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见到的,只是回到家里的父亲。早晨穿着睡衣浇花培土,与工人一起担熏臭的肥水,双手握着大花剪修整枝叶。这时他先已完成每天第一项日程:临帖练字了。这我见不到。他在卧室后间习字,案子上两摞淡黄色的官堆纸,尺寸大的写大楷,好像是《岳麓寺碑》;较小的写小行书:《翁松禅手札》。一对铜镇纸,刻字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可能这是我知道的第一副对联。矮几上摞着几十本碑帖,我常偷偷去翻看,有拓本,有印本,画册则是珂罗版。后来迁居贵阳,在“文革”的“红色恐怖”中全“破”了。只剩我带着的一部淳化阁法帖、一张何绍基行书拓片,保存至今。阁帖是翻刻,不足观;何书大拓片字、刻、拓都好,装裱出来,挂在客厅里,见到的朋友都很羡慕。
老来回想家事,觉得父亲虽然经商成功,似乎是受生活推逼着走上这条路的,他内心深处的最大乐趣,可能会是“行有余力,乃以学文”,无所争于世的“耕读生涯”。我家原是赁房居住,我入学前后,父亲的房产才完工。前后三个院子都种了花木,后来又买了紧连后墙的一大片地,准备扩大后园。但未及实施,五一年送给了盲哑学校。他给园子命名“适园”,并请挚友志斋吴晓耕先生撰文释义:“心太平之谓适,身得安之谓适,避远利害祸福之域之谓适。”刻在牡丹台的正面。又自书“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个字刻在石鱼缸外壁,款字是“适园居士书以自警”,“警”字想非偶下。他改本名恂福为子儒,仿佛也表示无意商贾传家。但人强强不过命,他不仅一辈子未能脱离商业,后半生竟成为商界的闲置人员,有力无处使。
对树木花草,我都喜欢看,但只抱“不求甚解”的态度。好看就够了,不去深究它的名称品类和习性。印象中久踞不去者,还是父亲适园里看到的几种。
那时候园是新园,人是小孩,相对都新鲜。有一种盆栽小花,叶子像荷叶,碧绿肥厚,花作金红与墨红交晕,非常艳丽,母亲说叫金线莲,现在好像通称旱莲。夜来香沿径栽了一大片,黄昏开始展瓣吐香,香味十分浓烈。另有一种也在夜里开的草花,花只四片,莹白如雪,展开就成了一轮明月。白天花瓣收簇,背面有隐约的红纹,像毛细血管似的。有一点点清香,极淡,不像夜来香那样喧嚣。两个姐姐和我特别爱它,就叫它月亮花。读永井荷风的小说,见“月见草”之名,不知是不是它。每每忆及朦胧月色中的故园此花,它就是一只浮云中的月亮。亭午开放的午时花,在大太阳下面五色斑斓,热闹得要呐喊出声,也很可爱,我特别惊奇于它那些银光闪闪的微型种子。灯盏花花叶都很粗糙,一副蠢相,却最能引来艳丽的大凤蝶。穿花蛱蝶款款飞,大凤蝶那华贵的气派,飘浮无定的动作,真是难描难画。凤仙花也滥贱,沿墙开了一大片,妹妹们每天去摘来染指甲;我则喜欢那手雷一样的种子囊,一碰就爆炸,黑色的种子飞迸。一碰就垂头丧气的含羞草,当时我视为神物。
后来这些草花都被淘汰了,换成种种木本的花树,整个园子也铺了白石地面。这一来,园子远没原先有趣了。这是父亲过度包装的败笔。园子对我们的诱惑力,全在杂和乱。好在邻近厨房的两块草坪,上面的花木没有淘汰。一丛芭蕉长得比小杂物间还高,我和妹妹在芭蕉下面开茶馆,搬来包着厚棕套的大茶壶卖茶。挨墙的一株大构皮树也砍了。构皮是抽陀螺的最佳鞭材,我常供应给同学们。构皮树叶则是母亲每年做面酱的必需品,用来包酱粑。还要分送亲友。
族叔从金城江带回一棵夹竹桃。当时认为名贵,还为它造了一只很高的花架,上有一个可卸可安的方尖顶盖。前院中央置了个大紫藤架,至今留下一张族叔带着我们坐在花架下的照片。听妹妹说,后来紫藤大串大串地开,但那时我已在贵阳上学了。后园栽了十株山茶花,是毛铁桥伯伯的车队从云南拉来送父亲的,当时视为异卉。几十年后,父亲与毛伯伯成了儿女亲家。后墙石山前砌了大花台栽牡丹,正面嵌志斋吴先生手书《适园记》刻石。一九五一年前后,父亲从北方参观回来,同意留在省城工作,山茶和牡丹没人管了,后来被借住者移走。那年,叔祖母三太把几个大花台都种上南瓜,其甜赛蜜,人人称奇,三太很得意。父亲听了大笑道,我种牡丹山茶的肥土,栽南瓜不甜才是怪事!还有两盆不知名的“怪花”,据说是洋种。花形与叶片全同,只是色如胭脂,三瓣合成宫灯形。无以名之,就叫它“叶变花”。其实就是三角梅,现在极常见。
父亲侍弄花草,都是自己动手。有一年请来个四川花匠,把墙角一大株冬青,扎成一只传统造型的大狮子,我看了很兴奋。花匠住了大半年,没多少事可做,回乡去了。大狮子无人修剪,毛发蓬松,体态臃肿,渐渐不成模样,父亲就把它彻底解放了。
有一次,我忽然起意要开辟一个我自己的小园子。我选了最偏僻的一个墙转角,动手挖土,刨出来一个像小萝卜的块根,就作为自己第一件作品,埋回土里,浇了水,每天放学就来观察动静。不几天,果然出芽了,一天一个样,很快长出两片团团的嫩绿叶子,很是肥厚。我带母亲来看,母亲说,好像是玉簪花。我觉得这花名很好,暗暗得意。但没有等到它开花,我就把这块园中之园忘了,放学在家还是只顾看小说。
去年回乡,友人带着进入原先的父亲园子,一别五十余年,还见到两件旧物:一是吴先生书丹的长条石刻;一是石鱼缸上父亲的手泽。此外的石花台、假山石等等,依稀仍是旧时模样。园里原来还有一只很少见的“癞石鱼缸”,外形是一座钟乳石山,峰峦俱备;中空成缸,贮水养金鱼。并且中有石壁,凿成洞门,把水隔成一大一小两个相通的池子,鱼们就在两池之间游来游去。九妹周岁前,又白又胖,父亲一下班就抱着在花园里转悠。一次举着她看金鱼,她一挣扎,掉进池子里,赶紧一把捞起来。独缺此缸,想是也被识货的权势者共了产。也不见多少花树了。唯独前院,父亲手植的一株紫荆,已长成大树,开花季节,灿如云霞。我去的前一年最为繁盛,成坨成团,数逾千百,还上了当地报纸。
儿时心目中,似乎父亲属于园子,母亲属于屋子。父亲回家爱在几个园子里转,母亲成天总在几间屋子里转。“男主外女主内”的不成文法,在我家不言而喻。
母亲吴宝书,婚前住大梨树,与外婆绣花为生。我小时候听一些亲友叫她“婵姐”“婵孃”,觉得奇怪,后来知道是她上学前的小名。外公与外婆不睦,长年住在灵谷的观音山寺庙里。大舅吴炳黔做小生意,成家另过。但他去世早,我只见到舅妈。母亲结婚后就主持家务,生儿育女,直至八十岁去世,没有离开过灶台针线篓。小学文化,能看万年历、《玉匣记》(一种家庭百科全书,内容很杂,包括择吉日、占出行、详梦、《增广贤文》、《百家姓》、《诸葛神课》等等,非常有趣,我很喜欢翻看。砖头一样厚重。母亲托人从广州买回的。)我还记得夏天午后,在蚊帐里听母亲捧着唱本吟诵《安安送米》《芦花记》的情景。她时不时到园子里看京戏,这就是我和两个姐姐的节日。《游五殿·斩判官》《天雨花》《石头人招亲》《再生缘》之类连台本戏,看过一次,永远记得。迁居省城后,常看唱腔明快易懂的评剧,最喜欢《葛麻》中那个正直风趣的丑角。我们兄弟姊妹人人爱看戏,可能有母亲的影响。
母亲是地道的安顺人脾性:是非好恶决不含糊,重情理轻利害,最鄙夷的是势利、趋炎附势(民间说法是“捧红踏黑”)。还有,反感甜言蜜语(俗谓“听得皮都垮一层”,与肉麻同义)。不喜欢嘴巴太甜的人(谓曰“蜂糖嘴,算盘心”)。亲友中通过她得到家父帮助升学、谋职,从而改变了家庭命运的,总有十多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亲族,是民间所谓的“街坊亲”、“挂角亲”(或作“瓜葛亲”,即七弯八绕盘出来的戚谊)。抗战后期,她抚养大姐老师的孤婴、收留两位难民女学生。以后再不提起这些事,说是“修阴功,阴倒(土话,即不声张)才有功,挂在嘴上就无功”。晚年在楼上供观世音,像祖母一样捧着佛经吟诵。祖母的经书在“文革”中全军覆没,母亲的经书是请沈兴祥表舅手抄的。
母亲生长在小城街巷,语言非常生动,常令我拍案称绝,可惜没想到及时笔录下来,大都忘了。妹妹们常托出差大城市的同事买服装,买来不合心又找人转让,母亲评曰:“磕头买来作揖卖!”某种物品,一人先买到,这个见了也要买,那个见了也要买,成群结队,进进出出,母亲说:“一个疯和尚,一庙和尚疯。”文友李起超为小说拟题词,仿《安娜·卡列尼娜》著名的第一句话,大意是:人的出生都是一样的,死活却千差万别。我说,我母亲用六个字就说全了:“一种生,百种死。”他听了大为佩服。
母亲比父亲小十岁。一九八九年谢世,享年比父亲多六岁。有一年,用杂色碎布做了一大摞百衲体的椅垫,分给每家儿女做“意念”。
全家迁到省城后,住宅狭小,母亲一天几间屋忙,就地日行数十里。院子也小,父亲还是在两侧筑了石台,栽上两株夹竹桃。当街门面是一家餐馆,灰很大。夹竹桃周身裹着灰尘,还是每年灼灼地开。有一年用两只大瓷缸种牵牛花,摆在当门两侧的石墩上,用线引上楼栏杆,居然繁茂得超乎想象。餐馆女工们一早来上班,就从后窗看这些玫瑰紫的大牵牛花,大声数朵数。有几天超过了一百朵。母亲过世后,正值城市改造,不两年这幢老宅就拆迁了。现在那里是一幢银行大厦。大妹斫了一枝夹竹桃栽到她的屋顶花圃,居然也每年灼灼地开,可算父亲园子唯一的后代。母亲的屋子,已踪影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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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到改定此文之时(二〇一〇年十月),不算早逝的两个姐姐,就连再栽夹竹桃的大妹明怀、“磕头买来作揖卖”诸妹中的明缘、明讃,都先我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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