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片断-旌烈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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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天是在大树巷里长大的。大树巷有一棵大树,在土地庙前面的空地上。这是一棵香樟树,要几个人围起来,才能抱它一圈。它有几百岁的年纪了,仍然显得很年轻,树枝树叶仍然是茂盛的,树干仍然是挺立的,树上的鸟儿每天要唱歌。因为树太高太大,小孩子是不可能爬上树去掏鸟窝的,他们只是用弹弓在树下弹射,他们的子弹总是半途而废,它们只能穿透几片薄薄的树叶,抵达不了筑在树顶的鸟窝,鸟儿们在上边欢快地跳跃。在大树的阴影下边,小孩子觉得自己是渺小的、低矮的。在小孩子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中,这样的印象是深刻的,是永远也不会被磨灭的。

    在建造防空洞的时候,民兵来锯这棵大树,他们手臂上套着红袖章,腰里扎着皮带,说,备战备荒为人民。

    那个时候小孩子正在睡梦中,等他们醒来的时候,土地庙前已经是空空荡荡了,他们的心里也空空荡荡了。第一次经历人生的这种滋味,他们不晓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说不清楚。开始的时候,他们甚至懵懵懂懂,不晓得到底缺少了什么。

    后来土地庙也没有了,在土地庙的地方,建起了高的楼房。大树巷的人,都从低矮的小房子里搬进了楼房,他们现在生活很方便,都是现代化的,他们很扬眉吐气,他们在别人面前骄傲,他们邀请亲朋好友来做客,今非昔比了,他们说,一跤跌到青云里。再后来,大树巷也没有了,这里已经是一条宽阔的马路了,车水马龙,很热闹。从前住在这里的人,以后再走过,他们站在陌生的街头,有点惘然若失,他们茫然四顾,就像在寻找什么。

    秦天现在也会经过这个地方的,但他多半是坐着车子经过,司机如果得不到秦天的指示,不会让车速慢下来。秦天几乎每次都想下车走一走,但是他从来没有这么做,前面等着他的事情太多。从前的大树巷,从他的心里一掠而过,像快车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

    秦天的车,穿过已经不存在的大树巷,在葛家园农贸市场停下来。

    秦市长:

    您好。

    今天给您写信,是想请您在百忙中抽空,到葛家园农贸市场看一看,了解一下民情民意。

    苏州一市民

    秦天并不知道今天他要来看什么,他顺着一个挨一个的摊位慢慢地走,叫卖声此起彼伏,软绵绵吴侬软语不绝于耳。苏州话是糯、软、柔、嗲,细语轻声,温情脉脉。秦天想,真是可以用很多形容词来形容的,所以大家说,宁和苏州人吵架,不和宁波人说话。或者说,宁和苏州人吵架,不和某某地方人说话。这个某某地方,不一定非指哪里,总之只要不是苏州,不是苏州的地方,他们说出来的话,总是不如苏州人说话柔软、温和,于是苏州人走到外面去,或者外面的人到苏州来,耳朵里听到了苏州话,总是说,咦,苏州话真好听,其实他们也听不懂。

    有两个买菜的苏州人吵起架来,你急什么急,急急忙忙赶死去?一个人说。

    你慢慢吞吞等屎吃,另一个人说。

    两个人说的话都不大好听,所以火气都有点儿上来了,都把菜篮子放在地上,看上去准备动手了。

    你嘴巴这么龌龊,一个人说,要用马桶刷子刷一刷了。

    你嘴巴这么老卵,另一个人说,要请你吃一记耳光了。

    卖菜的外地人都哄笑起来,嘿嘿,他们笑道,打人还这么客气,打耳光还请不请的,嘿嘿。

    吵架的两人,脸都涨得通红,他们把自己的肩膀让到对方的面前,你打呀,一个人说。

    你打呀,另一个人说。

    嘿嘿。

    嘻嘻。

    外地的人又笑了,自己不打叫别人打,哪有这样的?

    你怎么不打?一个人说,你不敢打是不是?

    你怎么不打?另一个人说,你没有胆量是不是?

    你不打?一个人说,你不打你就是缩头乌龟。

    你不打?另一个人说,你不打你就是——

    他们伸出手指指点点,离对方的鼻子尚有一段距离,始终是动嘴不动手的。

    一个北方卖菜的男人十分不满意,这也叫打架?他说,这样也算男人?

    嘿嘿嘿,他们都笑。

    秦天也忍不住笑了。苏州人在日常生活中和别的地方人是一样的,也有高兴的时候,也有生气的时候,也和人一起喝酒吹牛,也会与人吵嘴打架,只不过在表现方式上,也许和别的地方的人有所不同。

    在我们那里,北方人说,恐怕头都破了,血也流了,弄不好已经有人进了医院,有人进了班房。你这叫什么,叽里呱啦烦了半天,就这么不了了之啦,就这么散啦,这也叫打架?没见过,不可思议。像我们那里,两个人走在街上,走着走着就打了起来,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打到派出所,警察问,你们打的什么架,有仇?没有。有怨?没有。欠债不还?没有。第三者?不是。那你们打什么?他是谁,你是谁,两人面面相觑,我不认识他是谁,他也不认识我是谁,两个互相不认识的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就打了起来,为什么呢?两人异口同声说,我看着他不顺眼,来气。来气怎么办?打!

    怎一个打字了得!

    野蛮的,吵架的一个人说,野蛮的。

    野蛮的,另一个人说,江北人野蛮的。

    他们互相笑了笑,拎起自己的篮子,再会,一个人说,向另一个人挥挥手。

    再会,另一个人说,他也挥挥手。

    北方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大声喊起来,卖鱼卖鱼,新鲜的活鱼。

    秦天在市场里绕了一大圈,问了问菜的价格,到有公秤的地方看了看,没有发生缺斤少两的事情。秦天重新又想了想那封群众来信的内容,他叫我来看什么呢?

    秦天有些疑惑地走出来,他站在菜场的入口,一座石牌坊高高地竖立在他的眼前。这是一座明朝的牌坊,叫旌烈坊。秦天心里突然一亮,他晓得了,他们是叫他来看这座牌坊的。

    《吴门表隐》记载,旌烈坊在葛百户巷口,徐鲤鱼桥北。明末巡抚张国维为阵亡千总周嘉暨妻烈妇王氏奏建,并有专祠,久废。今坊仍在徐鲤鱼桥边。

    这就是旌烈坊。

    苏州人是喜欢旧日情绪的,一位苏州出身的史学家他是这样写苏州的:

    我小时候所看见的苏州城市街道,几乎全是唐、宋朝代的样子。唐朝诗人白居易做过苏州刺史,他的诗里曾有“红阑三百六十桥”的句子,到我出生时,苏州城里的小河仍旧那么多。苏州府学里留着一块石碑,叫作《大宋平江城防图》。平江府是宋朝苏州的名,上面刻绘着一座苏州城,同我小时候所见的苏州城池几乎全然一样,只是城中心的“吴王城”被明太祖朱元璋拆掉了,那时这片断井颓垣,一半做了士兵的操场,一半则变成高高低低的瓦砾堆。除此之外,一直没有什么变化。

    苏州是一座周围三十六里的长方形的水城,水道同街道并列着,家家户户的前门都临街,后门都傍水。除非穷苦人家,才搭了一个没有院子没有井的“下岸房子”。一条条铺着碎石子或者压有凹沟石板的端直的街道,夹在潺潺的小河流中间,很舒适地躺着,显得非常从容和安静。但小河则不停地哼出清新快活的调子,叫苏州城浮动起来。因此苏州是调和于动静的气氛中间,她永远不会陷入死寂或喧嚣的情调。

    小河是苏州的脉络血管,轻便的交通利器,低廉的运货骡马,它们还使苏州更美起来……

    秦天站在旌烈坊高而宽大的阴影里边,心中不免升起一种宁静而崇高的感情,在紧张的现代生活中,他想,人是否真的需要在历史的旧影里停留片刻?

    而眼前的旌烈坊,像一道关卡,卡住了进出菜市场的运输车辆。秦天拦住一位老太太,老人家,他说,请问——

    咦,咦,老太太瞪着他,咦?

    请问老人家,他说,这个旌烈坊,是不是——

    咦,咦,老太太向旁边的人招招手,喂,你们来看。

    大家朝秦天看了看,咦,其中一个人说,你是——

    他是那个——老太太说,他是那个——

    市长,另外一个人说了出来,他有点儿激动的,市长。

    嘿,嘿嘿,嘿,嘿嘿,老太太笑了,是我先看出来的。

    我说怎么脸熟呢,又一个人说,我说怎么好像认识的,现在想起来了——

    电视上天天看见的,大家一致地说,电视上看见的。

    你是管拆房子的,一个人对秦天说。

    秦天笑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他们,他指指高大的牌坊,这个牌坊,他说,这个牌坊——

    要拆掉的,老太太说,不拆掉,这里车子进也进不去的。

    不能拆的,另一个老人说,这是古牌坊,是文物,要保护文物的。

    不拆不来事了,再一个人说,这里天天堵塞的,上班时候经过,人要急出毛病来的。

    怎么不是!一个推自行车的人说,从前大家都晓得,苏州城里是路路通的,随你走进哪条弄堂,总归能够走出去的。现在倒好,变得路路不通了,今朝你走哪条路不堵塞?能够顺顺畅畅走到底,拐出去,算你额骨头高。

    曾经在唐诗中,出现过描写苏州“坊市六十”的诗句,比如白居易就说过:“七堰八门六十坊”,在《吴门表隐》《宋平江城防考》《百城烟水》这些史书里,记载苏州牌坊,是很多的:

    武状元坊 乐桥南纸廊巷。林缥所居。缥为廷魁,郡守谢师稷以表其闾。

    ——《吴郡志》

    纯考坊 嘉熙中吴潜建,以表里人剖心疗母病者。

    ——《宋平江城防考》

    德庆坊 祥符禅兴寺桥西。直龙图阁卢秉奉其亲,年八十余,故以表坊。绍定二年重立。

    ——《吴郡志》

    凋零的几下锣声在石牌坊的脚下响了响,猢狲出把戏,有人说,山东人又来了。

    他们都向那边看了看,秦天也看了一下,嘿嘿,有人笑起来,市长也看猢狲出把戏?

    很快已经围起一个圈子,耍猴的山东人手里拿一根绳鞭,高高地扬起来,一只老猴和一只小猴惊恐的眼睛盯着绳鞭,它们的眼睛里流露出凄凉哀怨孤立无助的神情,让人看了,心里有点难过。山东人让小猴跳舞,说了半天,小猴却不肯跳,山东人就拿鞭子打了它一下,又对老猴说,你去打它,老猴就去打小猴了,它走上前,对准小猴的脸打了一下,小猴吓了一跳,老猴又打了一下,小猴低垂着脑袋逃开了,逃得远远的,山东人开心地笑起来。

    另一个山东人开始收钱,他从围着观看的人群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再走过来,再走过去,却只有很少的人给钱,给很少的钱。他向大家作揖,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圈子里猴戏继续上演,收钱的人继续笑眯眯地向大家收钱。

    路边有几家古董店,店堂和柜台都是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有,秦天走过的时候,被堆在墙角的一堆旧门窗吸引住了,他稍稍放慢了一下脚步,店主就走出来招呼,先生,看一看,看一看,都是正宗货。

    正宗货,秦天笑了笑,什么正宗货?

    正宗古董,店主掏出烟来,来,先生,抽根烟。

    秦天摇摇手,你这里,他说,好货不少呀。

    当然的,店主有点骄傲起来,这个,他说,宋代石刻,这个,唐朝的瓷碗,还有这个,这个,绝对正宗的。

    嘿,秦天忍不住又笑了笑,他说,你这样就把自己推到一个两为其难的境地了。

    什么?店主有点警惕了,你是谁?干什么的?

    你不要问我是谁,秦天说,如果这些东西,真如你所说,是宋代石刻唐朝的碗,那就是属于国家保护的文物,是绝对不允许买卖的……

    什么?店主脸色有点难看,你说什么?

    假如不是什么宋代石刻,不是什么唐朝的碗,秦天说,那你就是坑蒙拐骗,假冒伪劣,也是要受到处罚的。

    你是谁?你是谁?

    你不要紧张,秦天说,我不是来查你的,不过,你这种雕虫小技,实在太拙劣。

    嘿嘿,嘿嘿,店主又掏出烟来,先生,抽烟,抽烟。

    秦天走到店堂的角落里,这里胡乱堆放着一些旧的门窗,他抓起一扇窗的铜环看了看。

    店主急忙凑过来,先生,这是真的。

    真的?秦天说,什么是真的?

    窗是真的,真的是窗,是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店主说,真的。

    你从哪里收购来的?

    人家送上来的,是农民工,店主说,外地人。

    在哪个工地上的?

    鹰扬巷。

    秦天又看了看几扇门。要不要,要不要,店主揣摩着秦天的脸色,便宜一点,便宜一点。

    秀珍和红花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被一个民工拉住了。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民工说,又是你们两个。

    红花紧紧抓住手里的蛇皮袋,她有点害怕,她说,怎么办?

    秀珍也有些害怕,但是她没有表露出来,没事的,她说,我又没有拿他什么,一些旧东西,他也没有用的。

    又是你们两个,民工说,昨天晚上已经来过了,今天又来,你们怎么能这样?

    昨天晚上不是我们,秀珍说,我们没有来过。

    肯定是你们,民工说,我看见就是你们,偷了一次就算了,我们也不来管你们,今天又来。

    另几个拆墙的民工也走过来,他们散开来站着,就像围住秀珍和红花。红花说,怎么办?她将蛇皮袋移到身后,其实也藏不起来的。

    民工说,把东西放下就让你们走。

    没有什么东西,秀珍说,你们有什么东西?!

    你们有什么东西?!红花也说。

    没有东西你们来干什么?民工说,另几个民工也说,把东西拿出来。

    鹰扬巷里已经搬走一些人家,剩下的一些没有搬迁的居民,听到吵闹声,有些人过来看热闹。

    拿出来,民工说。

    拿出来,另几个民工说。

    没有的,秀珍说,你们有什么东西?!

    民工生气地走近秀珍,你拿出来,另一个民工上前推秀珍一下,秀珍退到墙上靠着。

    我要走了,红花说,天要晚了。

    民工挡住她,你不能走,不许你走,民工想推红花,但是没有推。

    男人欺负女人,一个中年人抱不平地说,他捧着一只保温杯,杯里茶水的热气腾起来,在他的面前有一小团白雾,他不平地说,强凶霸道的。

    你知道什么?民工说,你根本不知道情况!

    我怎么不知道情况?他有些激愤地说,你们欺负两个妇女,野蛮的。

    谁野蛮?民工说,谁野蛮?你问问她们两个,叫她们自己说。

    一个织毛衣的妇女说,你们拿了他们什么东西,就拿出来算了。

    没有什么东西,秀珍说,他们有什么东西?!

    强盗,民工生气地说,像强盗了。

    另几个民工去夺秀珍的蛇皮袋,秀珍紧紧护住,他们去扒她的手,拉拉扯扯,秀珍跌过来,又跌过去。

    干什么?捧保温杯的中年人说,我看不过去的。

    一个骑自行车路过的青年下车来,不要动手,他说,不要动手。

    不动手她不老实的,民工说,她们狡猾得很。

    有什么东西呢,捧保温杯的中年人说,一座空房子,有什么东西?

    老傅家我们都晓得的,织毛线衣的妇女赞同地说,都搬走了,连扫帚也带走了,我们晓得的,老傅是做人家的人,不见得会留下什么东西的。

    没有东西,她蛇皮袋里装的什么?民工气愤地说。

    倒出来,几个民工一起说,声音很大,加上他们横眉竖眼的样子,叫人有些害怕。

    还给他们吧,红花眼睛盯着秀珍,给他们吧。

    不给,秀珍说,是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民工说,你偷的。

    他们终于从秀珍手里抢了蛇皮袋,民工提起蛇皮袋兜底一倒,里面的东西都被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

    一堆旧电线,捧保温杯的中年人说,什么好东西呢。

    织毛衣的妇女也凑过去看看,她看到一个旧肥皂盒,哎哟,她说,这种东西,买一个新的一块钱,五颜六色都有。

    你还说没偷,民工抓着蛇皮袋扬一扬,你还说没偷,这些是什么?

    你们的院子又没有门,也没有围墙,秀珍说,谁都可以走进去,我们不能算偷的。

    一个民工把民工的头叫来了,他的脸像一把刀,样子凶巴巴的,走过来的时候,带来一股凶的气息,大家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点。

    干什么干什么?民工头说,偷东西还嘴巴凶,偷就是偷。

    喔哟,偷什么呀?捧保温杯的中年人说,这些东西,值什么钱呢?

    民工头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你走开!

    我为什么要走开?他说,我就站在这里,这地方又不是你的。

    民工头说,怎么不是我的?这旧院子是我花钱买下来的,这地方就是我的。

    你的?织毛衣的妇女说,马上就变成一堆乱砖碎瓦,你的什么呀。

    用不着别人管,民工头说,是我买下来的,我负责拆除,里边的东西都是我的。

    东西?什么东西呀!宝贝,骑自行车的青年说。

    一堆旧电线。

    一个旧肥皂盒。

    一团乱纱。

    他们说着,笑起来。

    民工头气恼地瞪着他们,想说什么,但是想想又没有说,他不再理睬他们,回头对秀珍说,东西留下,滚。

    我不滚,东西是我的,秀珍蹲下来护住地上的东西,我不滚。

    不滚送你去派出所,民工头说,叫你吃洋铐。

    我们前天已经送进去一个,民工说,也是一个女的,女人不要脸的。

    骂人不对的,捧保温杯的中年人说,骂粗话算什么,野蛮的。

    骂?民工头说,骂算什么,我还要打呢。

    有本事的人就是打人。

    现在靠打人吃饭也有的。

    打人犯法的,你敢打吗?

    管你们屁事,民工头的瓦刀脸涨红了,我就打,你们能怎么样?他的手握成了拳头,猛地出击,打在秀珍肩上,秀珍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她没有想到哭或者是叫痛,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民工头。

    真的打人了,捧保温杯的中年人退后一点,真的打人了,无法无天了。

    民工头瞪着他,我打了,你怎么样,你是不是要帮她来打我?

    关我什么事?捧保温杯的中年人说,但是你打人总是不对的。

    打人不对,民工头说,她偷东西是对的?

    偷东西也不对的,织毛衣的妇女说,偷东西当然是不对的。

    那就是了,民工头说,我晓得你们城里人也是讲道理的,你们知道这几个女人,多么讨厌。

    天天来偷,民工说,昨天晚上才来过,今天又来。

    你说该打不该打?民工头说,不打她还要再来的,还要带一大帮的人来偷。

    一个戴眼镜拎着包的老人走过,干什么?他问。

    打人,捧保温杯的中年人说。

    偷东西,民工头说。

    偷了好几次,民工说。

    打人总是不对的,戴眼镜的老人说,有话好好说,打人干什么?

    民工头的火气又起来了,叫她到你家去偷,他凶巴巴地瞪着老人,你怎么样,欢迎她偷,请她吃饭?

    有人笑起来,坐在地上的秀珍也笑了,红花看到秀珍笑,她也笑了一下。

    笑,笑个屁!民工头气不打一处来,我就要打,打得她不敢再来。

    民工头踢了秀珍一脚。

    啊哇哇,秀珍说。

    你打,你打,老人说,我们是群众。

    群众怎么样?民工头说,群众怎么样?

    群众可以说话的,老人说,群众没有怎么样,但是群众可以说话的。

    说话怎么样?民工头说,我怕你们?

    怕不怕是你的事,捧保温杯的中年人喝了一口茶水,说,说不说是我们的事。

    我见得多了,民工头说,文打官司武摔跤,我怕鸟!

    一个老太太走过来,起来吧,老太太说,天气冷的,坐在地上要受凉的。

    我不起来,秀珍说,他把我打伤了,我不会起来的。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老太太问,是安徽吗?

    听起来是山东口音,骑自行车的青年说,是山东人吧?

    红花点点头,脸微微有些红了。

    把这些东西拿进去,民工头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旧电线,拿进去。

    我不拿的,你打了我一拳,踢了我一脚,秀珍说,不能白打的,也不能白踢的。

    哼哼,民工头说。

    我受伤了,秀珍说,你要陪我去看病的。

    现在的医药费很贵的,捧保温杯的中年人说,看个伤风感冒都要几十块。

    甚至上百块,骑自行车的青年说。

    一个人从远远的地方奔过来,他是小金,小金叫了民工头一声,那边,电话,他说,说是哪个领导要来了。

    谁?

    不晓得。

    来干什么?

    不晓得。

    在哪里?

    不晓得。

    民工头瞪了瞪秀珍,用脚又踢了踢旧电线,拿十块钱出来,滚。

    我没有钱,秀珍说,她翻着自己的口袋,你看,你看,我哪里有钱?

    滚,要是再看见你,民工头说,不要怪我不客气,他奔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我们没有钱,秀珍向民工说。

    她们干什么?小金看了看红花和秀珍,你们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你们没有钱,民工说,我们也没有钱,我们还不知拿什么回家过年呢,老婆孩子等了一年,以为我们在城里挣了多少钱的。

    天气很冷的,以后还会更加冷一点的,你们不如回家去吧,老太太说,还是家里好。

    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捧保温杯的中年人说,回家吧,在外面受人家欺负的。

    我们不回去,秀珍说,我们干什么要回去?

    这地方很好,红花说,我喜欢这里。

    你们住在哪里?老太太问。

    老乡的工棚里。

    你家里很苦吗?织毛衣的妇女问,苦得怎么样?

    红花笑了笑。

    地荒的吗?

    不荒。

    没有饭吃吗?

    有的。

    没有房子住吗?

    有的。

    没有衣服穿吗?

    有的。

    那也不算很苦的,织毛衣的妇女说,有吃有穿有住,在农村里,就是这样的。

    而且没有人欺负你们,捧保温杯的中年人说,怎么反而在外面好呢?外面有什么好呢?住工棚,也不方便的。

    方便的,红花说,还是这里好,我是喜欢这里的。

    我也是喜欢这里的,小金说。

    红花抿着嘴一笑,我说话关你什么事?

    咦,小金说,我是喜欢这里的。

    这里有什么好呢?织毛衣的妇女说,你们在这里有什么好呢?

    这里是城市呀,红花说,我不想回家的。

    我们不回家的,秀珍说,我们干什么要回家?

    跟她们说不清的,捧保温杯的中年人说,走了,天都要黑了,人都走了。

    红花帮秀珍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你的屁股痛不痛?红花问。

    不痛,秀珍说,他根本打不倒我的,我是假装倒下来的。

    秀珍你真的很来事,红花敬佩地看着秀珍,我是不行的,我怕得要死,我的心荡来荡去的。

    小金跟着她们走了几步,不要紧的,他说,他们是样子凶,心里其实善良的。

    你怎么知道?红花说,要打人的,还善良呢。

    我知道他们的,小金说,我们是老乡,我们是一个村的。

    你不要跟着我们,秀珍说,你跟着我们干啥?

    小金挠了挠头皮,有点不好意思地停下来。

    她们走到巷子口,巷子口的那一幢房子也开始拆了,有一个人在摘墙上的一块牌子,蓝底白字,秀珍和红花都看了看牌子,秀珍不认识其中的一个字,什么扬,她说,什么扬巷?

    鹰,红花说,老鹰的鹰。

    噢,秀珍说,鹰,鹰扬巷。

    红花、秀珍拐出巷口的时候,和秦天交叉而过。

    鹰扬巷17号是清代建筑,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在以后的有关文章里,将会有这样的记载:

    鹰扬巷某工程涉及一座清代民居,被施工部门不明就里拆除了。文管部门发现后,尽力追回建筑材料,转送风景区使用。

    秦天站在这一片废墟面前,天色已经暗下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有卖报的摊点,大家在下班的路上,停下匆匆的脚步,买一两张报纸,带回家去,是一天紧张工作的一个段落。在这一天的晚报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作《我们丢失了什么?》

    每一个城市都有每一个城市的灵魂。苏州的灵魂,是小河、民居、园林、古塔有机的统一,如今,数百家房地产公司竞相批租开发世界名城,以图发财,你挖一块,我占一方。

    ——摘自《我们丢失了什么?》

    批租开发的文件,从秦天的手里开出去,像雪花一样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飘舞。

    君到姑苏见,

    人家尽枕河,

    故宫闲地少,

    水港小桥多。

    吟诵了千年的诗歌,是不是就要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成为绝唱?

    人家尽枕河,是旧,但这个旧,不是愚昧,而是历史。我们今天抹掉人家尽枕河,就是抹掉了历史。

    水港小桥多,是土,但这个土,不是落后,而是特色。我们今天拆除了水港小桥多,就是拆除了特色。

    ——摘自《我们丢失了什么?》

    在同一天的日报上,有另一篇文章,题目是《青烟袅袅随风去》:

    小巷里,马路边,煤球炉一字排开,青烟袅袅腾腾。在老苏州人的心目中,这就是九十年代以前,我们这座城市的早晨。至今想起来,那只小小的煤球炉,和那些围炉而坐的夜晚,仍能倍感家的暖意。

    然而,在飞速发展的社会中,再守着三桶一炉(马桶、浴桶、吊桶,煤球炉),再守着一步一颤的楼梯、地板,钻风漏雨的木窗、望砖,那算个什么现代化呢?

    ——摘自《青烟袅袅随风去》

    这是一个难得空闲的夜晚,天气有点冷,秦天面前是一堆残砖碎瓦。1933年,章先生在苏州成立章氏讲学会,他们举家迁到苏州,汤夫人回忆说,太炎带着白金龙香烟一听,火柴一盒,到场时,即有人员招待并喊:“章先生到。”众皆起立,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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