砣村已经远去的圣人们-智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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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一日村人在东山的阳岗坡上挖梯田挖出一块石碑来。是大山里悬崖上常见到的青花石。这青花石很硬,村中常用这青花石做碾盘和碾子,村人碾了几十年的米也不见这碾盘的纹络被磨平。能用这青花石凿出石碑来在方圆几十里也很难见到,石匠不愿意做这种石活儿。石碑是长方形的,凿得不太方正,但上面凿刻出的文字却清晰可见。文字很短:张正果圣人碑铭志正果祖籍江北红庙人光绪十九年避洪荒而至江南落户砣村为翰林张湛后人正果腹书万卷乾坤入怀无不破解之惑也挖梯田的村人们都没有很高的文化,就请村中的会计杨二祥来辨认。杨二祥让人挑了一担水泼到石碑上,将石碑的粘土和淤泥冲净,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一笑,这是先人张正果的碑文,张正果可不是一般的人,说他是圣人一点不过。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江北过去有个翰林叫张湛,曾是大清王朝的修撰,后告老还乡。据说张湛有九个儿子,没有姑娘,张正果是他的老儿子,其他八个儿子都留在了京城。张正果陪着家父到江北红庙村落还乡,后来江岔子北移,山上一有洪水下来就会冲到红庙村。后来张湛和儿子迁到了江南我们砣村。刚在砣村落户张湛就死了,那年张正果才十四岁,他把刚刚买的宅地和院套让我们老杨家代管,他就去了京城。五年之后他回来了,又回到了屯村,这张正果在江北的时候也很少做农活,在砣村他有近百垧地,因为他没有叮嘱过我们杨家人,所以这地就一直荒着。他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春天,应该是耕种的季节,本应该雇人把地耕耘一番,他却没有把这地放在眼里。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张正果想干什么,村里人也很少和他接触,唯有杨举人和他有来往,后来他把地让杨举人去种,到秋天的时候杨家人就给他几石粮食,因为杨举人种他的地得到了许多收获,而几石粮食又算了什么。过年的时候还把一头猪赶到他家。后来张正果娶了妻子,这女人长得人高马大,又能干活,就把这些地从杨举人那收回来了。此后张正果就无忧无虑,家里家外的事情都由他这妻子操持。

    村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不再挖梯田了,专心听杨会计讲这过去的事。杨会计儿子回家把那本陈旧的《石枕残咏》拿出来,最有一页的最后一首诗就是写给张正果的——

    口若悬河涌大江

    北柯有梦无黄粱

    世上红尘归正果

    唯有砣村有智囊

    一年轻村民拄着镐头问道,杨大叔这诗咋听不懂呢,砣村咋会有智囊呢?

    杨会计说,智囊就是有智慧的人,这诗已经写得够浅白的了。口若悬河指的是口才,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南柯一梦,而杨举人说的北柯是虚的,无黄粱是指的张正果不说梦话,世道无论如何红尘弥漫,在张正果的眼里都是一清二楚的。

    杨会计的儿子说道,我爹说的这些还没有把这张正果圣人的许多事情说出来。我爷对这张正果可是能够说清楚,只要我爷高兴或者喝上几盅酒他就能讲出许多张正果的事来。

    挖梯田的人们说,晚上到你家听杨老太爷给我们讲讲。

    刚才说话的年轻村民说道,我家有两瓶好酒,给杨老太爷拿去,晚上我们就听他去讲。

    ……

    杨老太爷叫杨续业,他说,这个名字是他的爷爷在杨举人那讨的。杨老太爷八十多岁仍然耳聪目明,说起话来也有板有眼。他说话的魅力不亚于评书表演艺术家单田芳,说了几句就把大家带进了光绪年间——

    张正果离开砣村的时候才十四岁,在村里头他就是一个半大孩子,平时很少说话,即不生灾也不惹祸,胆子也小。在村子里走路见到狗很远就躲开,其实狗就在他跟前也不咬他。他从京城回来以后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不理农事大家也能理解,因为他毕竟是翰林的儿子,天生就是富贵命。有一年村中出了盗贼,杨家喜院子里的一头牛被偷了。这事很怪,牛走路很慢,就是有人把他牵出村子也得一袋烟的功夫。盗贼能慢慢悠悠地把牛偷走不被村民看见,这也看出盗贼是个神偷。杨家的牛是在晚上丢的,即便是村落里没有人出现,狗也应该叫,可狗也没叫。第二天早上杨家喜坐在院子里哇哇地哭,村人都来劝他。有人说,还是报官吧;又有人说,县衙的官儿们都心黑,县令要是主审案子,即便是抓不到贼人也至少得给县令五十两银子,这五十两银子也够买一头牛的了。杨家喜的老伴到江北请来了姓姚的瞎子,在江北的镇子上打幡算命,人称神算。姚瞎子被请到砣村,请他给掐算一下贼的去向。姚瞎子听了因由,连连摇头说,此贼身上有浑浊附体,很难算出他的去向,就走了。

    这时张正果挤过人群让大家都闪开,从拴牛的槽子边又走到门口,回头对杨家喜说道,二哥,你家的牛没有出村,但确实是被人所盗。盗贼走了,但三日内他还会来。

    村人以为这张正果在说梦话,便没人在意,岂料中午的时候,杨家喜的大哥杨家旺来了说道,二弟,张正果说得没错,你家的牛没有出村,村东头的郭家菜窖因为过去里头有长虫,没人敢进去,这牛却进去了。不是它一脚踩空掉进去的,而是被人牵进去的。窖的门口有斜坡,过去老郭家往里储秋菜的时候要用车推进去,牵进去一头牛也不是难事。这盗贼往窖里扔了几捆稻草,又把窖门虚掩了。所以这牛就是在窖里待上个一两天也不会闹动静。

    又有人说,那他为啥不牵出村子,而把牛藏到窖里,是啥意思?

    这时张正果赶来说道,这牛他是牵不出村的,二叔家在村东,贼要是把牛牵走只能往东去,而东边的河泡子水深,桥又窄,只能往下游走才能过河泡子,但要经过四个屯子,贼不会这么笨;如果往西走从西面出村,村里的狗早就叫了,村里如果有一条狗叫不会有人在意,如果村子里的狗都叫,必然会扰起村民,贼就不能把牛牵出村。

    杨家旺一拍大腿,明白了!他原本不想把牛牵出去,肯定这贼晚上还要来,他会在窖里把牛杀死,这样他可以把牛肉装到袋子里大摇大摆地出村。杀牛是不容易出声的,只要把牛的鼻子、嘴蒙住就可以宰杀。再说这个窖又很窄,牛逃也逃不出去,就只能任贼宰割了。

    当晚,贼被抓住了,他果然是带着马灯和宰牛刀钻进了菜窖里,他没有看见牛,就被杨家人给捆绑住了。

    此事让张正果名声大震,村中有什么事都去他那去讨计策,他不是阴阳先生,也不是神算,但他出的主意是有根有梢的,后来去张正果家的人,人满为患,不得不在门外设一划木板,上书:正果先生之逢五逢十拜见。这不是张正果立的木板,而是当年的村里的族落长袁九如立的。袁九如管理村落有办法,也能摆布张正果的所作所为。张正果家每日开始大门紧闭,村里又选出四个家丁在院里护卫,在张正果家的门旁又有人收牌。这也是袁九如的主意,他让村中的杨焕张木匠做了一百个木牌,上面烫了一个果字。如有外村人想到此去见张正果,需到袁九如那里去买牌,一块牌十辆银子。一天至少要有二十左右个人能见到张正果。袁九如不贪,每天收摊时他把所有的银子都交给张正果。张正果也不数银子是多少,交给那个人高马大的妻子。张正果的妻子也不再下地了,她开始雇工,又把一多半的土地佃了出去。

    来见张正果的人也是五花八门,有一日一矮胖子拄着龙头拐杖进了张正果的宅院。每个进宅院的人要交一块牌,而他却拿出了十块牌交给了门口的收账管家。这个人进了屋,坐在张正果的对面,张正果见这来人面相有些恶,就小心翼翼地问,这位爷有甚事让我帮你想主意?

    矮胖子从兜里掏出一块白布,上面写着三个名字:何笺、刘奉禾、楚西东。他把这白布摆在张正果的面前说道,这三个人我必须得杀一个,我要向你讨教该杀谁。

    张正果看着三个名字,鄙人不知底细岂敢胡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矮胖子说,我只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你就该知道这三个人该杀谁了。我姓何,叫何训,山上的人叫我训大哥;山下知道我的人叫我训大爷;有钱的大户们叫我何大瓢把子。

    张正果一怔,但又镇定下来,他已经知道面前这个矮胖子就是山上的土匪。白布上写的三个人他都不知道。张正果看了半天才问道,这三个人当中有一个军师应该就是刘奉禾;另一个是领兵的武师是楚西东;还有一个可能是你的弟弟。

    何训一拍桌子,果然是大智者,一个都没说错。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看出这三个人都是干啥的。我知道你刚从京城回来才几年的光景,对我们山上的事并不知道,难道你认识我在山下的匪眼不成?

    张正果笑了,如果你的匪眼告诉我这些,那这个匪眼也太不牢靠了,你要用这个人做你的匪眼,绝不是你何大爷的英明。

    何训问,那你怎么能猜出来?

    张正果说,凭感觉。加上这名字已露出玄机。奉字不是俗人才能用得,这是个读书人,而在山上做军师的人定是个读书人;楚西东不可能是军事,因为一个山上有俩军事的话,那这两个军师加在一起山上就不会得安宁。这西东定是武人无疑;另一个名字不用说,与你的名字同出一祖,不是兄弟又是什么?

    何训说道,说得太对了,如果今天不从你的身上讨到主意我是不会上山的。

    张正果想了想说道,那就把刘奉禾杀了吧。

    何训站前来说道,正果是大智者,与我不谋而合,我心里有底了,告辞。

    何训回到山上就把军师给杀了,后来这山上的兵马也壮大了,清末朝廷绿营军围剿山上的何训,何训又下山向张正果讨主意。因为有了张正果给出的谋略,何训和他的人马就逃过了一劫。再后来何训下山请张正果给他做军事,张正果说,我不能上山,因为我要上山了,咱俩必有一死,如果我在山下给你做军师岂不更稳妥?何训信服了。

    张正果也不是每见到一个人都会给这个人出大计谋,也不是每一个要见他的人都是有大事情。有一天一个大财主的儿子来见张正果,他见到张正果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张正果就急忙把他扶起来问,这是怎么了?

    来人说道,我娶了一个比牤牛还要壮的女人,是我爹非让我娶她不可,我只得从命。谁知道这娘们儿每天都打我,我身上每天都有伤。家人对我不闻不问,就连我爹也看我的笑话。

    张正果说,你的妻子为啥要打你?

    来人说,我是一个老实人,虽然不做农活,可我在家里也是我爹的帮手。我通读四书五经,会打算盘,我的字也写得好,其楷书为一绝,连上呈朝廷的奏折也有人请我去写。我只有个小毛病,只是愿意抽几口烟膏子。

    张正果说,你的媳妇真是一个好女人,她没把你打死就已经算是好女人了。你现在抽烟膏子,将来就要吃南国的白面儿,如此下去你家的田地宅院都会随着烟雾飘到天上去了,到最后你可能会要把你的壮媳妇给卖了,去换烟膏子和白面儿。

    这汉子站起来说道,我白买了一块牌子,这十两银子算是白花了,起身就了。这个家伙走到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又返了回来说,正果大智者,还有一主意不知可行,我雇人把她杀了咋样?

    张正果说,这还有一好主意,那就是你把你自己杀了,为上策。

    这汉子想了想说道,也行。

    张正果在砣村做了许多善事,这和他的智谋有关。

    但张正果后来也死于他的智谋,某一天江北的大财东也是高家油坊的少掌柜叫高少浦,来找张正果,说当年张正果的父亲张湛欠他们高家油坊的钱。

    张正果问,是多少钱?

    高少浦说,当年是一万两银子,眼见着快二十年了,加上利息应该是五万两银子。

    张正果说,当年虽说我的年纪尚小,但当年的事情也都记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张家欠你们江北高家的钱。再说我们搬到砣村以后你们为什么也没来讨这笔债?

    高少浦说,怎能说没来这里讨过,我到这里来过几次都说你去了京城。

    张正果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高大人可否向我出示凭据?

    高少浦说,凭据能没有吗,要是没有凭据我怎么能到这里来讨债。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借契,这借契上还有两个证人。

    张正果看了看那借契一笑,这还贷契上的文字拙劣,还有四个错别字,我爹是大清朝的修撰,写的是楷体字,这借契是假的。再说这证人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父亲病故前对我也没有过交代,高大人这等玩笑岂能开得。

    高少浦没有在张正果这里敲诈到钱,张正果自然也要想应对的办法,于是他也造了一张还贷契,是高少浦的父亲高赫写的。张正果也是收买了高家油坊的账房先生,讨到了高赫写的文字。江北北行六十里有个宝顺私塾学堂,学堂里的一个私塾先生叫聂宝顺,当年和张家有来往,曾经和他的父亲在一起饮酒对诗。他是一个还俗的和尚,在私塾学堂除了教学生,几乎和当地的村民没有来往。他有绝活可以用桦树皮作画,还可以仿字。张正果找到他以后和他说明来由,聂宝顺就仿了高赫的字,造了一张收款契约,也是假作当年高贺留给张湛的收款契约。后来高少浦以为自己能通过经官得到这笔敲诈款,但在衙门审案时张正果也出示了那张收款契约。高少浦是不甘心放弃敲诈,那县衙的县令就给他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在某一天张正果去江北办事的时候被高少浦的人把他扔到了江里。张正果死后,高少浦就到砣村来收张正果家的遗产。他就凭那张假契约,敲诈了张家的宅院。后来高少浦将这张家大院卖了,卖给了砣村的陈绍恒。陈绍恒那时也是砣村的大户,和张正果也有很深的交情。陈绍恒买了张家大院没划为己有,又给了张家。

    张正果是砣村不能忘记的人物,村中人都念他的好。张正果死后留下一子叫张克俭,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聪明,后来也考上了举人,又在京中殿试中入了甲榜。在京城张克俭追随黎元洪,后来黎元洪大总统被赶下台,张克俭也离开了京城,又回老家砣村隐居。

    张克俭无事可干,便又想起父亲的死。于是他到山上去投奔何训,何训已经老了,他的儿子何泉正在山上做大瓢子。他曾经听父亲说过山下的张正果,便收留了张克俭,只是张克俭没做军师,只给何泉当了匪眼。后来张克俭让何泉绑了高少浦的肉票。山匪让高少浦倾家荡产了,高少浦也被砍了脑袋。高少浦死的时候,张克俭就在他的面前笑着对他说,高大叔,我爹在阴曹地府无时不刻不在想你。

    张克俭袭承了他父亲的品德,用他的智谋为砣村做了许多好事。张克俭后来被京城作为乱党给抓走了,此后下落不明,听说到了京城他就死了。张克俭有三女却没有儿子。

    砣村的又一个圣人没了,值得一提的是,砣村曾有个智囊叫张正果。因为屯子里会把那块挖梯田时挖出的石碑保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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