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康平时倒头便能入睡，阿眉不见了，他开始想她，想到失眠。小康想念阿眉的一颦一笑，一声一息，想念阿眉的种种好处。这天夜里小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于是披衣起床，点燃香烟，一支接一支猛抽。他嘴里已经品不出烟味了，还是抽个不停。
小康想起了东北乡下那个爱抽草叶的菊花。他曾经和菊花情热如火，鱼水相亲，虽无深挚的爱情，但是如果没有知青回城的政策，他或许已经娶她为妻，成为两个孩子的后爹了。阿眉是让他萌生爱情的女人，阴错阳差与他结为夫妻，他却逼得她离家出走。按照大学生弟弟小强的分析，阿眉极可能出家当尼姑去了。想到温柔美丽的阿眉将与佛像和青灯作伴，小康心底泛起一阵疼痛。小康很少有心痛的体验，此刻这心痛堵在胸口，令他呼吸不匀，欲哭无泪。小康恨自己笨，恼自己不讲义气，更怕自己从此见不到阿眉。
黑夜密不透风，屋内烟雾蒙蒙，呛得小康咳个不停。忽听隔壁传来阿眉姆妈梦呓般的叹息声，小康慌忙掐灭烟头，打开了向街的窗户。一缕朝霞映照着窗台的花盆，挂着露珠的鲜花闪着金辉。晨风裹着花香扑向他，一瞬间他有点恍惚，仿佛嗅到了阿眉的体香。阿眉总是将晒干的花瓣用纱布包好，放进衣柜，她的衣裳便沁发出一丝淡淡的花香。他爱她，怎么也爱不够。
小康向经理请了事假，每天跑往阿眉常去的玉佛寺，龙华寺，真如寺和法善庵等寺庙，查寻阿眉的踪迹，但是一无收获。阿眉离家出走后的第三天，表姐阿凤打来电话说阿眉在苏州，他们陪同阿眉在市街吃喝玩乐，阿眉只对寺庙和尼姑庵感兴趣。阿眉姆妈挂断电话，匆忙收拾了一下行装，背着挎包，抱起俊杰往弄堂外走。
小康跟在她身后问：“姆妈，你到哪里去？”
阿眉姆妈说：“我去寻阿眉。”
“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了，你去上班吧。”
阿眉姆妈来到火车站，当日开往苏州的火车票已告售罄。阿眉姆妈心急如焚，在售票处左右徘徊，期盼有人退票，看似毫无希望。她正打算买第二天的车票，小康兴冲冲地向她走来，高举着车票说：“火车票买到了，我们一道去。”
“你哪里买到的？”
“找黄牛买的。嗳，姆妈你就不用管了，我们准备上火车吧。”
“嗳，还是年轻人脑子活络。肚子饿吗？上车时间还早，我们先吃饭吧。”
他们到达苏州时夜幕已经降临，于是在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住下。第二天吃过早餐，他们乘坐三轮车去往阿眉姆妈的妹妹家。阿凤说，她早上醒来后，到处找不到阿眉，估计阿眉去了寒山寺。阿眉姆妈把俊杰托付给妹妹，和小康一起去寻找阿眉。
岳婿二人走在通往寒山寺的路上，无心顾及沿路的秀丽风景，却被前方的人墙吸引了视线。小康快步走近人墙，踮起脚尖一看，地上躺着一个女子，看身形像是阿眉，赶紧拨开人群近前细看，果真是阿眉。小康蹲下身子抱起阿眉，有人阻止说：“不要乱碰病人，等医生和警察来了再说。”
“她是我老婆。”小康大声说着，抱起阿眉往街边椅上坐了。他叫了几声“阿眉，阿眉。”阿眉紧闭双目没有反应。这时候，阿眉姆妈赶过来，流着眼泪呼唤女儿，阿眉还是没有睁眼。
“给她喂点糖粥吧。”有人在边上建议。阿眉姆妈猛然想起，女儿的血糖指数偏低，空腹时经常会头晕脚软，忙叫小康到街边小店买了一碗苏州糖粥，慢慢地喂女儿吃了几口，阿眉才缓过神来，蠕动嘴唇叫了一声“姆妈。”
阿眉姆妈对小康说：“我带阿眉去旅馆，让她好好睡一觉，你跑一次火车站买回程车票吧。”
小康答应着，眼睛看着阿眉不肯移动脚步，但也不敢触碰她。阿眉姆妈又对小康说了一遍：“快去买票，让我和阿眉单独说说话。”
阿眉姆妈搀扶女儿去到旅馆，帮她洗脸洗脚，扶她上了床，女儿在她的爱抚中很快睡着了。阿眉姆妈坐在床沿，听着女儿均匀细微的呼吸声，脑海时而一片空白，时而思绪万千。这个小康，既热情仗义，又鲁莽草率。昨天在火车上，小康不停地向她说着致歉忏悔的话，祈求她帮助他与阿眉和好。阿眉善良温和，犟起来像一头倔牛，不然当初也不会犯糊涂。阿眉肯原谅小康吗？杰杰到底是谁的血脉？阿眉和小康真能过到一起吗？阿眉姆妈心绪千丝万缕，无可言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康从门外进来，手里拿着火车票，是明天早上的班次。阿眉姆妈点了点头，悄声说道：“你看着阿眉，不要出声，我去阿姨家把杰杰接来。”
小康在椅上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挪步到床头看阿眉，又忍不住躺到了阿眉身旁。阿眉蓦地睁开眼睛，对小康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小康唤了一声阿眉，抱住她亲吻爱抚，如火如荼，又比从前多了一些怜惜。
阿眉欲拒还迎，小康的能量渗入她的身体，一波接一波，涤荡起伏。连绵如潮般的爱意似在驱除她的杂念，又安抚着她的悸动，阿眉眼前浮现了上午在寺庙的一幕。
通如法师双手合十，朗声对她说道：“佛门善地，施主千万不可轻举妄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法师，我是认真的，求您收下我吧。”
通如法师抬起脸，仔细地审视了她一番，双手合十道：“施主六根未净，尘缘未了，难能修行。愿施主遭此劫后，好自为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法师说罢，转身缓缓离去。阿眉看着法师的背影消失在香雾中，眼里涌出了泪水。
“阿眉，阿眉。”小康用手掌擦拭阿眉的眼泪，急切地说：“阿眉，你不舒服吗？阿眉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混蛋，让你难过了。”
“我，小康……”阿眉张口结舌。
“前阵子我天天打麻将，打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欺负你了。我向你赔礼道歉，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让你难过。”
“小康，我也有过错。和你结婚前，我脑子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心很痛，很委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证明我被冤枉了……”
“阿眉，你不要再多思多想了，你那时候的糊涂账我不会再计较。”
“我对不起你，小康，但我不是故意要对不起你。”
“以前的事我也有责任，是我先犯错，让你受委屈变糊涂了。你和旭东好，我是后来才听说的，但我还是欢喜你。”
“小康……”
“我已经想清楚了，我是真的欢喜你，我不能没有你。阿眉，我向老天爷保证，我一定戒掉麻将，绝不会再让你伤心。”
“哪天你和杰杰一起去医院里验一下血，查一查杰杰和你，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小康，我不想让你受委屈，不想让姆妈不开心…….”
“嗳，姆妈想法改变了。小强到底是大学生，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通如法师不肯收我做弟子，他就是嫌我不够好。”
“不对，你不要这么想，你是最好的人。通如法师不肯收你，是因为他看出你家里有人需要你，你放不下心。”
阿眉惊讶地看着小康，没想到小康说出的话竟和通如法师一个意思，自己确实尘缘未了。
小康轻抚着阿眉的肩膀，继续说：“昨天在火车上，我跟姆妈谈了很多。姆妈讲她的血型是A型，你的血型是AB型，所以杰杰的血型可能是A型，也可能是B型。但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欢喜你，喜欢杰杰。阿眉，其实是我先犯了错，我的错带出你的错。现在都搞清楚了，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小康……”
“我已经想明白了，假设你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着杰杰，我还是想讨你做老婆的。杰杰是我的儿子，没人可以改变。我会待你好，待杰杰好的，否则请法师活菩萨念咒语，罚我不得好死，阴间报应…….”
阿眉连忙伸手捂住小康的嘴：“呸呸，不许你乱说话。”
“那你答应我，一直做我老婆好吗？阿眉，你想呀，我们结婚以后越来越要好，说明我们才是绝配，对吗？”
阿眉含着眼泪说：“嗯，小康，我听你的。”
下一个星期天下午，周家伯伯将3号里的两扇黑漆大门打开，拎着大包小包走出门，大儿子小勇和小儿子小强拎着箱子紧跟在他身后。小康踏来一辆平板车停在弄堂口，父子四人一起将东西搬上车。
沈家阿婆问：“哟，周家伯伯，你们要搬家了？”
周家伯伯说：“是小康和阿眉要搬到外公家去住了。”
“哦哟，住洋房去了？赞的赞的。调调风水，吉祥如意。咦，周家姆妈呢？哪能没看见？ ”
“她身体不舒服，正在床上休息呢。”周家伯伯支吾着，又忙着搬东西。不一会儿，小康和弟弟小强载着满车离开了。
翘脚阿三跟小勇搭讪说：“小康搬走了，你们家也宽敞了，你和老婆不用再住阁楼了吧？可以搬到阿眉屋里去住了吧。”
小勇听了一言不发，径直回家去了。
小勇夫妇结婚后一直住在父母床顶上的小阁楼里，憋屈多年没有生育，住进阿眉屋里之后，当年便生了一个儿子。不久，阿眉在爸爸家里生了一个女儿。周家伯伯为孙子取名家杰，为孙女取名家美。
家美满月时，正是上海市花白玉兰盛开的季节。这天是星期天，暖风和煦，艳阳高照，阿眉姆妈牵着俊杰，小康抱着家美，阿眉挽着满满一篮子白玉兰花回到弄堂里。
阿眉眼目清亮，一边笑吟吟地和左邻右居们打着招呼，一边将白玉兰花分送给弄堂里的女人们。女人们将花朵戴在鬓发间，别在衣襟上，插在花瓶里，须臾间，弄堂里弥漫起一阵阵芬芳的花香。
午饭后，周家姆妈抱着家杰，周家伯伯抱着家美，坐在3号门口含饴弄孙，其乐融融。弄堂里的人纷纷跑来看宝宝，都说男宝宝活脱似像周家伯伯，女宝宝长得像小康，倒和周家姆妈一模一样。
周家伯伯听了笑得合不拢嘴，大家都称赞周家姆妈多子多孙有福气，周家姆妈听了淡淡一笑：“你这是讲得好，讲得好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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