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石城安顺-下江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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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次离家到省城,开始过寄宿中学的集体生活,非常不适应,好像忽然当了兵。想家想得厉害。恰好这时候又订阅了开明书店出版的《中学生》,读到美国作曲家福斯特因怀乡病不可遏止而弃学的故事。福斯特的《老黑奴》和《我的肯塔基老家》,原已听姐姐唱而学会了,现在又在《中学生》中看到李叔同译配的这样的歌词:“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以及“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等等。于是也在熙攘的同学群中,在紧张的集体生活中,害起怀乡病来了。特别是黄昏时分。后来读到鲁迅青年时代写于日本的《戛剑生杂记》:“行人于斜日将堕之时,暝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此时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抑”,乃知人同此心。儿童随母亲到别家做客,玩得欢天喜地,一至入暮,不是就立即吵回家,一刻不能迟延么。

    时时回荡心里慰我乡愁,或者说增我乡愁的歌,除李叔同译配的以外,尽都是些怀念江南的歌曲。什么“我家在江南,门前面小河绕着青山。在那繁花绿叶的城池,我懂得怎样笑怎样歌唱”,什么“昨夜我梦江南,满地花如雪。小楼上的人影,正遥望点点归帆”。全不是我家乡小城的风景,都是跟姐姐学的。后来又迷上了词,什么“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什么“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鸥鹭,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也都是江南景物。晚自习,别人在做数学作业,我却沉湎在“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的画境里。不折不扣的“错把他乡作故乡”。但这是一个有意的误读。这个美丽的误读,乃蒙下江人所赐。

    “下江人”即长江下游地区人的简称。但这个流行于抗日战争期间的名词,当时却是泛指东西南北一切地方的流亡者。记得丁西林先生的独幕喜剧《三块钱国币》,就把四川人称所有难民为“下江人”作为一个笑料。我想这个词就是从重庆传过来的。贵州人是山民,不大有江河的概念,一个人不辨方向,北京人说“找不着北”,贵州人说“打不着山势”。抗战时期的“下江人”为特定名词,就是“异乡人”,就是“流亡者”,包括着浓烈的沦落、苍凉、同仇敌忾的内涵。

    在那些怀乡歌曲中,就尽有非江南地区的。有一支说:“故乡呵!故乡呵!哪年哪月,再能吟咏在月下的松花江上。”我发蒙上黔江中学附小时,在一次“恳亲会”上,一个大约上三年级的女孩,上台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唱着唱着就哽咽起来,随后放声大哭。许多老师学生随之下泪失声。我虽混沌,却也深受震惊。当时生活中这股敌忾同仇的气氛,随时随处会鼓荡开来。如今我每听抗战歌曲,尤其是“为我中华民族永作自由人”之句,仍不禁动容,何况全民身历其境之时。

    然而把难民统称为“下江人”,也是有理可循的。因为在这个特殊的群体中,江南人数量多,热情活跃,容易给人以鲜明的印象。对于自足自乐的安顺小城,下江人像一股劲风,破门窗而入,带进众多的新事物,全方位地冲击了石城的传统生活方式。奇装异服、特殊口味之类犹在其次,最碍眼的是一男一女挽臂而行,女的又还是“鸡窝头”、红嘴皮,化了浓妆!《儒林外史》中放诞的杜少卿与妻子携手游山,沿路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安顺见下江人相偎而行,路人就要公然作侧目而视状,或互相挤眼努嘴;小孩们则尾随其后,拍手呼哨。但下江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然故我,渐渐也就见惯不惊了。还形成了一个词叫“吊膀子”,意即谈恋爱:一男一女公然挽臂过市,非情侣而何?此词大约也来自重庆人,随着自由恋爱的普及早已消亡了。

    石城人认定下江人娇气懒散,不能勤苦。大姐明端时为黔江中学初中生,教师多为下江人。她的班主任张慧老师,娇柔美慧,最受她崇拜。一次她征得母亲同意,请张慧老师带着她的一大帮朋友来家里做客。男客是张老师的新婚丈夫祝寿庭先生和他的朋友。母亲用搪瓷大盘切了黄果招待他们。我隔门偷窥,满座人影,一片柔软的下江口音。他们用两种语言说话,与母亲寒暄时说我大致听得懂的官话,自己之间则纯是一阵啁啾。他们吃黄果只吮汁不吃肉。去后,母亲看着一桌子吮干挤扁的黄果瓣感叹:下江人太作福践灶!即书面语“暴殄天物”。又一天夜里,两个姐姐带着我看戏回家,大十字南街口一家小面馆还在营业。天很冷,街很黑,小铺的黄黄灯光里,蒸腾着大片的热气,很是诱人。我们进去消夜,脚跟脚走进来一对年轻下江人。女下江人烫着蓬松的头发,一袭秋大衣披在肩上,袖子空垂着。男下江人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把洗刷得木纹毕露的白木桌凳擦拭一遍,女下江人这才入座。男下江人只站着。跑堂的端上一小碗热腾腾的旺子豌豆苗汤,然后问客人要吃什么。男下江人弯腰询问女下江人,女下江人只是用小勺低头喝汤。男下江人就说,等会再说罢,把店小二打发走了。我们喝了汤,吃着面,忽见女下江人站起身来,男下江人一边替她把滑下半边的大衣提好,一边小声问了句什么,随即叫店家收钱,说是已吃好了。这很叫店小二为难,因为这碗开胃汤照例是归在客人正食后随意给的小费之中,作为小二本人的收入。他无法单独计价。于是他说,算了,一碗汤不值什么。但男下江人执意要给。说来说去终于收下。两人就挽手而去。店小二望着渐渐消融在半明半暗中的两人背影,惊叹了一大声。这整个过程,女下江人没开过口,始终娇慵着;男下江人则始终殷勤着。我们姐弟只作壁上观。看完,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色。三十余年以后初到上海,果然看见了女士们一只小包子吃半天的场面。

    下江人的到来,使小城空前的新鲜活泼,因此我对他们大有好感。师范教育。职业大专。话剧。音乐会。画展。魔术。五光十色,全是新玩意。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随姐姐去东关豫章中学操场看露天音乐会。第一次知道男高音、女高音、二重唱、小合唱等等。人小,挤在人丛中,闻其声不见其人。散场后踏月而归。这情景至今宛如昨日。这是我头一次听“洋嗓子”,即美声唱法。第一次在京戏园看西洋魔术,清真馆老板登台表演,他的馆子就在京戏园对街。白西装、黑领结、高礼帽,玩空中取香烟、白纸变彩带彩带变面条等,今天看来很简单,当时却诧为神技,甚至传说他会古书中顶尖儿的“大搬运法”。姐姐所上的黔江中学,本地学生少,大多数是下江人,开小城学生戏剧活动的风气。我看过他们上演的《家》和《雷雨》。其中秦京、秦均兄妹俩是主力。另一女生王璇,在一次白天的抗日集会上与一男生合演《新小放牛》,旧曲填新词,如“赵州桥儿什么人修”,改为“卢沟桥儿什么人修”,控诉日寇侵略,宣传抗战到底。王璇穿白绸衣裤,系大红飘带,且歌且舞,嗓音甜脆,舞姿矫健。次日店员罗哥盛赞王璇,说她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白一分则太白,黑一分则太黑,云云,我骇然觉得夸饰无边。以后才知道这是宋玉赋里的语言。专业的演出,像舒模率领剧宣四队频繁举行的大合唱“黄河”“生产”“新年”和许多歌曲;新中国剧社演出的话剧《民族至上》《日出》《狂欢之夜》等等,给我的冲击就更强烈了。姐姐同学范毓庆的父亲甚至做了一间小木屋,摆在西街京戏园东侧,卖香烟火柴,店名就叫“江南村”,我也觉得它的可爱远胜于那些大店铺。总之,下江人带来的新事物,无一不惬我心。多年以后,回顾这段历史,认识到这是继明初屯军以后,石城文化进程的第二个划时代关捩,意义非常深远。

    我对下江人的热情,被泼过一次冷水。有一次路上遇见上海人卖臭豆腐的挑子,那气味十分强烈。心想下江人带来的小吃,如咄咄粑、人参米、炸鸡腿和薄脆等都好吃,此物虽闻着臭,吃起来想是香的。于是买了两块来尝。勉强吃了半块,受不了,撂下走了。几天后走在街上,远远飘来一缕此物气味,喉头立刻开始收缩再收缩,疼痛达半分钟才消散。这种反应持续了数月之久,方得逐渐淡忘。至今偶过这种摊子,必屏息疾步而过,或闻风绕道,敬而远之。

    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来得非常突兀。在遥遥无期的灾难中,尤其是在这灾难最艰苦的阶段,忽然听说战争从此结束,真令人不敢置信。一旦证实,下江人涕泪满衣裳,在一阵狂欢之后,争先恐后地踏上归家之路。小石城像一只滚圆的气球松了口,迅速地干瘪下来。上学放学,石街上也还是行人来去,却没有了那份喧声和活力。我觉得格外冷清,非常想念那些下江人。但他们带来的那股新风,继续吹拂着小小的石头城。

    真正见到江南风物,是三十多年以后的事了。西湖。孤山。西泠印社。林和靖墓。虎丘。沧浪亭。拙政园、网师园。绍兴尤其印象深刻。只是觉得,江南的水远不如想象中的清和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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