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多是先来到一些孩子的身体里,让他们饥饿、喧闹或者困乏。若是一群人聚会,夜晚通常会先抵达衣着鲜艳的女人身上。四周渐渐暗淡了,夜晚像大幕突然拉开,灯光照亮了舞台上的几个衣着鲜艳的人。
有一个孩子在我们的桌子上坐着,他有些智障,一语不发,却屡屡看着一位长相饱满的女孩子。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房间的钥匙,他不说话,向四周的人炫耀他的钥匙。仿佛,他拥有了一个可以储藏秘密的盒子,而只有他一人可以打开那门扉。
他自然看上了那个饱满的女孩子,然而,他年纪尚小,所有的流露都停留在孩子的单纯上,于是大家便善意地开着他的玩笑。
他的帽檐遮挡了他的微笑,有一个瞬间,我甚至以为他是一个智者,他把人生中循序渐进的过程省略了,他不需要努力地实现被世俗生活挤压过的目标,他不需要为身体里的欲望做任何掩饰,他不需要用洁净的精神来表达自己如何知书达礼,他甚至可以永远停在某个地方不往前走。他拥有这个世界上无限的宽容,做错了事情,会有人帮他补充。他的智力残障,却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来嘲笑我们。
在他面前,我们这些人,多喜欢梳理自己的智慧,喜欢挑选合适的字词来将自己区别于他人,显得可笑且幼稚。
我不喜欢在夜里言谈不止的人,因为他们多是寂寞的。可是,差不多,我也是这样的人。我有数不清的爱好,就像面对一桌宴席,我贪恋数不清的食物一般。那些爱好多是一些无法自述源头的磁场,有的深入得厉害,却因为不知节制而伤害了自己;有的只是浅尝,然而又因为未知和好奇而不愿意停止。
我常常在梳理自己的爱好时被自己纠缠在内心的矛盾打倒,我是好笑的。我爱好行走,却几乎天天窝在一台电脑前编造莫名其妙的爱情故事。我爱好喝红颜色的酒,却每每被酒水里的青涩引到陌生的场域里,不胜酒力后的晕眩常常让我自卑,让我丢失自己。生活常常逼迫我们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来,像夜晚的盛宴,没有食用之前,我们不知道哪道菜肴适合我们的口味。爱好也是如此,差不多,我的爱好都是对自己的一种挖掘。我希望自己的体力永远旺盛,能在自己的身体里采出丰富的矿产。
现在,我发现了一群和我雷同的人。在众多的话语里,我看到一条又一条通往他们内心的路径,那些路径和我自己的内心相似:粗糙、投机、聪颖、骄傲。若是再找一个词语,我会说出“浅薄”。这是我们的通病,我们不能容纳别人浅薄的观点,必须当即说出对方的轻浅,然后站在更高的一个位置上,对生活重新叙述。这种刻意的、用力的表达方式是不能让人原谅的,因为,我们多数人都不能善待自己的天分,一有小欢喜,便恨不能复印数千份沿街散发。我们活着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不是去听别人的声音,而是去纠正别人,去批判别人,甚至去影响别人,强奸别人。我们的浅薄是不能容忍别人浅薄,我们喜欢奋力与浅薄搏斗,当我们拥抱在一起,那么,别人便再也无法分清我们。
我一直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名字,他的父亲是个热爱写诗的人。温和、安静。在我们聚会的人群中,他年纪较长。他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将自己孩子的缺陷展示出来。这让我们有些猝不及防。他的个人史通过他的孩子的补充,显得更加完整,有残缺的遗憾,又有温润的暖意。
晚饭后,要去唱歌。这是在饭桌上便议论了的话题,仿佛是为了佐味。其间,我还领略了海南稀饭的含义。一个网络名字怪异的当地女孩教我说海南话:加呆乖。我学会了,虽然发音时稍稍觉得生疏,但依旧觉得好玩,不停地向着被夜色吞没的人说:加呆乖。
这句话是吃完饭以后说的,意思是“吃西瓜”。
我常常惊奇于话语的变化,它模仿万物自然的生长,一株树上所结的果实,因为阳光所生长的枝条的不同,而发生形状及味道上的变化。方言也和地域以及所食用的食物相关。
在夜晚,我听着他们时不时地用海南话说一些我朦胧中仿佛也听得懂的事情,突然有种难以言说的寂寞。
我又大声地向着他们说了一声“加呆乖”,他们正在说的话被打断,他们被我声音里掺杂的某种曲折的东西逗笑。在此之前,我从未想到,一个字的读音,也含有抵达的意思。
之二
小县城的夜晚是悠闲的,有些像油画,气息模糊。道路也多是窄细的,走在上面,总感觉有一股欢喜在内心里酝酿着,却始终不能顺畅地掏出来。差不多,这种欢喜像回到故乡一般,虽然很亲昵那素朴的自然风物,却时时又飘浮起一种没有来由的骄傲,仿佛缘于自己已经有了飞翔的现实,而忘记过去窘迫的年月一般。
小县城的夜,和一个女孩的少女时代相仿佛,那街上匆匆掠过的女人,总有股说不出的暧昧和羞涩。
我们吃完酒,便去唱歌。唱歌,这是个和表达相关的词语。唱歌,仿佛是一种自我介绍。是气息,也是内心的流露。有时候,一首乐曲几乎能把一个人击倒,那些和我们自身流向相同的曲子,是食物,是油彩浓郁的油画,是柔软适度的服饰,是气息暖热的呼吸,是一切可以触摸的柔情蜜意。而我却不大会唱。
不大会唱,却依旧喜欢听,我喜欢唱歌的人,觉得他们在声音里发现了自己,他们是有自我的人,而我们大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在物质及细小的利益里,轻易地就把自己丢失了。
活着,如果丢失了自己,那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我一直珍惜自己的存在,将自己分成不同的文字,存放在时间的柜子里。我写长短不一的文字,不过是要刻画自己的模样。我想将自己存在过的证据都梳理起来。
唱歌的地方不远,名字十分艳俗:天上人间。这大概缘于对京城顶级会所的模仿。这是一种词语的陋习,若不是幽默,便是内心的盲目随从。
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唱了。大约音响效果不好,那音乐的声音太大了,唱歌的人用了很大的力气,也较量不过背景音乐,听起来有些好笑,仿佛是有人在恶作剧地故意缩小了唱歌人的声音。
我自然是要坐在角落里的,有一个在吃饭时认识的年轻人,姓邢,教我玩那里的骰子游戏。一开始我不大懂,后来有些朦胧,再后来,便知晓了。于是,在他们纷纷歌唱和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们在那里玩游戏。终于介绍到我的名字了,我的名字前,自然被加上许多光彩的形容词,我一时间不好意思活泼了。觉得,被别人介绍总是不大好,人家掌握着那些词语,给你安排了德高望重的一些修饰,连本来的面目也不得不掩饰起来,装模作样着庄重地向大家挥挥手,之后,我继续沉溺于这种无聊的游戏中。
音响不好,但并不妨碍唱歌的人,果然也有嗓音好听的男生。他是个诗人,他斯文着,戴着眼镜,一直沉默,轮到他的曲目,是张国荣的一首曲子,陌生、冷漠、新鲜,粤语让歌曲的气息也有了与众不同的效果,一曲喝毕,掌声雷动。那是一曲忧伤的曲子,意想不到的是,在这样拥挤而喧闹的夜晚,无论唱多么细润的曲目,无论那曲目是粗犷还是忧伤,均不会得到应有的回应。
有一个小女生,唱一首失恋的歌曲,高音没有上去,她一时间愣在那里,等着歌词往前走,直到了低音区,她又接着唱。众人便不再注意听她的歌唱,她却坚持要把那首歌曲完整地唱完,又到了高音区,我仿佛感觉到了她提前做好了准备,深呼吸,胸部一紧一收,她把声音的梯子斜搭在夜晚的一缕虚无的灯光上,只听得一声犹豫未决的长吟,果然,她把自己的声音像扯棉花一样地,扯过了高音区,没有断,手里的棉絮虽然颤抖着,但的确没有断。
她之所以选择这样一首歌曲,大约是歌词里某些暗淡的词语描述了她的现状。唱完以后,她长时间把自己埋在座位上,有一个同伴和她说话,她也不看对方,仿佛知道,这个时间有不少人看她一样。其实,这个音乐包间里的人都隐藏着为数不少的矜持,各自在内心盘算着怎么样来表达自己的与众不同。自她开始唱歌,到她用棉絮一般的声音撕裂那首忧伤的曲子,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她。她不是个漂亮的女孩。
主持人是一个网友,和其他一起前来唱歌的人一样,他们有着与自己相距很远的网络名字。为了照顾我们这群外地来的采风者,主持人让本土的女孩子分开来坐在我们旁边。我认识了一个叫小小的女孩。她的确小小的,她大约喜欢笑,脸上生出两个酒窝。
在一阵情歌对唱的背景音乐里,跳舞的人开始慢三慢四,慢三慢四,那是最好的交流方式。我不会跳舞,我对着别人说。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抽烟,不会喝酒。
那你会做什么?这基本上是多数人的固定问题。
我会做什么?我的答案不能告诉他们。我会太多的事情了,但均关于内心和身体。我不大喜欢与更多的人分享这些事情。
音乐突然变了。灯光全都关闭了。慢三慢四的音乐流到了田野里,或者各自的内心里。一个硕大的光亮打开了,音乐像雷声一样,突然炸开了。是舞曲。疯狂的那种,快节奏的舞曲让我看到遥远的剧情:麦子熟透了,苹果挂在枝头,我看到雨过天晴的院子,和拾柴的长裙女人,她忧伤地站在一幅油画里,等着合适的人来采摘。
小小也跳到人群里了,同去的朋友都在那灯光里开出姿势奇异的花朵来,我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想要藏起来。
节奏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只需要快一些,我便想到一场性事。大汗淋漓的场景。夜晚也是奇怪的,那迷离的灯光把我们融化在一团气流里。音乐像一段被大雨淋湿的夏天,热烈、浓郁、湿腻,我闻到了这激烈节奏里传出来的气息,有些咸,像被汗水浸湿过的一本杂志的封面的味道,又或者像两条鱼在沙滩上跳动的气味。
我去卫生间里,关上门的时候,发现,那声音从门窗的缝隙里进来,比在大厅里显得干脆和直接。在大厅里,有着无数的身体吸收了这声音中的干脆和直接,显得模糊、沉闷。
向上摇动的手,向前扭动的肢体,向着夜晚深处寻觅的孤独的内心,都在音乐声里,它们交织成一杯味道奇特的鸡尾酒,每一层颜色都表达着一个寂寞。
啤酒杯子不知什么时候喝空了,身边的人也换成了一个陌生的小胡子。我听他们用方言谈论夜晚和女人,他们的笑声和刚才的音乐一般,炸开一小片夜晚。
跳舞的人又开始慢三慢四,水果掉落在地上,烟雾像缠绵的诗句。我看到诗人江非在另外的角落里发呆,他的眼睛眯着,像是被音乐击中,又像是在寻找合适他歌颂的女人。
在这样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在这样一段疯狂的音乐里,我仿佛飞翔起来了。我在一段想念里飞翔,在一条陌生的道路上飞翔,在一段诗句里飞翔:
斑驳的马匹,姑娘
盐融化了,音乐停下了,姑娘
我的历史是一只鸟,姑娘
它,永远不愿意停下来
之三
“清补凉”是只属于海南岛的一个词语,不是词语,是一种食物的名称。差不多,它是一个被名称完全分解的食物:清新,补益,凉爽。
它属于夜晚,固定的时间才会出现,几乎想早一些也不可能。它内容丰富得厉害,煮熟了的品类有玉米粒、绿豆、米皮、果冻、红枣、汤圆、麦仁、红豆、葡萄干、姜豆、薏米、黑米、莲子、山药段、花生米、西瓜、苹果片……不能一次列举出来,因为摊位大小不等,有些简易的角落里,一个老阿婆,也许只摆放那么五六种。
第一次吃清补凉便是在一个角落里,从一个书店出来以后,天已经暗了。走到一个曲折的小路上,被路边拥挤的小店铺惊讶,缝纫铺、小饭馆、理发店、小超市、修鞋店、河南中医按摩店、窗帘店、水果铺、美容店、健康食品店、熟食店、凉茶店、五金店、杂货店……路边的水果摊和蔬菜摊还没有退去,还有路对面的榨甘蔗汁的小摊、旧杂志摊,这个躲藏着的小巷弄像一个二十四小时不落幕的小剧场。我喜欢路过这些生活场景,琐碎而充满暖意,那些或喜悦或暗淡的表情像食物一般,能喂养我饥饿的视线。正是在这样一个小巷弄的尽头,我看到一个灰白打扮的阿婆的摊位,玻璃罩着的一个柜子上有电脑打印出的三个黑体字:清补凉。旁边的两张桌子上摆着还没有来得及清理的两个椰子,有一个少妇模样的人在和阿婆说话,海南话,我总觉得海南话是一种语言的舞蹈,讲话人的舌头的活动概率非常大。我坐在那里很久,阿婆并不招呼我,我大声叫了一声:一碗清补凉。阿婆才从谈话里退出来,站起来忙活。
所有的品种都放里面了,只有八种,我细细地数了,绿豆若干,绿豆太小了,我不愿意数出它们。玉米粒有九粒。煮好的小汤圆一枚。葡萄干七枚。红豆五枚。花生米四个。海南米皮筒六枚。红颜色和蓝颜色的果冻各一块。然后用糖水或者椰奶汁来冲,糖水便宜一些。
椰奶的味道浓郁一些,椰奶的甜味常常把孤单覆盖,喝一口觉得欢喜,再喝一口,仍然是欢喜的。灯光也隐约得很,摊位对面是一个小夜市,也是海南本土的特点,吃饭的人小声说话,也有不说话的人,两个人坐在对面,不停地吃。
我是一个不大喜欢改变的人,认准了这个小摊点,便多吃了几次。也有的时候,老阿婆不在,大约是她的女儿或者儿媳模样的少妇,说话声音很小,说话前总是笑着,但每一次都是因为我听得不清楚,她重复一次。
下雨的晚上总是找不到清补凉的摊位,因为只是在晚上出来摆摊,下了雨,他们便需要麻烦很多,譬如食客的桌子上也需要撑上雨伞。所以,下雨了,出售者便不再出摊,我在街上路过那些地点的时候,会有些失落。像是去约会,而遇不到合适的人。有一天晚上下小雨,我以为那个老阿婆会出摊的,结果没有,那一小片空地像一个苍白的表情,空白着。有一只小狗在我常常吃清补凉的拐角处叫,像是那个老阿婆的留言。果然,后来,那个阿婆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是阿婆的女儿一直在那里卖清补凉,还兼卖椰子,再后来,还出售冰冻的西瓜,生意还挺好。终有一次,说了什么话,才知道那位阿婆去世了,也没有生病,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找一个放在高处的东西时,一抬脚摔倒在地上,便去了,突然得很。
后来,终于找了其他的地方吃清补凉,有一家干净的店铺,在一条色情服务严重的小巷子里,白天出售一些甜品:绿豆粥、薏米粥、莲子银耳粥、黑米粥,全是冰的,晚上便出售清补凉。她那里的品类很多,我查了下摆放在柜台上的食物筐,竟然有十八种,每一个客人来了,都可以点其中的几种。多数熟客便会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只有一些陌生的客人才会站在女主人的旁边认真地点餐,这个多放一些,那个少放一些。放得少了不行,放得多了也不行。
比起那个老阿婆的摊位,这家店铺里的清补凉好吃了许多。玉米粒的甜味经过糖水的浸泡一下子显得清晰起来,异常的好吃。
在其他摊位里吃清补凉,从来没有吃到过如此清晰的味道。以前最好的感觉是觉得夜晚被甜的味道覆盖了,又或者孤独被一种食物击溃。后来,我发现,只有在这个店铺才能吃出各种豆类的原味的。那种清晰的味道像是对夜晚的注释,玉米粒是夏天的味道,有淡淡的风吹来野花的清香,又或者风吹来人行道上情侣的悄悄话,每一个字词都是软软的,像棉花糖。绿豆粒是春天的味道,绿草青青的气息,又或者像刚刚萌芽的希望和爱情。
我常常品尝几种清补凉中的红豆或绿豆便将白天的烦心事忘记了,夜晚渐渐被风吹凉,内心里填充满这带着甜意的食物,觉得活着的滋味如此曲折和延续。
在夜里,多数前来吃清补凉的人都是情侣。他们坐下来,静静地吃,也不大说话,又或者所说的话都在这些甜蜜的食物里了。
两个人吃完了,又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走了。我也走,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一直静静地,并不说话,原来是两个哑巴,两个人站在一棵树下,要分开,一直比划着。我看不大懂,觉得,他们一定是在说刚才清补凉的味道,甜蜜的,能够覆盖夜晚的,能让内心里的忧伤一下子翻页过去的食物。
给外地的一个朋友介绍清补凉,他听了以后,笑了,说,这是他们小时候吃过的一种冰粥,只不过是品种没有海南的多,也没有用椰奶或者糖水来冲。仔细一想,这的确是属于孩子的食物,品种的驳杂像是一个食物的积木,甜蜜的糖水像是母亲的乳汁。
在夜晚,在一碗清补凉面前,总能想到童年。远在万里之外的童年,饥饿的童年正沿着食物的月光而来,在一味青豆的往事里,或忧伤不已,或柔软若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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