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天比“五卅”“五七”和一切什么纪念日都重要。虽则我们的国度里那“新历”早就跟着一大群的新文化从海外输入了,每年弄出两个元旦来,然而本质上,新历元旦压根儿就赶不上旧历元旦那末切于实用,那末真正算得过年。那只是一般好高骛远的浅薄少年拿来应卯的,我们从这上面就可批判出它俩的优劣来:比如过新历年,大家不过发发贺年片,各机关冷冷清清放三五天假,见了朋友不过和平常一样点点头,握握手,懂洋泾浜的说一声,“AHappyNewYearForYou”。至于稳健份子他才不肯那末丢脸呢!这时节,长辈或上司那边你去是自然应该去贺贺,可是你见了他们,你只有呆坐寒暄的分儿,你总不好意思来别的表示恭敬的花头的。如果到了旧历元旦,那你就不能这样简慢这般大意啦。不怕你曾过过一回新历年,你还得慎重其事的再过一回旧历年才算过足了瘾;而且所有的事业、经营、讨账、催款、办年货、送人情以及扫除灰尘等大事都得在除夕前结束。“一年之计在于春,”你辛苦了一年,那时你应该把一切弄个清爽,腾出大部分的精神和辰光从元旦起专心一意的娱乐个把月,那差不多和张勋的军队打开了南京准弟兄们大抢三天一样,这时节官厅连叫化子,修马路的囚犯,都恩准他们在街上赌钱,掷骰子,上等人更不用说,只要你不是有共产嫌疑,写文字讥评党国要人,那真是小雀子出了笼,再自由没有的。
不过天大的事可在这时节搁起,但那“拜年”你无论如何懈怠不得,因为过新历元旦时你不曾拜,也不作兴拜,发了贺年片是空的,只有这时节你才能一家家去登门作揖,在长辈或上司前行那叩头或九十度的鞠躬礼,一句话,你那满肚子的恭敬礼貌也只有这时才是行的惟一机会。我们的韦公就为着这缘故,他得赶早到一个中央委员老爷那边去一趟。
那中央委员老爷爱住在离都市二三十里的一个偏僻地方,到他家里去虽可乘火车,但下车后还要走半里又纡回又臭的烂泥路,乘公共汽车或洋车吧,可是太不合算。在委员老爷自己,固然是恶嚣杂,爱山水,有隐士之风,到那儿逛逛有自备的摩托卡,进京开会有国备的专车,但一般远地的小人物去拜访他,那就很费事啦。如果误了钟点,赶不上火车,得掏许多的血本来乘汽车或洋车,在半路上还怕给小瘪三捉了肥猪,平常没事儿不去拜访他还不觉着怪难过的,何况是时行拜年的旧历元旦呢。他充军充到那世上,真是故意跟韦公这般人捣乱的。
那从民国十六年就飞起的细雨,这时还像哭丧人的泪儿洒个不住;那从除夕就发作了的狂风也不看看节气,好像刮起了兴头还在空中放肆的乱吼;街上的店家都像吃饱了的老牛,闭了大嘴一般,将财门开了之后,又紧紧的封着;马路旁的赌摊也还不曾摆出一个来,只有每家屋檐下那疏疏密密的通宵未睡的孩子们还在高兴的放着冲天爆。
不瞒人,我们这位穿戴齐全的韦公出门时,天还只有点毛毛亮。这不纯然因为是辰光早,一大半也是乌云弥漫了满天,雨中还夹杂着雪雹,将天色弄暗淡了的缘故呢!
生怕浸湿皮鞋,韦公就捡没有水的石块将脚尖踏上去,那好似点水的蜻蜓,又像轻手轻脚的窃贼,每一步都得使身体一伸一缩,那姿势可以说是跳吧,他就几步跳到附近一个弄堂里,敲敲一家人家的后门。因为那委员老爷不是他私有的,他到他那边去不通知同志一声,似乎是自私自利,虽然同志们不一定能够同他一道去。好在那家人家还不曾睡觉,他就很顺利的走进去,一直冲上楼,推开门用随便的口气问:“喂,黄同志,邹同志,怎么还不起来,老头子那边也得走一趟吧!”
黄同志早就张着耳朵听,他们原是不拘礼貌的,这时他只瞪着眼呆呆的望着床前的韦公呆笑,许久才装出个不信禁忌的样子说:“见鬼啦,这末早就起来!——喂,告诉你,昨晚我输了十八块,真背时!”
邹同志装着睡着了,弓着腿不动,像葬在那被里,但一听到“老头子”,他终于像蚯蚓样扭了两扭,掀开被露出那红眼睛,又伸出一只手来,“唔——”他伸了个懒腰说:“今天早上五点钟才睡,唉——实在是——”
黄同志就揭穿他那种虚伪的不高兴说:“叹什么气呀!
三十四块钱进了袋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韦公是急急于要走的,他就不耐烦的说:“不和你们谈这个,喂,你们究竟怎么样啦?”
邹同志说:“别急呀,自然要去的,——是的,一道去省事啊!”
好啦,不久,他们三人一路到车站,上了火车。车厢一大半是空的,可以说是一列贺年的专车吧。在车中他们谈了些昨晚牌九输赢的事:黄同志悔不该一点多钟的时候还不收手,因为那时他赢了好几十;邹同志就懊恼着没有下了重注,因为他的手气始终就没衰颓过。韦公干的是小玩意,没有可说的。大家谈了一阵,不免浏览些铁路边的新年的景色。那景色虽在乌云压压雨雪纷飞的不清爽的光线之中,但在他们的心目里却各自有无边的新气象:韦公呢,他早就不愿株守着月薪六十元的位职,最好中央委员老爷调他充当个一等科员;黄同志资格高些,他就想补一个肥缺的县知事,弄上三五万好什么事都不干,有吃有住,幸福一辈子;邹同志却为着他那赋闲大半年了的堂弟打算。听说时局会有大变动,他们这位中央委员老爷有任省政府主席的消息,老天爷,他们这几位亲信想当权,不趁着机会活动一下还成,而活动的步骤——这“拜年”显然不是闹着玩儿的。
下车时,因为到了野外,那风势更加大,呼呼的只往面部压,几乎将他们那鼻孔的气流顶回去,细雨是像农夫洒石灰样四面八方往下盖,路又泥泞得很,不知给什么马蹄子踏得那末烂,简直伸不了脚,又没有一个走运的洋车夫晓得这里有三个雇主要照顾他们。他们只好迎着北风打冲锋,左一步右一脚的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拣路走,那怕眼睛里给风拂起了泪波,红鼻孔给冻得清流淅沥的,也始终不敢将头躲在大衣里偷一会子安,那勇敢奋斗的精神着实可佩服,那点丹诚也真够撼动天地的。
一脚没走好泥水溅了一身的黄同志忽然生起气来了:“真背时,阳历元旦我们到老头子那边去碰了这样的天气,现在又这样,真背时!”
因为这位同志受了飞灾,韦公觉着那末早,那末天气不好,跑到这野外,是他的主动,他就不能不像是为自己开释似的对于这“拜年”加一点骑墙的论调:
“拜年实在没意思,不过——我们却是和普通一般人不同,顶多见了师长作作揖,敷衍敷衍了事,况且老头子这边真是生亲了,没法儿的。至于真真拜年,我是十几年没干过这玩意。”
邹同志因为某种心理所驱使,即刻同情的说:“是啊,我一向就反对,那真无聊!”
黄同志也说:“我也是十几年没……”
原来这三位都是革命的急先锋,虽在革命事业倥偬之际,无暇对于“拜年”的命认真的,彻底的来革一下,然而他们却早就将跪拜革成为作揖。谈锋既经转到“拜年”上,于是还来了一阵对于从前那跪拜的攻击与嘲笑!
“讲起旧式的拜年,哈哈哈!”邹同志开头说:“那真笑话!尤其乡下人,到了大正初一,照例,早饭是不吃的,惟一的大事是拜年。万事落后的妇女自然要到初三四才出门,那叫做‘出行’,出行时还放爆竹。男子汉呢,早晨起来,一洗完脸就把那件月蓝竹布半截单长褂从箱底下翻出来,几下往身上一罩,拖在半天云里像一把伞,再阔气一点的就加了一件上了霉又皱折不堪的青布旧马褂,比长褂稍许短一点,带了兄弟和大的孩子们,七八个一路拜起年来。照老规矩是‘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地方,’但是他们拜完了自己家里的长辈,拜完了邻舍,就拜发了势啦,还管得那套,大队一开出门就挨家子拜。一走近人家的屋门口,还在大门外头,那长于言谈的走头,那算是队长,他就敞开喉咙嚷起来:‘常家二爹呢,请到大厅上拜年啊!’那里头虽是在拉屎,或是在喂猪牛,但他们是时时刻刻提防着这个的,也就什么都丢在一边,吁吁喘喘的嚷着奔出来打接应:‘那不敢当呢!到了就是年,到了就是年!哈,真是,太客气了,到火房里请坐,到火房里请坐!’这边是不因为人家推让就将拜年模糊一点的,自然见了人就倒下去,平辈见了就作作揖,孩子们那就硬要跪下去像冬瓜样在地下打滚,哈,哈哈!那边回了礼之后,这边又得先开口:‘恭喜你老人家过得热闹年啊!’那边就得:‘好说,好说!彼此一样,彼此一样,’这边又是:‘你老人家新岁健旺啊!’那边就得:‘托福,托福!’
哈哈哈!天天见面,甚至时时在一块,只隔了一晚就忽然客气起来,绕弯儿问安,真笑话!真碰了鬼!”邹同志说时,口沫直往嘴边涌,两手指东画西,描摹得活像,打着湖南的土调模仿两边的口气,抑扬啊,顿挫啊……使人听了见了,真像亲自听见看见那些怪物在那里哈哈嘿嘿作拱打揖的,于是博得黄同志的同情的微笑和韦公的赞言:
“好描写,老邹你真形容得刻苦,不但是革命家,还是文学家呢!哈哈哈!”
“也不是故意形容,”邹同志接着说:“实在的,这情形在乡下到处看得见。还有,拜了年之后,免不得到火房里坐坐喽!吃芝麻豆子茶啊,嗑瓜子啊,喝酒啊,再客气点的,还留吃饭。至于孩子们喝不了酒的,就每人分一碗薯片豆子,他们吃不了就灌在他们的口袋里,好在他们的口袋大,三两斤货色尽盛得下,他妈故意为他做大些就为的这一手。——到了第二家又是老套头。这样一家一家拜下去,大人们是灌得醉醺醺的像关公,孩子们就吃得皮黄骨瘦,吃起饭来翻起眼睛看天,差不多正月那一晌,个个都得害一场积食病,妈的,真造孽!——唉!——还有那些住在城里的大户人家,老头子的姨太太讨上好几房,多半是班子里接出来的,十几岁的妹子,论起来你得喊她‘叔哀姐’,拜起年来,她是长辈,你到他家里去喊‘到大厅上拜年’,难道真等她走出来才拜,还不是没头没脑的钻近门帘子去,不管她还在床上裤子都没穿好,你也只好红着脸在门弯里的马桶旁边把头磕下去,那怕你穿的是新衣,那地上又有一堆鸡屎或一泡浓痰,你还好意思不下礼!妈的,这宗制度才看见!才该杀!”愤世嫉俗的邹同志,这时便将头左摇右摆的低下去,非常的感慨系之,末后还将“唉!——”做了这篇高谈的结论。
韦公好像也要将“拜年”臭骂一顿似的,他笑了笑接着说:“我。……”但同时黄同志也笑容满面的在说:“我……”于是韦公就让了一步说:“好,好,你说,你说。”
黄同志发言素主慎重,无论做什么,脚步站得稳,从来没有人说他不革命或反革命。他为人再伶俐,再老练,再能干没有的,虽则在除夕输了钱,那完全是气运坏。他说: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那时我记得我是念四岁,在大学堂里念书,因为离家近,所以不能不回家去过年。正月初一的早晨,照例爹爹妈妈和兄弟侄子们都得向祖母拜年的,她是八十多岁的活祖宗,顶欢喜见子孙向她拜年的,那个没向她拜年,在吃饭的时候,她指名说那个于今是不认得大人啦,那个于今自己能够赚饭吃啦。闭那宗气比挨几个耳光还难受。爹爹妈妈都向她拜,难道我不拜,我拗得过她?——好,当大家都到了大厅上,我就出了个主意。我就向他们说:‘我来提一个议,你们一个一个就祖母拜年,太麻烦,她老人难得回礼,你们顶好站成一个队伍,一齐向祖母拜。’他们都同意了。我就毛遂自荐作一个司仪的,我要祖母坐在堂屋中间,要他们站成一排,我就站在旁边做指挥官,喊口令:‘一,二,三,’哈,哈,喊完之后,我就无声无息的走开了。那一次算是躲过了。
不过这狡计第二年就不适用,终究给他们在祖母前面告发了,祖母还是……”
大家虽是佩服黄同志有急智,能躲过“拜年”,又能将“拜年”的方式变通一下,只是大家以为他那故事还有绝妙的下文,下文既是飘渺了,也就只随随便便的笑了笑。这就轮到韦公的名下了,但那委员老爷的高第忽然站在他的前面,是时候啦。韦公便没往下说,各人暗中只忙着戴正他们的帽子,扯匀他们的马褂,然而态度却始终是慎重的,因为他们拜访中央委员老爷着实不止几次啦。
按了许久许久的门铃,那得了他们的年赏的听差出来开了门。
“喝,拜年客来了,早啊!”
各人的脸上浮出个不自然的微笑。
“老爷起来吗?”
“没有。”
“那末,我们在客厅里等一等。”
“嗯——讲老实话,老爷起是起来了,因为大学堂里的学生来了十几个,把客厅拥得拍满的,老爷不愿见他们,始终没出来,他们也就始终坐着不走。”
“我们一进去,他们难为情,就要走的喽!”
“不见得,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啦,我的天,要走是早已走了的啦!”
“这怎么办呢?”
他们失望的彼此互相看着,眼睛睁得开开的。
“你们带了片子来吗?——只要意思到了就行,我替你们把片子交上去也一样的!”
他们起始犹疑着,彷徨着,像失足到污泥里的小山羊,想到那前面的青草地去游游,可是前面隔着一道水,想往后退,又觉着到个地方一次着实不容易,他们只想说:“你瞧,这是什么天气啊?”但终于只得这末说:
“好,好,就这样。”他们各人将名片掏出来,交给听差,就这样解救了自己。
“走吧,我们,——这也不过是一个意思。”韦公说。
“是呀,只要意思到了就得。”邹同志说。
“北京拜年就是清早起来挨家丢片子的。”黄同志说。
那听差好像有点怕冷的样子,身体只想往后退,他们也就转过背来,于是老听差将大门关了。他们就在大门外徘徊着。委员老爷的客厅里那热气蓬蓬的电炉,那碧绿的柔软地毡,那是他们常常享受到的,这时忽然在脑海里浮晃着,而打在脸上。触着皮肤的却是雨雪,风,他们真觉着有些冷,但这样感觉的时候,却很短,他们一念着贴在心门上的那“意思到了”的标话,好像自己的名字已经是永远刻在委员老爷的记忆里,这差不多是靠得住的,再远一点推测……于是韦公就像一个一等科员,黄同志像个县知事,邹同志像他那堂弟的恩人,眼前的雨雪云烟,暗淡,依然在他们心中幻成无边的新气象。
他们离开那儿开始渡着回头路的时候,那委员老爷的客厅里的大钟刚敲八点。是的,这时候天应该大亮啦!
一九二八,三,一八,于上海。
(原载一九二八年六月《文学周报》三一九期)第1章Dismeryer先生
反奉战争起后,S市华界的居民,大半因着前次战争所遗留的深刻的印象,对于自己的生命,以及细微的家具,都感觉绝大的危险,稍拥资产的都纷纷向租界移去;因此,城北仁义弄第二十号的房子也在这时空了,只有住在灶披间的两个寒酸学生没搬走。
P和他的妻乘此机会,以较廉的租金赁了这所房子的前楼;初搬进去时,很觉寂静,自从楼下搬进来一位打拳的武士后,才渐渐热闹起来。
灶披间的租金每月只有两元,不到几天,那两位学生不知怎样搬走了,这间小房便入了武士的版图,他不是租来自己住,却以每月六元的租金转赁给一个外国人。
这外国人搬来后,在房门上贴着一张WADismeryer的名片,窗子上挂起破纱帘,地上铺着旧地毡,小铁床上四散着工业书籍;室内除小柜,衣箱和烹饪的杂具外,壁当中还挂着袒胸赤背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画图。
P的妻见不惯外国人,这位Dismeryer颇引起她由对普通一般外国人的观察所得来的一种异样的可怕,因为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外国人也可委曲在这小而卑湿黯淡的灶披间,可断定他是一个旅华的起码货,她于是很不自安地对她丈夫说:
“我们又搬到倒霉的地方来了;楼下呢,住的是一个打拳的,灶披间呢,便住着一个蹩脚外国人,别的不打紧,若是这外国人在这儿贩手枪,造假钞票,一经发觉,可不牵累了我们吗?还有一层,我们白天都要去做工,房门的锁又不坚实,里面的东西说不定有危险呢?”
她发表这高深的见解后,睁着眼睛凝视她的丈夫,等候一个妥当办法的回答。
P笑了一笑,不假思索地答道:“打拳的想不会无缘无故给拳头我们吃的,这外国人的举动虽是不能断定,总不会牵累我们罢。至于房里的东西,那怕什么,家里有看家的娘姨。”
她经过这番安慰,虽是有些相信,却仍不放心,时时背着P在娘姨面前刺探这危险人物的消息。娘姨不时在她前面报告,说外国人也能说本地话,常在她旁边看她烧菜,有一次看见瓶子里没有酱油,连忙走到房里把自己的一瓶酱油拿出来送给她,她没有受。有时他又拿出胡椒粉或加里粉来要她放在菜里,她怕是毒药,严词拒绝了。厨房里的东西他常常由这边搬到那边,放开自来水尽量地冲洗,啰啰嗦嗦使她十分生厌!
主妇夸奖她那谨慎的态度,同时又再三的嘱咐道:
“小心点,外国人是不好惹的,以后不要理会他好了。”
娘姨守着主妇的命令,从此绝对不睬这外国人,有时他又来管闲事,整理厨房,冲洗家伙,于是厨房里沸腾了诟詈的声浪。这外国人被娘姨斥辱,并不敢抵抗,他只静寂的退到他的小房内。从此,他停止整理厨房的工作,闲着没事做,便每天关着房门躺在床上,低声的念那朝夕不离的工业书籍。他不敢走出门散散闷,开开心,因为出了门,必定要里面有人出来,他才有进门的机会;若是晚上回家稍迟一点,他便会在街头作漫漫长夜的巡游者。
一天早上,P在厨房提水,发觉这外国人在窗外站着,脸上惨白,眼珠通红,全身似给寒气裹住,战栗地望着P微笑。P会意,连忙开了门让他进来。他谢了P,渐渐和P攀谈。P从此知道他是三十多岁来华已经两年的德国人,新近被摩托车制造厂辞歇了的劳动者。
P夫妇移居后,转瞬又是两个月了,这所房子里除了武士和他的徒弟们角力的声音喧闹着外,没有什么危险发生过。娘姨因在P家收入太少,藉故走了,这位外国人Dismeryer也恢复了他整理厨房的工作;因为他极爱清洁,厨房就在他那房子的隔壁。P的妻也渐渐对他解严了。
Dismeryer的房里很少有人进去,只有打拳的武士板起面孔在他的房里坐索房金,有时在他的房门外责骂他,说他假装睡着了,故意不开门;其实就是房门应声而开,难道以武士的威力能够把每月六元的房金在他那瘦削而枯焦的骷髅里榨出来吗?他刚搬来时,每天自己煮一顿两顿吃,两个月后,厨房里连他的足迹都少见了!
一天,好几个邻近的男妇从他的房里出来,那男子脸上满堆着笑容对他的同伴说:“这根皮带真便宜,只花了四个铜子。”另一位男子说:“这双皮鞋只有八成新,竟花了四毛钱!太贵了一点波?”从这般人得意的走了以后,Dismeryer的房里才透出希罕的面包香味来,刀叉重新由尘埃里拿出来在厨房里冲洗。不常在家的P,这种盛况,以后竟还看过好几次。
从这时起,P的脑子里似乎受了一种强烈的袭击。他在放工回来时,躺在床上追忆旅京时和几位预备赴法勤工俭学的朋友天天从宣武门外步行到西城翊教寺法文专修馆去上课,飘舞的夹袄贴在身上现出高耸的骨头来,脚跟露在鞋袜外面,和冰冻的泥土直接的磨擦,每天早晨饿着肚皮和砭人肌骨的北风打十几里路的冲锋。以后呢,达到目的地的,能够被逐回国,这算是幸福,留在法国的,多是抱着他们伟大的希望在异域的坟墓里长眠,听说现在只有一位C君还活着。Dismeryer不是横行世界的德意志的国民吗?他在积弱的中华所受的待遇,总可断其比留法的C君优越好几倍吧!然而这优越的待遇实在够人萦思缅索呀!
P的脑中充满着异邦落魄者的悲哀,有一天终于被逼得走到他妻子从前认为危险人物的Dismeryer的房里去。
那时他正对着打拳的武士枯坐着,死的沉寂给新进来的P冲破了。他向P微笑,眼睛四周逡巡,似在设法掩饰全室破烂荒凉的痕迹,免得刺激这位新来的贵客。P和他寒暄了几句,便问道:“你为何整天在家不去做工呢?”
“Nowork,找了交关人写介绍信,不行。”他微笑着,英语里夹杂着十分之七八的本地话。
“那末,不想法找工作,这房里的东西也不够你拍卖的。”P问。
Dismeryer没回答,仍然微笑着,渐渐低了头。
P费了一番思量,又问道:“你的英文程度想必很好,如果你能教英文或会话,我能替你设法。”
Dismeryer又微笑着,刚要抬起头来回答,那沉机观变的武士满面带着滑稽的笑容,抢着说道:“他是德国人,很穷的,德文很好,英文只勉强能说话。你要请他教会话,每月给他三四十元就行了。”
接连又指着Dismeryer说:“P先生瞧着你可怜,要替你找位子,教会话,你得谢谢他。”
Dismeryer仍然微笑着,没有答话。P给武士过分的推崇,十分难以为情,心恨这多事的武士把麻烦的重担生生的搁在自己的肩上。虽是自己有意援助他,然而成功与否是不能预卜的,何能一开口就是“每月给他三四十元”
呢?更何能就要他向自己申谢呢?P对这事不好意思不敷衍,于是对Dismeryer说道:“我到房里拿本英文书给你念念,看你的Pronunciation如何。”说完便拿了书来。
Dismeryer接着书,全部灵魂浸在书面上几个字,看了半天然后展开念起来,一字一顿,长的字便一音组一顿,一页一页慢慢地读下去,头上的热汗涔涔的流,嘴唇发颤,但是他的神情是很镇静的。P已验明他的程度,无须再读下去,便要他停止。他没有听见,精神贯注的仍然读着,似在和强敌决斗,拼命的决斗,全生命都在这孤注一掷了。P心中涌着无限的失望,觉得很难对付这事。这时武士在旁看得很真切,于是他对Dismeryer说道:“P先生有事去,你不必再读了。”
Dismeryer停止诵读,但眼睛仍注视书上,表示他还有余勇可鼓。P在心里打算,这事很为难,武士要外国人向自己申谢的话,邻近男妇在外国人房里出来时得意的笑声和拍卖者的结局,这些思潮在他的脑中一阵一阵的激扬起来。他不能白白地使这异邦落魄者受严格的考试,而且他也没有白白地考试他的权力。他是工人,不是教授;他应该生活,不是应该被侮辱的。但这事究竟怎么办呢?P想着,的确有些无可奈何了。这时他只好笑着说:“我现在有事去,过几天回信吧!”
从那天起,Dismeryer便很专心的到P的房里听回信,渴望着会话教授的聘书的颁赐。他把这可靠的希望应付武士催索两月的房金,他也曾以这意外的生机写信安慰远处的一位很挂念他的穷友。他更欢欣庆幸,梦想着自己还有在S市立足的可能。但是聘书是用不着商量,P早就在心里决议,无法递送的了;没有相当的生徒用得着这位教授了。在Dismeryer来听回信时,P常想回避,但是没法回避,而且假慈善家,滑头等的罪名好象都堆在他身上。他心想不如直截了当的回复了他好些,于是等Dismeryer又来探回信时,便把早经制造了的几句话回复他道:“Dismeryer先生,我的朋友只愿研究文学,不愿学会话,你的意思怎样?”
他没有表示失望的悲哀,仍是低头微笑。他很能原谅P而且对P更加亲密,这是使P心里最觉难过的。就是P的妻也无形中动了妇人们软弱的慈悲,脸上替她丈夫罩了一层抱歉的神色,白眼珠对着P连翻了几翻,似在谴责他太不量力,轻于许诺,把这异邦漂泊者过于奚落,过于玩弄一般。
这时,晚餐已经热腾腾的摆在桌上了:一碗稀薄的蛋汤,一碗白菜,一碗红烧豆腐,虽不是佳馐,在P夫妇看来,比贵人们的鱼翅燕窝还珍重,在Dismeryer的眼中,总也算是中华大菜吧!P的妻在摆筷子时,低声说道:
“怎么样?问问外国人要不要吃吧?”
“自然要吃的,”低微的声音在P的喉间半吞半吐着。
就这房里三个人看来,P夫妇算是贵族。一个有钱的人请外国朋友吃饭,似乎不能这样冒失,P这时只好带着抱歉而敷衍的口气对外国人说道:“你没有吃饭吧?在这里吃了去,好吗?”
Dismeryer测量了桌上陈列的蔬菜和三人肚子的容量,于是努力的答道:“你们不够吃,我不必吃了。”
这样隆厚的情谊,这样难得的机会,他那能十分客气呢?经P再邀请一次,他便就座了。P把窗帘放下,深怕这情景给别人知道。这是P家款待西宾的第一回。
这样的款待,一次两次,P是能够效力的,无穷次,确是P心余力绌的事,但这是Dismeryer想不到的。他在孤寂穷愁中妄想着在这慈善家有人类大同之感的P家寄海外落魄之身,在潦倒颓丧,生活绝望的时候,已获得希罕的无穷的快慰了。他相信忧人之忧,急人之急的P夫妇,必会长此以他自己得着慰藉为慰藉的。不是这样设想,他如何好意思常在吃饭之前走到P夫妇的房里去,等候他们殷勤的款待呢?不是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旧铁床,有钱的买去了,现在睡的是硬土;穿的只剩了身上破旧的一套;住的是武士势力之下万不得已赊来的一间小房;这样的境况,他不就食于P家又有什么办法呢?
Dismeryer常常吃完饭后,觉得不好意思,曾抢着替P夫妇买菜,打水,洗碗,但这些于P家没有丝毫的收入,这些他们自己能干得下,无须劳他的驾,P也不愿因为每天两顿饭的损失取偿于他帮同料理杂务上。P的妻很胆小,深怕过于牵累了自己,以为与其自己挨饿,不如不作假慈悲,但她又不敢说直话开消他,只想客客气气的招待他,使他自己怀惭而退,但是Dismeryer毫不体会这异样的情形,他有时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换点牛肉来做送P夫妇的礼物,有时是一碟小鱼,虽经P璧回过,他还是诚恳地奉赠着,他以为这足够联络感情了。
一天一天的下去,P的妻觉得客气的方法不中用,好象哑巴吃了黄连,她于是怨怼丈夫,和丈夫口角。
“以后不要他再送菜来,送一点点菜,他便可仗着这点情谊更好来骗吃几顿的。我们也是穷光蛋,该天天服侍他吗?”
她怒极时,常说出许多激烈的话,可是一见了外国人却始终不敢开口,只竖着眉毛,板起面孔,故意把房里的东西敲撞着响得很厉害,藉此表示一点怒意,等外国人出了门,便又诅骂起来:
“我们为什么要供养他呢?难道我们中国人还没有受够洋鬼子的糟蹋吗?他们是野兽,南京路,汉口,广州,那处他们不横暴的作践我们!我们的血是猪血,我们的命是狗命,那一次奈何他们过!我们为什么还要饲养这种残忍的野兽啊?我真是越讲越恨呀!况且街上讨饭的中国人不知有多少,专就蹩脚的外国人讲,本地也不知有多少,难道你个个去照顾吗?我看明天还是老实告诉他,叫他别再在这儿讨厌了!”
“不要讲这样不近情理的话,野兽的横暴是不分区域的,不论国内国外,处处都有,它们张牙舞爪谁敢去抵抗,Dismeryer比我们中国人的遭遇更悲惨,他和我们一样,立在被作践的地位,我们该援助,该同情,你讲这样的话,不仍然是表彰着你的兽性吗?”
她听着P这番教训,更加愤怒了:“好,你去同情,你去援助,随便你,你要怎样就怎样,反正明天的菜钱米钱,无论如何不能在我的衣服首饰上想法的。”
第二天,P又和他的妻咕噜咕噜地过了一天,他对那异邦漂泊者的同情敌不过爱护家庭的观念,他不愿为着一个不相干的外国人牺牲自己家庭间的幸福,只得听凭他妻子去摆布。那天,他的妻子便故意把晚餐提早,好使外国人错过机会。她还怕计划失败,外国人进房来难以对付,又预先把房门闩了,夫妻俩胆战心惊的,盗贼般把饭菜匆忙的吞咽着。“这的确是盗贼的行为,这的确是黑心的事?”P夫妇脑中都充满着这样的幻想。
一会儿,有人敲门了,P知道是谁,但他好象无力抵抗巡警的捕拿似的,连忙开了门,P的妻没料到这房门把守不住,一时手足失措,好象没有地方躲避,竟把灯捻灭了,室内便黑暗了,沉寂了,窗外的月儿给浓云遮翳,仅仅街柱的电灯从窗帘的微隙中透入一线的光射在瘦削灰白的Dismeryer的脸上,一个僵尸的脸上。P夫妇很惊恐,很害羞,颈梗上似已被挂了一条冰冷而粗重的铁链,话都说不出来。许久许久,P才抖擞精神说道:“那儿来的风,把灯吹灭了,快点着吧!”
P说了这敷衍粉饰的话,他的妻才燃灯。Dismeryer早就领悟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于是低着头,把手里的一碟菜放在桌上,颓丧的,仓卒的下了楼,走回他的灶披间去了。
这位可怕的落魄者下去了好一会,P夫妇俩紧张着的神经才弛缓过来,渐渐恢复了常态,P愤恨的责备他的妻:“真笨!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丑态,竟把灯都捻灭了!”
“唉!这不知是什么玩意?我们不知犯了什么罪?竟这样的慌急!唉!真好笑!这样的事真不是我们能够做得来的!你还是去把他喊来吃饭罢!”P的妻说。
P很不安地下了楼,摸到那黑暗的灶披间说:“Dismeryer先生,你如何回来这样晚啊?快去吃饭罢!”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是已经吃过了。”Dismeryer凄惨的回答。
第二天早晨,P由灶披间走过,只见房门洞开,Dismeryer却不见了,而且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快过去了,Dismeryer竟没有回来过,只有几件破烂的行李依然冷寂的躺在水门汀上。武士受了灶披间经营失败的影响,不久也搬走了,邻近的男妇们还不时在窗外探望着。
“他是到那里去了呢?破烂的行李又不一起带去?这穷无依归的Dismeryer究竟到那里去了呢?”
这是P夫妇在无聊的安静中,不能自已的脑子里时时萦纡着的问题。
(原载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五、二十七日《晨报副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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