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外号不错啊。我笑笑,有个外号不是坏事,说明大家还关注他。
不过他就是不爱说话,每天吃过晚饭就喜欢一个人去八号山散步。停了一下后指导员说,我找人陪他,他不肯,他是老同志了,我也不好说啥。
那就让他自己去散步好了,他挺喜欢独处的。我说,那样他可能觉得比较自在些。
就是,我也发现他喜欢一个人待着,有的人是心情不好了才想独处,不过我感觉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倒还挺高兴。
挺高兴就行。我想了想说,你得多注意点他,他有时候像个孩子。
是是,丛副主任你放心,我肯定是很上心的。指导员知道高洋是我同学,所以说起话来很小心,对了,他年底能转业吧?
应该差不多。
最好能顺顺利利地走。指导员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他还是不适合在部队干。部队讲究集体观念、整齐划一,特别连队更是这样。说老实话,在连队他还是显得太独太另类了,要是转业回地方,没准对他更好些。
我听了这话虽然有点不舒服,可我清楚他说的是对的,所以我只能点点头。
高洋去搜索队三四个月后,有天清晨实弹射击时一发弹引信出了故障,不接收起爆指令,发动机动力耗尽后从高空坠落到八号山后面的沙丘上。导弹战斗部没起爆的情况比较少见,处理起来也比较危险,所以负责试验的基地首长坐车到了残骸落点附近后,先派了一个负责战斗部的工程师去看看情况。他爬上沙丘围着残骸检查了一下,回来说引信变形了,一时半会儿拆不下来,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找人运回来拆解了就行。这事当然归搜索队,首长就让搜索队派人把残骸从沙丘上弄下来。可队长指导员问了一圈,一帮人都不吱声,最后只有高洋慢吞吞地举起了手。
我不知道高洋为什么要举手。在军校时,教员上课提问他从来没举过手,至少我从来没见过。要么就是他想挠挠发痒的头皮,结果被误认为是在举手,这也不是没可能。有一次我休假时跟安伦在一个挺大的生态农庄吃饭,大厅里有人在拍卖自己的画作,也就是花开富贵猛虎下山那类,一幅三五百块钱,但没人应拍。有一瞬我可能抬手摸了摸安伦的头,结果一个家伙就兴奋地冲过来把画往我手里塞,还祝贺我抢拍成功,害得我费了半天口舌才得以脱身。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也许高洋就是想自告奋勇去处理残骸,他和我们不一样,我没法揣测他那一刻在想什么,当然,他可能什么也没想。
高洋拉着一根细钢丝绳爬上了沙丘,他的任务是把钢丝绳固定在导弹残骸上,然后再用卡车把它拖下来。那时我并不在场,而是在办公室忙我手头的事,所有这些都是我在事后整理材料时从目击者那里听来的。搜索队队长给我说,那天天气晴好,他在望远镜里看见高洋把钢丝绳固定好后往回走,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然后又重新折回到残骸旁边,用力拽了拽钢丝绳。紧接着一声巨响,沙丘上腾起一团橘黄色的火光。
我再拿望远镜看,啥都没了。队长说,全炸没了。
我们都清楚,战斗部起爆后,会飞出数千枚高速金属碎片,可以把一架战斗机炸成蜂窝,所以费了很大劲,才把零零碎碎的高洋找回来了一部分。这事来来回回调查了将近一年,来了好几个级别不同的工作组,最终认为,高洋在返回检查钢丝绳固定情况时瞬间引发静电,从而激活了导弹引信,导致战斗部突然起爆。高洋牺牲虽然属于事故,但就跟雷锋同样也死于事故一样,他最终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并追记个人一等功。我作为高洋烈士生前的军校同窗,专门被指派接受新闻记者团的采访,我给他们讲了不少高洋的事,比如他在军校担任中队长时是多么以身作则率先垂范的,他是如何扎根大漠忘我工作而忽视了家庭导致离婚的,他是怎样不怕艰苦主动要求到搜索队工作的……我说了好多,而且我觉得我说的都是真的。
过了一段时间,有次在电话里余峰说,高洋这下成为咱们班第一个有结局的同学了。
可我总觉得高洋还在某处游荡,所以即使已经和安伦结婚了,我还是坚持把宿舍里那把铁椅子搬到了家里,为此还和安伦吵过一架。她认为这椅子并不代表什么美好的回忆,又不是她送我的信物,比如一个钱包一条皮带或者别的什么,而是一个并不讨人喜欢的人的遗物。我也不再跟她争辩,而是把椅子搬到了阳台上,空闲时我也会坐在上面看书,间或也晃一晃。当然了,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像高洋晃得那样平稳流畅。
标题书法 刘鸿
原载《当代》2016年第6期
原刊责编 石一枫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王凯,男,1975年生于陕北,1992年考入军校,历任排长、指导员、干事等职,现为空政文艺创作室创作员。若干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解放军文艺》等刊,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以及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提名。
创作谈:生命的微光
王凯
在写《铁椅子》之前的那些年里,我曾给不少朋友讲过小说里面的人和事,却从没想过要把这些事情写成小说。因为在我胡听乱看得来的文学观念中,小说总得有相当程度的想象和虚构,总得有对生活的处理和裁剪,总得给作品提炼出一点主题和意义。可是我记忆里的那些散碎的片断更像是一堆无逻辑的段子,更不用说能在其中抽象出什么形而上的东西了。
但我仍会不时地想起那些越来越远的往事,不知道为什么。事实上,这篇小说主人公“高洋”的原型、我那位军校同窗多年前便已故去了。即便他活着的时候,我们的交往也不算多,虽然我们曾在一间宿舍里住过许久,而且毕业后还曾在同一片沙漠中生活过不短的时间。20多年过去,我最常想起的场景并非是小说中写到的那些事情(要知道它们基本上都是真实的),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进入军校第一天,我报到比较早,班长便把宿舍靠窗的一张下铺分给了我。我在储藏室收拾完东西回到宿舍时,他正在我的铺上整理被褥。我马上紧张起来,冲上前很生硬地告诉他这是我的铺。他愣在那里,搔着头皮看了我几秒钟,紧接着又冲着我笑起来。他一笑,两眼就眯成了缝,看上去有点卡通,但我当时很像一只领地被侵犯的小兽,只觉得那笑容既虚伪又狡猾,明显是在掩饰着某种企图或者阴谋,于是马上叫来了班长。事情其实被我想复杂了,起因只是班长把分配过的铺位搞混了而已。
这件小事我没写进小说,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我也没想清楚究竟为什么要写他的故事,也许是因为他和我们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像来自另一个物种。刚认识他时我17岁,他19岁,我们都对军队和命运一无所知,我认为自己总是正确的,于是他看上去便具有了某种奇异又扭曲的特质。现在我知道并非那么简单。每个生命都是独特的,生命的意义没那么容易被提炼,或者说,它们不可提炼。再渺小的人生也会闪耀出与众不同的光亮,只是我们很少去注视那些测不出波长的光亮。
无论如何,写完这篇小说令我略感心安。我想我应该感谢他,我的同学,愿你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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