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想起那个土坑,我总不禁怀疑,诸多时候,人的命运并不掌控在自己手里,一些不起眼的事物,已然在不经意间改变人的一生。那个半尺深的土坑便是。那个土坑是杨树枝用柴刀挖出来的,原本用来捉弄我。他喜欢恶作剧,上山砍柴、放牛和采野果时,常趁人不注意,在山路上挖出一个坑,盖上枯草和树叶,隐藏着的危险就不易被发现。许多过路人不小心踩进坑里,要么吓一跳,要么人仰马翻。那个时候他总是躲在树丛里偷着乐。我也上过几回当,每回踩进坑里,总把膝盖戳得疼痛。
那天我跟杨树枝上山放牛,不知何时,他又在山路上挖出一个土坑,不过被我发觉了。“这招对你不管用了。”他坐在路旁幽幽地说。我挨着他坐下,闭着嘴不说话。他沮丧着,我得意着。我们一同望着爬向山林的小路。这时刘婄凤挑着柴火走来。杨树枝立即拉着我躲进树丛里。刘婄凤走到土坑前,收住脚,满脸的汗不住地往下滴。她瞅了瞅地上的枯草,有几只蚂蚁悠然自在地爬行,她担心枯草下藏着蚁窝,想绕开这堆枯草,然而肩上沉重的担子使她不愿多走冤枉路。她咽了咽口水抬脚踩过去。她踩了空,整个人往前跌去。慌乱中她甩掉柴火,跳出坑,脚下一阵踉跄,终站立不住,滚下山坡,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
我们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跌下山坡。太意外了!我无数次踩进坑里也只是磕痛了膝盖,她却滚下了山坡,真是太意外了!当意识到闯了祸时,我们没等刘婄凤爬上来,拔腿就跑。
我们跑到村口才敢回头,山路一片寂寞,没看到刘婄凤追来。我们才稍稍地放了心,坐在田埂上,扯了狗尾草叼在嘴里,撑起眼皮,让眼睛最大限度地睁开,盯着那条通往山野的路。在我们的想象里,刘婄凤将挑着柴火而来,该是灰头土脸的吧?她不知晓吃了谁的暗亏。我们在等待中体验着一种不安的乐趣。
刘婄凤迟迟没有出现,我们心中的乐趣慢慢减少,最后只剩下不安和惊恐。杨树枝站起身,在田埂上走了几个来回,仍旧没有看到刘婄凤的身影。他失去了等待的耐性,猛地拔起几根野草砸到我头上,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回家,看到她就回家告诉我。”他没等我开口就跑掉了,把我一个人抛弃在田埂上。
2
当时是黄昏,我独自蹲在石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山路,没看到刘婄凤,也没看到一个晚归的人影,只有满天的蜻蜓在夕阳里飞舞,细碎的影子繁乱一地。忽然,传来一阵哭声,我转身看到杨立山在哭。他是刘婄凤的家公。他急冲冲地奔跑,泪水不住往下掉,像两只堵不住的泉眼。我从不知道男人也可以如此流泪,肆无忌惮地。我更加惶恐了,小心翼翼地立在石阶旁,裤角上沾着枯叶和一只小毛虫,也没有心思理会。杨立山边抹泪边向我奔来。
他知晓那个土坑吗?
他会宰了我吗?
他一定会宰了我!
我想逃离,双脚却挪不动,看着他越来越近,恐惧着,绝望着,山野逼仄了,感觉死亡即将来临。父母亲知道吗?他们在哪儿呢?会来救我吗?多希望他们是眼前的树叶、蜻蜓或狗尾草。然而,他们什么都不是。此时,他们在地里锄草吗?在楼下喂猪吗?坐在屋旁谈着庄稼吗?我们即将生离死别了。我想念他们,不舍得他们,眼泪淌了出来。我不想看到自己这样死去,紧闭起双眼,风停止了,脑海里翻滚着一簇簇白云和黑云。我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消失,剩下一片沉寂。没人碰触我。我悄悄地睁开眼,看到杨立山瘦小的背影隐没在村口。他不是来找我的吗?他经过我身旁时望都没望我一眼,那他的哭泣跟我无关吗?
不久,他又出现在村口,身后跟着我父亲。他不哭了,脸阴沉着。我父亲脸上也阴沉着,如同快要下雨的天空。我抬头望向天空,夕阳明亮而温柔,根本不会下雨,心里更为杂乱了。他们往山路上赶去,还奔跑起来,像两块破布越飘越远,很快消失在山腰上。
一定是刘婄凤受了伤!一定是滚下山坡受了伤!对,不然杨立山也不会跑去叫我父亲。我父亲是赤脚医生。我不敢跟上他们,也不敢回家,呆立在石阶旁等待。我想象着刘婄凤受伤的情景:是满脸淌血吗?断了手臂吗?还是失去了眼睛?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孤独,举目四望,看不到一个人出现,空旷的山野和寂寞的村庄似乎都与我无关,陌生了。它们把我抛弃了吗?还是在惩罚我?我脑子里一片纷乱,怎么也理不顺。山路上出现一群人,乱哄哄的,掺杂着悲怆的哭声。杨立山又在哭了。他都七十多岁了,怎么还这么哭呢?他儿媳妇刘婄凤死了吗?此时杨果、杨桃和杨花奔跑而来,也一路放声痛哭。他们是刘婄凤的孩子。他们的父亲杨梅林离家多年,不知身在何处,至今没有归家。他们母亲真的死了吗?他们会成为没爹没娘的孩子吗?他们从我身旁经过,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地奔向山路,身后刮起一阵风。我想跟他们说句话,不论什么话都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我望着他们钻入人群,跟随着人群走向村庄,留下一阵哭声在飘荡,悲伤,嘹亮,整个村庄弥漫着一种惶恐气息。
刘婄凤真的死了吗?
那个土坑害死了刘婄凤吗?
如果她死了,我是不是害她的人呢?坑不是我挖的,但我知晓路上的危险。我没有告诉她,是见死不救,是一个帮凶啊,那她的死能与我无关吗?我蹲在石阶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整个人瑟瑟发抖。我盼着父亲早点归来,就能知晓刘婄凤是生是死了。父亲一直没出现,太阳落山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几只萤火虫在飞舞,父亲仍然没有出现。我站起来,吸了一口气,向刘婄凤家走去。我来到她家旁,看到几束光从窗口漏出来,摊在路面上,破破碎碎的样子,一股古怪的气息压迫而来。我心里一怵,退到墙角里,看到杨桃、杨果和杨花三兄妹蹲在那里哭泣,他们的泪水把地面打湿了。
“你们为什么哭?”
我怯怯地问。他们停止了哭泣。杨桃抬起头望了望我,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杨花也没有说话,跟着转身离开,留下一双迷离的泪眼。我看到两条同样悲伤的背影。
“我阿妈快要死了。”
杨果哭着回答。他是他们的弟弟,还小,不会说谎话的吧?我感到寒气直蹿脑门,快把整个人冻住了。我不想让杨果看出什么,慌忙转身走进门去。屋里挤着一大群人,脸上都爬满焦虑和不安。我更加害怕了,心头怦怦乱跳,在人群里找到父亲,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上,稍稍感到心安。我看到了刘婄凤,她躺在床上,满脸是血,都看不清面目了。她昏迷不醒,眼睛紧闭,呼吸如缕,似乎一根稻草都能将她压断。
刘婄凤真的快要死了!
“你是说她真的快要死了?”晚上,杨树枝问我。他蜷缩在被子底下,露出两只惊恐的眼睛。我点点头。他的嘴角哆嗦几下,整个人跟着哆嗦了,话都说不出来。我也找不到什么话。夜色在屋外降临,恐惧像夜色般包裹着我们,我们沉默着,快窒息了,似乎走向刘婄凤的死亡也向我们走来。
那天晚上,我们彻夜难眠,害怕刘婄凤在夜里死去,她的阴魂会长久不散,没日没夜地缠着我们,让我们永生不得安宁。我们商量着逃离村庄,逃离刘婄凤的阴魂,却又不知能逃到哪里去,结果连床铺都没有离开。这种无处逃遁之感,使我们陷入无比沮丧与惶恐之中。
“就是因为你没有踩进坑,要是你踩了,刘婄凤还有事吗?”
杨树枝掀开被子,双目圆瞪,满脸怒气地指着我说。可是,等等,要是我踩进那个坑的话,那么滚下山坡的是我,满脸是血的是我,昏迷不醒的是我,快要死去的也是我了。他怎么不为他弟弟着想呢?我没敢说出这句话,只在心里骂着:该死的坑!
3
刘婄凤没有死去。她在第二天的上午醒来。她睁开眼看到一片昏暗,感觉自己漂浮在一条暗河里,河水汹涌,没过头顶。她浑身酸痛,难以呼吸,想离开那条暗河,奋力游去,却越游离河岸越远。她感到绝望,放弃了徒劳的努力,让躯体摊在水里,随波逐流。她听到一阵急切的呼喊,举目望去,河岸上站立着一群人,渐渐地能看清他们的脸面,那是她家公和三个孩子惊恐的脸。
“都别哭了,病人需要休息。”
我父亲说。他为刘婄凤把脉,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屋里的哭声止住了。刘婄凤望着家公和孩子,想笑一下,脸上却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她感到身上的气力被一丝丝抽掉,又浑浑噩噩地跌入梦境。
她在梦里再次望见那个土坑。
杨立山站在那个土坑面前,掀掉残留着的枯草和树叶,看到土坑是用柴刀挖的,显然是人为的陷阱。他顿然一阵愤怒:谁如此缺德,如此狠心设下陷阱呢?他最初怀疑是仇家的报复。然而,他一向与人为善,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更别说与人争执了,谁会与自己结下冤仇呢?难道是漂泊在外的杨梅林惹了事,仇家找到深山里来寻仇不成?这个推断也难以成立。他不由得糊涂了。他摇了摇脑袋,放弃了追问,缓缓地跪下去,用手掊着泥土,扒拉进坑里。起初,他慢慢地掊,越掊越疯狂,“啊啊”怪叫,手指都掊出了血,也没停止下来。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想填平那个坑。坑填平了,他身上也没了气力,瘫坐在地上,仰头望向天宇,雪白的阳光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他忽然觉得每天遇见的阳光,竟是那么陌生和遥远,终究看不透了。
杨树枝躲在树丛里,看着杨立山在哭泣,极其压抑的哭声像雾气一般弥散着,树叶静默了,山风消失了,阳光也失去了热度。他心底涌起一阵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恐慌。他没想到恶作剧居然害了人命,心绪像荒坡上的野草一样杂乱无章。他从没想过要伤人,更没想过要杀人。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坑吗?怎么就几乎要了人的性命呢?杨立山拖着脚下山后,杨树枝发疯般冲出树丛,在填平了的土坑上踩踏,还用石块砸着,累得满头是汗。他发现那个土坑出现在心里,怎么也填不平了。他不由得跪在地上,欲哭无泪。
杨树枝陷入了漫长的恐惧,每天都在心间祈祷,期盼着刘婄凤恢复健康,还偷偷地到土地庙烧香。那些日子,他心神不宁,整天闷在楼上,盯着刘婄凤的家门。我看到他那样子,也不想出门,陪着他待在楼上。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每每望着刘婄凤家的那扇日渐冷清的门,心里也跟着冷清,荒凉,凄苦,又不敢吐露出来。我们对此都感到无力,盼着父亲早日把刘婄凤的伤病治好。
4
父亲却让我们大失所望。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刘婄凤重新站起来。那时父亲在刘婄凤的病床前显得笨手笨脚,全然没有昔日让人敬畏的派头。他曾经高大的形象在我们心中慢慢矮小下去。
“山叔啊,我看这病,得到医院去治。”
父亲摇着头说。杨立山见父亲没了办法,想了想,把刘婄凤送到小镇上。小镇上的医生打了几天针,也摇着头说:“还是送到县医院吧。”
刘婄凤就躺进了县医院。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县城。她没想到自己以这种方式到达县城,心里不禁百感交集。她回想起多年前丈夫杨梅林说要带她到县城看看,至今仍然没有实现诺言,此时他在哪里呢?她很想告诉他,她看到了县城,县城给她的印象是白色的:房子是,墙壁是,来回穿行的人也是,连同家公的脸也苍白无比。这个发现使她沮丧,县城原来不过如此。她不禁想起村里办丧事戴的麻孝,冥冥中感觉某种灾难即将来临。
刘婄凤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手脚依然没有知觉,不能动弹。杨立山望着整天躺在病床上的儿媳妇,心里急了,慌了,跑到门诊室问:“医生啊,我那儿媳妇的病,究竟怎么样啊?”
“这病还需要观察,需要时间,还说不准,可能一个月,可能半年,也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都得有心理准备。”
医生对他说。他愣在那里,傻了似的,眼里慢慢褪色,没了神气,剩下一片痴呆。他像被什么猛撞着,身体晃了晃,扶住墙壁才没摔倒。他盯着医生,只见嘴巴在翕动,却听不到声音,继而发现医生长相古怪,两边脸胖瘦不一。但是,这跟他有关系吗?他儿媳妇恐怕站不起来了,永远也站不起来了。怎么就站不起来了呢?他不敢相信!他很想抽支烟,手却抓着脑袋,还扯下好几根白发,卷曲而枯萎。他不知自己该干什么了。他拖着脚离开门诊室,来到住院部的门口,仰头望着头顶的天空,空荡荡的,像他们那个一贫如洗的家。他卖掉了树木、黄牛,砍倒了留作棺材用的寿木,把所有的钱送到医院里。如若儿媳妇再也站不起来,继续躺在病床上,便是残忍了,对她是,对他们家也是。他想该和儿媳妇商量商量了。他垂着眼走进病房,不安地立在病床前,目光绕过儿媳的头顶,落在对面墙上,嘴巴抽了抽,没说出一句话。
“阿舅(侗族部分地区对家公的称呼),咱们回家吧,回家治。”
刘婄凤看着家公的神情,已然知晓他的心思,往脸上挤出笑说。杨立山静静地看着刘婄凤,被她脸上的笑灼伤了,目光耷拉在地,整个人慢慢蹲下来,艰难地点了点头,眼角含着泪花。
刘婄凤回到村庄,躺在床上,知晓自己再也离不开床铺了。这比死还难受。她不能为这个家做什么,反而像蛀虫一样蚕食这个家。她多么想杨梅林从异乡归来,让她躺在他怀里痛快淋漓大哭一场。她心里太苦了。那些日子,等待丈夫归来成了她活着的最大期盼。她每天都会问孩子们“阿爸回来没有”,孩子们总是一脸惊恐地摇晃着脑袋。她知道丈夫依旧杳无音信,却不住地安慰自己,也许丈夫已经走在归家的路上,不久的将来就推门而入。
她的日子在这种希望和失望交织中度过。
不久后的雨夜,她突然渴望着死亡的到来。那个夜晚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望着黑漆漆的窗外,想象着自己长眠地下,身旁是幽暗的泥土,感受到的不是冰冷,而是宽广和轻柔。就此离去,对她,对这个家,都是一种解脱吧。她这般想着,嘴角浮上了笑意。从那以后,每当夜晚躺在床上,她便把身心卸下沉在昏暗深处,等待着死亡的来临。那种夜晚,她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悄然死去,家人们披麻戴孝,杨梅林也回来了,低低地抽泣着,村里人抬着她上山冈,风吹拂她的脸膛,一阵阵清爽包裹着她。她轻轻地闭上眼睛,让身体慢慢地悬浮在空中。那是多么幸福呀。然而,她总在第二天清晨醒来,窗外闪着耀眼的朝阳,拉门声、脚步声、叫喊声,嘈嘈杂杂地传来,日常的生活在继续。她无比苦恼和沮丧,怎么还活着呢?这还能叫活着吗?那就寻死吧。
自杀!她竟想到了自杀。她兴奋着,如同在暗夜里看到黎明的曙光。她想叫喊,又突然萎靡,渐渐地失望了。她手脚不能动弹,连自杀都办不到的呀。她太无助了。这都得求助于人?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她明白了,活着比死还要难受得多。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解脱,便寄希望于家公。他活了大半辈子,早看透了尘世和生死的吧。好几回,家公来到病床前,她想说出心里的想法,话溜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忍心让家公承受这份罪孽。她拖累了整个家,已是罪人,不能再犯罪。她想了想,那就少吃喝吧,减少便溺,也减轻些负担。
“婄凤啊,你要多吃,那样才能把身体养好,这个家需要你,你要站起来。”
杨立山看到儿媳妇的神情,洞悉她心里的想法,生怕她做出傻事,佝偻着背在病床前劝着。刘婄凤没有说话,无助地哭了。杨立山跟着哭了。三个孩子也哭了。那天他们家充满了哭泣。他们家时常充满那样的哭泣。我和杨果的友谊就从那天开始。我看到他从家门里哭着出来,以为他母亲死去了,心里揪着,痛了,不安地走过去问:“你妈妈怎么样了?”他抬眼看我一下,哭得更响亮了,说:“小四哥,我阿妈哭了。”
我的心放了下来。我没有问他母亲为什么哭,害怕听到他母亲的病情愈加严重的消息。我会难过。我会想到更多不开心的东西。我不喜欢这样。
“不要哭了,我带你到河里去摸鱼,把摸到的鱼给你带回家,让你妈吃,那样你妈的病就好得快。”
“那这样我不哭了。”杨果抹掉眼泪。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带着他走向村外的河流。我们来到河岸上,我脱下衣服,让杨果看管,扭扭脖子,伸伸腰,踢踢腿,再用水轻轻点了额头和肚脐眼,然后扑通跳入河底。我在河底摸起几条鲤鱼。每每把鱼抛到岸上,杨果就呼喊奔叫,忘乎所以,似乎他母亲病愈了一般。那天黄昏,他提着一串鱼走向村庄,一路左顾右盼,在人们羡慕的目光里哼着歌,夕阳映在他小小的脸膛上。
5
那年,杨果六岁,我长他好几岁。我们成为一对不关乎年龄的朋友。那段日子,杨果每天早晨都会跑到村口,望向那条通往山外的路径。他在等他父亲归来。他母亲瘫了,他爷爷年迈,哥哥和姐姐又还小,难以支撑这个家。这个家需要他们的父亲。他的等待总是落空,内心的希望逐渐变成一盏油灯,在风中忽明忽暗,随时熄灭。他母亲把他叫到病床前,对他说他们父亲在外地寻找一双能走路的腿,找到了就带回家,那时她将离开床板,健步如飞。她说这话时,眼里闪着憧憬,泪眼涟涟。杨果信以为真,对他父亲无比崇拜了。事实上,杨果不记得他父亲了,在他还小时,他父亲就离开了村庄,没人知晓他去了哪里。那个叫杨梅林的男人,成了一个空洞的名词,在人们的嘴里来回飘荡。我从心底怜悯着杨果,有空了就下河抓鱼,让他带回家。他整天跟在我身后,形影不离,期盼着在傍晚时分提一串鱼回家。
“是小四哥摸到的,小四哥说我妈吃了,病就好得快。”
他每每在路上遇到行人,总是扯着嗓子说,生怕人们没听到。人们就微笑着望来,鼓励他,祝愿他母亲早日康复。杨果骄傲地扬起小脸,蹦跳着远去。那种时候,我时常躲在角落里,望着他没入家门,心里温暖着,却也酸楚了。村里人没有忘记那个土坑,惦记着伤害刘婄凤的凶手,每当谈起总是义愤填膺,说要把人揪出来,吊在鼓楼里任人踢打,再拉到小镇上游街示众。杨立山对凶手更是痛恨,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杨树枝害怕听到这些消息,蜷缩在墙角里,像一只吓坏的小老鼠。他担心某天人们知晓真相,那是怎样的后果呀!我对此也害怕,当时我在场,是帮凶。我和杨果成为好朋友,也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不管怎么样,交上杨果这个朋友,我心里头踏实了许多。杨树枝却担心了,怕我把真相告诉杨果。每到晚上,他都挤到我床上,没说两句话就掐着我的脖子,问:
“你跟人家说了什么?”
我摇头。
“你敢发誓吗?”
我点头。
“那你发呀!”
“如果我骗你就被雷劈死!”
“那就好。”他放心似的躺下去,身子刚触及被席,又蹦弹起来,说,“你真的什么都没说吧?”
“真没说。”我拼命摇着头说,他才再次躺下。他心里压着事,连梦里也不轻松,时常梦见事情败露,人们揪着他,脱光他的衣服吊在鼓楼里,踢打他,往他身上泼粪便,父母亲也不认他了。他身败名裂,被赶出村庄,从此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他每每从梦中惊醒,浑身虚汗,久久不能入睡。他想做些什么让心安宁下来,又不知该做什么。后来他学着我,想跟杨桃做朋友,以减轻内心的煎熬。他们年纪相仿,但是杨树枝心里有疙瘩,在杨桃面前说话结结巴巴,更别提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朋友自然做不成。压在他心头的事,日益发酵,沉了,重了,使他难以承受。不久后的深夜,家人们都睡了,他摸到我的床头,把我从梦中摇醒,捂住我的嘴,把我拖下床,说:
“别出声,跟我走。”
我不知他要干什么,又不敢问,胡乱穿上衣服,缩着脑袋跟他出门。他走在前边,背一只蛇皮袋,鼓鼓的,不知装的什么。我们没有说话,四周很安静,月光在空中流淌,几只萤火虫在飞。我们来到村口,杨树枝跳上一块石板,东张西望,没发现什么人影,说:
“就这里吧。”
他把蛇皮袋放到地上,掏出一把小刀、一壶酒,还有一只大海碗,摆在石板上。他把酒倒进海碗,抓起小刀逼向我,刀片闪着寒光。我连忙倒退好几步。
“胆小鬼!”他瞟我一眼说。我心里不服,谁胆小了?嘴上却没说,刀在他手上,不服不行。他又瞟我一眼,用刀帮拍着手掌,说:“看好了!”他竖起一只手指,用刀划一下,血滴落碗里。他抓着刀盯着我,满脸挑衅。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定然是喝血酒盟誓,顿时周身冰冷,双脚微颤,拔腿就想跑。他蹿过来抓住我的手。我挣扎着把手缩到背后。他就用刀抵住我的手背,一阵冰凉漫过来。我的心跟着凉了,不敢再动弹,闭上眼睛任由他把我的手指割破。海碗里有酒,浸着我们的血。杨树枝抓起海碗,咕嘟喝了一口,嘴巴张开,“啊啊”地叹着,似乎喝下的是仙泉甘露。他抹着嘴角,把海碗递到我面前,说:“喝!”
我从来没喝过酒,更没喝过血酒,不敢接。他不耐烦了,捏住我的腮帮,我的嘴便张开了。他把血酒往我嘴里灌,呛得我咳个不停。他一点也不在意,把海碗往地上摔,叭的一声,四分五裂。他指着地面上的碎片,说:
“我们已经喝了血酒,就得永远守住这个秘密,如果谁说了,就像这碗一样!”
他盯着我,目光如炬,足以杀人。我心里一阵震颤,相信如果违背誓言,必定不会有好下场。我点着头,愿意守住秘密,到死都不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愿意想起那个秘密,可每当见到无辜的杨果,往事总会浮上心头,内心的罪恶感跟着来了。我想摆脱这些,却不知所措,唯有珍惜着杨果的友谊。
6
秋天来临的上午,我和杨果的友谊消逝了。多年后,我在县城大街上遇到杨果的哥哥杨桃。他是一名巡警了,带着警棍沿街巡逻,目光炯炯。那天中午,他拉我到一家小酒馆叙旧。酒馆处在街角,窗外是几棵小叶榕,郁郁葱葱,树荫下流淌着一条河,阳光掩映,水波不惊,孕育着这座瘦小山城。我们在靠窗的位置落座,边欣赏窗外风景,边喝着三花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杨桃回忆说,他母亲病倒的那段日子,他们家人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办,那个破落的家就要倒塌了。他们比任何时候都盼望他们父亲归来,觉得只要他们父亲出现,他们家就能走出困境,头顶的天空仍旧蔚蓝。他们太无助了。然而他们的父亲毫无音讯,他们四处打听,还到派出所报警,都查找不到任何信息。后来听人说他们父亲在浙江,又听说在四川,还听说有人在越南见过他。“看花眼了吧?那肯定不是梅林,中国这么大,随便去哪儿都行,都比越南好,他怎么会去越南呢?”
他爷爷说。他爷爷根本不相信这种传说。
“我阿爸肯定不会去越南,越南,越南,越走越难嘛,我阿爸不会傻到那个地步,怎么会呢?绝对不会!我阿爸不久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可以问他,要是他去了越南,我用鼻子来走路。”
杨桃赞同他爷爷的观点,信誓旦旦地说,却没能说服村里人,只有不谙世事的弟弟和妹妹信以为真,相信他们缥缈不定的父亲,将是一束明亮的灯光,映亮他们漫长而孤独的夜晚。那段日子,他们三兄妹每天都来到村口,蹲在那棵桂花树下,对着山路望眼欲穿,期盼他们父亲风尘仆仆而来。他们的父亲却只出现在想象里。久而久之,他们不禁怀疑父亲是否会回来。
“阿爸怎么还不回来呢?”
这句话几乎成了他们的口头禅。当等待遥遥无期,他们渐渐地失去了耐心,不愿再跑到村口,只从窗口里探出脑袋,默默地望向天空,想着要是眼睛长在天上就好了,就能看见他们父亲住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工作,就可以告诉他母亲的病情,那样他就会奔跑回家。
“你们要相信,你们阿爸已经走在回来的路上,也许已经到南宁了,也许到柳州了,总之,他会回到家里,还会带来很多钱,治好你们阿妈的病,你们阿妈就会站起来,和以前一样上山挖田种地。”
他们的爷爷这般安慰他们,还把他自己感动了,眼角溢出泪水。村里人看到他的泪,都知道那是什么原因。父亲也知道。父亲回到家把箱子底的钱全翻出来。母亲紧紧地拉住父亲的手臂,说:“你把钱都拿走了,连买煤油的钱都没了。”父亲望了望母亲,说:“钱没了还能再挣嘛,可命没了就挣不回了。”母亲怔了一下,松开父亲的手臂。他们都是善良的人。父亲揣着一堆散钱送到杨立山面前。他盯着父亲手里的钱,不知所措,屋子里的昏暗迷糊了他的眼睛。父亲就把钱塞到他手里,说:“钱不多,我再想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杨立山想说什么,父亲已转身出门,小跑着去找村长。村长是村里的老人了,按照政策,要叫村主任了,可是村里人叫惯了,还是叫村长。“村长啊,我们该为杨立山一家人想想办法才是,这样下去,这个家可就垮掉了。”“将心比心啊,谁家没个难呢?号召全村捐款吧。”
第二天,村长带上几个年轻人去了镇上,把电影队请到村里来放电影。村庄里有要紧事,都会放电影,人们吃罢饭就聚在鼓楼坪上,既看了电影,要紧事也知晓了。那种夜晚,孩子们最为兴奋,在石板路上奔跑呼喊:“放电影啰!放电影啰!”那天孩子们聚在村口,等待着电影的到来。杨桃三兄妹也夹在其间,满脸焦急。我悄悄地挤到杨果身旁。他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即将到来的电影,使他遗忘了我。
“那时,我们把弟弟送到县城,你也知道,我阿妈病了,站不起来了,而我弟弟又是超生,要交不少罚款,我们交不起,我阿公和阿妈商量,就把弟弟过继给别人。其实,村子里这样的事不少的,只不过过继的原因不一样。”
起初,刘婄凤和杨梅林想多生几个孩子,他们长大了,可以相互帮衬,谁知世事难料,生活竟发生他们想象不到的变故。杨梅林不得不背着包到外地做副业,想挣钱回来补贴家用,一去没了踪影。刘婄凤躺在床上,几乎成了活死人,养育不了孩子。
“阿舅啊,把孩子过继吧,兴许能找到好人家。”
刘婄凤淌着泪说。杨立山不敢望她,脑袋耷拉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些夜晚,他彻夜难眠,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只好悄悄地四处托人,终于找到县城里的一户人家,无儿无女,想收养一个男孩。他又想了几个夜晚,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杨果到了上学的年龄,他要是在村里上学,要交一大笔钱,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杨立山停了停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到县城去上学,不要我们交钱,只是他一去就要很久,愿意他去县城吗?”
杨桃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是把弟弟送走,从此弟弟就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他心里堵得慌,可家里实在没钱,只有闭口不言。杨花的嘴巴也紧闭着,眼里含着愁怨的泪花。
“我愿意去县城,听说那里有很多糖果,也有很多电影,每天都有,太好玩了。”
杨果满不在乎地说。杨桃和杨花心里一惊,扭头望向他们爷爷,等待他说句什么话让弟弟留下来。他们的爷爷耷拉着脑袋,避开他们乞求的目光。他们又回头望向弟弟。弟弟满脸高兴,背着小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见大伙儿都不说话,觉得没意思,背着手走出家门。屋里的目光跟着走出去,屋外一片寂静,几只萤火虫闪着光。他们觉得杨果也是一只萤火虫,即将消失在暗夜里。
7
没过几天,从县城里来了一对夫妇,把杨果接走了。那天我们又走向河流,我闷在水底,杨果在岸上等待。我在水底抓到一条鲤鱼,巴掌大,钻出水面叫喊:“杨果,杨果,我抓到一条鱼啦。”
杨果听不到叫喊了,他已穿过阳光,走到河对岸的山路上,把手递到他爷爷手里。他爷爷握住他的手,低下头望他一眼,说了些什么,而后牵着他走向山路。他们不再说话,路旁的树木静默着,阳光在他们背上颤动。他们身后是一对陌生夫妇,指指点点着什么。我想起专做坏事的特务,觉得杨果有了危险。
“杨果,杨果,注意身后的特务啊!”
我用力拍打着水面叫喊。杨果听到了叫喊,转过身来,脸上一片喜气洋洋,若隐若现的鼻涕也闪着光芒。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他爷爷,再扭头望了望陌生夫妇,跟他们说着什么,转身向河流奔来。他快跑到岸边时被一块石头绊住脚,往前摔去,脸扎到地上,掀起几根枯草。他爬起来,苦着脸,眼里含泪,忍着没哭出来。
“我要到县城去了,我阿公说那里有很多很多的房子,很多很多的车,还有很多很多的糖和电影,都很好玩的,我阿公说只要我愿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以后就不能和你一起来摸鱼了。”
他抹着鼻涕说。我明白过来,咽喉慢慢地紧了,痛了,卡着鱼刺一般,想喊又喊不出来,恍惚中,手里的鱼挣扎着掉入水中不见了。我没感到可惜,心酸起来,有些想哭,又不愿哭。我仰起头望向天空,阳光逼迫下来,面前一片昏暗。昏暗中,我看到了县城,耸立着大片房屋,接着海水涌来,把房屋淹没了。我慌忙睁开眼,想把这个发现告诉杨果,见他满脸兴奋,便闭口不言。
“小四哥,我走了。”杨果说着就走了,没几步又折回身来说,“我跌得很疼的,可我不想哭,我都要去县城了,哭了他们就不要我去了。”
“杨果,走啦!”
“你听到了吗?我阿公在叫我了,真不能再和你说话了,不然太阳落了山,就去不了县城,县城好远的,我阿公说要翻过好几座大山。”
杨果走了。他小跑到河对岸,再次把手递到他爷爷手里,一支松松垮垮的队伍往山外开去了。我浮在河面上,目送他们远去,隐没在山林里,剩下一片阳光,孤独、落寞。我扎到水底,静静地待在那里,望着鱼儿游来游去,心里乱糟糟的,想杨果怎么会不来抓鱼了呢?怎么可能在县城里长久地住下去呢?我不由得怀疑他的话。村里人没事是不会去县城的,更不用说长住了,除非生病住院。杨果既没受伤,也没生病,怎么可能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呢?他在撒谎!我钻出水面,爬到岸上,鞋子也来不及穿,往山路追去,却追不上他们了。我坐在路旁,满心难过,想着杨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每天为他抓鱼,结果他却对我撒谎。我在心底怨着他了,想再也不理会他了。我望着落在面前的阳光,忽然高兴起来,想杨果在太阳落山前定然跟在他爷爷身后灰溜溜地回家。那时,他定会来找我,叫唤着我,但我再也不会带他去抓鱼,让他一个人孤独。
我靠在松树下,等待着黄昏来临,太阳迟迟没下山,使等待无比漫长,让我心烦意乱。我想了想,起身跑回家,揣起柴刀爬到山梁上,一连砍倒五棵松树,把太阳砍下山了。杨果没有出现。我的心忽地空落下来。我拖着脚回到村口,沮丧地坐在石板上,等着暗夜慢慢笼罩下来。村庄里逐渐亮起灯光。我再次想起杨果的话,难道他真的不再回来?我一阵震颤,恍惚间,遥远的县城像一片森林在暗夜里展开。
杨果不在了,村庄似乎少了什么,走到哪儿都一片空落。我每天坐在家门口,当没人约我出去玩时,就独自一人走向河流。那条河叫伤疤河。我不知道人们怎么取的这个名。我不喜欢这个名,坚硬,难听,让人想起伤心事,但是定会有它的意义吧!我不想知道它有什么意义。杨果走了,还要意义干什么呢?我时常坐在河岸上,望着空中的飞鸟、山崖上的树木和河岸旁的野草,寂寞慢慢地笼罩着我,胸口渐渐发闷了。我一头扎进水底,空荡荡的,连小鱼也看不到,石头和水草散乱着。我对河流失去了兴趣,连忙钻出水面,爬上河岸走向山梁。我站在山梁上眺望,想象着县城里的杨果,他吃什么呢?睡什么样的床呢?他每天都吃糖果吗?我无从知道。
“杨果什么时候回来?”我拉住杨果的爷爷问。他的身子颤了几下,看了看我,嘴巴抖了抖,终究没有开口,而把目光投向天宇。我跟着望去,看到几朵云,静静地悬浮,被遗忘似的。好半晌,他把目光拉回来,不再看我,脑袋晃一下,蹒跚而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风中摇曳的芦苇。
我感到奇怪的是,村里人对杨果的离去漠不关心,从没有人说起,似乎他是山坡上的一棵树,消失了,不久后便会长出来,不值得大惊小怪。这让我伤心。他不是一棵树呀,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那之后,我在村庄里游荡,见到人们聚在一起,便闷头钻进去说起杨果的事。人们不理会我,总是岔开话题,甚至四下散去。
“阿妈,你说杨果为什么要去县城呢?”我向母亲打听杨果。
“以后别再提起这事了!”母亲白了我一眼,脸色阴沉下来。我不禁感到奇怪,母亲怎么也不愿提杨果呢?母亲却不再开口,目光望出窗外,望见杨果家的窗口。往常杨果的小脑袋总从那里露出来,现在那里无比落寞,连一只小鸟都不愿意栖息。我发现母亲的眼角湿润了,不敢再问杨果的事。我忽然觉得杨果像水蒸气一样消失了。
8
那年杨树枝也消失了。他的消失和支离破碎的夜晚有关。那段日子,当整个村庄沉入睡眠,他总会猛然惊醒,而后悄悄地爬下床,从墙角里抓起一把锄头,穿过夜色走向村外的山路,遇到坑洼就停下来,借着月色往坑里填土。每当填平一个坑,他还会跳上去踩几脚,踩实了,才放心走向下一个坑。最先发现杨树枝怪异行为的是杨立山。那天晚上他又失眠了,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看到几只萤火虫钻入窗口,在房间里飞舞,房间弥散着古怪的气息,使他感到压抑。他坐了起来,想驱走萤火虫,又觉得没有必要,想了想,披上外衣走出家门。他来到村外,看到了更多的萤火虫,纷纷扬扬,把夜间点缀成一片梦幻。他多想眼前是场梦,醒来一切如初。但是,疼痛和无处呼喊才是尘世留给他的真实。他的眼角含泪了,模糊中,看到一个身影在挥舞锄头,他以为遇到鬼魂,立即缩在墙角里,许久不吱声。他擦拭着眼睛,发现原来是杨树枝,放心地走过去。杨树枝没看到他,埋着头填坑。
“孩子呀,这大半夜的,你在干什么呢?”
杨树枝没听见他的话,连脑袋都没扭一下。杨立山以为他的话太轻,提高音量重复了那句问话。杨树枝仍旧沉默不语。他们近在咫尺,却如隔两个世界。杨立山这般想,后背不禁飕飕生风,莫非杨树枝鬼附身了?他站着不敢动,也不再吭声,望着杨树枝把土坑填平,跳上去踩几脚,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开,消失在夜色里,悄无声息。他顿然被恐惧包裹,呼喊而去,鬼哭狼嚎一般。人们惊醒过来。我也被惊醒了,爬起来,望向窗外,看见杨树枝闷着头走来,不声不响。他对杨立山的叫喊无动于衷,轻飘飘地走进屋里,从我身边经过也不吭一声,径直扑倒在床,鼾声立刻起伏了。
第二天清晨,父亲来到杨树枝床前,满脸狐疑地呆立着,在杨树枝的鼾声中觉察不到任何异样。这使父亲对杨立山的惊呼产生怀疑。
“孩子在梦游,没有什么的。”
父亲这般解释。村里人也便信了。之后不久,父亲反而大惊小怪了。那天夜里,父亲吃坏了肚子,爬起来上茅厕,看到杨树枝提着锄头出门,不禁感到奇怪,蹑手蹑脚跟出去。他们一前一后来到村外。父亲看到杨树枝在填着路面上的土坑,心里释然了,原来杨树枝不是在梦游,令他困惑的是,杨树枝为什么偷偷摸摸呢?
“老三,三更半夜的,你跑这来干什么呀?”
杨树枝吓了一跳,锄头抛落在地,压根没想到身后站着一个活人。他回过头看到父亲,气呼呼地说:“你跟着来干什么?”
“你又不是干坏事,干吗半夜跑来做?”
“我喜欢,你管得着吗?”
父亲一时语塞,没想到杨树枝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他正想发火,却见自己只穿着一条花短裤,把心头的火强压下去,说:“回去吧,老三,明天还要到学校上课,睡眠不足上课就没精神了。”
“我不读了,还不行吗?”
父亲心头忽地一阵冰冷,觉得作为父亲的威严被损害了。父亲想重新建立起威严,结果不得不放弃这种想法:穿着花短裤能有什么威严呢?父亲抛下杨树枝悻悻地走回家。第二天清晨,父亲走到杨树枝的床头,把他摇醒。杨树枝不理不睬,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发出极有节奏感的鼾声。父亲顿了顿,整一下衣服,再度把他摇醒,说:
“该上学了。”
杨树枝没有睁开眼,往墙里翻转身,鼾声依旧。父亲火了,在床前踱了两个来回,猛地抡起巴掌,甩在杨树枝的屁股上。
“你打我干吗啊你?”
“现在几点了?太阳都爬到头顶了,你还不去上学?”
“我不读了,读书有屁用,再说了,就你这点破医术,还有脸在这儿大喊大叫?”
“你到底上不上学?”
父亲又抡起了巴掌。杨树枝面无惧色,似乎那不是巴掌,只是一张破纸,轻蔑地说:“有种你就用力甩啊,我这脸是铁做的,只怕损了你的手。”
“你要是不上学,就从这个家门滚出去。”父亲的巴掌没有甩下去,抖着手指着杨树枝说,“现在就给我滚!”
杨树枝倏地跳起来,胡乱穿上衣服,脸也不洗,顶着蓬乱的头发往外走。他走到屋外回过头来,说:“这是你说的,你可记住了,你可别后悔!”
杨树枝走出了村庄,天黑了也没回来。父亲开始慌张了,家里人也慌张了,在村庄里四处打听,没人见到他。父母亲万分着急,拿着手电筒,带上我们三兄妹,一路往山野里呼喊而去。我们听不到回答,山谷回响着我们的呼喊。月亮爬到半空,露水打湿我们的裤脚,也打湿了我的决心。
“我们回去吧,反正找不见了。”
我最先打了退堂鼓。没人应和我的话,他们依旧不知疲惫,对着空旷的山野不住呼喊。所有的呼喊都是徒劳。母亲有些撑不住了,呼喊渐渐成了哭喊,接着就哭出来,似乎她的儿子已经死去。她在为他招魂。姐姐被感染了,跟着哭起来。她们发出悲伤的哭泣,使父亲更加心烦意乱。
“我们回去吧。”
父亲向漆黑的夜空长望一眼说。我们就默默地走下山梁,很多人站在村口等待我们归来。
“找到树枝了吗?”
“还没找到树枝啊?”
“孩子不会有事的。”
……
我们都不说话,只是摇着头。我们都累了。那几天,父亲不去行医,而叫上亲戚四处寻找杨树枝,仍然找不到他的踪影。父亲的信心渐渐没了,恐怕他孩子回不来了,不由得悲从中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低低地抽泣。他懊悔说了伤害儿子的话。他想不明白,儿子为何如此叛逆?他怀疑起自己的行当,救了人的性命,却治不了人的心。
一个月后杨树枝托人带回一封信。他在信上说他去了广东,要挣很多很多钱,把父亲治不了的病人全都送到大城市里医治。父亲捧着信,呆若木鸡,想不通杨树枝怎会因为几句打骂而背井离乡。家里人也都想不通,只有我知道他离去的原因,但是我没有说出来。
9
“我弟弟在县城里只待了几个月。”当了巡警的杨桃感叹着说,“那就是他的命啊,谁知道呢?谁也看不见自己的命。”在我的印象里,杨果从县城回来后显得不一样了,到底是什么不一样,又说不清楚,总之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杨果回到村庄后,时不时对我讲起遥远的县城。他总是仰起小脸,不无骄傲地说:“你知道吗?县城和我们村是不一样的,那里没人去抓鱼,没人去砍柴,也没人去放牛,真不知道他们的米从哪儿来的。晚上也没人唱山歌。在县城里,我最高兴的是,每天都有糖果吃,有小人书看,还吃上了猪肉,好大一块的,他们还带我去看电影。”
他到县城就去念书了,很快就学会写名字,也认出了林荫镇和南山村。念书真是件奇妙的事。县城夫妇夸他聪明,老师也夸他聪明。他就高兴了,更加用功念书。有时他为了得到表扬,把刚买的铅笔交给老师,说是在半路捡到的,老师表扬了他,此番轮到县城夫妇高兴了。起初,他是快乐的。不久,他就渐渐感到难受:每天放学回家后,县城夫妇不让他出门,说县城不比村庄,外边坏人多着呢,会把他拐走。他往窗外望去,的确有许多人,但他一个都不认识,不由得相信了,也害怕了,整天缩在屋里,渐渐地感觉不到快乐。他不禁想起遥远的村庄。村庄太远了,只能存在想念里。他时常用想念来排遣心里的苦闷。
冬天来临的中午,他实在太烦闷了,走进厨房取下菜刀,在半空挥舞两下,还是觉得不过瘾,便举着菜刀向院子里的一棵树走去。他来到树下,想都没想,“咚咚”砍起来。
“你这小孩干什么呀?快把刀放下,不然叫警察把你抓起来!”
过路的人看到了,纷纷向他围过来,大声呵斥。他白了他们一眼,感到莫名其妙:不就是砍树吗,值得这般凶吗?再说了,树砍了不是还能长出来吗?他想不明白。人们靠近他,想夺走他手上的菜刀。他把刀收到背后,说什么也不能丢掉菜刀,不然切不了菜,会被县城夫妇责骂的。“你们走开,你们走开!”他叫喊着,没有任何效果,人们依然向他靠近。他挥舞着菜刀,人们纷纷退让,围成一圈,把他堵在中间。他不知这些人要干什么,是不是要把他拐卖掉,那样连县城夫妇都找不着他了。他的心慌了,乱了,恐惧着,双脚微微颤抖,渐渐地失去力气。他靠在树上,盯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感觉自己掉进陷阱里,怎么也爬不出来。他鼻子酸了,却紧咬嘴唇,忍着不哭。好半晌,县城夫妇出现在人群里。他丢下菜刀,哭喊着奔过去,紧紧地抱住县城夫妇的腿。他感到了安全。县城夫妇却把他拉开,问都不问就在他脑袋上挥一巴掌。他的哭声戛然而止,木然地盯着县城夫妇,发现他们变得陌生。那天他明白了县城里的树木是不能砍的。这是县城和村庄的区别。从那以后,他不再砍树,也从那以后,对县城越来越感到隔阂,觉得县城不如村庄了。
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杨果趁着县城夫妇不在家,往怀里揣了两个馒头,偷偷地摸出家门。他要回南山村了。他不知道往哪儿走,在街上询问路人,没人搭理他,最多瞟他一眼。后来一个乞丐告诉他,要回家就去找车站,车子会带他回家。他赶到车站,在门旁张望,看到了林荫镇的车。他兴奋地奔去,在车门口碰到验票员,抬起的脚收了回来,转身悻悻离去。他身无分文。县城夫妇是有钱的,但他不能再回去,被他们发现了,定然回不了家。他望着林荫镇的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外。他猛然想,那就走路回去吧,只要跟着班车行驶的方向走,总能走到小镇的。他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了,眼角溢出了泪水。他紧了紧衣服,穿过街道,往林荫镇走去。他一路走走停停,来到岔路口不知往哪儿走,就靠在路旁的桂树下等待,又看到一辆开往林荫镇的车。他很想招手,但始终没举起手来,直到班车消失后,才揉着酥麻的脚,继续前行。他的脚越来越酸,呼吸也困难起来,渐渐地支撑不住。他走不动了,瘫坐在路边。风在头顶呼啸,刮得树木哗啦作响。他不觉得害怕,那是家人在呼唤。他这么想着,不由得泪流满面。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是饿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馒头,早就冰冻了,放在嘴里轻咬半口,又想到不能一下吃掉,还不知要走多久。
天色渐暗,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他回头望去,县城被一条条山岭遮掩着。此时,脚下的马路一片孤独,再没见到一个人影,没有驶过一辆汽车,也看不到一个村庄,只有寒风在头顶呼啸。他感到自己被遗忘了,谁会想起他呢?谁知道他一个人的孤独呢?他越想越难过,心里也越害怕,紧了紧衣服,又系了一回鞋带,在马路上奔跑起来。他想在天黑之前跑到小镇,那里住着很多人,也亮着很多灯,就不会害怕了。天墨黑了,他仍然看不到小镇。小镇的遥远超出他的想象。他整整走了一天,连小镇的影子都没看到。他怀疑自己迷了路,不知该走向哪里,不由得哭起来。哭声是那么轻薄和虚弱,风一刮就没了踪影。此时,周围一片漆黑,藏着恶鬼吗?藏着怪兽吗?它们会把他吃掉吗?他恐惧着,不敢哭了,借着马路映的暗光往前走。他感觉自己正走向一个黑乎乎的无底洞。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停下来,生怕一停下来就会被什么吞噬。
他望见远处闪现一点灯光,心里豁然敞亮,抹掉脸上的泪水,往灯光的方向奔去。他踩进一个坑,摔在地上,撞伤了膝盖,疼痛钻入骨头。他来不及哭泣,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灯光,唯恐一不小心那灯光便消失不见。
他连滚带爬地摸向灯光。那是一户人家。他摸进楼底,楼上有人说话。他们在吃饭,饭香飘来,使他感到更饿了。他从怀里掏出馒头,馒头已经石块般坚硬,咬不出什么味道。他静静地站在楼底,等着被人家发现,叫他上楼吃饭。好半天,楼上的人都没有走出门,不久便安静了,灯光熄灭了,入睡了。他想弄出响动,又不敢,担心人家把他当贼。此时,他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寒冷都集中到身上。他不禁再次想念起村庄,有白花花的米饭、暖和的床铺,还有小狗和猫。
他发现旁边是牛栏,牛在黑暗里哞地叫一声,似乎在招呼他。他心底涌起一股温暖,悄悄地摸进牛栏,爬到牛身旁,在牛背上挠痒痒。牛舒服了,又轻轻哞一声,在黑暗里闭目养神。他拉来稻草,靠在牛的肚皮上,牛身上散发出来的体温,使他渐渐遗忘周身的寒冷。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回到了家乡,他母亲站在村口。他看到母亲能站着了,呼喊着奔去。他钻进母亲怀里。母亲立即变了脸,掐着他,疼痛涌来。他醒了。天已发亮,他发现自己抱着一只牛角。
“孩子,你昨晚在牛栏里睡觉?”
主人家站在牛栏外满脸迷惑地问。杨果不敢回答,睡进人家的牛栏,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打他。他怯生生地望着主人家,慢慢地退出牛栏,猛地转身奔跑而去。主人家在背后叫喊:“孩子,孩子啊,你等等,孩子不要跑呀!”他没有停下来,害怕被抓住,一口气跑到马路上。马路上的车子从他身边驶过,没有一辆停下来载他。不载就不载吧,他便顺着马路奔跑,没跑多远就跑不动了,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他又从怀里摸出馒头,太硬了。他来到溪边,没敢把馒头浸进水里,太冷了。他又回到马路上,眼前冒着金星,斑斑点点,马路晃动着,整个人扎下去昏迷着。
他醒过来,看到一架牛车,车上坐着一个老伯,还有几袋红薯。这时从车上滚下几个红薯。他走过去捡起红薯,闻到了红薯的香味,却没往嘴里送。
“大伯,大伯,红薯掉啦,红薯掉啦!”老伯停下了车。他就把红薯送过去。
“你是谁家孩子?这么冷的天,你跑到这儿来干吗呢?”
“我是从县城来的,要到林荫镇去。”杨果泪水就下来了,说,“我家是林荫镇的,我要回去,昨天已经走了一天了。”
“上来吧,孩子,我送你一程。”
老伯把杨果抱上车,又递给他两个红薯。杨果啃着红薯,身上渐渐有了力气,告诉了老伯许多县城里的事。老伯哈哈笑着,夸他是聪明的孩子。他不由得想起县城夫妇。他们是好人,但是他要回家了。不久遇到一辆班车,老伯把车拦下来,抱着他到车上,掏一块钱给司机,又塞给他几个红薯,说:“孩子,到了镇上,再问人家南山村怎么走啊。”
他就这样回到了林荫镇,接着又往南山村走来。那天村里没人到小镇去,天冷,都缩在屋子里烤火。杨果一个人走在山路上,路旁是密密麻麻的树丛,他害怕蹿出妖魔鬼怪,就捡起枯枝一路拍打,还唱着歌为自己壮胆。他唱着唱着,竟然把泪水唱出来了。那条二十里长的山路,他直到傍晚才走到尽头。
10
杨果回到村庄的傍晚,我倚着窗口发呆,看到一个小乞丐向村庄走来,那么瘦小,似乎是被风卷着的破布。他不住地往村庄张望,似乎在看村庄里的炊烟,似乎在看蜷缩于墙角的猫狗,又似乎什么都没看,总之,他傻傻地笑了。他的嘴巴慢慢张开,想大声呼叫,还没发出声音,已一头扎倒在路旁。
我们家的黑狗看到了,扭过头望着我,眼里充满询问。我拍拍它的头,说:“去吧。”黑狗蹿出门,跑到小乞丐身边,闻了闻小乞丐,没能把他闻醒,又舔着他的脸,终于把他舔醒了。小乞丐看到黑狗立在面前,从怀里摸出半个馒头。黑狗嗅了嗅,抬眼看了看他,咬着馒头往回跑。小乞丐望着黑狗走远,撑起身子,摇摇晃晃走来。
黑狗跑回我身旁,我从它嘴里接过馒头,断定小乞丐来自山外,村庄里是没有馒头的。我不禁感到奇怪,小乞丐为何来到山里呢?这里不比小镇,更比不上县城。他还把馒头给了一条狗。真是个奇怪的小乞丐。我走出家门,走向小乞丐,想探个究竟。
“小四哥,小四哥——”
小乞丐在叫我吗?我惊讶不已。莫非他认识我?莫非大白天遇了鬼?我不禁感到脊背一阵冰凉,想转身奔逃而去。
“小四哥,我是杨果啊。”
小乞丐是杨果?杨果是小乞丐?怎么可能呢?不会是做梦吧?我捏着自己的脸,疼痛和寒冷一样真实。我收住脚,等着小乞丐走来,心情极为复杂。小乞丐还没走到我面前又扎倒在地。我看到了杨果的脸,惊呼着:“杨果,怎么是你啊?”
“小四哥,我想回来就回来了,我没力气了,你背我回家吧。”
我蹲下去,把他托到背上,那么轻,似乎身上没有骨肉。我背着他往前跑,担心他活不过来。
“阿公,阿公,杨果回来啦!阿公,你的孙子回来啦!杨果回来啦!”我一路叫喊。路人看到了,立住脚,惊恐地望来。他们想象不到瘦小的我能背着一个小孩飞奔。我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只想快点把杨果背回家。他累坏了,冻坏了,趴在我背上瑟瑟发抖。
“阿公,杨果回来啦!杨果回来啦!”
我把他背到他家门前,使尽力气叫喊着。他爷爷、哥哥和姐姐拥出家门,满脸惊讶和不安。杨果抬起头叫着他们。他们哭喊着奔来。他爷爷把他从我背上抱下来,哭着:“我的孙儿啊,我的孙儿啊!”他哥哥和姐姐围过来,抱住他们的弟弟痛哭。人们纷纷从家里走出来,陪在一旁默默流泪。我挤出人堆,在寒风中奔跑,跑着跑着,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杨果病了,发着高烧,时而浑身冒汗,时而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地咬个不停。他不时说着胡话,叫唤我的名字。他爷爷让我守在他床前,只要他叫唤我,就抓住他的手。那时我感觉他的身体像是沉下了深潭,我用力托住他,把他往水面上拉。他母亲时常泪眼汪汪地望来。我理解她。她躺在病床上无能为力。但是,守着杨果,我是情愿的,那样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
父亲给杨果打了几天针,他的病仍然没有好转。我在心底埋怨着父亲,再不治好他,可就要送到县城医院了,县城夫妇还让他回来吗?我不由得担心了。县城夫妇在第五天就来到杨果的床前。他们想把杨果带到县城医治。那时杨果又迷糊了,叫唤我的名字,我推开他们抓住杨果的手。杨果渐渐平静了。县城夫妇对视了一下,摇了摇头,轻轻地抚摸杨果的额头。
“你们别想把我弟弟带走。”
杨花狠狠地拨开县城夫妇的手。
“你们再碰一下我的弟弟,别怪我不客气。”
杨桃提着柴刀横在县城夫妇面前。县城夫妇满脸惶恐,转身望着杨立山。他蹲在角落里抽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县城夫妇说:“阿叔,孩子病得重呀,还是带他到县城去看看吧,那里条件对孩子好些。”
杨立山倏地站起身,愣愣地盯着他们,接着慢慢矮下去,在地板上敲着烟斗,说:“孩子们都这样,我也不忍心啊。”停了停说,“这样吧,等过一阵子,等他阿爸回来,你们的钱,我再还给你们吧。”
“阿叔,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孩子们不舍得他们的弟弟,那就先留在家里吧,什么时候想到县城都行,他也是我们的孩子嘛。”
杨桃鼓着脸说:“我弟弟再也不去你们的县城了,他去县城就带回来这个病,再去的话还不知道带回什么来,你们快点回去吧,别再打我弟弟的主意,我们不会让你们再把弟弟带走的,别做梦了!”
县城夫妇不再说什么,走到刘婄凤病床前,把五百块钱压在她枕头下。刘婄凤呜呜地哭了,说:“是孩子没福分啊。”
县城夫妇给她拉了拉被子,转身来到杨果面前,定定地望着,摇了摇头,话也不说就走出家门。当他们消失在山脚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是好人,但是我不喜欢。他们走了,我异常高兴,在村子里跑了几个来回。人们看到了,讥嘲着说:“小四啊,你阿爸是不是给你喂错药了?”我没有生他们的气,哈哈大笑着回答说:“我在锻炼身体!”
11
杨果病好后,四处乱窜,精力充沛,脚下的鞋子引人注目。那是双白色运动鞋,从县城穿回来的。他靠这双鞋走了很远的路,走到小镇,又从小镇走到村庄。莫非那双鞋有魔力,才能帮助他走回村庄?那双鞋很特别,村庄里仅此一双,使杨果与村庄里的孩子不一样。这是县城和村庄的区别吗?我没来由地想着,不禁对县城产生了神往。
春天到了,河水却还冰凉,闷不了水,我就制作鱼叉,背着渔网走向河流。我和杨果把渔网沉到水底,便不管了,爬到山上去采野果,半天才回到岸边,抓一根竹竿拍打水面,水底的鱼四下逃窜,慌乱中撞进网中。我们把网捞起来,网上挂满食指大小的鱼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最高兴的要数夏天,天气炽热,闷在水底,看着游鱼和石块,断根的水草漂浮着,感觉很奇妙。杨果和狗蹲在河岸上,静静地望着河面,看着我在水里翻腾,或者往河岸上抛一尾鱼。他们对我的每个举动都很崇拜。
“小四哥,你连吐口水都很好看。”杨果叫喊着。我没搭理他,闷在水底,很久才钻出水面,看到杨果在哭泣,黑狗在他身旁狂吠。我问:“怎么啦?”杨果破涕为笑,说:“你闷那么久,以为你起不来了呢。”我哈哈大笑,都快笑出泪了,这条河能淹死我吗?
这条河没淹死我,却淹死了杨果。
杨果出事那天,我生了一场病。那天太阳特别大,白花花地洒在地上。当时我靠着门槛,望着在阳光里奔跑的孩子,心里一阵失落,觉得眼前的世界离自己是那么遥远。杨果穿过阳光走来,远远地向我呼喊。我没有应答他,浑身无力,连嘴巴都懒得张开,木然地望着他走来。他又穿上了那双白色运动鞋,天热了还穿,但我没说出来,太难受了,爱穿就穿吧。
“小四哥,你怎么了?”
“我病了。”
“我本来想叫你去河里摸鱼的,我阿妈都两天不吃东西了,我怕她会死去,我不想让她死,我阿爸都还没回来,我阿妈是不能死的,她要等我阿爸回来,现在你生病了,那我自己去好了。”
杨果难过地说。他低垂着头,没等我说话,转身走进阳光里。我没想到他这一走就走进了死亡,在此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就像无数次走进阳光一样走进了死亡。天黑了,杨果没有回家,他家人走到村外,顺着河岸呼喊。他们的呼喊急躁而混沌。村里人纷纷走出家门,打着手电走向河岸,河岸上影影绰绰,却没有杨果的踪影。人们疲惫了,失望了,耷拉着脑袋归家。夜间,杨立山在家门口点了一盏马灯,照亮杨果的夜归路,可直到第二天,杨果也没有回来。
人们发现杨果时,他已经死在河面上。他爷爷、哥哥和姐姐闻讯赶去,抱着没了知觉的杨果痛哭。他爷爷长久地跪在河岸上,不愿相信活蹦乱跳的生命说没就没了。
“老天啊,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呀?用我的命换孩子的命吧!”
他向苍穹哭喊。苍天无语,围在河岸上的人们跟着沉默。人们把他扶起来,擦拭他眼角的泪水。老人止不住痛哭,他太悲伤了。杨桃看到他弟弟光着一只脚,连衣服也没脱就跳入河中。人们一阵惊呼,纷纷跳下河里,把杨桃捞出水面。
“孩子,你别做傻事。”人们劝着说。
“我在找我弟弟的鞋子,没有鞋子他就不能跑,他说他要当长跑运动员,到了那边也不能让他光着脚。”
“孩子,让我们来找吧。”
人们纷纷闷到水底,寻找杨果丢失的鞋子。河底一片浑浊,没看到那只鞋子。人们从水底钻出来,抹掉脸上的河水,失望地摇着脑袋,断定鞋子被冲走了,漂流了一个夜晚,不知漂到哪里了。人们爬上岸,放弃徒然的寻找。杨桃望着河水,满脸自责与哀伤。
我拖着脚来到岸边,看到杨果静静地躺着,不说话了。他死了。他怎么能这样死去呢?他不是要抓鱼给他母亲熬汤吗?不是要上学念书吗?不是想当长跑运动员吗?不是想听我讲故事吗?他怎么能够这样消失了呢?我怨恨自己,要不是自己生病,杨果就不会一个人走向河流,就不会被淹死。可是,这怪我的病吗?我不禁回想起那个土坑,伤害了刘婄凤,使她终生瘫痪,使我和杨果成为朋友,之后时常带着他到河里抓鱼,要不是这样,他会独自走向河流吗?
这该死的土坑!
可是,刘婄凤瘫痪了,杨树枝出走了,杨果死在河流里,而我默默承受着罪责,都是因为那个土坑吗?我胡思乱想着,泪就下来了,迷糊了视线。迷离中,我看到了杨果,立在水中央,向我挥手,在告别。
“我能找到杨果的鞋子。”
我怏怏地说。人们把我按在岸上,不让我动弹,我水性好,但生了病,经不起河水浸泡的。人们不想再失去一个孩子。我望着人们来回忙碌,没人注意我了,脱掉衣服,扎进河里,把人们的呼喊抛在水面上。我沉在水底,慢慢地睁开眼,看到杨果立在面前,眼里满是不舍和悲伤。他对我说以后要抓鱼给他母亲熬汤。我点头答应。他微笑着,身子渐渐往后退,再往后退,忽地矮小了。我追赶过去。他消失在泥土里。我用手扎进泥土,拼命地掊挖,没有找到杨果,却摸到他丢失的鞋子。我抓着鞋子钻出水面,愿意相信是他的灵魂在招引我。杨桃接过鞋子,走到杨果身旁,套在杨果的脚上。他的泪又下来了,滴在沾着泥土的鞋帮上。杨花走过去,把杨果的鞋子脱下来,扯一把野草在水里使劲地洗刷,洗干净了,重新穿在杨果的脚上。杨果到天堂就可以奔跑了。
杨果葬在乱坟岗上。那天送葬的人不多,只有几个老人,过程极其安静,没有送葬的礼炮,也没有人说话,连哭泣的声音都没有,一路上野草、竹丛和小鸟都住了嘴。老人们在竹林里挖了坑,齐腰深,把杨果埋了下去。次年春天,他的坟头冒出一根竹笋,粗壮,肥胖,是生命的轮回。那是杨果吗?他是否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人间?没人回答,山冈一片寂静。
杨果死后,我时常独自一人走向河流,闷到水底抓鱼,黄昏时提着鱼走进杨果的家。刘婄凤总是泪眼涟涟地望过来。在她的目光里,我不敢抬头,心底像被洞穿似的,结结巴巴地说:“阿婶,杨果说你喜欢吃鱼。”刘婄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没有扭头跑掉。她眼里呈现一片昏暗,接着溢出淡黄色的泪水。直到现在,我仍然说不清为什么尘世间竟然有淡黄色的泪水,还夹带着一股飕飕寒气。
我曾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转过脸,望向她们家门,自说自话:“她在想念杨果他阿爸了。”想念会使眼泪变色吗?我回答不了。那时杨立山到达了云南。杨果死后,他到云南去找杨梅林,据说有人在那里看到过他。我时常梦见他们父子在雨天里相遇。
那个夏天,每当怀念杨果,我就走向淹死他的那段河。河水安静轻柔,一如既往,似乎不曾发生什么。我闷到水底思念着死去的杨果,竟找不到浮出水面的理由。当河水挤压下来,让人窒息,我不得不再次钻出水面。河水仍旧安静如初。我忽然明白杨果是被诡秘的河水欺骗了。杨果死去那年才七岁,看不出河面下暗藏的危险。那天他想是走在河岸上,看到水里游着一条大鲤鱼,激动万分,想象自己提着大鲤鱼回家有多神气,一定把他母亲吓一跳,兴许还把他母亲的病吓好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想象里。他生怕鱼跑了,连衣服也没脱就蹚进水里,岂料陷进污泥里。他挣扎着,越挣扎陷得越深,整个人没入水中。他发现了危险,想呼喊,河水已灌满嘴巴。他绝望地往水面上望去,看到阳光像雪花一样落下来,接着看到雪花由白变红,由红而黑,最后什么也没有了。我以杨果的方式蹚进水里,慢慢地没到水底,想象着他在生命最后时刻发现的阳光如雪,感受到他的绝望和悲伤。
后记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我时常在黄昏或者深夜想起杨果,乃至我到城里念书仍然没能忘掉他。每到周末,我走出校门,站在街旁的树下,望着街上人来人往,拥挤,忙碌,谁也不认识谁。我不禁想起埋在山冈上的杨果,要是他没死去,会不会出现在这样的街头?没人认识他,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的未来,那么他存在与否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在时间之外,我与他是彼此陌生的人。我不由得愣住了,似乎发现了这个尘世的秘密,却瞬间又陷入更深的泥潭。
我迷茫了。
我毕业后回到家乡,在一个叫作归盆的山村当老师。归盆村离林荫镇有好几十里山路,遥远而安宁。我时常倚着栏杆远眺,风轻云淡,日出日落。杨果总会在这个时候从记忆里浮现。我想:如若他也倚着栏杆,会想些什么呢?会不会如我一般想着城市里看不透的街道、楼房和下水道,忽然会在某天夜晚发现它们和山野一样宽广呢?我不知道。那些问题过于虚妄,出现在我视线里的只是山里人。他们和树木一样安静,按节气耕作,不急不躁,生活原本如此吧!他们不懂哲学,不知道宗教,也没有多少文化,却活出了自己。
我庆幸回到他们身边。
然而见到杨树枝后,我对自己的思想产生了怀疑。秋天的下午,失踪好些年的杨树枝突然出现。他请一个村民帮他挑东西,从小镇上挑到学校里,付钱时掏出五十块钱,眼都不眨就递过去,一副土财主的模样。我莫名反感,见面便不自然了。那天晚上,杨树枝很困,吃完饭就睡了。我望着他躺在床铺上呼呼大睡,心底空了,没有温暖,也没有憎恨。我突然想起不曾说出的秘密。他是为这个秘密而来的吗?
事隔多年,物是人非,再追究还有意义吗?我说不上来。我躺在学校旁的草地上,仰望夜空,几朵浮云飘散,缺月悬浮着,萤火虫在飞舞。我拍着脑袋:我们在多年后相遇,怎么没有半点儿兄弟重逢的感觉呢?到底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或许我们都变了?这种感受涌上来,我直想哭。
我想改善关系,毕竟是兄弟,却怎么也热情不起来。他也不在乎,一张笑脸来回晃荡,似乎没什么烦恼。越是这般,我越清楚他心里有事,只是等着我开口问。我装傻。他也不说。他无聊了,就请年轻人喝酒,吵吵闹闹,不像学校了。我恼了。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不把我当回事儿。他看到我恼了,便不再请人喝酒,跑到村子里打牌去了。几天后就跟人打了架。他出牌慢,一个后生就训斥说:“你怎么磨蹭得像头牛?”杨树枝眼一瞪,牌就砸到那后生脸上。杨树枝掀翻牌桌,跳过去踹那后生。后生跌倒在地。人们看到村里人被打,一拥而上,把杨树枝按倒在地踢打,最后押着他来到学校。
“老师,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们早就把他给废了。”
“就这样的人,连牌德都没有,怎么也配当你哥?”
“老师,你就耐心教教这头牛吧。”
那一群人说完就转身走了。我望着他们远去,回过头看着杨树枝,鼻青脸肿,竟一时说不上话来。
“就他们这几个鸟人,要不是老子让他们,要不是你在这里混的话,我早就把他们统统打趴在地。”
杨树枝还嘴硬。我心头涌起一股怨气,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却看都不愿看他。我又被他打败了。以前,他用巴掌打败我,现在却用无赖的行径。
“今晚我们喝酒!”我愤恨地说。
“这才是兄弟嘛。”
那天晚上,我死命地跟他拼酒。他见我如此,软下了心,说:“小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我们都喝得半醉半醒,走向学校旁边的草地,躺在那里仰望着苍穹,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起过往。
“小四啊,一转眼就过了这么些年,时间过得也真快,村里的变化也不小吧?生的生,死的死。”
他在引诱话题。我知道他想听到什么。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漂泊在外,只在十八岁那年回了一趟家,连信都懒得写,难道只是因为这件事?
“两年前,刘婄凤自杀了,死了,埋在乱坟岗上,她孩子杨果也埋在那里,不知他们是否会相遇。说真的,她的死,我不觉得可惜,你知道对她来说,死其实是解脱,对她自己也好,对他们那个家也好。说这话是不应该的,很残酷,毕竟那是一条人命,但是又能怎样呢?换作我,也不愿苟活的。活着就是炼狱。你知道她是怎样自杀的吗?你也知道,她已经残废,动弹不能,根本自杀不了的。后来,她丈夫杨梅林回来了。他和你一样失踪了好多年。大家都以为找不到他了,他却突然回来了,后来刘婄凤求着他,让他帮忙。起初他怎么也不干,后来见到她太过痛苦,才帮了她。他往一只空瓶倒了敌敌畏,又倒了一些糖精,那样喝下去不那么难受吧。他往瓶子里插入吸管,放在刘婄凤的床头。她吸着敌敌畏自杀了。杨梅林因此犯了法,被关进了牢房。”
我把刘婄凤的事说了出来。杨树枝沉默着,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双眼盯着夜空,风拂来,吹落他眼角的泪水。我第一次见他落泪,不由得惊诧了。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轻轻地闭上眼,酒意泛上来,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半夜里,露水落在脸上,把我冻醒了。我爬起来看不到杨树枝,只见身边搁着一块石头,石头下压着一叠钱。显然,他不辞而别了。后来我回家,跟家里人说起此事,才知道他压根儿没有回村庄。我父母对着天空摇了摇头,满脸哀伤。
又记
我结婚后不久,又有了杨树枝的消息。那天妻子肖晓不安地盯着我,嘴巴动了动,又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问她。她没说,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最后站定了,掏出一张通缉令。那是追捕杨树枝的通缉令。杨树枝在广东制造假币,负案逃跑,还伤了人。不会弄错吧?这个念头很快就从头脑里消失,肖晓是警察,没有理由开玩笑。
“通缉令已发向全国。”肖晓摇了摇头说,“得把这事告诉家里人。”
我匆忙赶回家,望着父母日渐衰老的面容,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们承受得住吗?年纪大了,衰老了,精神也脆弱了。但是,杨树枝成了通缉犯啊,说与不说都改变不了事实。我想先喝点酒,借着酒劲说吧。我和大哥拼酒,喝得半醉,结果仍然不忍心说出来,拖着脚回到小镇,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我梦见自己漂在河面上,看到一群人迎面走来。他们从我身旁经过,没有看我,也不和我打招呼,径直走上田埂,忽地消失在一片阳光里。接着一个人在奔跑,呼喊,面容渐渐清晰了。我看到了满脸疲惫的杨树枝!
“小四,小四,是我,你醒一醒,醒一醒啊。”
他是逃犯还跑来干什么,还不赶快逃命去呀!我不理会他,也不想见到他,翻转身继续睡觉。他不住地叫唤。我不耐烦了,说:“你怎么还不跑?等着被抓呀?赶快跑!”他不吭声了,忽地飘走了,飘到空中化为雨水,沙沙地掉落下来。我想跑出那阵雨,怎么也跑不出去。我放弃了,干脆立着不动,雨越下越大,淋湿了我。我感到一阵冰凉,猛地惊醒过来,看到床前晃着一团黑影,连忙按亮床头台灯,赫然看到杨树枝。我腾起来扑过去把他按倒在地。
“肖晓,肖晓,快来,快来啊。”
“小四,小四,轻点儿,轻点儿,疼死我了,别叫了,肖晓出警去了,我才来找你的。”杨树枝用手拍着地面。我的酒醒了,松开了手,把他拉起来。他立在我面前满脸愧疚地望来。我没接过他的目光,扭头望向窗外,看到漫无边际的漆黑,心里跟着一片漆黑了。谁料到,我们再次相遇,竟然已隔两个世界。
“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来为难你的。”
杨树枝说。我没有开口,也没有看他,心里盼着他离开,权当是一场梦。这不是梦啊,杨树枝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来找我?这不是在逼迫我吗?我心乱如麻。
“我知道你结婚了,她是警察,我不是找你求情的。我想了很久,决定来自首。”他停了停又说,“我想在自首前,去看一看刘婄凤,你知道她葬在哪里的。”
我盯着他。他满脸诚恳。我相信了他的话,默默地点头。那天晚上,我们摸黑出了小镇,半夜之后,来到刘婄凤的坟前,几经风雨,坟堆爬满野草。杨树枝跪在坟前,烧纸,磕头,眼角还闪出泪花。我暗暗吃了一惊,我心底不也藏着这样的泪吗?
“这些年我一直没回家,但是每年都在打听村庄里的事,特别是刘婄凤。是我害了她,使她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你知道吗?杨立山有一次对我说,他原谅了我,还要我原谅自己,不要为难自己。他老人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但他一直没对别人说起。我也想原谅自己,却原谅不起来。每当想着刘婄凤躺在床上的痛苦,心里就难受死了。后来杨桃去当了兵,我以为等她儿子杨桃从部队回来,他们家就好了。没想到刘婄凤却自杀了,杨梅林也因此坐了牢,都是我害的呀。我想帮他,把他从牢里捞出来。听说只要用足够的钱就可以把人赎出来的。我就想挣大钱,后来你也知道了,我跟人家一起做假钞,出事了。出事后,我就一直在逃。从刘婄凤受到伤害时起,我就开始逃了,在心里逃,那是一辈子都逃不掉的啊。我逃不出对刘婄凤的伤害啊。我累了,不想再逃了,我只想回家。”
我没有说话,他已回不了家。我不知该安慰他,指责他,还是建议他逃跑。我呆立不动,任由他诉说和忏悔。雾气越来越浓,淋湿了我们的头发。
“走吧,差不多了。”
我扶起他走下乱坟岗,悄悄地走进村庄,来到家门前,没有去敲门——家人已睡着了。杨树枝跪在地上磕头。我望着他蜷缩着的背影,猛然涌起一股负罪感,不由得跟着跪下去。我想,要是我早早地把这件事说出去,人们会不会原谅我呢?即使不原谅,那么结局也不会是这样,杨树枝连家门都进不了,是我没打开那扇让他回头的门,包括我自己也回不了头了。
我们埋头往回走,谁都没说话,世界陷入一片昏暗。山风吹来,我不禁想起诸多往事,尽管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附着暖暖的体温。多想回到过去,尽管当时忧伤,存留在记忆里也是欢乐的。我想说些什么话,嘴却张不开,而杨树枝却如释重负,昂首挺胸地走向小镇,似乎不是走向牢狱。我心里更难受了。回到小镇,天已放亮,肖晓站在门口双眼圆瞪望着我们。
“弟妹,我来自首。”
杨树枝笑了笑说。肖晓满脸迷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我别开脸望向别处,朝阳斜照过来,整个小镇逐渐明亮了。
“带我走吧。”
杨树枝伸出双手,又冲肖晓笑了笑。肖晓站着不动,目光落在我脸上。杨树枝看到桌面上的手铐,走过去,拿起来铐住双手,还抬起来瞅了瞅,满意地笑了笑。
“为难你们了。”
杨树枝走向派出所大门。肖晓跟着走去,走到门外转过身望来。我咽了咽口水,没能说出什么。所长坐在大厅里,看到肖晓押着嫌疑犯,两眼泛着绿光。
“小肖啊,辛苦你了。”
那天上午,所长把杨树枝押往县城。我站在窗前,看着他被押上警车,心里空了。我蹿到肖晓身旁,从她腰间掏出枪,没等她反应过来,“叭”,往天上放了一枪,子弹击断一根电线,掉落下来差点砸在警车上。所长和杨树枝都吃了一惊,回头望来。他们在我脸上看到一片古怪的神情。直到警车远去了,消失了,我仍旧呆立窗前,动都动不了。肖晓满脸着急地向我奔来。
杨树枝入狱后,我和肖晓心里不好受,连村庄都不愿回,感觉无颜面对父母。父亲倒是很豁达,说:“这事跟你们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们心里难受,帮不了他,可这事谁能帮呢?再说要不是你们送他到派出所,还不知要遭什么罪,以后就不要再想这事了。”母亲红着眼圈点头附和。我和肖晓心间五味杂陈,都不敢与父母对视。
再记
我和肖晓去探监,见到杨树枝身着囚服,脑袋剃得光亮。我们之间隔着一块玻璃,近在咫尺,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种莫名的虚空淹没了我。我知道在尘世里该做什么,因着肖晓是警察的缘故,与几个狱警攀上了关系,和一个叫王伟的狱警更是称兄道弟。每回到市里探监或办事,总忘不了给他捎带些土特产,不值钱,却有意味。王伟也知晓,每回都推辞半天才收下。
“放心吧,我会照看你哥的。”他停了停说,“告诉你,在里头,要是立了功,就会减刑的。”
我们在河边的小餐馆喝酒。王伟抓着酒杯,硬着舌头说这句话。我记住了这句话,背着肖晓为此奔波。事情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便在探监时把想法告诉杨树枝。没料到,他非但不兴奋,反而满脸严肃地说:
“小四啊,你就别为我瞎折腾了,你这样做就欠了人情债,有些债怎么还也还不清的,到头来只会带来麻烦,要不得。我在外闯荡多年,很多事情都看清了,看淡了,现在我在这里挺好的。杨梅林也在这所监狱里。我遇到他时,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打了我一顿,现在他原谅了我。我们是朋友了。”顿了顿说,“这些年来我悟出了一些道理,要是人的心被囚住了,在哪儿不是一样的呢?”
我心间被某种利器剁着,撕裂,疼痛,想再说些安慰的话,却觉得虚伪。我望着玻璃对面的杨树枝,发觉他变了,是因为这些变故吗?还是他不敢奢望?我想对他说些什么,结果只对着玻璃苦笑几下,心头涌起一阵悲伤。
“我不明白杨树枝是怎么想的。”
我幽幽地说。那天我喝了许多酒,坐在木桥上,桥下是湖水,银光闪闪,惹人注目。肖晓依偎在我身旁,抚摸着我的脸膛,含情脉脉地望着我,眼里滋长着幸福和不安。我心里一阵愧疚,目光掉落在湖面上,宽广而幽深,内心里竟涌起往下跳的冲动。我扭头看着肖晓。她也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似乎洞悉我的内心。我心头一颤,衣服也没脱,往桥下扎去。我没入水下,看不到游鱼,听不到呼喊,世界在宁静里展开,纷繁杂乱就此消失。我似乎找到了寻找已久的东西,却在瞬间再次丢失。我迷乱了,心跟着酸楚了。此时,湖水越来越重地挤压过来,我快承受不住了,得游出水面。我猛地蹬着双脚,钻心的疼痛立即传遍全身。左脚抽筋了!动弹不得了!湖水不断地挤压过来,胸口沉闷,生疼,快窒息了。我知道游不出水面了,然而我并不慌张,似乎对这一刻等待已久。我干脆摊开四肢,任由躯体与魂灵沉没。我轻轻地闭上双眼,竟又见到远去的童年,山梁、河流、牛群一一浮现。我再次追忆着杨果,却记不起他的面容。刹那间,我明白了整个童年被什么困扰着。我释然了,含着泪笑了。湖水沉寂。忽然,肖晓无助而悲伤的哭喊扎破水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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