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花开-与小小说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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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作札记六题

    赵文辉

    海枯石烂之后

    一次,一个农民作者来找我交流。自始至终,他一直在沙发旁和我交谈,我们当地农民都习惯“有衣不穿披着,有座不坐蹲着”,当时我也没在意。后来几次,他仍然这样,我还没在意。有一回,我俩正谈着,市报副刊编辑进来找我,我赶紧示意这位文友坐到沙发上,他却不动,过后我问他为啥?他回答:“我还没有资格坐着谈文学。”一句话,我的灵魂被震撼了!

    想当初,自己不也如此虔诚吗?十七岁迷恋上小小说,一直到二十岁才在地方报纸上发了第一篇。后来四年里,只发了五篇,还没有走出地方报纸。那么长的时间,支撑我的,就两封短信。一封是百花园杂志社的“征文”退稿笺,一封是《青年作家》编辑部竺可老师的亲笔退稿信。我用红布包着,放在抽屉里,一个人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不知看了多少遍……对于一个文学初学者来说,编辑的一封短信、一个电话,甚至没有退稿笺的退稿信封,都是莫大的激励呀!十几年来,我把编辑老师的退稿信、采用通知、约稿信都一封不落地保存下来,还买了会计用的硬皮账本,账面去掉,用封皮把这些书信装订得整整齐齐,已经三大本了。

    好多个夜晚,为了找灵感,枯坐到深夜,有时急了就学作家刘恒用头碰墙,激发灵感。我甚至还用烟头烙过自己的手臂……对小小说,一如生死相许的恋人,除了海枯石烂,除了地老天荒,还是海枯石烂,还是地老天荒。

    但是文坛也不是一方净土,编辑与编辑之间的“换亲”现象,强势文化的存在,都给我们这些普通作者带来了不利,影响发稿,影响情绪。该怎么办?只有依靠稿子的质量,去赢得那些正直无私的编辑老师的支持。

    为了聆听自己进步的快乐,只有拿出“临池学书,池水尽墨”的功夫,不惜“吟安一个字,捻断数须”,在小小说的构思、立意、语言和素材收集方面付出更多的汗水和心血。

    海枯石烂之后,要做的真是太多了……

    准备

    确切地说,我是1993年盯上小小说的。中专毕业的我腹中并无多少墨水,又不知道读书,只是凭借热情一味地趴在桌子上吭吭哧哧地写。硬写是不容易的,光一个开头就写七八遍,稿纸撕了一张又一张。结果可想而知,到1996年为止,一年只是发表个四五篇,门可罗雀。再这样下去,自己就把自己写倒了。好多编辑老师嘱我多读书,耳朵终于听进去了。我开始大范围阅读中外名著。听说鲁迅文学院的新生一入学,就会得到一份“必读”与“参考”书目,自然都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经典著作,我通过朋友求到一份,照此索取书目开始“补钙”。同时也精心研读中外小小说名作,有一段时间我一天精读一篇,反复揣摩它的的语言、构思、立意和情节,从中领悟小小说创作的技法和要领。《小小说选刊》更成了我的必读课本,一期都不放过,里面不仅有每个阶段的扛鼎之作,从中更能了解到同行们在写什么和读者的阅读期待。了解的过程,也是潜移默化的学习过程。我开始写观察日记,听到有意思的事,就赶紧记下来,有时看电视还握一支笔。片片断断,如秋风吹落的枫叶,看着没啥用了,入土发酵却能让第二年的枫树催生新芽更加茁壮。作家张宇说过:“一个青年作家到优秀作家的基本过程就是读两本书,一本有字的,一本无字的。”社会与人生即是一本大书,那么深奥、酣畅。

    曾经听过一个酿酒的故事,说须选端午那天收割的稻米,与冰雪初融时的高山流水调和了,注入千年紫砂陶器,才能酿出绝顶的美酒。小小说创作,不也是这样吗?于是我常常问自己:你准备好了吗?

    从故事出发

    我写小说,是从故事开始的。脑子里先有一个贯穿全文的线索,形成一个基本框架。这样做,有点像彩绘上的舞龙制作,总要由篾工用竹片先扎一个首尾相连的龙身,然后才给它穿上色彩斑斓的外衣,安上龙头,才能像个真龙一样上下翻飞。那龙身扎得非常结实,要不,是经不起折腾的。

    有了故事,我却并不急于动笔。小说是写人的,我不能忘了这个宗旨。单凭一波三折和欧·亨利式的结尾,是拴不住读者的。我又开始酝酿,在这个故事里将要出现的人物,应该是怎样的形象和性格。故事是提高阅读兴趣的催化剂,真正留给读者的却是典型的人物形象。人物出来了,有些情节又得重新安排。人物出不来,我就让这个故事一直闷在肚子里。

    人物和故事有了,我还不急于动笔。我在寻找叙述的角度,从何处下手,如何把自己从故事里成功地撤出来,准备工作很多。开头一句话,往往就决定了整篇小说的叙述风格和气味。小说的味道,尽管很模糊,但很重要。这与叙述有关。

    我用尽气力,要做的就是,如何把一个新鲜的有意思的故事讲得生动有趣。同时,我也在尽力掩饰自己小说的故事性,就像厨子熬高汤一样,放了那么多佐料,最后都捞出来扔了,端上饭桌的只是一碗清汤。

    从故事出发,留恋传统,并非是排斥现代。相反,我很喜欢阅读一些手法独特故事淡化的先锋之作,从头到尾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吸引了自己。就像嚼槟榔一样,尽管不能充饥,唇齿之间却留下别样的味道。我也尝试写过几个先锋小说,却没成功,只好回到传统。我们老家的泥水匠砌墙,有的不用吊线垒得上下笔直:,那是个本事。学不了,就规规矩矩用砖头扯一根白线作标尺,这样才不至于把墙垒凹了或鼓了。

    自己因为笨拙,才不敢与故事为敌。

    小小说的硬度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我热爱小小说已十几个年头了。这种心相印,长相依,恐怕比我和我爱人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现在,不用翻阅任何资料,对各个时期的小小说佳作我都能如数家珍,一如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熟悉她的每一个笑靥,熟悉她的背影和身姿,熟悉她的娇喘和吐气如兰。

    我有一个发现,当你打开记忆,在如数家珍的这些佳作中,能准确地说出某篇作品中的某一处打动你的东西时,你就找到了这篇小小说的硬度。比如一提起许行,就会想到他的《立正》里面那个老是一激灵打立正的国民党老兵;比如刘国芳的作品读过很多,就记住了一个细节,一个男孩儿在电话亭给自己的恋人打电话嘱咐她注意冷暖,絮絮叨叨了半天,电话亭的这个女孩儿一下子听出来了,男孩儿的电话就是打给自己听的;读王奎山的小小说只记住了一句话,“黄泥抹进裤裆,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作品的名字忘了,但这句话却一直印在我的脑子里;贾大山的一篇写机关干部下乡割麦子的作品里有一处描写,农民站在地头一二三数人头,算算中午得几桌,一个细节点亮了整篇作品;江离的《奴才》里面那个当了财主的奴才又跪下来给昔日的主子当上马石,这一处描写影响了不少人,相裕亭描写盐东里有一个穿鞋的镜头,其实就是从这演化来的;

    赵新一个写“拾金不昧”的故事,男人拉着女人去看戏,拾了人家的东西等着还给人家,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我读了赵新很多小说,就记住了那晚的一地月光……还有不少小说,连名字都忘了,也没记住什么细节和句子,但那篇小说的味却永远留在了记忆里,挥之不去。总之,还有很多让我忘不掉的东西,忘不掉的作家。我非常珍惜这些忘不掉的东西,我非常佩服和敬重提供这些忘不掉的东西的作家。我知道,正是这些忘不掉的东西成就了一篇篇优秀的小小说。这些东西,就是小小说赖以生存的硬度。

    一篇缺少硬度的小小说,无论语言如何华丽,叙述如何圆熟,埋伏如何老练,读过之后没有让人激动而忘不了的东西,就不是一篇好的小小说。很多时候,提起一个作家马上会说到他的某某作品,因为这篇作品获过奖或上过刊物的好位置大家记住了它的名字,再往深处想竟一片空白。也就是说,这篇获过奖或上过刊物好位置的作品没有让读者忘不掉的东西,这样的作品值得怀疑,作品的主人也是值得怀疑的。

    小小说的硬度,是从小小说的细部开始审美追求的一种意向。我觉得它是一种既有形又无形时常飘忽不定的东西,有时是一个好细节,有时仅仅是一个贴切而充满了遐想的句子,有时是一种气味,有时是一种心灵共鸣的撞击,有时是一种姿势(小小说也有自己的身姿)……就像一个可心的女性一样,不定哪一点打动了你,水汪汪的眼睛、好看的嘴唇、一头秀发、微翘的臀部,或者轻盈的步态?

    我非常热爱这些来自小小说身体内部的亮点,是它们让小小说变得丰腴、多情、湿润,是它们让小小说充满了性感和质感。

    下午的苏门山

    从报社辞职后我就把自己关在了家里,开始跟驴目的小说叫劲。上午起得晚,上上网看看闲书,下午去苏门山写作,过着一种极其封闭的生活。手机关了电话切了还搬了新家,亲戚朋友都在猜测我的想法。有一个脾气急躁的亲戚摩托车让交警扣了,找我帮忙,打手机关机打电话没人接,一扯急他把自己的手机摔了稀巴烂。也许身边的人不理解,其实我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一个真正掉入文字里的写作者,可能就习惯封闭自己。

    媳妇上班的时候,骑自行车把我捎到百泉村口,我拿着一张报社没给我收回去的老记者证目不斜视地走过验票口。过百泉湖,踏上苏门山的台阶。那个几年前骗过我五块钱的老头天天在山口摆摊,“能算出你姓啥,能算出你多大,能算出你干啥”,依然天天有人给他送钱。听说已经涨到六块了,不包括中间给你算出彩了让你加钱。真不贵,所以上了当也没人跟他过不去。过孔庙、龙厅,就到了啸台——晋人孙登的栖身处。这位苏门先生就是我们辉县人,曹操的后人渐渐被司马一家取代,山下和外界杀声四起,苏门先生却隐居于此,“夏则编草为裳,冬则披发自覆”,或是站在山巅之上长啸,或是捧《周易》凝神而读,或是抚弦琴自得其乐。当年的竹林七贤够潇洒的吧,可见了苏门先生,不自觉就矮了半截。

    每天经过啸台我都会肃然起敬,心中默默念想,与这位苏门先生作一次肯谈,并且有执手礼。下啸台,到太平亭,就到了我的书房。一块矮石头作凳子,一块高石头作书桌,还用养花种草吗?你看,紫色的是牵牛花,黄色的是太行菊,红色的桑椹,还有半红半青的野酸枣,这就是苏门先生当年的一日三餐吗?书房不用我费心,一切都是现成的。我只管铺开纸笔,尽情涂抹就是了。累了就躺在石凳上口衔青草,仰望蓝天,与飞来的鸟雀对话。问他们一些尘世间的问题,当官的保姆大字不识就能当办公室主任吗,有钱就能当村长吗,努力为什么没有回报,日日付出却还这么凄苦,浇水怎么总不见花开?它们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我也没了说话的兴趣,不如美美睡一觉。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书房很脏,于是就很脸红,还读书人呢。赶紧折了一根树枝,拽了一把又一把野草缠绕起来,做成一把笤帚,把这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我也可能打一套蹩脚的太极:拳,姿势实在欠优美,从不示人的。打着打着,一有来人经过我就收了拳,作扩胸状。还有一天,写得入了迷,天色暗淡下来,猛一惊,山上只有我一人了,四周静得可怕。我匆匆收了笔往回走,到啸台的时候,脚下猛然镇定下来,我不走了。我要和苏门先生再待一会儿,他要懒得理我,我就会对人吹嘘,这整座苏门山是我一个人的了。我一下子富有得想哭了。一直到天漆黑漆黑,我才下山。

    也有写不出来的时候,比如那天,那个写了二十页的长篇《日工》却怎么也没法往下走,只好把它废了。肯定得从头开始。心情就特别糟糕,想得也就特别多。被蚊虫叮咬的时候我就纳闷,当年的苏门先生没有风油精和万金油,他是怎么过的?听说竹林七贤每天不用上班,不用干活,只管喝酒就行了。竹林七贤是财政开支吗?打酒钱能公费报销吗?我今年辞了工作封闭自己,全靠小说换几个小钱,八十岁的父亲要生活看病,上高中的儿子要花钱,我能坚持多长时间呢?唉,既然做不了苏门先生,那就做一介愚夫吧。下山的时候脚步歪斜,踉踉跄跄,仿佛被人胖揍了一顿似的。我又想起了阮籍那个家伙,为了躲避司马家提亲,“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木车上载着酒,没有方向地向前行驶。泥路高低不平,木车颠簸着,酒坛摇晃着,他的双手则抖抖索索地握着缰绳。突然马停了,他定睛一看,路走到了尽头。真的没路了?他哑着嗓子自问,眼泪已夺眶而出。

    终于,声声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哭够了,持缰驱车向后转,另外找路。

    另外那条路走着走着也到尽头了,他又大哭。走一路哭一路,荒草野地间谁也没有听见,他只哭给自己听。”

    可是此时此地的我想哭也不成,一路上总有熟人,还要装出一张笑脸。如此一想,更是委屈,泪就有点控制不住,急忙钻进一条胡同面向墙壁。秋风中,我看见了我抽搐的背影,仿佛一小片树叶。我以为我从此倒下了。可是第二天午后我又坐上了媳妇的自行车,兜里还没忘揣上那张已经作废了的记者证。

    起名

    读过郭昕老师一篇随笔,题目好像叫《给孩子起个好名》,印象深得很。意思是对待小小说作品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在创作时注意起一个恰当、悦目又具个性的名字,从而珍爱倍加。我当时感触很深,就一直这样做了下来,并有了延伸,后来不单单是每一篇作品。1998年出版第一本专集,我嘱咐自己一定不要草率,力争让书名和内容柔顺体贴,突出韵味。斟酌再三,取名为《布衣心情》,“写平常人,说平常事”,一语道出主题且不生突。这个书名得到了读者朋友的认可,第一届河南省文学奖评选时,评委也很赞赏。2001年出版第二本,想了好几个书名,最后圈定《苦水玫瑰》。因为全书四部分,前两部分叙述“不尽的关爱”,喻为“玫瑰的花香”;后两部分叙述“人间的丑态”,喻为“带刺的玫瑰”。今年又出第七本,是自己的小小说自选集,想到小小说是一份精制的事业,写作小小说就是要把一份份袖珍的美呈现给读者,于是就定了一个书名——《掌上花开》。

    有时候,读到一句或一段人心入肺的话,会让人产生很多感动且执著一生。我感谢这些启迪性的文字,和它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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