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禅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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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匆匆忙忙说有个游方中年僧人梵月持介绍信和戒牒来玉龙寺挂单,他要去安排。离开我就转身走了。

    我看到在前边配殿旁的一棵九龙柏下,站着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高大魁梧的游方和尚,风尘仆仆,戴黑色僧帽,穿灰色僧衣,正等着智信。

    智信前走,同他不知讲了些什么,让小和尚带着他去后边找住处了。

    就在这时,那身材高大魁梧的游方和尚,忽然回首向我注目,我也不禁朝他多看了两眼。

    “这人我好像认识!”潜意识告诉我,我不禁思索起来:脸怎么这样熟呢?

    “不,我不认识他!我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游方和尚呢?”但,一切死去了的都有机会重新活在人的记忆里。我突然觉得:这人确实面熟,只是刚才没有看得十分清楚……喔,喔……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他很像我大学时代的同学好友冯明光的哥哥呀!

    冯明光出身世家,祖父是清末进士,以后入翰林,官御史。其父留学日本,曾参加同盟会,做过省议会的议员。冯明光虽是庶出,但风流倜傥,为人侠义。他异母生的哥哥名叫冯明韬。

    据冯明光说,冯明韬自小倔强,就是父母不喜爱的。长大后,离家去独闯江湖,从南到北,跑过许多地方,多少年不知下落。

    后来,突然回来了,说是他因为忧国忧民发了牢骚,不知怎么蹲了监牢。这次回家来,是为经商筹笔资金,但家中经济已经衰败,父亲也早病故,冯明韬便在冯明光支持下筹措款子。明光来找我,我拿了一笔钱帮助他。以后,就又不知他的下落了。

    我同冯明韬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大学里上学时,冯明韬来找他弟弟;一次是冯明光结婚,我去喝喜酒时,冯明韬也在。冯明韬虽坐过牢,脸上有种风霜气色,但谈吐和其他种种,都不像坏人,反而给我很好的印象。

    这是个沉默寡言、喜欢冷眼旁观的人。豪爽而有魄力的模样,讲话时体现出深沉的内涵,使人莫测高深,给人估不透的一种藏龙卧虎的神秘感。也弄不清他在干些什么,或是他要干些什么,但显然绝非等闲之辈。

    但,现在突然出现的这个游方和尚,这个来玉龙寺挂单的梵月,难道真就是冯明韬吗?

    他怎么会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呢?

    他怎么会巧不巧地来到这偏僻清幽而又著名的古刹玉龙寺中来挂单呢?

    如果是他,真是有缘了!我悄悄失踪,来此出家,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冯明光虽是好友当然也不知道。倘若这和尚是冯明韬,我宁可回避、躲藏,我要与寺外红尘割断一切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愿让任何认识我的人知道我在此地!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回来,一切有点惶惑,一切显得寂寞。

    我在盘腿打坐思索着自己:为什么曾经宁静的心绪,入冬后会突然又变得乱糟糟的?忍苦耐劳,我已能够做到,纷乱情绪也正消除,却无法建立宁静、稳定与果断、自信的情操。

    难道是这寒冷季节的萧瑟造成的影响?

    难道是我修习的方法错误?

    难道是妄念与杂念进行反扑使我丧失了明快和轻松?

    难道自私的小我无法从我心上驱走?……

    究竟是“知难行易”还是“知易行难”呢?从出家做僧到悟禅之途,我感到这都有道理,而实际是“知难行难”,一切都不容易啊!

    我闭目诵经,实际头脑里是胡思乱想,秋苇的影子又飘然来到眼前。

    仿佛看到她从腋下纽扣上取下一块雪白洁净的手帕在替我掸拭书桌上的一点点灰尘……

    现在,她在干什么?

    我为什么总是对她难舍难分?

    这时,听到一声苍老的咳嗽声。张开眼来,看到站在我面前的,是神态庄重、满面笑容的太空法师。

    我“啊”了一声,大喜过望,从幻觉和纷乱的思想中回过神来。嘴动了动,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太空笑着对我说话了:“觉非,你出家受戒,后悔了吗?”

    他一问,我腋下出汗了,忙答:“不,弟子无悔!”

    “那你不安心修行,有什么好问的?”

    我说:“师父!弟子只是有些浮躁,心里着急,不知怎样才能尽快进入禅境?”

    太空微笑,张口说了四个字:“一丝不挂!”

    我似乎能体会到他的意思,又不满足于他回答的过于简单,这该是指的禅家称心于法门,倡言心外无物,以无住、无著、无我为胜境吧?

    我不禁又问:“禅境的感觉可以表述吗?弟子应如何体会?”

    他坐在禅床旁又笑了,吐露了四个字:“春夏秋冬!”

    更玄了!但我似乎仍能体会到他的意思。

    出家前,早知道佛教中有的禅师遇上堂学人问法,胡乱棒喝一通,就算回答,实在是一种故作神秘的、不讲理的、专制可笑、压制僧众的江湖手法,太空并不棒喝,而是回答得简练玄妙,谁能说他的话里不蕴含着不可泄露的天机呢?

    本来,天下有许多高深、高明的意思,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呀!他这样的四字诀,比起那种你提问他就给你一棒赏你一拳再或喝你一声的禅师,在我心中无论如何是高明得太多了!

    我顶礼又问:“如何才能大彻大悟?”

    太空出乎我意料地笑着答:“生生死死!”

    奇哉妙也!他答得好吗?他答得不好吗?我又是似能意会不可言传了。什么问题在他那里似乎都能找到答案,可是什么问题又都似乎明确又不明确。

    我忍不住又问:“请问大师,弟子应如何修行?”

    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容,回答道:“清风明月!”

    我想,他这一定是指的修行时的胸襟与心灵应如清风明月了!

    我认为他确实不同凡响,点头跪拜说:“请师父示知佛法,如何能忘去过去种种,完全达到哀乐不生的境界?”

    地上冰凉,寒气与湿气无声无息地由膝上袭入我的全身。

    太空扬起下巴,那神气真像是救世主君临天下睥睨四海。他的嗓音拐了个长弯,增加了神秘色彩,笑着说:“立地成佛!”

    说完,他竟忽然起身,转过身去,头也不回,潇洒飘逸地走了。

    他总是笑,那种笑给我以极强烈的感染力。“微笑能征服敌人,微笑能征服一切。”这句西洋谚语足以得到验证。他每次回答,都只有四个字,仅仅四个字!可见四个字里所包含的哲理与寓意,却让凡人用四百字、四千字也未必说得尽。这使我从心里面又起了崇拜之意。

    起西北风了,空气冷冽而新鲜,使人心情愉快。我只自谴自己根底太浅,觉悟太低,功力不足,苦修不够。

    是呀,修行在个人,谁也代替不了自己。我只有自己解悟禅机,苦苦修行。

    那夜,月光神经质地闪烁,星星在神秘而深邃的天幕上眨眼。

    我浑身冰凉,独自诵经参禅。

    天上有乌鸦“呀——呀”地夜飞,远处有农家的牛哞声远远传来,撕破了我清静的心境。

    我突然感到自己像坐在一辆古老的牛车上,摇摇晃晃地前进。小时候,我坐过这种牛车,车轮缓慢沉重地在泥泞崎岖的大车路上碾过,压下深深的辙印,车架子吱吱嘎嘎晃动。我体味、思索着太空法师的四字喻语,头脑里忽又从虔诚转向怀疑。难道这就是有知识的人惯有的或天赋的通病?头脑为什么总是这样复杂?为什么做每件事都不能像单纯无知的人那么死心塌地?

    胡思乱想,竟想到了《景德传灯录》卷十一及《五灯会元》卷四中关于俱胝和尚的故事来了。

    俱胝是以“一指禅”闻名天下的。相传有一次他修行时来了一个头戴斗笠的女尼。

    女尼绕着俱胝走了三圈,说:“你说得出来,我就摘下斗笠!”

    俱胝只知其中含有无比的禅机,苦苦思索却说不出来。他痛苦惭愧极了。

    数天后,来了美髯雪白的天龙和尚,看着俱胝说:“看你神色不定,想必心里有什么疙瘩?”

    俱胝心头一惊,知道老和尚不凡,马上跑下来,叙述了自己的奇遇,说:“请大师开示!”

    只见天龙和尚一句话也不说,仅仅竖起了一只手指。

    啊!在这一只气象万千的手指上,俱胝好像看到了碧绿的山色融入清新的水气缭绕禅床。忽而是危崖,忽而是青松,忽而是潺潺溪水,忽而又化成百千众生的呐喊。在这气象万千的手指上,俱胝好像看见了那女尼的笑颜,斗笠摘下来了!转瞬间,眼前又化作无数只彩蝶,翩翩飞舞起来,那只闪闪发光的手指,仿佛是寂寂不动的雄壮山峰,迎面是泠泠盈耳的清风。

    俱胝感动得热泪盈眶,匍匐拜倒在地,充满大彻大悟的喜悦,说:“师父,我懂了!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从此,只要有人问俱胝佛法,他每每默然不语,仅仅竖起一个指头,作为解答。“万殊一本,一本万殊”,“天地一指也”,“万物归一”,此之谓乎!

    另一个禅宗史上出名的云门宗的开山祖师云门文偃,是以“一字关”闻名的,据说这是他唤醒弟子潜能的一种策略。

    他讲道或回答问题,总是只说一个字。

    问:“什么是云门宗的教义?”

    他答:“亲!”

    问:“什么是正法眼?”

    他答:“普!”

    问:“什么是啐啄之机?”

    他答:“响!”

    问:“杀父母向佛忏悔,杀佛祖要向谁忏悔?”

    他答:“露!”

    问:“什么是道?”

    他答:“去!”

    问:“先师默然处,为何上碑?”

    他答:“师!”

    确实不好懂!他认为:一字关是表达不可道之道的唯一方法,都是要让学僧自己去参破的。

    这也许是最聪明、最滑头、最简单、最高明的回答方式了吧?谁说得清!

    我本来对俱胝的一指禅或者对云门的一字关都认为确有道理。因为语言有限,真理无穷,想用有限的言语去解释无限的真理,往往难以达到目的。一指禅或一字关,用一个指头或一个莫名其妙的字,启发人们自己去参破解悟,确是别出心裁的智慧,确是高明。

    先一会儿,听太空法师带着笑的“四字诀”回答,这种高明之感仍激荡在胸,但现在夜深人静,思前想后,却又忽然感到,其实,这种“高明”,何尝不是聪明人用来对付傻子和愚昧者的一种手腕呢?

    满面笑容的太空法师,显然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该是从一指禅和一字关上得到启发而自己悟出这种四字诀来回答提问、指点迷津的吧?

    这是藏拙的方法,这何尝不是谲诈的方法呢?

    这是看似十分高明而实际最简便可行的方法,又何尝不是最留余地的方法呢?

    是回答了,也未回答!似正确而又未必一定正确!可以做这种想法和解释,也可以做那种想法和解释。对你对他对我,可以有不同的适应,却又放之处处而皆准。难道救世的大师们就是这样做法?

    我这样想着,心中五味俱全,却又暗自谴责!我怎么竟会发此邪想?我怎么竟如此大胆妄想?我怎么这样大不敬?我这样如何能修成正果?我这样岂非离入禅门越去越远?我这样岂非离经叛道违犯戒规?

    咳,我倘若过去没有任何知识,头脑里像一张白纸,就不会这样胡思乱想了!

    可是我玩世不恭,头脑早像一块染成五颜六色的布了,才会事事时时在一种搏斗与矛盾的境况下既膜拜又会反叛!摇撼、晃悠、摆动……难以稳定。

    我来求什么?我却又来不求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我万般痛苦,如一念之差入了地狱,又强自压迫自己,要以一念之悟跃出地狱,进入天堂。

    天气寒冷,我的心更冷。彻夜未眠,直到听到远处农家鸡啼,东方发白,那徘徊浮躁的心才又逐渐开始平静、安定。

    心上仍结着冰,却有一种胜利了的禅悦。

    注释:

    [1]五衣:即下身衣服。

    [2]羯磨:即截住的意思。

    [3]七衣:上身衣服。

    [4]如意寮:寺中僧人养病之所。

    [5]这是古代名僧(有人认为是宋代高僧,有人认为是初唐或晚唐高僧,尚无定说)寒山的五律诗《贤士不贪婪》中的两句。

    【第三章】

    1994年8月晏师明的部分札记

    (阴历)六月二十五日傍晚星期二

    劳劳尘梦,来去匆匆。生活不断发生变化,人们知道自己的昨天和今天,很难能预测明天和后天。

    作为人的归宿,明天和后天应当自己有所安排和估计,这种安排和估计将从昨天和今天得到启示。

    我住在这岩峰挺秀、林泉幽美、蓊郁苍翠、暮鼓晨钟的古刹内,像放映电影似的一幕幕回忆往事。顺着年月,顺着思路,将当年我在这里出家当和尚在茕茕青灯下苦修菩提心时的生活、心态、思想、遭遇重想一遍。

    年岁大了,连回忆都感到吃力,有些人和事遗忘了,有些人和事模糊了,我只能尽量地将破碎了的梦缀补起来,构成一幅比较完整的画图,自我欣赏,自我检讨。

    本没有太大的意思,不过对行将就木的人来说,既然兴起叶落归根念头,回来访旧寻梦是了却心愿,回忆自然是属于必须的。

    回忆也许有误,那也无关紧要。

    回忆的也许毫无意义,但在人的归宿这个问题上,应当抓住毫不放松。

    我摇摆、矛盾了一辈子,也颠沛漂泊了大半生,今天这样从回忆中感到深切的悔意,就是我的归宿。

    宋朝名僧惠洪有诗说:“似镜此心清自回,如云往事去无痕。”现在默诵,更有所得。

    上午,出外散步,漫步到玉龙山下。那座有“玉龙古寺”四个苍劲有力镶金草字的高门楼屹立在山脚,威严地俯视着下界。

    高门楼据说是前不多久新建的。我在这里出家时,确也有个高挂着“玉龙古寺”匾额的门楼,但早毁坏无存了,现在是仿昔重建的。睹今思昔,不胜沧桑。

    步入山门。青石台阶盘旋而上,四周参天古树,鸟语啁啾。走近大雄宝殿,香烟缭绕,佛教信徒与游客络绎而来。

    高门楼可以毁了重建,人不在了难以重生。玉龙寺今天依然金碧辉煌,但当年的僧人,无论良莠,都不见了。

    这风霜雨雪的从30年代中期到如今的近六十年哟,经历过日本侵华引起的抗日战争,又经历过三年的内战时期,听说大陆对佛教还是很好保护的,并且有过颇有道理的改革,比如以前寺院生活来源大部分依靠地租,有的寺院被坏人或不好的僧人把持,加强了迷信与没落的倾向,使佛教受到社会的揶揄与轻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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