是一间井然有序找什么有什么的办公室,这是一间杂七杂八拼凑着过去招待所旧家具的办公室;这是一间联系着覆盖全球一百多条集装箱航线的宁波港老总办公室,这是一间还要端一只大花破脸盆打水的办公室。
为什么还放着这只大花搪瓷脸盆?我问。非常清晰地知道现在是2003年。
李令红来个顾左右而言他。
这位宁波港老总思维清晰而有条理,他今天的事今天办完,决不拖欠到明天。他那小小的桌面利落而干净,我要什么材料他都是伸手就得。独独关于这个大花脸盆,他没听见。
后来我穷追猛打他的一个助手,才知道那是他住这里洗脚用的。
无论如何,宁波港办公楼旧兮兮黑糊糊的,叫我的思想一时集中不到他那张地图上去。
宁波港的年货物吞吐量是世界港口前五名,不过他们的办公室是世界最差的。这是70年代的建港指挥部。
这里刚刚把局改为集团有限公司。李令红说办公室的家具都是历任局长用过的,除了一台电脑和一只地球仪。他说宁波港是永不满足是追求一流的,只是办公室不追求一流。
李令红指着地图给我看,两年前宁波港就在内地建起无水港——绍兴、义乌、萧山、余姚等,还要进一步拓展到江苏及浙北、浙中、浙南、江西等腹地。
“很不够大。”李令红说。
嗯?
宁波港的集装箱吞吐量,连续五年增幅全国第一,2003年比2002年又增长百分之四点九二。宁波港与舟山港使用同一个航道和锚地,下一步,宁波港和舟山港要1+1了,要一体化发展然后以一个港口、一个品牌投入国际航运舞台。
我觉得,宁波港很大而这张地图太小。
人们讲足球运动员,常常会说世界在他们足下。现在,世界地图在港口总裁身下。
李令红,这位宁波港前局长和宁波港现总裁,像小孩一样趴在地上,趴在地图上,那么投入地搭建宁波港的发展空间。所以说“搭建”,因为觉得他那兴趣十足的样子,太像小孩子趴在地上搭积木。
我想,一个人,当他最专注、最有兴趣、最心无旁骛所以就最单纯、最快乐的时候,就特别像一个充满了创造力的搭积木小孩。
港口的集装箱本来就像积木,一块块长方形的红色、黄色、灰色、绿色的大积木。宁波港由六个港区组成。在六个港区间行走,这么走那么走,都是堆场,堆场,堆场,都是集装箱,集装箱,集装箱。好像走进一个彩色的积木世界。
人们用这些彩色的积木搭出了世界的集装箱时代。
好像整个世界都可以装进集装箱。
世界标准化了,程序化了。通往世界经济的轨道,处处都有接口。
李令红在鹿特丹、在荷兰、在美国、在香港,在每一个先进的港口,对方常常介绍:这是国际上最先进的。是的,真先进。我们怎么提高呢?这个集装箱的计算机系统,是最先进。我们,咬咬牙关自己搞一个?当然,也可以花钱买下这个系统。但是,要花很多钱。
李令红从香港回来,组织第二集装箱公司的五个小伙,研发。
我说,如果这个计算机系统研发不出来怎么办?如果花钱买,质量保险,没有风险。
“没有风险的决策不是好的决策。”李令红一下反弹回来,“当然要力求风险最小,要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
2003的大年初六,李令红的右手拿起了鼠标。
已经三百六十五天了,这一个系统把那五个小伙天天“系统”在一起。现在,鼠标一按就知道能不能对接成功。
如果对接成功,意味着节约一千多万。如果不成功……
李令红轻轻按动鼠标。
这轻轻一下的后边,是三百六十五天没日没夜的劳动。
计算机系统一次对接成功。
李令红向所有的开发人员深深地鞠躬。
李令红知道,一次对接成功,是研发人员实现了自己的价值,是宁波港培养了自己的队伍。宁波港,要发展为国际一流的深水枢纽港和国际集装箱远洋干线港,还需要多少人的合力!
宁波港又在建一个四期国际集装箱码头工程。前沿长三千米,宽九百米,绿化带宽二十二米。门吊的外伸距离是最长的,在国内集装箱码头里是最大的。
这个工程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地作业。我想起我在码头看见的一排排龙门吊,觉得像一个个排列的凯旋门。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等我这篇文字印刷出来的时候,我写下的一些数字又不对了——宁波港的数字又刷新了。
包玉刚1984年第一次由香港回宁波,登上宁波北仑港的码头,说:“我到过世界各地,见过不少深水良港,北仑港是世界一流港口,也是中国最有前途的港口。”
“宁波有北仑港,阿拉宁波人得福了。”
到底是因为宁波港而宁波得福,还是因为宁波而宁波港得福,这都不重要了。
这位世界船王有句名言:“深水港好比一家大银行。”
现在,宁波港已经和世界九十多个国家的五百六十多个港口连在一起,还在向美洲、欧洲、非洲、中东不断开拓远洋航线,又向腹地不断开拓内陆支线,加大揽货能力。宁波港这家大银行,是财运亨通了。
所以,宁波港老总李令红趴在地图上说“很不够大”的时候,我不能不惊叹他的想象力。他在地图旁蹲了好一会儿站起来,我想他一定经常这么蹲上蹲下,一定能上能下。他一边睡着上个世纪的大花床单用着上个世纪的大花脸盆,一边做着这个世纪勇创新高的大银行。
谁都知道宁波有个宁波港。
我要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宁波有个大银行。
还有一个秘密:这家大银行,是住在一个旧办公楼里的人,用一只大花脸盆一代一代端出来的。
把跨海大桥装进矿泉水瓶
七百民警,从早上八九点开始奔赴通往现场的十五个路口。
这是2003年6月8日,SARS还没过去。宁波派一架包机到京,去接中央和各部委领导和有关专家,正部级十人,副部以上二十多人,还有媒体一百余家。下午两点半举行跨海大桥奠基仪式,下午五点即用同一飞机把宾客送回北京。
民警要封锁路口,生怕闲杂人多闹事。但是,在民警赶到之前,在清晨五点钟,五公里长的海边,已经铺满了十万人。
从附近的慈溪到这里,有二十多里。一位八十七岁的老人,是一里地一里地走来的。
工地上一直在施工,海风刮起的灰土,撒落在这十万人身上,变成十万泥猴。
但是十万人个个高兴,好像喜欢玩泥巴的小孩儿那么高兴。好像在等过节那么高兴。
他们就这么等着。等了有一百多年了吧?
他们是一代一代在宁波慈溪长大的。从慈溪过海到上海,只能坐船,十二小时。当地人就管船叫上海轮船。上海轮船开了一百来年,到2001年才结束。后来有六小时的快速双翼船,又有四小时的沪甬高速公路。
终究还要四个小时!
宁波人与上海人,差不多三分之一有亲戚关系。站在慈溪海边,真恨不得能有一座桥,一直架到对面的上海!
一个梦。
一个一代一代人都在做的梦。
那位八十七岁的老人说:建这桥一直是我的梦!想不到真要建了。五年后大桥建成,我恐怕已经不在了,所以一定要过来看看!
愿五年后这位八十七岁的老人一定在一定在呵!
从早上五点多钟,一直到大桥奠基仪式结束,老百姓就这么有序地站着,又有序地撤走。不过扛走了彩旗,拿走了气球,连堆积的黄沙都用矿泉水瓶装走了。他们捧着装满沙土的水瓶,嘻嘻哈哈,嘻嘻哈哈,好像把大桥装进了矿泉水瓶带回了家。
北京来的客人们全感动了。大桥总指挥王勇,把十万百姓等大桥的照片,寄给参加典礼的每一个人——要不要支持我们?这是民心工程呵!
两个月后,有关部门的批件就下来了。
海上不能施工,只能先建一个两车道的栈桥,等于搭起陆上平台。等建起三十六公里长、六车道高速公路标准的跨海大桥,再拆去栈桥。
栈桥已经建了有五六公里,天天有几千人来看,又是过节一般:哎哟,这个桥真的在建了!还那么快!这就用不了几年了!可就是好像窄了点,怎么才两个车道?
慈溪一带的百姓,谁家来了客人,都带到这里来看桥——他们以为栈桥就是那真的跨海大桥了。
这个海湾叫杭州湾,所以叫杭州湾大桥。是已有的和在建的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这里的海水流速是每秒三四米,到五六米,人掉水里,会不会游泳,结果都一样了。
而且,海底有一窝一窝天然气,一不留神就可能火冒三丈。
这地方能造桥吗?
十年论证后,宁波才成立起杭州湾大桥工程指挥部。大桥代表21世纪中国造桥的水平,一百一十八亿的资金,民企抢着投资——谁能投资大桥,这就是实力,这就是信誉。宁波的民企在完成了原始积累的阶段后,进入了资本运作。大桥资本金里一半以上的资金,由民企包了。
大桥有了两个亮点:第一,最长。第二,融资渠道。
4月底的一天,我乘坐的小车开上栈桥。限速二十公里。开到五公里处,我走下车,回身看去,慈溪隐在雾里了,前方的上海更看不见。雾里海里,海里雾里,浑然一体。只剩下这一座两头挨不着的窄窄的栈桥,在雾中实在只像国画里淡淡的一笔。
桥上的起重机,伸出长长的手臂,好像要把细瘦的桥拦腰拎起。
大海之上,桥都显得瘦得这么弱小。人呢?寒冬站在桥上,海风扑打过来,穿多少衣服恐怕也跟没穿什么一样冷。酷夏站在桥上,想吃摊鸡蛋,把蛋往桥板上一打就烫熟了。
我走进总指挥的办公室。办公室桌上有一块牌,上面写着——部门:指挥部,职务:总指挥,姓名:王勇,编号:00001。
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挂着大桥的地图。电脑显示屏上,是大桥的卫星遥感图。又一面墙上,是大桥奠基仪式那天,十万百姓过节的两张巨幅照片。这架大桥,这十万人,一定把王勇的心,撑得满满的,撑得太满了。
王勇进来了。有人建议我和他合个影。我很愿意,可就是自己一身休闲,是不是太过随意?这个想法刚在我脑子里一闪,王勇几乎同步地脱下了西服,只穿件衬衫,这就不再让我为难了。我想,这是一个可以把细节做得非常好的人。
任何一个伟大的成功,其实是无数细节的成功。
王勇,浓黑的眉和眼,宽厚的鼻和嘴。说话声音不高,可信任系数很高。他那含而不露的激情,埋得深深。好像那种离地表很远的强地震。
他肩负这样的重任,还能这样平静!不,他说其实他常常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不平静!这么庞大的系统工程,一切都得同步推进——通水、通电、移动、联通,桥上六个平台同时施工。六十四根桩,哪个细节上都不能出一点事故!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不过,人生一辈子能遇上这么个工程,能做好这一件事,此生足矣,死而无憾!
王勇生在宁波,长在宁波。他太知道这一座桥,扩大了宁波港的腹地,使嘉兴、苏州、无锡、常州、苏北等地增加了一个走向世界深水港的机会和走向国际经贸舞台的机会,为长三角经济一体化,增加重要筹码。是把宁波推向上海,把上海拉近宁波,也是把宁波更快地推向世界。他办公室的窗外,是大海,是栈桥,是气势恢宏的宽银幕的桥之歌。我好像觉得桥像一条长长的传送带,把王勇送到海上,送到大海这个施工平台上。
王勇说他刚才在开会。我问什么会?他说台风马上要来了。我说恶风恶浪的还怎么施工?说完我又后悔,因为,他的脸上这么凝重!我从他的脸上已经看到了台风。
台风马上要来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